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黑时,又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的白色精灵给灰暗沉闷的天色平添了几分动感,任天嘉不由得叫了声好。来到东北领略了塞外的雪,虽然看上去没有大的差别,在她眼里,却也迥异于京城。打小时候,她就比较喜欢玩雪;后来兴起滑雪运动,那已是她参加工作而且生了依依之后,尽管每天忙碌得很,她也常和那振江抽空去痛痛快快地玩一把,须知那时,滑雪是一件很奢侈的享受呢!不过,比起此刻落在手心里的雪花,她觉得北京的雪似乎少了几许灵性,过于黏滞,不像双阳的雪这般生动,仿佛一眼能看出它晶莹剔透的六个角似的。
老钟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任天嘉独自在车外伸开双臂迎着漫天飞雪,不禁有些好笑,觉得这个女市长就像一个大孩子。少顷,任天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难为情地笑笑,返身上了车。
除了接待地铁集资案受害人集体上访,三天来,任天嘉还没正式介入市政府的日常工作。孟宪梁后来又与她长谈一次,介绍了双阳市的总体情况;白逸尘也把政府这边正在抓的主要工作向她做了全面汇报。其实任天嘉还有一个不便为人道及的任务,就是尽快与程可帷见上一面。
孟宪梁不愧是久历官场,对人事变动、权力交接这样的大事拿捏得有分有寸,对任天嘉介绍的情况,既概括全面,又重点突出,分析透彻,定性准确,而且言简意赅,深入浅出。相比之下,任天嘉从心底承认自己与他的水平存在着不是一般的差距。
孟宪梁介绍的主要方面包括:一,市委全委会确定的全市十一五宏观发展规划;二,当前双阳市面临的主要机遇和挑战;三,关于地铁集资案的善后问题。其中他用很长时间介绍了郭斧与地铁集资案的来龙去脉。
孟宪梁告诉任天嘉,市委在这个案子中的处境也很被动,郭斧组建轨道交通工程开发股份有限公司,事先并没有向市委汇报,虽然当时是按临时机构定位的,但把政府的行政管理职能与企业的市场化经营混为一谈,这本身就为后来酿成变故埋下了隐患。向民间集资,并且由民营企业打着政府的旗号发行债券,也属于违规操作。何广慧失踪后,市政府临机处置不力,对可能发生的群体性骚乱缺乏防控预案,加重了事态的恶化。而这些,都是在郭斧一力操持下发生的。只是当事端已经酿成、后果难以挽回时,市委才了解事件的全过程,为此,他本人和市委都受到省委的严厉批评。
“郭斧也是个老同志,为什么在这么重大的事情上这样草率?”任天嘉不解地问。
“政绩,全都是政绩惹的祸!”孟宪梁叹口气,“前两个五年计划,双阳市的GDP一直徘徊不前,市政府在人代会上喊了多年坐三望二,也就是保住在全省工农业总产值第三把交椅,争取达到第二位的目标,但是连续多年没能实现,作为市长,老郭当然比别人更着急。地铁工程如果能立项,那几年内对经济总量的拉动作用都不会小,所以那段时间,他把别的工作全都放下了,全力以赴地进京、进省,跑部委办局,终于得到国家发改委的批准。可是恰恰是这种急于求成的心态让他栽了大跟头。不过,后来他倒在经济问题上,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任天嘉静静地听着。“举报信先是送到了市纪委。可帷很重视,亲自来找我。后来省纪委也接到类似举报。远驰书记把我找去征求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没有二话,查吧!省委停了他的职,责成我和可帷负责案件的初查工作,这期间,各种检举、投诉纷至沓来,还有不少人前来当面反映问题,连省委也意识到,仅仅靠双阳市委无法办好这么大的案子,于是便组成了专案小组,把案子接了过去,一个月后,郭斧就被双规,接着又移送到司法机关。这以后,我们对这个案子就不好再过问了。”
孟宪梁介绍的郭斧案情,与任天嘉在北京所了解的情况大同小异,凭着直观,她感觉只有一处有些出入。从北京掌握的情况看,孟宪梁虽然在第一时间亲自向省委做了汇报,但在公开场合对此案一直很是抵触,上头甚至一度怀疑他有包庇郭斧的嫌疑,但按孟宪梁自己的说法,他是严格按照省委要求履行了市委书记的职责,而且并不怀疑郭斧涉案的可能性。
回到招待所,刚要去餐厅吃饭,床头的电话响了。任天嘉拿起话筒,里面传来的竟是那振江的声音。她一阵惊喜,一丝柔情油然而生:“是你!你这家伙,怎么才来电话呀?我都等了三天了!”
任天嘉对时差没有概念,她换算着现在意大利是什么时辰了,可是算不明白。反正不会是晚上,这家伙一定是在大使馆的办公室里打的电话。
可是,那一端的声音却没有她想象的热情,那振江平淡地说:“我本来不想打这个电话的。好端端地不在北京待着,跑到那么远去做什么?”
任天嘉心里的喜悦一下子被扫得一干二净,不待她解释,那振江又说:“我一再告诉你,咱们两人不能都把这辈子搭在所谓的事业上,女人嘛,有个体面的工作,能把家庭照顾好,当一个贤妻良母,比什么都强。你看看现在像什么样子?两个人,一个在异国,一个在他乡,孩子怎么办?老人谁照顾?下个月轮到我休假,总不能我一年难得回趟家还要独守空房吧?”
“振江,对不起,不过你听我说……”
“算了,我不想听什么解释,我的意见对你说过八百次了,你从来不肯听。”那振江的语气里仍有火药味,“如果你不能听从我的话,这次回国,我就把依依带出来,咱们俩的事,到时候你考虑怎么办吧!”
咔嗒一声,对方撂了话机。任天嘉慢慢放下话筒,呆呆地在床边坐下,刚才还急着去吃饭,现在却一点食欲也没有了。
房间里早已是漆黑一片,任天嘉也不想打开灯,就这样默默地坐着,不知不觉地,眼泪洇湿了双颊。她拿起话筒,拨通北京父亲家的号码,可是不等对方接通,又放下了。
任天嘉与那振江是在大学里认识的,属于师生恋那种比较浪漫的类型。当年,阳刚而帅气的那振江是任天嘉那个班的辅导员,从入校第一天起,清丽可人的任天嘉就俘获了那振江的心。双方的家庭背景差距悬殊,任天嘉是名副其实的高干子弟,而那振江则是破落旗人的后代,所以当他了解了任天嘉的自然情况后,便知趣地退出了这场爱情游戏。
如果不是那场震惊全国的政治风波,也许两个人再也走不到一起去了。因为参加游行并在其中起了重要的组织作用,任天嘉毕业时面临着政治处分,在这个紧要关头,是那振江主动出面,把起草演讲稿、组织学生上街的责任一股脑地揽在自己身上,结果他自己的入党预备期被延长了一年,而任天嘉则得以顺利毕业。在决定一个人政治生命的关键时刻,那振江舍身救美的壮举使他成为任天嘉心目中的大英雄,于是,两人顺理成章地重续前缘,正式结为恋人。
当然,作为未来泰山的任天嘉父亲不能接受这样一个政治上长了反骨的女婿,但是架不住女儿以死相威胁,加之爱女如命的老太太见了那振江一面后马上开了绿灯,最终两人在拍拖六年之后,终于结为秦晋之好。也正是借了老岳父的强大影响力,婚后的那振江不仅没受档案记载的任何影响,反而走进许多人梦寐以求而求之难得的外交部,从驻非洲小国领事馆的随员起步,一步步走到今天成为驻欧洲大国的商务参赞,进入高级外交官的行列。
任天嘉知道,作为满族后裔,那振江的大男子主义观念极强,从她参加工作第一天起,他就不主张让女人出头露面。这次中纪委下派她到双阳市挂职,事先她征求过他的意见,他不容商量地表示反对。倒是她那已经退出现职领导岗位的老父亲双手赞成。任天嘉以为,那振江可能会为自己的固执而不快,但过段时间也就好了,以前这种情况也曾出现过,最后两人都是以互相让一步而解决。不料她已经正式到双阳市上任,他还是这样耿耿于怀。这让她既失望又伤心。
任天嘉的眼泪擦了又流,心里堵得难受,很想找个人好好倾诉一番。可是,在双阳市落脚满打满算只有三天,不仅连市容市貌没有印象,身边更没有一个熟悉的人能够说上话。这令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突然,一个不甚清晰的形象跳进她的脑海里。她急忙翻出电话本,找到那个号码,急促地拨出去。很快,一个沉稳的男中音传过来:“你好,我是程可帷。”
“我是……任天嘉。”任天嘉的眼泪不争气地又想往外流,她努力压抑着,对方或许听出有什么不对劲,提高声音问:“任市长吗?有什么事情吗?喂,请讲话!”
任天嘉一下子感到心头松快了许多。她与程可帷只是在市级班子成员见面会上打过照面,互相没说过一句话,可是她却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信赖感,这份信赖来自于离京前中纪委领导与她谈话时对程可帷的评价:“你可以百分之百地信赖他,那是我们党的一个好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