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似火。虽然已是申末时分,天气仍不见一点儿凉意。灼人的热浪下,池塘里的荷叶直打蔫儿,路边树上的叶子也干得失去了翠色,偶尔传来一两声蝉鸣,听起来是那样的无精打采,涩涩地格外刺耳。树荫下,一只黄狗趴在那儿,伸出长长的舌头,看见有人来,懒洋洋地吠几声,便不再动了。
从山海关到京城的官道上,远远地奔来两骑。由于官军与努尔哈赤的满洲女真人马在关外激战正酣,大多数到满洲做生意的人都不再去,这条道已经冷清多时了。所以,这两个人的出现引来了许多好奇的目光。
这是一老一少,一男一女。男的五十开外,虬须蟠首,双目炯炯,一看就是个饱经风霜的人。他一身短打扮,尤其引人注目的是,身上那件褐色马甲虽然缝制精良,却显得不太合体。烈日当头,他却将一只大竹笠挂在背后。可说也奇怪,别人热得喘不过气来,他的脸上却不见一丝汗迹,赤红面膛上泛着黝黑黝黑的光泽。他的坐骑也不一般,足有八尺之高,短耳长鬃,蹄圆腿细,浑身赤炭般没有一根杂毛,一望而知是马中上品。马背上有一个很大的行囊,不知装的是什么,只是马鞍两侧挂着的刀枪剑戟等十八般兵器,使人感到他像个玩杂耍的江湖艺人。女的骑一匹五花骢,大概怕风吹日晒,脸上裹着一层浅黄色的细纱,令人无法看清她的眉眼,但是从那纤细柔软的腰肢看,大约二十上下。她全身淡绿装束,上穿圆领双链钮箭袖练功服,下身外套草青色连褶裙,一双小巧的黛绿纽袢女儿靴紧扣双镫,斜背一柄青钢剑,举手投足,英姿飒爽。显然,这两人是父女俩。
虽然这个小村子离京城不远,小孩子们对远道来客还是很好奇。两骑马刚进村口,就有娃娃围上来。走在前面的长者弯下腰,和蔼地问路:“小兄弟,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呀?”
几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胆儿大点地答道:“状元村。”
“状元村?好名字!”长者笑起来声若铜钟,“这个村子里一定出过状元。”
“爹!”跟在后面的女儿娇声唤道,“喝口水吧,真热死人了!”
“好,好,找个地方喝水,也该喂喂这两个宝贝啦!”
几个孩子领着客人来到村里唯一的一家“东来顺”客栈前。客栈不大,紧傍官道,一个破旧不堪的“酒”字旗幌挑在檐下,显然这里也兼营酒菜。精明的老板娘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客官,里面请。小店不大,但清爽干净,吃住都方便。呀,看这位姑娘热的,快到里间,冲冲凉,落落汗。”
两人进屋,卸装净脸,拣副洁净桌头坐下。酒菜上来,长者吩咐老板娘把两匹马牵到后院喂上,然后自斟自饮起来,并不多言。倒是那个女郎很快便下桌,倚在灶间门口与老板娘攀谈起来。
“大嫂生意可好?”
“咳,兵荒马乱的,好什么好!”老板娘叹了口气,抱怨开来。“这不,关外天天打仗,官军一拨又一拨打这儿过,哪一拨不得支应?又是征‘练饷’,又是征‘剿饷’,现在又征什么‘辽饷’,赚点柴火钱还不够交饷纳捐的。日子难哟!”
女郎同情地打量了老板娘一眼。但见她三十开外,不胖不瘦,虽是粗衣布裙,却也不掩秀色。一双大眼睛流露出精明干练,特别是头上横着的一枝硕大的翡翠蝴蝶钗,给她平添了几分妩媚,正应了那句话:“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女郎点点头,换了话题:“这儿离京城还有多远?”
“不远,六七十里地,两个时辰就到。”老板娘停了风箱,舀出两碗绿豆水,热情地说,“今儿个赶不到了,且在小店歇一宿,明天赶早走,不消日头出来,就能进城。”
这时那长者酒足饭饱,也凑了过来,朗声问道:“掌柜的,这些天有客人来住吗?”
老板娘瞥了他一眼,摇摇头:“只是有些个过路客,十多天没有人住了。”
见两人沉默,老板娘又劝道:“天色晚了,二位且住下,小店客房很干净,不比京城差,价钱也公道。”
长者征询地望望女儿。女郎点点头。
老板娘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
“也罢,也罢!”长者大笑起来,“在这出过状元的村子里住住,看看是啥滋味!”
说话间天已透黑。弦月初升,蛙鸣蝉噪,伴着一两声马儿打的响鼻,客栈里倒是清静。老板娘安顿好衾褥、蚊帐,道过晚安,便退出了。房间里的父女二人却辗转难睡。
“英儿,我总觉得不对劲。”长者起身,把随身宝剑横在枕下,复又躺下。见女儿不吭声,便压低嗓音接着说,“咱们离开盛京城四天多了,说好在这‘东来顺’见面,九王爷的人早就该到了,咋还没个影呢?莫非是北京城里有了啥变故?”
名叫英儿的女郎仍未搭腔。她的思绪回到了千里之外的盛京城。原来,这两个人是满清大汗皇太极派出的专使。说是父女,长者却不是英儿的亲生父亲。他姓郭,原是秦岭山区的猎户,为人侠肝义胆,乐于扶危济困,所以三村五里都呼他“郭大侠”,本名叫什么,反倒不被人知。十多年前的一个大雪天,郭大侠在打猎回家的路上,见一妇人僵卧雪中,旁边一女孩儿啼哭不已。大侠见状,忙上前施救。妇人醒来,称自己男人抗拒官家抓丁,杀死里长,携着六岁儿子远逃他乡,不知音讯。自己带着女儿投奔亲友不着,饥寒交迫,危在旦夕。也是女儿命不该绝,得遇贵人,如蒙收养,恩同再生。说罢以手指心咽了气。抱起小女孩,问她,只知道姓李,三岁,其余一概不知。郭大侠掩埋了妇人,让小女孩在坟前叩了几个头,给她起名英儿,带着她回到自家。他本就孤身一人,十五六年来,不婚不娶,视英儿如己出,爱若掌上明珠。女儿稍大一点,郭大侠宁可食不果腹,也为她延师习文,自己则亲自教她武功。不出几年,英儿文武双全,而且颇有乃父侠风。天启末年,因为带头抵制征“三饷”,被官府通缉,郭大侠在村里待不下去了,便与女儿一道流落到关外,靠街头卖艺为生。
说起郭大侠能成为皇太极的身边人,也是偶然。那一日天光晴好,郭大侠父女俩在盛京城闹市街黄寺门前摆开了艺场。三两过场走罢,围观人渐多。这时,一个正在路边书摊翻拣旧书的中年人被惊动了。他放下手里的《全绣像三国志通俗演义》,循声望去。此人生得熊腰虎背,猿臂猱腿,三络长须,如蟒辫发,不怒而威,仪表出众。他站到观众圈外,见场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在献艺。这少女一身红装,双手抱拳,向四周略一见礼,接着就是一个漂亮的“晨露戏孤蝉”亮相。随后,闪展腾挪,疾柔有致,引来众人阵阵叫好。
“七星螳螂拳!”中年人暗吃一惊。这螳螂拳前些年才由山东即墨人王郎所创,其特点是动作刁敏,弹突有力,短中寓长,长短并用,刚中含柔,柔里有刚,技巧上以“五快”见长,即手快、眼快、步快、身快、式快,攻击力极强。几年工夫,螳螂拳风靡大江南北,使无数武林高手为之折服。只是这关外偏远之地,仅闻其名,未见有人精熟,不意今日却由一个纤纤女子演练出来,岂不令人惊奇!
中年人略加思忖,暗下动作。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马蹄袖一甩,一道白光倏然飞出,直向场上射去!
“英儿小心!”站在场地里圈的郭大侠大吼一声,“嗖”地扑向女儿。但见英儿不慌不忙,一招“螳螂捕蝉”,轻舒右臂,迎向飞镖。众人尚不明底里,那支一寸长短、薄如纸片的三角镖已经稳稳地夹在了姑娘两只玉指之间。
中年人分开众人,向郭大侠深施一礼:“前辈,多有得罪。令爱这套功夫,足以称霸关东。在下今日得识螳螂拳真谛,实是三生有幸!”
郭大侠犹在为中年人适才的鲁莽而不满,便粗声粗气地答道:“客官言重了。小女雕虫小技,仅为谋生糊口而已。似客官刚才那般指教,岂不坏我父女二人生计。”
“知罪了知罪了。”中年人连连抱拳,“在下幼读兵书,颇好习武,平生愿广结天下英雄,为我所师。希望前辈与令爱俯就敞舍,让在下面聆大教。”
说罢,中年人不待答复,侧身出了人丛,转眼不知去向。
郭大侠暗想:“这人言行有些怪异。”方要收拾摊子回住处,却见七八个精壮汉子,锦衣华服,悬刀佩剑,围拢上来。看客们见势,悄没声地很快四散而去。
“我家主人请前辈和小姐到府上小叙。”为首一个像是头目的人笑容可掬地轻施一礼。一招手,两乘小轿抬了过来。
郭大侠心想:“今天尽遇怪人怪事。我父女俩走旺运了不成?”但却不肯上轿,高声说:“你家主人是何方神仙,我老汉也不认识,怎能平白便去叨扰?”
“去了便知,去了便知。”小头目转身对英儿又是一揖,“小姐请!”
“爹,去便去,怕他咋地?”英儿气咻咻地坐进轿里。郭大侠无奈,只得也坐进另一乘轿里。
装饰华丽的小轿蒙得严严实实,三转两转,来到一个去处。郭大侠父女出得轿来,不禁吃了一惊。正中一座极高大的圆形宫殿矗立在面前,仰头望去,似乎见不到顶;大殿朱门黄瓦,富丽堂皇,气势庄严;回身望去,左右等距离地坐落着十个方形亭子,从外观看,比正中的大殿小许多,每个亭子周围分别竖着旌旗,有黄、红、白、蓝,也有镶黄、镶红、镶白、镶蓝,各亭旗号互不相同。大殿和方亭都由全副戎装的纠纠甲士围护着。
“爹,你看!”郭大侠顺着女儿的手指一看,又吃了一惊。大殿正门两侧的两抱多粗的圆柱上镶嵌着两条金色的虬龙,在阳光下闪闪耀耀,张牙舞爪。
“这是什么地方?竟敢用龙来装饰!”
郭大侠猛然醒悟过来,这是到了满人的皇宫。也就是外面所说的“大政殿”和“十王亭”。怪不得有如此皇家气派!也该着我郭大侠开眼界了。
一念至此,郭大侠反倒镇静下来。他朝英儿丢了个眼色,沉着地随着引路的小头目拾级而上。
大政殿厚重的大门在身后关上了。殿里有些暗,依稀看见正中上方是一块匾额,写着“正大光明”四个字。下面的宽大座椅大概就是“御座”。郭大侠暗想。但椅子上坐着的人却看不大清楚。
“跪下!”把他们领来的小头目忽然变得恶声恶气,但不等郭大侠反应过来,御座上的人发话了:“休得无礼!”他从座位上走下来,指指门外,对小头目说,“你跪安吧!”
“跪安”是满人宫廷的行话,亦即告辞皇上。
“这……”小头目望望大侠父女。
“不妨事,我们是老朋友了。”
“喳!”小头目叩头退出。
英儿眼睛一亮,御座上下来的原来是在黄寺前向自己甩飞镖的中年人!此刻,他换了一套宫廷装束,明黄夹袄,褐色坎肩,皂青马褂;头顶无檐圆帽,帽子上端嵌着一块鸟卵大的红玛瑙,正面是一块方方正正的“祖母绿”,一闪一闪地耀人眼目。
“你是……汗王?”英儿大着胆子问。
中年人笑了,轻轻颔首。原来他正是皇太极,后来被称为清太宗的满清第二位皇帝。他刚刚从父亲努尔哈赤手里接过皇位,虎视眈眈地觊觎着中原,正在多方网罗人才。
满洲女真在进关前并没有明王朝大内那些繁文缛节。皇太极显得很平易近人,他不让郭大侠父女下跪,而是搬来椅子与他俩平起平坐,真像民间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般。渐渐地,郭大侠父女消除了紧张心情,对皇太极最初的不满也为信赖和敬佩所替代。皇太极仔细打听了这两个流浪艺人的身世,表示深深的同情;又同英儿深入切磋螳螂拳的要旨。谈得兴起,皇太极亲自表演了一番他所拿手的鹰爪拳,几个代表性的招式“晨弯展翅”“雄鹰捕食”“鹰击长空”,做得干净利落,极为漂亮。
“这个拳种是我们满人的发明。”皇太极擦着汗,自得地说。
郭大侠笑而不答。皇太极只说对了一半。鹰爪拳确是由关外武术界所创,但它却是由翻子拳脱胎而来,而翻子拳却是由汉人创立的。翻子拳具有拳出掌打、密如雨、快如鞭的特点,在翻子拳的劲力、身法、手功的基础上,满人刘士俊仿效鹰的形态和击法而创出鹰爪拳。郭大侠对鹰爪拳熟之又熟,已成为他的看家本事之一,但他不愿说破,且让这位汗王得意去罢。
皇太极坚持让英儿给他表演一套螳螂拳。英儿脸红了。说不上什么原因,从来不怯人的泼辣姑娘突然不敢面对皇太极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她求助地望望父亲。
大侠笑了:“既是汗王想看,你就亮亮丑吧!”
英儿无奈,站到地当中,双目微合,平心运气,暗暗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失手,一定!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这种心情。可喜的是,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称得上炉火纯青。皇太极大喜,连连击掌叫好。
那天很晚,郭大侠父女才出宫。但已经用不着再回街头小栈,皇太极为他们在钟楼坊安顿好了住处,还派了专人服侍。条件是留郭大侠任八旗禁旅的武术总教头,留英儿在身边当女侍卫,兼给宫中女眷做教习。满人习俗,除禁军外,皇帝身边还有若干女卫士。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冬天。关外的冬季比秦岭还要冷。天上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没有太阳,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但英儿的心情却好极了。因为今天是她的十八岁生日。本来她也不清楚自己是哪一天出生的,但从懂事那天起,她就把郭大侠收养自己的那一天当作自己的生日。早上出来时,她就撒娇地告诉郭大侠,晚上回来一道与她吃饭。自从当上了总教头,郭大侠经常在外面享用那些徒子徒孙们的宴请,父女俩难得在一起吃一顿晚饭。
“好!”郭大侠笑着答应,“爹一定回来吃饭。”
可是,那天晚上,英儿却没有回去。
暮色初起,内官拦住了正待出宫的英儿,说皇上在永福宫召见。英儿有些奇怪,下午才与皇太极分手,这会儿能有什么事?而且,永福宫是皇太极最宠爱的庄妃的寝殿,莫不是庄妃也想学螳螂拳?
永福宫金黄色的瓦棱被皑皑白雪覆盖得严严实实。皇太极正站在院子里那株干枝梅下赏花。倏地眼前红光一闪,一个俏丽的身影从天而降,落在他面前。四周的侍卫刚要拔刀相向,一看是英儿,便知趣地关门而去。
皇太极的獭皮软帽和两个肩头上落了厚厚一层雪花,显然他已在室外站了许久了。他双手扶起问安的英儿。
“皇上……”英儿忽地脸又红了。真是莫名其妙!她暗骂自己没出息。
“随朕到屋里来。”皇太极柔声说。
“是。”虽然进宫半年多了,英儿还不习惯像满人那样“喳”“喳”地应答,也不习惯自称“奴才”。
永福宫在凤凰楼后侧,一进三间。皇太极把英儿领进了东屋庄妃的寝室。屋里布置得雅致洁净。北墙上一幅皇太极手书“修真养性”,仿柳公权体,颇得章法;地当中,一个大炭炉烧得正旺,满屋子暖融融的;东墙边案上供着一尊满族图腾“萨满”神像,檀香炉里飘出一阵阵淡淡幽香;南窗下是炕,铺着华贵的猞猁毯。炕桌上摆着几盘这个时节难得一见的夏令水果。一盏十枝烛的六角宫灯高悬梁上,照得四壁洁白如雪。
“庄妃到赫图阿拉拜寿去了。”皇太极看英儿四处张望,明白她的心思,便解释道。赫图阿拉是满清皇族的“龙兴之地”。
英儿的眼光落在窗台几本满文书上。她不识满文,但从封面图案上猜,好像是《三国演义》。
“这是朕最喜爱的一套书。”皇太极取过一本,用满语朗诵起来。继而又道:“《三国演义》,朕至少读过六遍。朕从小就喜欢这部书,写得太好了,它教给朕许多谋略和技巧。那天朕微服私访,也是去买这套书,汉文版的。书没买到,却遇到了你。这比买到那套书更令朕满意。咦,你怎么不说话?”
皇太极把呆立在地当中的英儿拉到身边,让她坐在炕沿上。英儿不知所措地把手从皇太极怀里挣出来。这一瞬间,她想得很多:不知死活的爹和哥哥,惨死的娘,比亲生父亲还亲的郭大侠,庄妃冷冰冰的目光……
“皇上,莫不是还想领教领教螳螂拳?”她突然调皮地问,借以摆脱窘态。
“螳螂拳还有朕的鹰爪功厉害吗?”皇太极笑问,“岂不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老鹰不比黄雀厉害得多?”此刻,皇太极眼中的英儿,如同天女下凡一般。“今天,朕要让你知道知道鹰爪功的厉害!”他用双手扶着英儿的肩头,热辣辣地盯着那对半羞半嗔的眼睛,那高高耸起、微微起伏的胸脯,尤其那艳若桃李的双颊,真像喝醉了酒一样,几乎不能自持。
“英儿,你的名字真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锵锵’知道吗?这是《诗经》里说的,真像专门给你写的诗一样。”
英儿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她的面前,是那张既熟悉又陌生、高深莫测又伸手可及的面庞,浓浓的剑眉,略显深沉的眼睛,高高的鼻梁,饱含毅力的双唇,还有唇边寸许长的三缕髭须。她曾数度在梦中见过这个面容。她崇拜他的英武、倜傥,而此刻,她又突然意识到,他还读过好多书。从来没有人注意过她的名字,只有他,这个她过去呼为“汗王”、今天称作“皇上”的人。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风雪停了。五更时分,皇太极悄悄起身,点起一支烛,俯身看着仍在梦中的英儿。屋里很热,英儿全身未着寸缕,一侧身体从绸缎被子中探出,两臂抱在丰满的乳房下,半蜷着猫儿似的,星眸微合,云鬓散乱,红红的小嘴不时翕动,似在品味着什么。皇太极爱怜地拿起英儿的一只胳膊正要往香衾里放,冷丁停住了。他发现在英儿洁白圆润的右臀上方,有七颗弧形排列的黑痣,状如北斗七星。他又细看了看,是七个,没错!
上朝整整一天,皇太极都心不在焉,总是想着英儿那白玉般的身体,和吉凶未卜的“北斗七星”。
“这到底预示着什么呢?”
夜色如梦,伸手不见五指。东来顺客栈内,英儿装束停当,将半盏灯油倾在门枢里,试着一推,悄没声地出了房间。她屏住气息,贴着墙往外移动,很快摸到了大门。不料铁将军挡道。情急之中,英儿轻轻一纵,攀上房梁,利落地揭开两块青瓦,双肩一耸,钻了出来,复又照原样把房瓦盖上,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后院。这儿正是马厩。
那匹心爱的五花骢见到主人,高兴地伸长了脖子,刚要嘶鸣,英儿忙拍拍它的脑门,五花骢知趣地垂下了头,顺从地让英儿套上鞍鞯,解下缰绳。英儿蹑手蹑脚地牵马出来,抬头望望东方,启明星已经露脸,估摸着约是四更天气。上了便道,她纵身上马,双脚一夹,五花骢碎步小跑起来,很快便消失在西南方向的沉沉夜色里。
整个状元村都在沉睡之中。但英儿的一举一动却被另一个人看得一清二楚。这个人一身青衣短打扮,头上严严实实地罩着黑纱,脚登连裤软鞋,分不清男女老少。他在灶间贴墙站着,透过窗棂方格目送着五花骢绝尘而去。随即,他转身向郭大侠和英儿住的房间摸去。此人轻功堪称到家,足不沾地,飘忽如飞,眨眼便来到门前。
郭大侠尚在酣睡,悠长的鼾声忽起忽伏。四天前,皇太极把他父女召进宫中,屏退闲人,亲口交代他们进关来与九千岁魏忠贤的人接头。原来,被称为“九王爷”的魏忠贤早就与满清重臣范文程有旧。天启晚年,魏忠贤见努尔哈赤渐成气候,暗中自寻后路,便遣人到关外秘密会见范文程,主动通款,愿与他联手“共取富贵”,相约“先生功成则不肖有赖,不肖事定则先生可依”。他却不知道,范文程如实地禀告了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父子。精明的皇太极因势利导,暗中命范文程与魏忠贤通信,建立地下渠道。天启驾崩不多日,皇太极就得到了来自魏忠贤的关于传国玉玺的讯息,当即便决定派郭大侠父女进关来见魏忠贤的人,以便联手取宝。双方约定在京城外状元村东来顺客栈见面,以两块玉佩合璧为凭。却不料,郭大侠父女远道而至,应当在客栈中相候的九王爷的人却不见踪迹。父女俩商量半宿,还是摸不清底细,便决定让英儿先进城探探根由,留郭大侠在客栈听音讯,等候京城来人。
郭大侠想起皇太极送他父女出城时的情景,心里暗暗焦虑。皇太极说:“我太祖以十三副铁甲起兵于建州,十余年方有关外之地。八旗劲旅,迟早会廓清中原,一统天下。朕所耿耿于心者,外人常视大清为夷狄之邦。倘能得到传国玉玺,则天命攸归,宇内无与抗者矣。此事至要至要,爱卿切勿掉以轻心。”皇太极当时的表情,既迫切又贪婪,给郭大侠留下了深刻印象。临分手,皇太极还脱下自己的褐色马甲给郭大侠套上,一时令他感激涕零。可现在既无来人,又无音讯,怎不令人着急!
忽然,门外隐约传来两声响动。郭大侠的耳朵能听到蚯蚓出洞,这一点声响立刻引起了他的警觉。但他没动身,反而把鼾声打得更响。
青衣蒙面人在门外蹲下,又学了两声老鼠咬架:“叽!叽叽!”“吱!”
侧耳听听,屋里鼾声依然,他轻轻松口气,用右掌缓缓推开房门。英儿倒的灯油帮了他的大忙,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郭大侠用力打着鼾,眼角却瞟着来人。屋里漆黑,青衣蒙面人在炕角的行囊里摸索一气,好像一无所获,转身向郭大侠摸来。一只手刚探到枕下,郭大侠嘿的一声,猛然翻身而起,闪电般地攥住伸过来的腕子。冷不丁地,他觉得这只手柔弱细嫩,刚一走神,对方一记“蟒蛇盘枝”,另一掌到,直击胸前,腕力极猛,郭大侠不由得仰面倒下,抓住的腕子也被挣出。青衣蒙面人转身急退,郭大侠就势用脚一拦,对方被勾住脖颈,身不由己地扑向炕前。郭大侠使出个“老猿摘桃”,出掌直捣对方前胸,不禁又是一惊,正抓在对方软绵绵的胸脯上。青衣蒙面人却不吭声,侧身一滚,一招“玉兔戏龟”,退出三尺许,箭一般夺门而出。
待郭大侠秉剑出门,早已不见青衣蒙面人的身影,倒是老板娘匆匆从外面跑进来,惊惶地问这问那。郭大侠指着灶间被踹碎的窗棂,简单地叙述了经过。老板娘吓得脸煞白,一个劲说:“这年头,到处是土匪。客官受惊了,多包涵,多包涵……”
东方出现了鱼肚白。郭大侠打量着老板娘,见她鬓乱钗横,衣衫不整,睡眼蒙眬,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他冷笑一声:“土匪倒不怕,就怕遇见行侠仗义的花木兰!”
说罢回到屋里,暗想:这东来顺也许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