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武当,莽莽苍苍。
这武当山坐落于湖广境内,与川蜀交界,离古城襄阳约一天路程。在道教典籍里,武当山是“上古玄武得道飞升之地”,故曰“非真武不足以当之”,简称“武当”。很早的时候,就被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成为道教著名的“洞天福地”。元大德八年,成宗首次亲临朝圣,始行封典。而它真正跃居道家香场之尊,则是明永乐十五年之后的事。
明成祖朱棣是由藩王经武力“靖难”,推翻了侄儿建文帝而承继大统的,因此,永乐初年,政治舆论对其十分不利,尤为致命的一说是,朱棣非太祖嫡子,而是高丽后裔。此说亦不是空穴来风。原来,朱棣的生母碽妃是藩国高丽王进贡给朱元璋的美女。朱棣不足十月就出生,有人便禀告太祖,称碽妃不轨。碽妃由此遭到冷落,最后郁郁而终。继位多年,这个流言始终是朱棣的一块心病。
恰在此时,武当山五龙宫道士李素希进京敬献“榔梅仙果”给皇帝,以告天下呈祥。这李素希伶牙俐齿,自称是道家始祖李聃的直系后人,朱棣闻知十分高兴,于便殿赐见。李道人拿着骆驼当牛吹,活灵活现地叙述他的“上七代传人”亲眼看见“北方玄武神”于武当飞升,由此论证武当山“蕴天地之精华,孕阴阳之灵气”,非同小可,引得满腹心事的皇帝动了兴头,执意要在此山中为自己不清不白的出身正正名。
于是,朱棣亲御武当山封禅进香。武当山主峰天柱峰高逾六百丈,一柱擎天,其余诸峰皆俯身颔首拱卫主峰,这种“七十二峰朝大顶”的奇异景观,颇符合朱棣树立一姓之尊的心思,故下令拨巨款营建武当山。整个工程历时十三年,役使三十万军民工匠,自古均州城至天柱峰一百四十余里地界内共建成九宫九观及属辖三十六座庵堂,七十二座岩庙,近百数的牌坊、石桥、廊庑,规模浩大,气势恢宏。史称“补秦皇汉武之遗,历朝罕见;张金阙琳宫之胜,亦环宇所无。”后人赋诗论道:“太和绝顶化城似,玉虚仿佛秦阿房。南岩宏奇紫霄丽,甘泉九成差可当。”永乐十五年,朱棣敕封武当山为“大岳太和山”,与五岳同尊。
成祖皇帝的心计并不在于为道家建一座道场。绝妙的是,他密诏高丽工匠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真武大帝,送往武当山供奉,造成“天人合一”的事实。与此同时,朱棣又敕封真武神为“祖师北极镇天真武灵应福德佑圣真君玉虚师相玄天上帝金阙化身荡魔天尊”,洋洋洒洒三十二个字,解释成通俗的话就是“朕即真君,真君即朕”。从此,朱棣的身世不仅避开了那些令人尴尬的流言,还被罩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
武当山自永乐朝以后,便由道教洞天变成了朱明皇室的家庙。朱棣的子孙们都尽心竭力地维护着这个神话,视武当为“圣地”。明世宗更是封它为“玄岳”,位居五岳之上。二百年来,武当山始终有五百五十户徒流犯人专为各宫观当差、织布、种粮、纳税。
本来,万历朝以前,武当山始终是道教独尊。可后来南少林大和尚觉明大师游历至此,与武当灵霄殿道长就“释道同源”进行了一席交流,二人均有相识恨晚之感。于是觉明大师便暂厝武当山最高处的金殿安顿下衣钵,供奉起香火,开始接受民间布施,渐渐成为一支不可小觑的僧家势力,以至于声名远播,几盖过道家。曾有一些年轻道士为此而不安,投诉有司欲尽逐僧人,无奈明朝的开国皇帝就是僧人出身,而且朱棣夺位,也是仰仗北京庆寿寺的住持道衍和尚倾心相助才得以大功告成,朝野上下一向对“南无阿弥陀佛”优礼有加,所以僧界愈发有恃无恐了。
此刻已是天启驾崩后十余天光景了。悠扬的钟声里,觉明大师端坐蒲团上默诵晨课。一缕朝阳透过金殿半启的门扉,投射在他的脸上,更显得神采奕奕。大师童颜修髯,慈眉善目,骨相奇突,气度不凡。一领褚红绣金璎珞袈裟,半卷《般若婆罗密多心经》,俨然活佛降世一般。凡夫俗子,一经近前,便生敬畏之心。
站在侧后服侍他的是一个年轻和尚,法名慧空,其佛学、武功,虽说未尽得大师真传,却也拿得出手。听着山下隐约传来的鼓乐声,慧空第三次俯身禀报道:“师父,他们已经快到山门前了。”
觉明长吁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微微点头道:“终于来了。这一天,比我想象得还要快!”
自从向湖广巡抚致意愿以传国玉玺进贡之后,觉明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他也知道,玉玺献出之日,便是他离开武当、再度云游之始。但他又不能不这样做。说来令人难以置信,这觉明大师俗姓陆,本是南宋最后一位宰相陆秀夫的后人。宋哲宗时,咸阳农夫程义下田耕作时犁出一方玉玺,上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农夫获此稀世之宝,乃怀之进京,贡于朝廷,一时天下轰动。当朝宰相蔡京反复考证,结论为正是秦始皇传国玉玺真品。自此,玉玺在两宋帝帝相传,最后到了帝昺朝。元兵南下,文天祥抗御失利,陆秀夫遂护帝逃亡天涯海角,最终粮尽援绝,复国无望,便身负帝昺投海而死,宋朝灭亡。临终前,陆秀夫将玉玺交付家人,嘱其易姓更装出逃,“待到中原光复,乃将此宝献于汉家天子。”陆家后人保存玉玺三百多年,不为世人所知。不知什么缘故,朱元璋统一天下、恢复汉人政权时,觉明的先人并没有遵从祖训献出御宝,致使崇祯之前的十六个皇帝为之朝思暮想,怅惘不已。待觉明继承这方玉玺时,大明江山已是江河日下,气息奄奄了。洞悉天下大势的觉明日犹一日地感觉到关外满清贵族咄咄逼人的锋芒,深恐再不将此宝献出,待满人入关,汉家天下又不知几百年可得恢复。在这种矛盾心情支配下,他才毅然决定,将玉玺献与朝廷,使之物归原主。另外,他也幻想借此可以起到振作民心士气的作用。
尽管巡抚大人在惊喜失态之余,连连向他保证将申奏他的“不世之功”,而且预料“天子将不吝赏赐”,觉明却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此刻,他缓缓起身,走到门前,双手推开鎏金殿门,放眼向山下望去。只见自乌鸦岭往上,十余里长的蜿蜒山路上,花团锦簇,冠盖纷纷,丝竹悠扬,人声喧哗,几乘华丽小轿正向山门前蠕动。狭窄的山路上挤满了官吏、甲士、兵丁和役夫。走在最前面的一伙人举着大红色的回避牌,依稀可见“钦差”字样。觉明注目片刻,冷冷一笑,转身嘱道:“慧空,时辰已到,为师先行一步,咱们山下再会。切记,按我的吩咐办。”
“师父,”慧空欲言又止,但还是说了出来,“您献出御宝,乃莫大之功,天子真的会如您所说,反倒加害不成?也许……”
“哈哈哈!”觉明放声大笑,声如洪钟,“慧空,我精通佛经,洞烛凡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阴阳之交替,晓世事之变迁。天子不获玉玺,此处尚可无虞;玉玺一朝到手,你我必不见容。倘先帝在,犹可商量;当今新皇上,性多忮刻,疑忌心重,你我不预做退身之策,岂不是自相鱼肉,置人刀俎之上?”觉明又大笑起来,“可是我命系于天,又哪是他人可以左右的!”
觉明不慌不忙地佩戴上三十六粒念珠,手执拂尘,开了殿后便门,隐于淡淡晨雾中,转瞬不知去向。
鼓乐喧天当中,迎玺队伍次递来到山门前停驻。八面虎头开道牌分列两边,正中是一面朱红烫金匾,上书“钦差大臣”四个字。旌旗招展,香烟缭绕,金殿前一派庄严气势。当先两乘小轿停住,从中走出两人,一个是“钦奉差遣八百里加急专程取玺大臣”、大太监曹吉祥,另一个尖嘴猴腮的大员便是湖广巡抚。曹吉祥见殿前空空荡荡,不由得皱起眉头,狐疑地“嗯”了一声。巡抚见状,忙讨好地申斥手下人,去殿里传觉明出来接旨。
两个黑衣差役迳向殿门走去。曹吉祥转身对时刻不离身边的亲信皮浒低声道:“记住,认定玉玺无误,看我眼色,格杀勿论。不见玉玺,切莫轻举妄动!”
身着锦衣卫官服的皮浒会意地点点头。他是曹吉祥几个亲随中武功最好的一个,也最受信任。
曹吉祥仰起脸观察着这座闻名遐迩的金殿。说是金殿,实际上是铜铸的。永乐年间营建武当山时,明成祖亲自选定在天柱峰顶建这座铜殿,以供奉真武帝君像。殿高五米,宽四米,用掉精铜四十万公斤,仿木结构,铸工极精。因其通体金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山人遂呼为“金殿”。曹吉祥忽生奇想:这金殿若果是纯金铸成,不是比那鸟玉玺更值钱?他为自己的念头而暗暗笑了。他生得大耳丰颐,白净无须,与身边的湖广巡抚比起来,更显魁梧富态。他是皇帝最信任的内臣,钦命提督锦衣卫,几天工夫,便取代魏忠贤而权倾朝野。崇祯派他亲自来武当山,带的是一纸新的圣旨,口气与天启留下的遗诏迥然不同,“敕令”觉明交出玉玺,使之“失之皇家,复归皇家”,否则便以抗旨论。而在他曹吉祥来说,讲究的是干一手漂亮活,雁过无声,人过无踪。断不会留下后患。所以自出京城那一刻,他便安排好了觉明大师的归宿。
沉默间,只见金殿大门豁然大开,一个年轻的沙弥双手捧着一个由黄绫锦缎包裹着的方匣缓步而出。
两个差役狐假虎威地喝道:“和尚,圣旨到,告诉你家住持,快备香案,接旨!”
慧空在门前站住,扫了一眼面前的场面,笑容可掬地高声道:“我家师父一早出外云游去了,不知几时可归。留下这方紫金匣,交与钦差曹大人。”
曹吉祥暗中一惊,忖道:“这老和尚果然不凡,竟能猜到是我曹某人亲来。”方欲打话,身旁的湖广巡抚沉不住气了。
“你师父好生无礼!”巡抚气急败坏地说,“天子圣旨到此,竟不出迎,是何道理!难道不怕曹公公怪罪……”
曹吉祥打断他的吼声,阴鸷地说:“且把玉玺拿来一看。”
“是!”身旁一个锦衣卫甲士快步上前,欲接慧空手里的方匣。不料慧空抽身退后一步:“且慢!将圣旨来换。不然俺如何向师父交代!”
曹吉祥看出这小沙弥亦非等闲之辈,无奈只好应允。于是既无香烛,又无礼赞,一纸圣旨与一方玉玺作了“等价交换”。
锦衣卫甲士小心翼翼地揿开锁钮,跪着举到曹吉祥面前。湖广巡抚也忙凑过头去。
黄绫里面,又是一层猩红色的绒布,解开来,内里是一只精巧的小方匣,镀在匣外的金箔已变成深紫色,似乎记录着岁月的沉淀;檀香木环衬里,是一层精美的鸡血色绒缎;打开黄色的印囊,一方古朴、凝重的玉玺呈现在眼前。玉玺方圆四寸,上镌五龙交扭;玺面有秦篆八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天”字旁缺一角,是用黄金补嵌的,痕迹明显。曹吉祥屏住气息,双手微微颤抖着从匣中捧出玉玺,举在阳光下仔细端详,不禁暗暗叫绝。这玉玺,通体晶莹透亮,正面看雪白如玉,侧面看澄碧似海,真是凝天上人间之精华,蕴古今万物之灵光,亘古未有的无价之宝!站在一旁的湖广巡抚也目瞪口呆,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边正在陶醉,那边的慧空忽然说话了:“哎,你家皇上也是不近人情,我师父把保存了三百年的宝贝无偿献出,不仅得不到一句好话,这圣旨上还通篇训唬人。也罢!我只好拿这个去向师父交差了!”
曹吉祥捧着玉玺,朝皮浒一努嘴,皮浒喝道:“上!”四个锦衣卫大汉如出弦之箭,“嗖”地射向殿门前。
这边快,那边更快!只见慧空一招“猴子探海”,连续几个后滚翻,退入金殿中,不见了踪迹。
四个锦衣卫甲士冲进殿内,如临大敌似的背背相靠,鹰隼般的眼睛迅速扫视着四壁。殿内陈设简单,正中是一尊高大的释迦牟尼坐像,下面的供桌上摆满了供品。一只木鱼,悬在半空。三五个蒲团上,各放着一本经卷。殿内青烟缭绕,虚无缥缈,并无一人。
“这小和尚哪里去了?”四个人正在纳闷,忽听外面喧声顿起,急忙抽身冲了出来。
原来慧空不知什么时候上了殿顶,正笑嘻嘻地在脊檐上打坐。
曹吉祥仰脸说:“皇上命我专程前来取宝,事后定会重重赏赐你等。快快去把你师父召回,随我进京面圣,我保奏皇上在香山为你师徒重开道场。”
湖广巡抚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慧空打断曹吉祥的甜言蜜语,正色道:“算了吧!我师父早就算定是你曹大人来此,而且必然来者不善。喏,这是我师父送给你的修身真言,你拿去慢慢受用,必能修成正果!”
说罢,一只锦帕劈面掷来。皮浒伸手接住,取出内中的绢幅。曹吉祥一目十行地看下去:“老衲失礼,不能远迎钦差大人于山门之外,万乞恕罪。朝中取九千岁而代之者,必曹大人也;莅武当者,亦必曹大人也。玉玺既获,曹大人定会备受恩宠,言听计从。老衲肺腑之言,冀能转奏当今天子,值此朝野糜烂、兵戈扰攘之际,正是生灵涂炭、天下分崩之时。愿我皇上,勤政恤民,轻徭薄赋,亲贤远佞,拨乱反正。如此,则大明社稷中兴有望,四海归心一夕可待。我佛慈悲,普度众生,三藏真经,均可醒世,愿曹大人记之,诫之!南无阿弥陀佛!”
下面是《醒世三十八咏》:
红尘白浪两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
到处随缘延岁月,终身安分度时光。
休将自己心田昧,莫把他人过失扬。
谨慎应酬无懊恼,耐烦做事好商量。
惹祸只为搬口舌,招愆多为黑心肠。
是非不必争人我,彼此何须论短长!
天下由来多缺陷,幼躯焉得免无常?
吃得亏处原无碍,退让三分又何妨。
春日才看杨柳绿,秋风却见菊花黄。
荣华终是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
老病生死谁替得?酸甜苦辣自承当!
人从巧计夸伶俐,天自从容定主张。
谄曲贪嗔堕地狱,公平正直即天堂。
麝因香重身先死,蚕为丝多命早亡。
一剂养神平胃散,两盅和气二陈汤。
悲欢离合朝朝闹,富贵穷通日日忙。
生前枉费心千万,死后空留手一双。
休得争强来斗胜,百年浑是戏文场。
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
曹吉祥勃然大怒:“老贼,竟敢戏弄于我!来,给我拿下这小和尚,带回京师问罪!”
深夜,星月无光,万籁俱寂。武当山后谷一片遮天蔽地的密林深处,有一座败落不堪的小四合院。这里原来是一处道姑的庵观,因为香火衰微,道姑迁往前山人烟稠密处另建居所,此地便成为过往僧道歇脚打尖的地方。好在这儿常年备有柴米,吃住无虞,因此颇受那些行脚道士、僧人的欢迎。
按照约定的时辰,觉明大师与慧空在这里见了面。如豆的烛光下,觉明正在面壁独坐,慧空则在厨下煮斋。觉明双目微合,怀抱拂尘,如入定一般,但他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一样。玉玺虽然已到了曹吉祥之手,但是能否为朝廷所有,还是个未知数。他已有预感,围绕玉玺,必然会有一场殊死搏斗。他好像已经嗅到了其中的硝烟味儿。而且鹿死谁手,他也能说个八九不离十。唯一使他感到焦虑的是,他想见的人,能不能如他猜测的那样,循着曹吉祥的踪迹准时而来。尽管他对他们并不十分了解,但他们毕竟不是异族。如此,则不辜负先人的遗愿,也使自己多少有一些慰藉。
慧空用一个豁了齿的青花泥钵端上来热腾腾的稀粥:“师父,用斋吧!”
觉明刚要答话,慧空忽听房脊上有一声轻微的响动,好像有一只猫走过。他一口吹灭了灯,如一道影子,倏地闪出门外。
觉明不慌不忙地端起碗,有滋有味地喝了起来。
院子里,慧空转了一圈,不见人影,便厉声喝道:“梁上君子,能否让小僧一谒尊容?”
一道白色的影子从房上飘然而下,在距慧空不足三尺的地方落地。此人轻功十分了得,没有一丝声响,犹如幽灵一般。虽然漆黑一片,但慧空凭自己多年修炼的目力却把对面来客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一袭白袍,青巾裹发,除手中一柄折扇,别无长物,整个打扮俨然是个白衣秀士。
“不速之客,偶经宝刹,不敢擅自叨扰。既蒙师父下问,尚祈惠赐一席之地,聊避秋夜之寒。”白衣秀士轻施一揖,不卑不亢地开了口。
见对方是个白面书生,慧空心里先自松了口气,但仍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残垣断壁,不敢委屈贵客,施主还是另寻方便吧。”
说罢便欲回身。
不料来客上前一步,还要张口,慧空冷不防对他伸出右掌,暗自发功,白衣秀士身不由己,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飘飘忽忽地推出大门外。慧空上前两步,哐啷,落下了门闩。
谁知他刚回转身,就见那道白色的影子翻墙而入,越过自己的头顶,挡住了回屋的路。
白衣秀士笑眯眯地倚在房门框上,把玩着手里的折扇,仿佛存心戏弄他。
慧空心头火起,也不搭话,抢前一步,来个“金刚参佛祖”,略一弯腰,直奔对方下三路而去。
白衣秀士不慌不忙,只手撑着柱子,身体腾空而起,旋转一周,落在慧空身后。慧空疾车回身,未及立稳,来客展开折扇,扑面扇来,轻轻地一下,竟把慧空扇进了屋里。看着慧空的狼狈样,来客不禁嘻嘻地笑出声来,正欲再展身手,忽然一只拂尘从半空扫来,一下子卷走了他手中的折扇。
白衣秀士大惊,急忙回头,只见觉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一手执拂尘,一手数捻珠,双目微合,口诵佛号,昏昏欲睡一般。
“师父……”
觉明伸手止住慧空,一字一顿地说:“山外青山楼外楼,更有苍天在上头。徒儿谨记。”又面向白衣秀士道:“这位施主,寅夜到此,必是有以见教。这手‘济颠扇’,可谓炉火纯青。小徒失敬,还望多多包涵。”
这不速之客原来是李来亨。那天在杜勋家,他与李正翔见面后,谈了自己的打算,杜勋和李正翔一致赞同,并决定,他俩先走,然后由杜一非来打接应。恰好第二天裕妃要给她的母亲烧周年,杜勋便让李来亨和李正翔扮成裕妃宫里的小宦官,杂在卫士、役夫堆里混出了城。离城约二十里,李来亨忽然想起临行前军师交代他要顺便打探打探关外满清兵的情况,便决定由李正翔往东行,到状元村去走一趟,自己南下武当,相机夺宝。虽然他比曹吉祥先走一步,但由于路途不熟,等他赶到山下时,京城来的人马已经上了山,而且各处山路均已被封锁。李来亨情急无奈,只好绕到后山,寻找上山路径。这一天多的崎岖山道,累得他筋疲力尽,而且又渴又饿。老和尚出面挡住了好斗的徒弟,他也顺势下了台阶,随老和尚进了屋。
“出家人慈善为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吝惜一斋一席?”觉明责怪慧空,让他给客人盛粥。
李来亨谢过觉明,不理睬气哼哼的慧空,自顾自地一口气喝了三大碗。
觉明合目盘膝坐在土炕上,听着李来亨急促的喝粥声,似是自言自语般地慢悠悠问道:“你家闯王近来可好?”
喝粥声戛然而止,蹲在地当中的李来亨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忙要起身。
“莫忙莫忙,用过斋再说话不迟。”觉明轻轻一招手,李来亨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自己按在了地上。他知道今天遇到了异人,反抗是没有用的,于是索性又坐了下来,慢慢地把碗里的残粥喝了个干净。
李来亨想来想去,决定如实承认自己的身份,于是便恭敬地问:“不知大师何以认定在下来自闯王之处?”
觉明笑了:“这有何难!施主虽然竭力说一口京片子口音,却不时夹有关中方言的尾韵,此其一;半夜三更,登门投宿,非有要事在身,谁能入此深山老林?老衲自忖,这要事定与一件国宝有关。此其二;以施主刚才的轻功而言,小徒绝非敌手,而轻功当推闯王麾下‘一只虎’李过为魁首,施主的功夫可说尽得李过真传。以此推之,不难下断语了。”
李来亨心服口服,纳头便拜:“大师真神人也!敢问法号如何称呼?”
“老衲觉明。这是小徒慧空。”
李来亨大喜过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兴奋之情不可遏制:“大师,弟子千辛万苦,正是为了寻访大师呀!今日得见,真是天佑我大顺、佑我闯王啊!弟子正是闯王派来谒见大师的,‘一只虎’李过是弟子的家父。”
“施主不必多礼,老衲等待施主也有多日了。”
在昏暗的烛光下,觉明向李来亨详细述说了自己的身世和夙愿。关于传国玉玺的去向,他也做了交代。他表明态度说,无论玉玺落入皇宫还是李自成手,他都算完成了先人的嘱托,他都会心安理得。他拜托李来亨回覆闯王,倘得天下,务以仁义为治国之本。“如此,老衲九泉之下,也自心安了。”
李来亨劝他随自己去陕北,觉明笑笑拒绝了:“老衲一生漂泊,早已是红尘之外的人。施主今日来此,亦是缘分使然。徒儿慧空可暂随施主前去,随时听候差遣。转告你家闯王,老衲有一份偈语奉呈,希望他能够三思。”
觉明缓缓诵道:
十八人,唱大戏;
十八子,主神器;
十八天,改天地;
十八年,奉天玉。
李来亨一字一字录毕,问:“弟子愚笨,敢请大师指教。”
觉明摇摇头:“天机不可预泄。”
“那么,大师将何往?”李来亨又问。
“出家人四海为家,何须问其所终?不过,十八年后,还是在这湖广境内,老衲会与你家闯王相见,到时,偈语何意,自当明晓。”
莽莽武当,渐渐从迷蒙中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