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来看一下这段视频。 2007年年初,YouTube的萨迪亚·哈珀(Sadia Harper)把同事叫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观看一段视频。在她的电脑屏幕上,一个留平头、穿着大号礼服衬衫的小孩,正在翻唱R&B歌手艾丽西亚·凯斯(Alicia Keys)的歌曲。“这孩子太棒了!”哈珀说。演唱者的母亲一直在发电子邮件骚扰她,让她将自己儿子贾斯汀·比伯(Justin Bieber)的视频推到YouTube主页上。
哈珀是YouTube“酷猎人”团队中的一员。酷猎人团队的任务是组织整理YouTube上的视频,给网站把好关。在被谷歌收购前不久,YouTube与威瑞森无线公司达成协议,可以在一些手机上安装其视频播放器,当时手机上还没有应用商店。威瑞森无线公司希望在手机里播放的内容是精心挑选过的,不同于网站上供所有人免费观看的普通版本。Apple也想在其新推出的iPhone手机上实现这一点。在一次会议中,史蒂夫·乔布斯(Steve Jobs)训斥YouTube的员工:“你们的视频太难看了。”于是YouTube聘请了另一位曾供职于音乐服务商Rhapsody的员工米娅·夸利亚雷洛(Mia Quagliarello)来担任编辑主任。她招募了约瑟夫·史密斯(Joseph Smith),也就是大家口中的“大乔”(Big Joe)。他是一位夜班视频审核员,自己也在YouTube上发布视频,擅长发现有潜力爆红的视频。这个团队成员的官方头衔是“社区经理”,但一名同事给他们起了个绰号,叫“酷猎人”,这更让人有认同感。
那时,YouTube已经是一个在不断扩张的庞然大物了,来自各个领域、各个年龄段、有抱负的喜剧演员、电影制作人、音乐人、表演者、业余爱好者和狂热分子,都集中到了这里。[2006年有一段时间,最受欢迎的YouTube博主中还包括一位穿着考究的英国退休老人,名叫彼得·奥克利(Peter Oakley),YouTube账号名称是geriatric 1927。]许多人都是通过朋友分享的链接或网络搜索来到YouTube,在主视频旁边的“相关视频”列表里看了更多的剪辑。但还有相当数量的人是从YouTube网站的主页进来的,酷猎人负责挑选能够放在主页的视频供人观看。萨迪亚·哈珀是陈士骏在高中时的朋友,在谷歌收购几个月后加入了YouTube。她整理了一份音乐、娱乐、科技和建筑类博客的列表,每天早上都在其中寻找可以放到主页上的新剪辑。每个视频都以一个小框“缩略图”的形式出现在网站上的“精选视频”横幅下,一排有十个。她的团队每四个小时调整或更换一次内容,被选中的视频背后的YouTube博主由此获得了一定的浏览量,一些人因此立即跃入大众视野。哈珀曾选中过一段音乐视频,里面有一个名叫“彼得·比约恩和约翰”(Peter Bjorn and John)的乐队,吹了一段旋律动听的口哨。一个星期后,德鲁·巴里摩尔(Drew Barrymore)就在《周六夜现场》节目里,穿上了印有该乐队标志的T恤。
酷猎人的负责人夸利亚雷洛鼓励她的团队成员录制一些自我介绍的视频。哈珀在自家卧室里拍摄了一段视频,还加上了自己做手工的片段。做手工也是YouTube上一种新兴的亚文化。她征集的视频都被发送到她的电子邮箱里,就是那位加拿大小歌手的妈妈不断给她发送电子邮件的地方。哈珀不得不礼貌地告诉比伯的妈妈,他们更看重原创音乐,而不是翻唱。尽管酷猎人提出了技术性要求,但这丝毫没有影响YouTube的造星能力——一年后,一位唱片公司高管在YouTube上发现了比伯的视频并让他名声大噪。
更多编辑加入进来,每个人在网站上负责一个垂直领域。一名有电台节目经验的员工负责音乐版块。在YouTube上找到了自己的观众的苏格兰脱口秀演员马克·戴,被请来负责喜剧版块。来自明尼苏达州的年轻记者史蒂夫·格罗夫(Steve Grove),做事非常认真,入职后负责“新闻与政治”版块。博客重新唤起了人们关于公民新闻的崇高理想,普通人也可以利用互联网记录自己社区发生的事情、核查事实并拥有报道权。格罗夫开设了一个名为“公民电视”(CitizenTube)的频道,给YouTube上这群人提供了舞台。格罗夫向观众提问,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YouTube T恤,“关于你家前门外面马路上的那个坑,你有什么看法?”(很少进行细节管理的赫利曾明确表示,他不希望YouTube主页上有政治类视频。)
YouTube的编辑能发掘出那些尚未被公众发现的人,他们为此感到自豪。那些人愿意发布实验性的视频,而且发布的频率很高,自己承担相关风险。2007年,一段视频在网上爆红,视频的主角是一个廉价的键盘乐器和一名娃娃脸歌手泰·桑迪(Tay Zonday)。他有一副极具魅力的男中音嗓子,创作的歌词内容奇特,但富有诗意。他的歌曲《巧克力雨》得到了数十名YouTube博主的翻拍。编辑团队也变得顽皮起来,策划了他们的第一次“接管”事件:在整个YouTube主页上,放满了这首歌的致敬版视频。一名工程师还以为YouTube被黑客入侵了,慌慌张张地冲了过来。这个小花招反响不错
,于是编辑团队开始定期策划其他“接管”活动。一名同事开玩笑说,如果编辑们哪天缺创意了,放一些关于猫的视频总不会错。陈士骏就很喜欢猫,整个互联网都喜欢猫。
有了谷歌的资金,2007年YouTube开启大型招聘,新进了几十名员工。来自纽约州北部的网络设计师贾森·施罗克(Jasson Schrock)西装革履地来参加面试,却没想到那天是YouTube办公室的“睡衣日”。被录用后,他着实费了一番精力,才弄明白YouTube视频播放器背后杂乱无章的启动程序代码,这些代码“就像意大利面一样”搅在一起。
再来看看那些谷歌人。就在几个星期前,他们中的一些人还将YouTube视为盗版团伙。在收购之前,当谷歌考虑采用YouTube的无审查方式时,一位谷歌经理在电子邮件中表示,他担心公司会放进来“一大批伪色情、女性互殴和受版权保护的内容”。YouTube员工与从谷歌视频新来的人员在YouTube办公室举行了首次会议,场面十分尴尬。陈士骏不确定他是应该握手还是出拳,那种感觉就像忙碌的父母把孩子送到这里,放下后就离开了。 你们这些孩子现在凑到一起了,好好干吧。 紧张的局面很快就被艰巨的工作任务化解了。陈士骏和赫利给谷歌的各个团队打了无数个电话,努力整合各项后台工作和商业计划。谷歌员工则深入研究了YouTube的代码库和数据。YouTube团队填写了大量谷歌新员工的资料文件。(在收购当天,克莱恩曾告诉布林,大多数YouTube工程师都没能通过谷歌的面试,或者根本没有考虑过申请谷歌的工作。)YouTube员工有时会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谷歌招聘官通常会查看SAT考试成绩和常春藤盟校的毕业证,让谷歌引以为豪的是公司的录取率比哈佛大学还要低。“这是一片奇怪的海洋,由学位相同的无趣之人汇聚而成,”YouTube审核员朱莉·莫拉-布兰科回忆道,“他们会说:‘哦,你也是在斯坦福大学读的MBA?’”YouTube的员工要么只有州立大学学位,要么干脆早早辍学,没有拿到任何学位。他们开玩笑说,自己就是大学城里的普通居民。
一些员工则遭遇了更尴尬的情况。谷歌的CEO施密特把当时与他约会的前电视主播凯特·波纳(Kate Bohner)
带到YouTube的办公室,请工作人员就她的YouTube频道发展提一些建议。
许多谷歌人来到新的视频部门时都很不情愿:YouTube还没有像谷歌那样为员工提供餐食和其他福利。一名从谷歌过来的员工里卡多·雷耶斯(Ricardo Reyes)觉得,新来的人就像是帝国冲锋队进攻YouTube的反抗军堡垒。雷耶斯曾在前美国总统布什时期的白宫做运营,在谷歌时做的是危机公关工作,对于加入YouTube,他并没有太多选择。在那个2月的一个星期五下午,他带着谷歌的一些员工出去“摸鱼”,观看新上映的电影《蜘蛛侠》。电影结束时,他看到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你在哪里?”电话那头一名同事问道。
“呃,”雷耶斯被抓了个正着,“我在看《蜘蛛侠》。”
“赶快回办公室。我们被起诉了,要赔偿10亿美元。”
* * *
维亚康姆没有预料到YouTube的崛起。
维亚康姆的董事长兼传奇大亨萨姆纳·雷德斯通(Sumner Redstone),将他父亲于1952年成立的连锁汽车电影院,发展成了一个媒体集团。他持有包括《南方公园》《幸存者》《海绵宝宝》及阿尔·戈尔(Al Gore)在内的各种资产。
雷德斯通曾认为,互联网不过是一条“通往梦幻世界的道路”。但到了2006年,维亚康姆自己也迫切地需要这样一个梦幻世界。维亚康姆的主要业务是付费电视,于2000年发展到顶峰,在美国家庭中占有率高达83%,随后开始出现惊人的下滑。维亚康姆试图收购MySpace,但败给了其主要竞争对手——福克斯所属的新闻集团(News Corp)(雷德斯通承认那是“一次耻辱的经历”)。维亚康姆又向脸书报价16亿美元,但被这个社交网络公司拒绝了,又一次遭到了羞辱。维亚康姆音乐电视台的一些人一直在关注YouTube,其高管知道电视台节目的一些片段未经他们的许可就出现在了这个视频网站上。但维亚康姆当时将主要精力都花在对付另一个新兴企业上了,即Grokster,一个文件共享网站,也是行业鄙视的对象。(在收购YouTube之前,一位谷歌高管在电子邮件中嘲笑YouTube为“视频版的Grokster”。)
此外,维亚康姆认为YouTube的业务没有任何意义。娱乐、昂贵的产品和艺术品——这些他们竟然都免费奉送!还在旁边播放广告。“这就像在停车场给人递上车钥匙,然后在一边卖热狗。”维亚康姆公司的一位高管回忆道,他当时认为YouTube就是“几个孩子在地下室里搞盗版”。
随后,谷歌付出16.5亿美元,这些“孩子”突然加入了一家成年人开的公司。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颇具争议。谷歌宣布收购消息后不久,埃里克·施密特找维亚康姆的高管商谈,提出一项协议,谷歌会为维亚康姆提供价值高达5亿美元的广告销售保障,以此免除其对YouTube的版权索赔。根据基奇·哈吉(Keach Hagey)在关于雷德斯通的著作《内容之王》( the King of Content )中所述,维亚康姆方面的报价接近10亿美元。出于价格上的差异和“其他技术性问题”,谈判陷入僵局。据另一名参与此事的维亚康姆工作人员回忆,他们后来口头达成了一致,金额接近8亿美元。据这位知情人士透露,维亚康姆团队在假期前后飞往谷歌的办公室,开了一次后续会议。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谷歌却开始撤销所有操作。“这家公司真有意思,”维亚康姆的高管观察到,“CEO都同意的事情,其他人却只当它是一个建议。”
而YouTube一方,则预见到了维亚康姆与佐伊·图尔(Zoey Tur)的到来。
图尔是洛杉矶最成功的空中摄影记者。1992年罗德尼·金(Rodney King)
案做出判决之前,图尔就已经在中南部地区做了一番调查。她与罗德尼·金的邻居以及当地的“瘸子帮”成员聊天,了解相关情况,以便确定在发生暴动和警方镇压的时候,直升机应该悬停在什么位置最好。两年后,她又做了同样的事情,在最合适的时机让直升机飞到了O.J.辛普森(O.J.Simpson)
的白色Bronco越野车上空。这架直升机花了图尔200万美元,但新闻频道购买图尔作品支付的费用,已经远远超过了直升机的成本。十年过去了,图尔偶然间发现了视频分享网站YouTube,几下点击后,上面就开始播放她拍摄的洛杉矶暴动和著名的O.J.辛普森Bronco越野车独家镜头,其中一些剪辑的旁边甚至还在播放广告。YouTube既然能够设法阻止色情镜头出现在其网站上,为什么不能对她的镜头做出同样的处理呢?
这些视频,他们既没有花一毛钱,也没有冒着生命危险去拍摄,
图尔心想。她很愤怒,并于2006年夏天以违反《数字千年版权法》为由起诉YouTube。YouTube删除了图尔举报的视频,但辩称自己缺乏相应的技术和人力,无法找到每个新上传的视频。这场诉讼迟迟没有出结果。10月,图尔在开车时听广播,听到了谷歌以16.5亿美元收购YouTube的消息。“赃款!”她脱口而出。
不管是图尔的诉讼,还是与维亚康姆的幕后会议,YouTube的大多数普通员工都一无所知。2月的一个周末,前黑客活动分子迈卡·谢弗正准备出去喝酒,那个星期日有超级碗比赛,但他被扎哈瓦·莱文拦了下来。维亚康姆刚刚发过来10万多个视频链接,称这些视频都是在未经其同意的情况下上传的。“你能处理一下吗?”她问。谢弗和他的同事不得不分批删除它们,以免YouTube的电脑过量加载。这只是个前奏。维亚康姆将谷歌对谈判的回应解读为这个搜索公司准备和他们打官司。萨姆纳·雷德斯通本人就是一名受过训练的律师,热爱打官司。他任命的CEO菲利普·多曼(Philippe Dauman),同样也是律师出身。几年前,这两个人威胁要起诉维亚康姆的董事会,作为交换条件,维亚康姆被他们收购了。一位崇拜者称,他们“就像伦纳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和斯蒂芬·桑德海姆(Stephen Sondheim)写的音乐剧《西区故事》”。里面有一句歌词这样唱道:“ 一日为‘喷气机帮’之人,一生行‘喷气机帮’之事。 ”
2007年3月13日,维亚康姆向谷歌索赔10亿美元。其诉讼文书的开场白读起来就像在控诉娱乐业的头号犯罪大师:
YouTube利用技术手段大规模恶意侵犯版权,剥夺了作家、作曲家和表演者因努力和创新而应得的报酬,减少了美国创意产业的吸引力,并从他人的非法行为中获取利益。
维亚康姆的诉讼声称,在那个超级碗星期天发出通知之后,该公司还是在YouTube上发现了约15万个受版权保护的视频片段,播放量高达“惊人的15亿次”。维亚康姆并非唯一一家起诉YouTube的公司。一年后,一个联合团体发起了另一场诉讼,这个团体中包括了一支法国网球队、几家唱片公司,还有佐伊·图尔——她放弃了之前的起诉,加入了更大的团体。
这起诉讼在YouTube内部立即引发了震动。
另一位来自Rhapsody音乐服务的“难民”大卫·金(David King),刚在YouTube完成他的第一项任务,风向就变了。莱文与一些唱片公司达成了一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协议:唱片公司同意将歌曲上传到一个数据库中,然后YouTube会使用“指纹”技术,在网站上查找与之匹配的相同歌曲。然后,唱片公司可以要求YouTube删除这些视频,也可以收取一定的广告费(至少包括没有在YouTube入账的那部分)。金的任务是为YouTube上的所有内容——不仅仅是音乐——管理一个类似数据库的系统。这是一项有趣的工作,但没有机会接触到公司的高层领导。然而在维亚康姆提起诉讼后,这个本来是为了安抚版权持有人的项目突然体现出了生死攸关的重大意义,谷歌的法律总顾问和CEO突然开始邀请金参加他们的秘密会议,迫切希望了解金的计划。
政治编辑史蒂夫·格罗夫刚开始工作时,每个星期都会发布几段“公民电视”视频。他本来计划将其变成一个每周播出的节目,总结YouTube上的时事和政治话题,就像《会见新闻界》
那样。但在诉讼结束后,赫利建议格罗夫低调一点,他不想让YouTube看起来太像电视网。
维亚康姆的诉讼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悬挂在YouTube头上,莱文和其他律师开始投入大量时间为公司辩护。关于每一段视频的每一个决定现在都有了更重的分量。问题的严重性不仅仅局限于版权问题。YouTube很快就在急于拥抱网络世界的同时,遇到了越来越多意想不到的复杂情况。YouTube邀请普通人参加调查,新来的设计师施罗克已经开始进行相关研究。有一次,施罗克监控到这样一组对话:同事问受访者他们喜欢看什么视频。
“我喜欢看铁笼格斗赛,”一名男子迅速回答,“就是动物打架。”施罗克听得目瞪口呆,这可真是出人意料。和所有研究对象一样,这名男子在离开之前签署了一份保密协议。
更黑暗的时刻到来了,其中一场悲剧与几年后在新西兰基督城发生的恐怖事件遥相呼应。2007年秋天,一名十八岁的男子手持半自动手枪走进芬兰一所高中,在杀害了八个人之后开枪自杀。他是一个YouTube博主,上传过一些关于金属音乐和科伦拜恩学校枪击案的内容。在视频中,他穿着的黑色衬衫上面写着:“人性被高估了。”他的视频没有被观众或YouTube的机器标记出来,所以未被审核员发现。这场悲剧发生后不久,谢弗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枪手的父亲想看一下他儿子的视频,试图拼凑出这起恐怖事件背后的真相。但那时YouTube已将该视频下线了,并发给了相关部门。这位父亲不断给YouTube发送电子邮件,提出同样的请求。
谢弗左右为难,不知是应该帮助这位悲痛的父亲,还是遵守YouTube关于禁止发送已被删除的视频的隐私规定。谢弗不确定如何是好,一直没有回复,最终,电子邮件再也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