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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六日上午十一点零五分

在走进童一琳的病房前,林荫听到了赵宁宁在检查室里发出的叫喊。她低着头。她听到一个女孩子在哭:“我还就要把这个王八蛋生下来。怎么的?我养不起,还不能送福利院啊?”

林荫悄悄地笑了。那种从身体里漫出来的,谁也看不到的笑容,一种万念俱灰的笑。像夏天掉在地上的雪糕,融化了,如同一堆污渍。

是谁说的?人类是最善于遗忘的动物。

林荫强烈地反对这个观点。至少在她的个人经验里,那些企图压到记忆之泉深处的东西,总是会在某一时刻,顽强地浮到光天化日之下。按下,浮起,再按下,再浮起,而且还带上陈年的污垢,搅浑一潭看起来清澈纯粹的泉水。

那年,一九九七年的冬天。刚过了冬至。林荫很清楚地记着这个节气,婆婆还活着。一早,婆婆在她的碗里放了三个肉汤团一个赤豆汤团。

婆婆望着雾气后头的林荫,说:“今天冬至了,本来是要祭祖的,现在不兴做这个了。以后有机会到乡下去,带着孙子一起去,我们刘家素来是儿孙满堂的。如泉是长孙长子,理应是要带头的。”

婆婆出身名门,在最最倒霉的日子里也过着体面的生活。那些政治磨难在她看来几乎是不存在的。当年他们家的房子被占了,一家人被赶到了地下室里。能睡的床只有一张竹榻。婆婆的一头长波浪已经面目全非。刘如泉说,头发剪下来的那一瞬间,婆婆弯下身子细细地把落在身上的碎发掸掉,动作轻盈得如同一阵微风。在地下室里,婆婆把被别人剪得一塌糊涂的头发理干净,套上一顶黑丝巾缝的帽子,照样坐在竹榻上吃蜜饯。那几只蜜饯放在一只小小的瓷碟里,插着一支牙签。婆婆说:泉儿,今年的蜜饯盐浸得时间长了。那些蜜饯是婆婆自己做的。每年她都到乡下去买上一口袋梅子,放在地下室的缸里用盐水泡着,到了日子再沥干放进蜂蜜。到了时间,一缸晶莹剔透的青梅就出来了。这一年夏天,梅子泡过了头。婆婆很不舒服地看着一碟梅子,长叹一声,这比赶她到地下室还要难以忍受。

这么个婆婆,在冬至的日子里,提到了祭祖的“子嗣”。林荫捧着青花碗,看着那几颗半透明的冬至团子,没有一点食欲。

“香港都回归了,我们是不是也该收获了?你总不能老是把事业放在第一位啊。都三四十岁的人了。”婆婆嘀咕着。林荫看到刘如泉坐在青花碗跟前,看着汤团发呆。

上个星期,她刚做了子宫输卵管碘油造影。林荫是跑到任白的医院去做的这个手术。

一切更像是一场潜伏式的间谍行动。任白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林荫。一个美丽的小妇人竟然被自己的肚子弄得手足无措了。

“林荫,不生就不生嘛,干什么弄得这么沮丧?我在外头看到你这样的情况也不少,人家也未必像你这样沮丧。你是不是太想要了才会没动静?我就不废话了,精神因素占了不孕病例的百分之三十以上呢。”任白刚从国外回来,身上还带着洋白菜的味道,说什么都带上一句:我在外头如何如何。

林荫看着同学春风满面的样子,苦笑一声:“任白,我一天里有一半的时间要对付那些为生孩子头痛的女人,我自己却没有办法解决自己的问题。结婚那么久了,我那个婆婆天天盯着我的肚子。你想想,一个女人让另一个女人成天盯着——”林荫比画着自己的下腹部,“这么小的范围,让一个人成天盯着,是什么滋味?”林荫笑得很轻松。她不认为自己会戴上不孕的帽子。

“行啊,我先给你开个单子,你先做个碘过敏试验。咱们得一样样规范地做。我告诉你,给你做我可是有负担的,给全市最优秀的妇产科医生做子宫输卵管碘油造影。啧啧啧。”任白笑着开出单子,“你要不住进来?反正二十四个小时以后还要拍张片子看看的啊。”

在学校里,林荫和任白都看过最典型的碘油造影术后的片子,那是一张经典的影像,病人的腹腔里没有弥散的碘油影像。林荫记得那个老师晃着一头白发对他们这些医学生说:

“使用碘油比普通的碘剂更有临床意义。因为碘油浓度大,显影更清晰。这是为了用X光拍片来确定输卵管的堵塞部位,以利于下一步的临床治疗,也就是我们所谓的打通输卵管。你们想想,管道不通,一个受孕过程怎么可以完成?运输成问题了嘛!碘油它如果形成了边缘清晰的团块,就说明输卵管粘连,如果在腹腔看不到弥散碘油影像,比如现在我们看到的这张片子,就说明这个病人的双侧输卵管不通。如果腹腔有残留碘油,说明什么呢?哪位同学可以回答我的问题?”老师看着围着自己的学生,他们一个个年轻有余、热情多多。

林荫小声地说:“这说明病人输卵管不畅,但还没有到不通的程度。”

“很好。但是无论什么样的情况,我都提醒各位,我们妇产科学是一门热闹的学问。我们思考的问题远远赶不上我们面临的问题,特别是各位女同学,你们面对的不仅仅是病人,而且还感同身受。”

站在林荫身边的任白插了一句嘴:“老师,您为什么说妇产科学是热闹的学问?”

老师抽回观片灯前的片子,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学生,说:“不是吗?不热闹吗?人类活动的很大一部分是在我们这里完成的,从生育到死亡,有太多的故事发生在这门学科上。”

老师的话像是上个星期才结束。说这话的老师一生未婚,也没有孩子。在热闹中,她一直安静地活着,说着,看着。那都是别人的故事。

林荫没有住院。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做碘油造影。每周,她都会为别人做上一到两个碘油造影手术。在放射科的台子上,按着步骤一点点地做着,尽可能地不造成病人的痛苦,可是每一个走上手术台的病人无一例外地紧张痛楚,有的甚至失控地叫喊起来。为了知道一条小小的管子是不是可以负起生育的输送功能,女人得忍辱负重。无论精神还是肉体。

“任白,你得轻一点慢一点啊。”林荫躺到手术床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对同学交代了一句。

林荫清楚地感受着任白的每一个动作,她清楚地感到了任白在推碘油时的小心翼翼。因为操作稍不留意就可能造成腹膜炎。她也知道碘油可能在她的腹部留存两年的光阴,也可能会形成肉芽。她清楚地感到碘在腹部里游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阴森森地跟着她的感觉,一种灼痛。她觉得自己的输卵管已经燃烧起来了。或许静脉会因此形成油栓。

任白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满头是汗的林荫,说:“我给你打一支阿托品吧,我看你的输卵管有些痉挛。如果打了还是这样,可能就是狭窄了。”

林荫除了点头,说不出任何话。她想着那些在她手里做过造影的病人,她们是怎么过来的?每一例手术的后面,医生想到的是什么?是一步一步的医疗步骤,还是对女人的贴心关怀?

“任白,我疼。”林荫说。

任白的脸也开始发白了:“林荫,你受不了可以喊两声,我不怕你喊。”

林荫抓住X光床的边缘,她觉得自己的十指冰冷,指端的微循环好像在此刻完全停止了。

碘油造影的结果是沮丧的,林荫的输卵管没有任何病变。任白咬着嘴唇说:“早知道这样,咱吃这个苦干什么?”

林荫惨淡地笑笑:“不吃这个苦怎么知道这样的结果?”

任白叹了一声:“医生就得学会逆向推理,是不是?一个人死了,他死于什么症状?这个症状起始于什么疾病?一个人无法受孕,她起始于什么问题?这个问题是不是伪问题?”

林荫听着任白的话,无法轻松。

“我说林荫啊,你得让你家里那口子查一下,是不是他的问题啊?”

一九九七年,那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好多年后,林荫还在想着那年,那年的病房走廊里的阳光同她今天看到的阳光一样。只是,林荫老了。

刚才在病房里,林荫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说服童一琳接受她的建议。不管这个年轻的女人是什么身份,所有关于妻子的想象林荫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在给童一琳做检查的时候会不道德地想到这是一个躺在刘如泉身边的女人。这个想法让她的胃一阵阵痉挛。她想告诉童一琳,手术不过是对身体的一次重建,但也意味着身体会失去女人的重要功能。童一琳的卵巢和子宫将不复存在。但是她会给童一琳的阴道留下足够的长度,方便她日后的性生活。这是一个妇产科医生的伦理态度,与什么前夫前妻无涉。有时,残忍就在于一剪刀剪断人的七情六欲,而且是以科学的名义。

这些话,林荫没有对童一琳说。

在别人看来烦琐、平庸、劳碌的医务工作,在林荫看来就是生活意义之所在。她认为,普通妇产科的意义与专业妇产科医院的是等同的。虽然它只涉及“普通”二字,比如子宫肌瘤、子宫内膜异位、宫外孕,就像脸上的粉刺一样见多不怪。但是医学的魅力就在于此,其中藏着许多解不开的迷。现在广泛应用的内窥镜技术,加上各种生殖器官的修复和整形手术,一直是妇科英才们施展才华的地方。林荫坚持在带研究生的同时,每周仍旧上三台到五台手术,她不能离开临床,这也是赵宁宁敬佩林荫的根本。

但是林荫想得很简单。一个匠人不做手艺活,还能干什么?更不用说她参与的是对生命的重塑。

离开童一琳的病房,林荫对赵宁宁说:“你把术前的一些注意事项再向十床说一遍,一些可能产生的后果也要说清楚,这比把告知单放到她眼前好,人是需要语言沟通的。我下午还有一个院外会诊和学术会议。有事打电话。” dJiJUjPXmD0w3y9sj9do53vrJDPedvoAl4CG2pKjumCf6fMJwkMYZCp3P8KYUd5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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