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燕山脚下的北京城,说不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哪一朝的皇帝确定为国都的,但至少在元朝时,它已经很有规模了,那时它被称为“大都”。元代末年,朱元璋兵临城下,元顺帝仓皇北逃,从而宣告了大元的灭亡。明太祖开国以后,着手分封诸王,他的第四个儿子朱棣被封为燕王,以坐落在燕山脚下的过去的元大都为立藩之地,改名为北平。元大都早年的城防基础就不错,朱棣就藩后,又大加修葺,使之更加坚固,几乎不次于京城南京。这一方面是为了防范北窜大漠的元顺帝残部卷土重来,另一方面,不甘于以藩王老死终身的朱棣心下有个不可告人的“小九九”,幻想有朝一日机会来临,可以以此为基地而有所作为。果然,朱元璋尸骨未寒,原为皇孙的建文帝朱允炆初继位便深感拥兵自重的诸王叔们的威胁。于是,在帝师、兵部尚书齐泰和太常寺卿黄子澄的建议下开始次递削藩,半年时间,周王、岷王、湘王、齐王、代王先后以各种罪名或废或贬或死,令朱棣兔死狐悲,顿生异心。不久,他就在北平兴兵南下,以“清君侧”之名发起“靖难之役”,一举攻克京城,建文帝合家自焚,朱棣从侄儿手中夺来了九五之位,才算了却了一番心愿。他就是明太宗。他死后一百一十六年,他的第七代孙子嘉靖皇帝朱厚熜觉得“太宗”这个庙号不足以涵括他的这位祖先的“盖世功德”,便下诏给朱棣改上庙号为“成祖”。后人从此便称他为“明成祖”。朱棣的年号是“永乐”,永乐初年,朱棣依旧把都城定在南京。但他始终对他的“龙兴之地”北平不能忘怀,于是在永乐四年,下令扩建北平,并改称北京。十五年后,即永乐十九年,正式把都城由南京迁往北京。经过多年营建,北京城可说是固若金汤,内城厚达数丈,正阳门竟高九丈九尺。嘉靖三十二年又建了外城,四方九道城门,道道有重兵把守,真个是连只老鼠也休想钻过去。三百年来,还从来没有什么人能够闯关而过。
滂沱大雨中,惊魂未定的李正翔腋下挟着昏迷不醒的玉儿,在城中像个没头的苍蝇一般东跑西颠。后面的追兵倒是被他甩掉了,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天气帮了他的忙,但很快地,他就醒悟过来。凭自己这两下子,要想杀出城去,可说是异想天开。不过总不能就这样在城里转来转去,天一亮,不就束手就擒了吗?锦衣卫之所以追得不紧,正是因为他们料定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想到这里,李正翔顿时急出一身汗。到哪里可以暂时藏身,躲过这灭顶之灾?他把所有的去处、所有的人家都想到了,猛地,一张老婆婆似的笑脸浮现在眼前──杜勋,他是养父的结拜兄弟,平时与养父无话不谈,称得上是莫逆之交。现在大难临头,除了他,真就无人可投。只是,自己现在已成钦犯,按《大明律》,窝藏钦犯要株连九族的,他还敢收留自己吗?李正翔觉得心中没有底。但天色将明,不去他那儿,又能怎么办?罢了,是死是活,只好到他家中去听天由命了。
杜勋是天启皇帝的妃子张裕妃宫里的主事太监,由于平时断不了在帝妃之间来往,便与李永贞很熟悉,久而久之,两人因同为陕西老乡,且意气相投,就结为异姓兄弟。这在宫禁森严的皇城里是不被允许的,倘在太祖、成祖时代,仅此一条,就够丢脑袋的。但到了明代末年,这条禁令已形同虚设,大太监如魏忠贤便是宫内最大的帮派首领。李永贞大杜勋五岁,为兄,两人以通家相称,平日时有走动,杜勋自己没有孩子,对李正翔也颇喜爱。李正翔与杜府的管家杜一非很是投缘,杜一非的镖术在京城名气很大,说起来,在这方面还是李正翔的师父。
宣武门外一条僻静的巷子里,便是杜勋的府邸。除了朱红的大门和高大的青砖围墙外,几乎看不出这家与巷子里其他人家有何区别。这也是杜勋的精明之处。尽管他在裕妃面前很得宠,但牢记“皎皎者易污,尧尧者易折”的古训,从不炫耀自己,平日待人也谦和文雅,不似有些主事太监那样骄横跋扈,因而口碑甚好。
这时天已将明。杜勋正在丫鬟的服侍下穿戴洗漱,准备进宫。后半夜城里人喊马嘶,一夕三惊,家人们摸不着头脑,纷纷要出去打探,都被杜一非阻住了。这位杜府大总管深得杜勋的治家要诀,底数不清绝不轻易出牌。他只是指派两个精细的家丁在大门内侧警醒地听着动静,自己则在客厅里品着香茗,边猜测会发生什么事情,边考虑着不同的应对措施。此刻,见主人披挂齐整,正在喝着每天早晨一碗的燕窝粥,便轻轻地走上前去,躬身道了个安:“老爷……”
“唔?”
杜一非正要禀告夜里的情况,院子里忽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他“嗖”地转身,面向大门而立,用身子屏护着主人,双目顿时变得炯炯有神。
大门口的两个家丁,一个搀着狼狈不堪的李正翔,一个背着仍在昏睡中的玉儿,步履踉跄地闯了进来。那匹青花骕也被牵到廊下避雨处喂上了草料。
“世侄!”杜勋惊讶地放下精致的景泰蓝饮盅,站起身来。
“李公子!”杜一非上前一步,扶过李正翔,让他坐在八仙桌旁的一把太师椅上。两个家丁不须吩咐,便将玉儿背到后房,交给了丫鬟。
“叔父救我!”李正翔有了一丝安全感,却悲从中来,不由得放声大哭。
雨住了,东天边露出一线淡淡的曙光,把紫禁城倒映成一幅优美的剪影。蓊郁的树木上挂满了水珠,风儿一吹,便又是一阵小雨。宣武门临近街市,天刚放亮,七长八短的叫卖声便此伏彼伏地响起来。北京城的小商小贩精于买卖,招来生意的吆喝声别有韵味,听来真是一种享受。此刻,在杜府后花园的墙下小径上,一个年轻人正边谛听着外面的市声,边把玩着手中一把精巧的折扇。这个人年方弱冠,身材颀长,剑眉隆准,唇红齿白,双目有神,一袭白色葛布长衫,头上挽了个秀才结,系一条绛色丝带,看上去是个读书人。
年轻人是杜府的远方来客,负有秘密使命。对他的真实身份,除杜勋和杜一非外,府内其他人,包括杜勋的老父老母都不知道。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竟是鼎鼎有名的大顺起义军首领、闯王李自成手下十八员骁将之一的李过的儿子,名叫李来亨。他是头一天下午,也就是天启皇帝驾崩前后那个时辰进到京城的。
原来,杜勋虽然平时给人的印象比较温懦,似乎除了自己的职分之外余事毫不关心,其实却极有心计,对朝政和天下大势看得十分清楚。万历以来,朝廷内党争日炽,文恬武嬉,关里关外民怨沸腾,国事糜烂,比元末的形势还要糟糕,纵有回天之手,恐也无济于事,何况神、光、熹三帝,诚如古人所喻,是“一蟹不如一蟹”,远不及明初太祖、成祖二帝的雄才大略,江山易主已非耸人之闻。杜勋深谙“狡兔三窟”之理,早在三年前就派杜一非与李闯王搭上了关系。杜一非与他同是陕西榆林人,与李自成的老家米脂相距不过几百里,算是小同乡。有了这层因缘,再加上他在宫中的特殊身份,李闯王自然乐于将其纳入麾下。从那以后,陕北与北京间信使不断,朝廷中的一举一动,大顺军均了如指掌。当然,对府内人,杜勋和杜一非都声称来人是老乡亲。
李来亨此来正是为了传国玉玺,这事说来话长。
前不久,大顺军主力被当地的一个土豪所骗,误入车厢峡,陷于官军的重重包围中,走投无路,面临绝境。后来采纳了李自成的计策,请降于延绥巡抚陈奇瑜。陈奇瑜自认为绥靖有方,一面予以收编,一面以八百里加急向皇帝报捷。不料捷报尚未到达京城,被招安的这支队伍却一声呼哨,拿起家伙在大营内反将起来。尽管最终官军将其弹压下去,但李自成和他的十八员干将却夺门而去。陈奇瑜有功变为有过,为此丢了脑袋。李自成等人逃出樊笼后,不敢再和官军照面,便潜入陕北黄陵县的一处深山里,边休整边收罗逃散的弟兄,以图东山再起。从投奔高迎祥义军以来,李自成已经经历了几起几落,对这点挫折并不以为意。倒是早晨探马从湖广带回的一条关于传国玉玺的情报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说是情报,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语焉不详的口信。那就是在武当山一带传扬得沸沸扬扬的关于觉明和尚献宝的事。李自成不同于其他的“草头王”,他的志向是向整个大明江山挑战,做另一个朱元璋。所以,虽然这只是个未经证实的传闻,他却不能掉以轻心。对他来说,能不能把这件宝贝弄到手,意义非同一般。
在简陋的大帐里,十八员骁将围着李自成或坐或卧。军师宋献策和新投入义军的河南秀才李岩坐在闯王两侧,两员小将、闯王义子张鼐和将军李过的儿子李来亨则蹲在大帐门口,边担当守卫边给叔叔们烧水。李自成介绍了关于传国玉玺的信息。话没说完,刘宗敏、李过等几员武将便表示不感兴趣,而宋献策和李岩却当即提出,应当想办法把它搞到手。
“先生之意……”李自成转向宋献策,希望他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
五短身材的军师站起身来,侃侃而谈:“闯王欲得天下,必须取之有道。何谓有道?名正言顺是也。帝业攸归,视乎天意。天意是什么?那些皇帝老儿动辄以祥瑞、图谶唬人,其实那都不是主要的。先秦以来两千年,哪个皇帝梦寐以求的不是传国玉玺?汉末王莽篡逆,威逼孝元太后,也是为了取得这方国玺。传国玉玺就是天意!现在天意佑我,不取即为有罪。愿闯王勿稍迟疑。”
李岩接上道:“宋军师所言极是。倘能把传国玉玺先于他人夺到手,不仅对当今朝廷是个打击,也有利于号令天下诸侯。另外,此时我军新败,士气不稳,人心浮动,如能以传国玉玺宣示天命所归,必会大振人心,起到一呼百应的作用。”
李自成站起身,向两人深施一礼,决然地说:“两位先生说到我的心里去了。我意已决,传国玉玺志在必得!”
稍加思忖,李自成又添忧虑,道:“不过,武当山是八大王的地盘,我们不好公开插手。这又如何是好?”
“八大王”是大西起义军的主帅张献忠。去年,为了协调两家的行动,李自成与张献忠在湖北谷城秘密相会,双方约定,大顺军主要在江北活动,大西军主要在川、鄂、湘一带活动。
“八大王个球!”大将军刘宗敏猛地站起来,“这天下早晚是俺大顺军的,哪有什么八大王的份!”
众人大笑。李岩称许道:“大将军说得对。闯王绝不可为一纸协议所束缚。”
于是便有了李来亨的京城之行。
按照宋献策的吩咐,李来亨扮作赶考的生员,潜入京城,径自来到杜勋府上。不先去武当山而直接与杜勋接头,也是宋献策的主张,一方面,他对那个传闻的准确与否尚有怀疑,希望能在京师得到证实;另一方面,车厢峡脱险之后,朝廷对大顺军是个什么策略,他也想从杜勋处探探风声。不料,杜勋竟然对传国玉玺一事毫无所知,只知道陈奇瑜被皇上赐死,传首九边。他正打算第二天进宫后打探打探有关情况,却发生了李正翔深夜求救的一幕。
李正翔血淋淋的叙述使杜勋大觉震惊。在此之前,他还以为李来亨是在痴人说梦。安顿好李正翔休息之后,他马上把李来亨找来,三言两语匆匆说完,便出了家门,今天是他当值,又是皇上驾崩之日,他不敢告假。
变出突然,李来亨有些无所措手足。他头一回独自应付这种情况,暗自后悔没有拉着张鼐一道来,他比自己多少有些经验。皇帝突然去世,京城警戒肯定要严,自己没有合法身份,弄不好连城也出不去了;新皇帝即位,对传国玉玺的事也会抓得很紧,自己孤身一人,无论如何也斗不过那些如狼似虎的东西厂和锦衣卫的鹰犬们的。怎么办?
李来亨蹙着眉头在小径上走了一圈又一圈,倏地,一个主意浮上脑际:何不借助李正翔之力,使其为我所用?他不是说过刘宗敏是他的表舅吗?是真是假姑且不论,现在他是沦落之人,帮他找一条生路,谅他是求之不得的。
“对,就这么办!”李来亨长吁一口气,抬起头来,见一群麻雀正在枝头叽叽喳喳,便一挥扇,两只鸟儿打着旋儿掉落到地上。
“可是,怎样才能混出京城呢?”
用罢早膳,崇祯皇帝朱由检传来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让他宣召大太监魏忠贤入宫晋见。正式登极七天来,今天是他心情最好的一天。经过这几天的周密布置,他打算把最棘手的一件事彻底了结。
由于天启死得过于突然,所以继位之初那一两天,崇祯对自己的身份转换冷丁还不适应,但从直观感觉中,他意识到朝臣中最具威胁的是魏忠贤。从天启驾崩那天李永贞的举动,他便看出了端倪。在处理这一类问题上,崇祯要比他的哥哥显得有韬略,自始至终掌握着主动权。首先,他引而不发,把接踵而来的弹劾魏忠贤及其党羽的奏章留下不予朱批,这在朝政上称作“留中”,表示皇帝对此不感兴趣,不须内阁处理。这一招给魏党造成了错觉,以为新皇帝是在有心翼护他们;同时,崇祯见到魏忠贤几次,都是温语嘉慰,态度极其和蔼。这使魏忠贤益发觉得新皇帝也是需要自己的。前天,魏忠贤奏请停建各地为自己立的生祠,崇祯笑着道:“爱卿不必自谦。各地建祠,是出于对卿的爱戴,且由他们去吧!”魏忠贤听了,一方面有些感激涕零,一方面也觉得新皇帝很是好糊弄,暗地里自是放心了许多。
不过崇祯却没有放慢自己的节奏。天启一咽气,他就派心腹宦官带着锦衣卫去杀掉了胆大包天的李永贞,以防机密外泄;登基当天,又用自己原先在信王府中的卫士换下了皇宫各个大门的武装甲士;接着下令,亲王以下诸臣,非奉旨不得入宫,即使如持有世袭铁券的魏忠贤之类,也不例外。在不动声色的背后,他却在一份一份仔细披阅那几十份指斥魏忠贤的奏疏,从中选择最有力量的“炮弹”。他深知,除非一下手就置魏忠贤于死地,否则,以他那盘根错节的关系来说,一旦回过神来,就会变生肘腋,后患无穷。
嘉兴贡生钱嘉征的奏章引起了崇祯的注意。他在奏章中列举了魏忠贤的十条罪状,称其“十恶不赦”。这十条是:一,并帝;二,蔑后;三,弄兵;四,无二祖列宗;五,克削藩封;六,无圣;七,滥爵;八,掩边功;九,睃民;十,通关节。就一个臣子而言,占上这里面一条就足以打进诏狱的了,何况十条之多。而且这份奏章通篇所述,言之凿凿,铿锵有力。崇祯从头至尾读了两遍,不禁拍案叫好。他决定,就用这份奏章与魏忠贤交锋!
崇祯移步御书房,在那张雕着九条虬龙的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旁落了座。乖巧的宫女紫娥马上奉上一盅不温不烫的庐山云雾香茶。传旨回来的王承恩悄悄地在一旁侍立着。他知道皇帝一会儿要问他什么。跟随信王近十年,他已经像主人肚子里的蛔虫一般。
果然,崇祯开口了:“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那件事”就是指传国玉玺。崇祯不便明言,王承恩也就只能打囫囵语:“回皇上,曹公公已经走了三天了,估计快到了。很快就会有佳音传来的。”
“唔,”崇祯略一沉吟,“李永贞那个养子抓到了吗?”
王承恩稍一迟疑,马上又开口了:“回皇上,那个逆贼拒捕,与他的小妾一道陷在护城河里淹死了。”他明明知道李正翔尚未抓到,但不愿惹皇帝发火,便编了个谎言敷衍道。
“唔。”崇祯懒得再问,默默地喝着茶。
一个年龄不大的当值太监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低声向王承恩嘀咕了一句什么,王承恩躬身奏道:“禀皇上,魏忠贤到。”
崇祯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传!”
王承恩快步趋到门口,拉长了细长的嗓音喊道:“宣魏忠贤进殿面圣!”
崇祯面对着大门,看着魏忠贤肥胖的身躯笨拙地移进了书房。这个往日不可一世的“九千岁”,此刻却不敢抬头,用笏板遮着脸。
“臣魏忠贤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粗粝沙哑的声音令崇祯皱了皱眉头。
“平身。赐座。”
“谢陛下!”
崇祯脸上挂着难以捉摸的笑容,不紧不慢地开了口:“魏厂臣,知道朕宣你来干什么吗?”
魏忠贤被天启皇帝任命为“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大臣”,所以崇祯这样称呼他。
魏忠贤躬身答道:“臣愚钝,实不知道。”
“好,”崇祯决定开始进攻。他从案几上抽出钱嘉征的疏稿,扔给王承恩,“这里有一篇绝妙好辞,爱卿一定想听。”
魏忠贤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正好与崇祯似笑非笑的脸对着,吓得他连忙又低下了头。
王承恩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刚听了个标题,魏忠贤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连连叩头不止,笏板也扔到了一边。
与紫禁城其他宫室一样,御书房的地面铺的也是由江苏陆墓御窑烧制的细料方砖,这种砖,土质细腻,烤制讲究,敲之有声,断之无孔,以至可以用木工刨子刨削,任意雕琢加工。一块砖的重量多在几百斤以上,嵌于地面,严丝合缝,下部中空,头磕在上面,咚咚作响,在宫室外面都可以听得到。
崇祯冷眼望着他,良久,才开口道:“先不忙磕头,且听完再说。精彩部分在后面呢!”
奏章很长,王承恩又念得很慢,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全部念完。魏忠贤不敢落座,从头到尾一直跪着。这种苦头,他已经有十余年没尝着了。肉体上的痛苦还在其次,精神上的折磨却是他承受不了的,他几乎要崩溃了。王承恩的声音停止了,但他却觉得仍有一个巨大的轰响在耳畔回荡,而且愈来愈尖利,犹如万箭穿心一般,令他无法忍受。
“臣……知、知罪。”他的声音愈发嘶哑、苍老,汗水把朝服都湿透了。
崇祯尝到了制服对手的胜利感。他像猫戏老鼠似的问道:“爱卿有何打算呀?”
魏忠贤早已乱了分寸,自相矛盾地回答:“罪臣从无异心,愿陛下明鉴。罪臣愿以官诰、家产折罪,乞陛下恩准。”
崇祯笑了:“既无异心,谈何折罪。也罢,朕给你一个闭门思过的机会,凤阳守陵大臣告缺,你且卸下本兼一切官职,权充此任。如何?”
魏忠贤哪还敢讲价钱,连忙跪下:“罪臣谢陛下不杀之恩,三日内即当起程赴任。”
崇祯打断他的话:“不是三日,只今天晚上就要离京!”
魏忠贤吓了一跳,忙改口道:“是、是,今晚就走,今晚就走!”
魏忠贤丧魂落魄地退出后,崇祯令王承恩立即草拟诏书,准备赶在明天早朝时宣布对魏忠贤的处置。对这件事,他在策略上考虑得很周全。一要雷厉风行,让魏党其他人连替主子讲情的时间都没有;二要有张有弛,不能把这伙人逼上绝路,以免酿成激变。他自信刚才这关键的一步走得很不错,魏忠贤会乖乖地钻进为他设好的套子里。树倒猢狲散,下一步就好走多了。
想到这里,崇祯开心地轻咳了一声。外间屋的紫娥忙进来为他换上一盅温茶。崇祯正要站起身写几个字活动活动手腕,一下子把站在侧后的紫娥撞了个趔趄,手中那只皇宫专用的镶银小瓷盅顿时摔落地上,碎成了几块。紫娥大惊失色,扑倒在地,连连磕头:“皇爷饶命!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崇祯的好心情丝毫没被这点小事冲淡,他宽容地拉起伏在地上簌簌发抖的紫娥,用袖口拭去她脸上的泪迹。他忽然发现,这个小宫女长得非常清秀、俏丽,小小的樱唇,弯弯的柳眉,精致的鼻子,充满了风情,特别是睫毛上的几星泪珠,越发显得整个脸庞如带雨梨花,令人顿生惜香怜玉之心。他禁不住俯下身来,在她那红艳艳的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两口,旋即,又把她抱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从她的玫瑰红色夹袄斜襟处伸了进去,摸住两只刚刚发育起来的少女乳房轻轻地触摸着……
王承恩正要进来复旨,见状忙闪避在门外。
十六岁的紫娥本能地挣扎着:“皇爷,皇爷,我……”
冷不丁地,崇祯想起自己继位时暗暗立下的誓言:“亲贤臣,远小人,不近女色,做中兴明主。”他的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他放下紫娥,长吁一口气,用难以使人相信的平静口吻说:“你退下吧,朕有要事处理。”
紫娥以为皇上生气了,惊惶不知所措。
崇祯微微一笑,点点头:“下去吧!”
“谢皇爷!”紫娥磕了个头,拾起地上的碎片,悄没声地出去了。
崇祯决定去外面透透空气,便趁着天没黑,换上一套便装,带上王承恩,悄悄地从午门溜出了皇宫。王承恩不敢劝阻,只好安排五六个武艺高超的大内甲士,化了装,远远地跟在后面。
这一天恰好是北京城最有名的大栅栏逢集。做各种小买卖的,玩杂耍的,走江湖卖草药的,吹糖人爆玉米花的,演杂技变戏法的,应有尽有。拐角处一个不显眼的地方,摆着一个卦摊,摊主是个年近六旬的老学究,虽然没有生意,他却不太着急,自顾在那儿翻看一本《周易全书》。卦摊上用两根竹竿扯着一个门脸,两边分别写着:
刘伯温再世。
鬼谷子重生。
横头是:
当今神算。
摊桌上放置着罗盘、签筒、拈字匣、阴阳历等一应卦具,一把铜珠大算盘摆在正中,格外醒目。
崇祯被卦幌上的两句话吸引住了,驻足桌前,像欣赏珍奇似地逐一摆弄着桌上的东西,却不开口。他从小长在深宫,从来没见过这些玩意儿。摊主抬起头,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客人。崇祯今天穿着一件烟色湖绸长衫,外罩葱心黄绉丝马甲,看上去是个纨绔子弟。摊主知道这会是个出手阔绰的人,忙起身相迎。
崇祯道:“先生敢与刘伯温、鬼谷子相提并论,想必也是个能鉴往知来的神仙中人。”
摊主逊谢道:“不敢当。不过,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古今之兴替,人事之盛衰,在下尚能略知一二。”
“好!”崇祯击掌赞道。王承恩忙掏出二两碎银子,放在桌上:“你且为我家主子爷算上一卦,算得准,另有酬谢。”
摊主答道:“如若不准,在下原金奉还。只不知这位爷是相面,是看掌,还是摇签、测字?”
崇祯想了想:“测字吧,测字来得便捷。”
摊主推过字匣:“请任意拈一字。”
“不,不,”崇祯摇头,“这里的字如何解,你已是烂熟于心。拿笔来。”
崇祯沉吟片刻,提笔写了自己名字的最后一字“检”。
摊主接过看毕,轻施一礼:“江湖人喜欢直来直去,说话口冷,望两位爷海涵。”
崇祯心中一沉,忙说:“但讲无妨。”
摊主侃侃而谈:“检以木兴,最终当以木衰,五行循环,概莫能外。所以,这位爷今生要避‘木’。以字面而言,三人为众,一人出头,而且两人抬一人,说明这位爷刚走时运,脱颖而出,大概不会超过十天。这是大吉之处。但此字亦有凶相。两口人横于木旁,当是自缢而毙。且此字共十七画,玄机当与十七有关。”
崇祯暗忖,这走时运之说,倒是不假。不过这后半句所指为何,实在难解。于是便问:“先生可有禳解之术,除此凶相?”
摊主摇摇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不可解也。”
崇祯让王承恩又给摊主扔下把碎银子,转身离去。他无心再闲逛,怏怏地回了宫。
晚上睡不着觉,崇祯在御书房里秉烛观书,直到半夜,紫娥劝他早些入寝,他也没理睬,天将亮时,他才眯了一会儿。起床后,又传来了王承恩:“拟旨,着锦衣卫速将魏忠贤逮治回京,收缴其丹书铁券,诛其九族;其党魏良卿、侯国兴、客光先弃市,籍没家产;崔呈秀、许显纯、田尔耕下狱候审;各地所有为魏逆建造的祠堂,一律拆除;撤销东厂和西厂,所有厂衙官吏兵丁,统归锦衣卫节制;着曹吉祥为提督锦衣卫首领大臣。”
三天后,消息传来,魏忠贤走到安徽阜阳,接到逮治回京的圣旨,自知罪不可恕,与随他同去的党羽李朝钦一道悬梁自尽了。
崇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最大的心头之患消失了,而且,也应了那天那位卦师所说的“两人自缢而毙”的谶语。他算了算,“魏”字果然也是十七画。
他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