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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六月十六日十一点十五分

十床的房间里堆满了花。

糙得如同天才之手编织的草篮子,没有一只重复的。一律的肥硕的向日葵。不是花鸟市场里的荷兰进口的小向日葵。堆在病房里的向日葵粗大,野气十足。如同一排生产队的铁姑娘立在雪白的屋子里,把人的灵魂从二十一世纪向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拖去,不用任何理由。只需用这些黄得光芒万丈的田野里的女人。至少刘如泉是这么认为的。他说过,女人就要像向日葵一样,天天跟着太阳转,太阳就是男人。女人就得像向日葵一样结着一盘肥肥的籽,如同拖着成群的儿女在阳光下敞怀哺养自家的崽崽。

这话他对两个女人说过。第一个是林荫,第二个是童一琳。

两个女人都见过向日葵。两个女人隔着十年的光阴。刘如泉觉得自己老得不像话了,像刚从壳里钻出来的海龟他爹。

现在,一屋子的向日葵在童一琳手里纷纷粉身碎骨。那是刘如泉精心设计的一场花艺。他订下了农场里的一大块葵花地,一个月前就订下的,他原想让童一琳到那里去住上几天。他想好了,他要在这片看不到头的葵花地里,造出一个天才的儿子。他对那个老农民说:“我付够你钱,你把这块地收好。一朵花也不能少。”老农民看着手里两块砖头一样结实的钱说:“老板,一朵不少你的。就是鸟要来吃籽。鸟我管不上的,我不会飞。”

刘如泉快活极了:“飞你个鸟!管好花就行。把你那个房子的墙刷白。”

话说了一个月了,刘如泉也没能把童一琳接到葵花地里。他戴着墨镜送着妻子进了妇产科病房。再接着,那些立在阳光下的葵花带着太阳的味道,也进了病房。没有了泥土,只能立在霞光一样艳的草篮子里面。

童一琳在屋里走着,病态的脸上浮着一层粉,梵高笔下的女人颧骨都是这种色彩,青里透着充满欲望的粉红。

那些黄色的花瓣如同绢,在屋子里飞舞,狼狈不堪地闪现着生命中的黄金时代。一地的葵叶绿得惨淡。

“好极了,多么富有诗意,原来,葵花还可以这样被戏弄的啊?”童一琳兴奋地转着圈子。她的脚光着,暴着细细的青筋。脚毫无顾忌地从花中间踩过去,可以听到汁水被压出脚底的声音,黏糊糊的。

童一琳头也不抬地转着圈。她知道边上有人在看着她表演。她认为自己就是在表演。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始乱终弃的波斯猫,在城市里流浪。所有曾经有、以前有、过去有,那些备受宠爱的、柔软的、暧昧的、豪华的、凄美的、一切宠物可能有的享受,都在一场极度严寒后,没有了。真的没有了。那些黄的肥的花瓣,就是一场“大雪”。童一琳看着那个精心为她织出一个梦一样的帷幄的刘如泉,蚊子一样哼了一声:“你真的那么喜欢向日葵吗?”

刘如泉看着童一琳尽情地糟蹋他设计的美丽。原以为这场黄色的梦会让病房里的童一琳稍许快乐一些。刘如泉觉得自己失败得很丑陋。完全就是一个顶极小丑在表演嘉年华的时候,突然从舞台正中踩了个空的样子,脸上还挂着笑,就一屁股跌到舞台底下,那里是污水、垃圾和不知名的见不得阳光的蠕虫。他就那么劈头盖脸地栽下去,丧失了一切尊严。刘如泉想咆哮一声,这样至少还可以捞回一些面子。可是,极度愤怒之后的男人,要么杀个人见一摊血,要么一声不响地让愤怒在心中发酵成可怕的酒浆。现在,刘如泉杀不了人,只能也唯一可能做的事情就是,酿酒,烈性酒。

童一琳踩够了,她低头看着脚上的浆液,有一种成就感。她不知道自己肚子里是不是也汪着一摊这样的浆液。一住院,赵宁宁就给她做了穿刺,她看到了针管里抽出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人的肚子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这一定是一种让人丧失尊严的东西。童一琳看着这管东西被护士端走,像是端给老佛爷的一盘午时茶。

她知道自己的大劫数到了。

门口有人。童一琳知道一定是从这条长长走廊的那一头走过来的人,那里是医生值班室和护士站。那里面的人个个神色吊诡,面色冷漠,笑容是一种万圣节的面具。如果有一种东西可以像做混凝土超声一样看穿这些笑容,童一琳坚信,那些笑容比那些水泥还要冷漠。

门口的人走到童一琳的身边,带着一种暖暖的香味。有一瞬间,童一琳想起了遥远的家,家里那顶小小的白色蚊帐。她常常隔着蚊帐看着一个女人站在白纱后面对她说“晚安”。那女人早就不在了。她管那女人叫姨。姨身上有着一年四季不变的暖暖的香味。童一琳情不自禁,她强迫自己不要抬头,可是做不到。鬼使神差,她仰起了下巴。

“你是不是特别烦躁?你是不是特别想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你对这些黄色的向日葵是不是特别反感?是不是因为它们都结着很饱满的籽?”

童一琳看着一个女人朝她俯下身子,大大的眼睛从白净的脸上温婉地盯着她。暖暖的。一种想睡着的欲望,胶水一样地包裹着童一琳。

“是的。”童一琳说,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她的心开始一点点地融解。

童一琳认为,眼前站着的这个一身雪白的妇人,应该是与自己不共戴天的敌人。真是。很长一段时间里,童一琳的日子就是在同这位影子一样出现在她的生活里的女人纠缠着,如同两条藤缠在一起,一条是青藤,一条是老藤。青藤上是童一琳生机勃勃的枝叶,遮天蔽日,恣意狂热。老藤上是这个女人夺人眼目的秋叶,红里透出行将枯竭的无奈。她意志坚定地夺走了这个女人应该有的一切。现在是不是老天要报应自己了?

多年前的那个雨天就这样回到眼前了。童一琳透过窗子就可以看到时间这个画家浸着雨水画出的水彩画,她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去回想这幅画,尽管那画在当年是那么地让人望而却步。

现在,她必须面对这个女人吗?如果不,那就只有逃出这里,这就是她踩着向日葵时想到的唯一出路。

“林主任,我求你,我要出院。”

“不行。我不能同意你的要求。”

“如果我一定要走呢?”

“假如你不想再做一个女人,不想同我们一起把面对的这个病魔打垮,你可以走,门开着。医院无权强迫患者住院。除非他没有民事能力,要别人代理,那也得有法律程序。”

童一琳低着头看着一地狼狈不堪的向日葵的尸体说:“我还是想出院。我很清楚我的选择。”

“童一琳,你不要一意孤行。我知道你的心思。因为我是你丈夫刘如泉的前妻。”

一直站在林荫身后的赵宁宁吃了一惊。难怪她觉得这个十床的男人有些面熟。她想起来了,在林荫的抽屉里有一张照片,一个男人双手抱着肩膀倚在一棵大树旁。照片明显地被裁过了,少了一个人。树干的一侧有一角深蓝色的裙裾残留着,给人无限想象。赵宁宁记得,她看到照片的时候,老师正在发呆,因为发呆,照片从抽屉的缝隙里意外地被窥探到了。赵宁宁觉得自己是在窥探,跟了老师快十年了,她觉得离老师越来越远,远得只看得见一团优雅的影子,连色彩都褪去了。现在,她突然看到了一屋子的色彩,黄色的,炯炯有神的黄色,灿烂得让人不敢久视。赵宁宁移开自己的眼睛,却看到早就离开办公室的宋如珊站在玻璃门边上,津津有味地品着病房里的一切。

从林荫走进病房,从林荫开始对着童一琳说话,刘如泉就感到一股寒风穿过病房。他无法想象再这样僵持下去,这间豪华病房里还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走到童一琳面前,压着嗓子说:“好吧。我们出院。”

刘如泉弯下身子,收捡地上那些狼藉的向日葵。花瓣都踩烂了,粘在光洁的地上。刘如泉发现,向日葵原来也有香味,他把手指放到鼻尖前头,悄悄地嗅了一下,一种远山的气息。心里的怒气竟然就这样烟消云散了。那些从花盘里迸出的籽,湿乎乎地鼓着浆汁,让人无法想象它们成熟时的饱满。刘如泉就这么捡着,病房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也不知道,那些女人,无论是穿着条纹病号服的童一琳,还是裹在白色诊断服里的林荫和赵宁宁,都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男人像儿童一样捡着花瓣,像一场事先布置好的游戏。

刘如泉直起身子,对着赵宁宁说:“真是很对不起,闹得病房里不得安宁,我马上让人把这里收拾干净。出院需要办什么手续,请你提醒我一下。对不起了,打扰你们这么多天,造成这么多麻烦。我的妻子心情不好,请你们原谅。”他没有看林荫一眼。这个与他生活了漫长日子的女人,正静静地站在病房的中央,如同这间屋子的主人。是的,她是主人,她是这条走廊里最有权力的主人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所有进入这个地方的人,都或多或少地被她收到了自己的权力范围里,如同一群羊被收进了一个扎得很紧的羊圈。

护士来了,推着治疗车。车上放着输液器和几袋液体。她怔在门口。

“主任,上午还有输液呢。”护士一脸困惑。赵宁宁朝她摇了摇头,护士知趣地把车子拉回门边,这个时候她听到主任在说话。

“你把车子推过去,十床要输液。”

所有的人都看着林荫。

林荫走到童一琳身边,按着她的肩膀:“不管你怎么看我的身份,我都要负责地告诉你,你必须住院,你一定要尽早做手术。”

林荫转身看着赵宁宁,不温不火地说:“按照医嘱做好术前准备。”

她走了,丢下一屋子的人。她看着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一缕阳光从天边投进来,像极了多年前她在走廊里看到的那缕阳光。 OHcBSAT9mUbiw2hHwTJtHirqPxrViFy3aw//lz5b8uX9MGEtMQByQw+2dC7t6Q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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