夜幕下,昏暗的村庄如死寂般沉睡,仅有的一点灯火犹宇宙中的恒星,衬托得四周更黑暗了。低矮窄小的住房:土砌的墙、乌黑木头做的房梁、呈三角形的房顶,一幢连着一幢,规规矩矩地沿村广场向四周延伸。再远的地方就是肉眼看不到边的田野,田野上及膝的麦浪在黑暗中显得黑黝黝的。一阵风吹过,黑色的麦浪就像一片深不可测的黑色海洋此起彼伏。你仔细听,似乎还能听见从远处传来大海深处咆哮的声音,张狂而又深沉。
月影婆娑,凄惨的月亮若隐若现,村庄忽明忽暗。村中央的广场上聚集着一家四个兄弟和生产队里德高望重的前辈,他们围在广场中间的火堆旁边。人影匆匆,个个忙个不停。在火堆上横架着一只和人一般高的类似于甲壳虫的动物,人们在它的周围跑来跑去,时而低头细语,时而讨论不休。
这里大部分人只是例行公事,就连今晚的主角——四个穿着白色麻布的壮年男子也显示不出有多么悲伤。别问我为什么知道,他们挤不出一滴泪水的眼睛和嗓子里发出的干吼声,在场的人都明白。
难道村里人去世历来都是这样的风俗吗?可是我记得明明不是啊!那为什么现在大家要这样做?这种习俗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太多的问题让我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了。
突然,一阵响亮的哭泣声就像领头羊发出的信号弹一样划破黑夜(四个穿着麻布衣服中的大哥发出的声音),紧接着,四个穿着麻衣的壮年人齐刷刷地跪在火堆旁。站在架子两边的人开始摇动起类似于拖拉机摇把的东西,架子上的物体像大块的肉被烧烤了起来。随着架子摇动得越快,他们四个哭泣的声音就越惨烈,好似胸腔中充斥着发泄不完的悲痛,连站在旁边的人们都被这气氛感染,不由自主地抹起了眼泪。
不远处的人群中,一个小孩看见穿着麻衣的爸爸在哭泣,她不明白大家在干什么,反正她是一点都不悲伤。这场景就像她长大以后去集市上看元宵节表演的节目一样,都很热闹!
这时,一直躲藏在乌云后面的月亮出现了刺眼的一刹那,就这一刹那,她看见了甲壳虫下面绑着一个人——她刚去世的奶奶,一动不动。尽管奶奶双眼紧闭,但从她冷峻的脸上可以看出她活着时候的怨念。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悲伤,而是震惊。原来这就是大人们最近商量出的,并决定的葬人仪式。她记得这种葬人仪式只有家中的男子才可以参加,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儿?环顾四周,不见妈妈,不见堂姐妹们,也不见伯母们,那她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就在她疑惑时,仪式结束了。她回头再看,刚才闹哄哄的人群像变魔术般消失了。奶奶也消失了,木头架上只留下被烧黑的壳,孤零零的。
“爸爸,为什么要把奶奶绑着烧了?”仪式结束后,在回家的路上,她好奇地问爸爸。
“这样,奶奶就可以升入天堂了。”爸爸平淡地说道。
她想,奶奶一直以来都不喜欢爸爸,也不喜欢妈妈,更不喜欢她,升入天堂就升入天堂吧。
一阵“咚哒——咚哒——”的声音传来,是雨沿着窗外焊的防盗窗滴落的声音。仔细听,还有雨落在窗前梧桐树上的声音:沉闷的、重重的。空气中布满了潮湿的气息,夹杂着季节的哀愁。秋风好心帮树叶摆脱掉了雨的压力,却把悲伤吹进人们的心中。
“咚哒——咚哒——”
是北方的雨声,是秋天的雨声。
白茫茫的世界一望无际,高大粗壮的树枝上是雪,低矮滚圆的冬青树上是雪,马路上依然是雪。抬头望,天空也变成了雪。在看不清马路和田地分界线的雪地里,一个穿着黑色上衣的小男孩和一个穿着黑色裤子的小男孩在空旷的麦子地里开心地玩着打雪仗。穿着黑色上衣的小男孩笑容满面,正低着头在制作一个大雪球,他一心想赢得比赛。当他美滋滋地抱起篮球一般大的雪球回头看时,穿着黑裤子的小男孩消失了。他在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眼里尽是白色。他头晕目眩,身体慢慢地朝后倒去,用平静的眼神看着这凄美的世界,最后重重地倒在雪地里,慢慢地闭上眼,沉沉地睡去了。
一觉醒来,他们又来到了夏天。
天气炎热,空气中翻滚着层层热浪,高大的树木林立,蝉儿的尖叫声震耳欲聋,无数人挤在一个水库后面的小溪旁。窄窄的小溪,沿岸满是想争取一丝凉意的人们。陌生人的皮肤挨着陌生人的皮肤,陌生人呼吸着陌生人的气息,陌生人心里期盼着陌生人心里的事,陌生人的脸上重复着陌生人脸上的表情。树叶摩擦的声音,聒噪的蝉声,人们抱怨的声音,小孩的哭笑声,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简直可以让地球爆炸了。突然,一个穿着黑色上衣的男孩和一个穿着黑色裤子的男孩同时掉进了小溪里,水流马上变急了。他们漂在水面上,不呐喊也不挣扎,而是相互望着对方,嘴角扬起诡异的笑容,任由溪流把他们带走。溪边的人们只是静静地、呆呆地望着他们,直到落水的人消失在大家的视野中。
雨变小了,秋风又吹过来了。人们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看来明天又得加衣了。
漆黑漆黑的树林里杂乱地伫立着数不清辨不出的矮树,发黑的树枝张牙舞爪地在空中纵横交错,好像在静等命运的归宿,又像在表达着某种愤怒。可是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这里的树木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全部枯死,就连这片土地的上空也一直被黑灰色的雾气笼罩着,好像这是一个被诅咒的地方。这里静得出奇,好像世界都安静了下来;这里也阴森得可怕,一阵阵瘆人的、幽怨的声音不停地在大脑里回荡;这里的环境是多么恶劣,每呼吸一口都觉得是死人身上散发的臭气。
我在迷雾中摸索着、前进着……似乎这片树林无边无际,我的脚步一直未停下来,但我的意识告诉我,我在原地打转。
死亡的气息逐渐弥漫进我身心:汗毛竖立,肌肉颤抖,腿脚不停地哆嗦!
瞬间,一道闪电劈开雾气,为森林带来最后一丝人间的气息。闪电过后,天空中密密麻麻落下像雨点一样多的乌鸦,空中黑漆漆一片。乌鸦碰到我的胳膊,那个地方立刻长出了历经百年之后的树上才会出现的皱巴巴、黑漆漆的黑树皮,黑树皮上又布满了大大小小像肿瘤一样的黑疙瘩!黑疙瘩奇形怪状,恶心至极,毫无节制地在生长,在增多!我的头皮一阵发麻,眼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当我醒来时,太阳穴处的神经一阵刺痛,我意识到刚才的一切都是梦。此时,泪水早已把整个枕头浸湿了,枕头冰冰凉凉的,眼角还挂着刚流出的泪水。看了一眼时间,半夜一点过五分。又是一个一点过五分,看到这个数字,我的眼泪像滔滔洪水般止不住地往下流,内心充满了悔恨、愤怒、悲痛。各种情绪交叉在一起,让我真想在这寂静的黑夜里狂奔起来,在寒冷的秋风、冰凉的秋雨的折磨中生病,不能进行思考。
现在睡意全无,坐了起来,两只胳膊环绕在两条弓起来的腿上,头靠在膝盖上,任由泪水流着、流着……脑子里交叠出现了很多熟悉的画面,每张画面都是那么清晰而又模糊,我们之间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我们认识了十年。十年啊,你认识我吗,我认识你吗!如果时光能倒流,我宁愿十年前我们未曾遇见!至少,现在就不用这么痛苦了。
听!外面缠绵几天的秋雨终于累了,悄悄地停了。下了床,站在窗边,寒风通过窗户的缝隙吹进来,冰凉的风穿过我的身体,让我内心悲上加悲。我深刻感觉到胸腔无限膨胀,悲痛无限扩散,直至蔓延到每个细胞。
我的脑子一直被一系列问题质问着:
为什么要那么任性妄为?
为什么要那么自以为是?
为什么不为活着的人想想,非要走上绝路?
为什么……
现在好了,在一个本可以春风得意的妙龄,你躺在冰凉的棺材里,在这多雨、悲伤的季节埋入冰凉的土地里,从此你不会有什么烦恼和悲伤了,那些都是留给活着的人的,你就只能在黑暗中与可憎的尸虫为伴了。你留在世间的一切会很快消逝,包括你孩子的悲伤,因为你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