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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六日十一点零五分

那四分五裂的巨大声响是从小手术室里发出来的。这是医院独立于门诊手术室的“VIP”性质的手术室。能进这里的人,大多有背景。

赵宁宁循着声音往小手术室里跑的时候,护士站里已经站着一拨人了。四五个人,一个个染着说不清颜色的头发。身上的衣服里长外短,肥大。赵宁宁都见怪不怪了。病房里隔三岔五就会有这样的孩子出现,她们是父母或者是什么人托了关系来做人流的。

赵宁宁在实习期就碰到过这样的孩子,那时候,孩子们还哭丧着脸,有些还有小男孩在一边偷偷陪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过是十年光景,那批哭丧着脸的小孩子早就改弦更张了。前几天赵宁宁还接诊过一个妇人,挺着大肚子来做围产期检查。一看病历,赵宁宁就认出她了,只不过人家却一脸这辈子没见过赵宁宁面的神色。她的边上站着一个男人,自然不是当年闯下祸的那个愣头青了。

现在,赵宁宁又得面对几个难缠的小孩子。她想,不就是小孩子吗?还读着中学吧?说大了也就是大一大二。遇到这种事,活该就得赵宁宁当堵“管涌”的那个大草包。

林荫早就说过了:赵宁宁,你了解青年,你去做这种事情最合适。

什么事?调解那些为了情感、为了手术、为了青春赔偿闹出的喜剧。

现在,四分五裂的声音已经平息了。透过毛玻璃门,赵宁宁看到一个女孩子站在手术床前。住院医生刘依心正压着声音说话: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懂事?有什么事情等做完手术再说也不迟啊。对不对?你现在的情况不做,等超过三个月就要做引产手术,那真是太痛苦了。”

玻璃后面的那个女孩子的声音真好听,脆得如同小黄瓜上的顶花:“引产就引产,我不怕痛,了不起生下来,我看他怎么办。我就是要让他丢脸。噢,上床了,痛快了,有高潮了,现在我让他高潮一下,看他去死!”

这声音太熟了。

赵宁宁推开门。

“你胡说什么?”赵宁宁看着那个站在手术床前的女孩子。她下身光着,两条腿瘦得跟鸡腿没什么两样。踩在地上的脚套着脚链,指甲上涂着至少四种以上的颜色。

“陈茜茜,你又来了?”赵宁宁两手插在口袋里,眼睛盯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我上次怎么跟你说的?要注意避孕。我本来想给你上一个环的,但考虑到你太年轻,对你的子宫环境不好。你怎么能这样不爱护自己?啊?”

陈茜茜看着眼前的这个医生,她特别怕这位医生的眼睛,像刀子一样插进心里。她两只脚相互搓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那里有一块水渍,像一只化了烟熏妆的眼睛。

“我爱他。我怎么知道这么快又中弹了。这怀孕也太容易了,我们楼上的那个女的,老是怀不上,天天跟老公吵架。早知道,我给他怀一个算了,说不定还有一笔抚养费好拿呢。”陈茜茜嘴里叽叽咕咕的,还嚼着口香糖。她发现赵宁宁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嘴,又加了一句:“看什么看啊,口香糖,无糖的。我在减肥。”

赵宁宁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像一个老妇一样抓起器械盘里的一把镊子,朝陈茜茜扔了过去。“你知道什么是无耻吗?啊?我怎么跟你说的?子宫刚做过人流手术,内膜非常新鲜,特别容易怀孕。我不是让你三个月内不要接触吗?这个时候,你是人还是畜生啊?真不要脸。”

她差不多都咆哮起来了:“他人呢?死哪儿去了?”

刘依心奓着双手,手上还套着手套,眼睛左右看着两个女人,一个是同事兼上级医生,一个是一脸奶气的病人。

“你们是不是亲戚啊?有话好好说嘛,不要让人家当笑话看。”刘依心弯腰去捡地上的镊子,同时偷偷看着怒发冲冠的赵宁宁。该死的镊子,捡了几次都滑到地上,叮叮当当地响。

“谁跟她是亲戚?我们姓赵的祖宗八代没有这样的东西。”赵宁宁看着陈茜茜,“你给我把裤子穿上!你不穿是不是?那你出去,我这里是手术室,不是脱衣舞会。你爱上哪儿上哪儿,等着拿你的抚养费好了。”

赵宁宁没有说实话。这个陈茜茜是她男朋友的妹妹。她第一次见到陈茜茜就是在计划生育门诊。

那天,把自己穿戴得只留下一双眼睛、一双手的赵宁宁,坐着,头都不抬地拿起摆在桌上的病历。

这一周都是计划生育门诊,除了周四上午有一台普外科请去协助做的手术。作为二线医生,赵宁宁上的都是一些让人头痛的手术,除了难度还有人情。她老是想,什么时候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单纯的医生?她问过林荫。林荫回答:你说的那个医生不存在。

赵宁宁头也不抬地问桌子对面的那个人:“哪里不好?”

桌边的人说:“我大姨妈不来了。”

赵宁宁知道到这个门诊来的女孩子们都是因为“大姨妈不来了”。

赵宁宁接着问:“上次同房是什么时候?”

“想不起来,反正是上个月的事情。我怎么这么倒霉?”

真是猖狂啊!赵宁宁抬起头看着病人。一个瘦瘦的女孩子。浑身都是颜色。耳朵上戴着三个耳钉。

赵宁宁飞快地在病历上写着门诊记录,嘴里说:“你先到里面去躺下,我马上来。”一个上午,这样的接诊就没断过,她实在佩服给“人工流产手术”取了一个“计划生育”名称的人。生育是要有计划的,不在人生计划里的生命是一定要消除的。这没有任何障碍。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去向那些不该也没有能力的女孩子说明,人怎么样才可以不怀孕?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谁也回答不了。赵宁宁也问过林荫。林荫回答:这要问计生部门。

那时她刚拿到博士学位,医师资格证书还没有拿到手,正想着是留校还是到林荫身边。林荫似是而非的回答让她纠结,也让她下了决心要在临床做下去。至少通过自己的手可以解除很多女人的烦心事。这比在课堂上朝着一批根本不知道临床为何物的医学生空对空地说话强。

二十一世纪的一个春天,博士生赵宁宁走进检查室。一个女孩子已经躺在床上,取截石位。上临床课的时候,老师说:截石位是手术取位的一种方式。特点是病人仰卧,双腿放置于腿架上,将臀部移到床边,能最大限度地暴露会阴,多用于肛肠手术和妇科手术。第一次见到这种体位,二十岁出头的赵宁宁有一种被当众污辱的感觉。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男生们怎么可以同她们一样堂而皇之地站在妇检室里。她记得那个躺在那里的女孩子哭起来了,一缕一缕的声音,在冰冷的器械中流着。男生们面无表情。赵宁宁的胃抽得厉害,腮帮子全是酸水。事隔多年,在妇产科主治医生赵宁宁眼里,这样的姿势见得多了,只是年纪跨越极大,从老妇到少女。赵宁宁通过这扇向她打开的生命之门,洞察女人的幸福和痛苦。而痛苦总是比幸福要多上几十倍。哪怕从门里来到这个世界的生命是如何地欢欣鼓舞、歌声响亮,那个送她(他)来的人和接她(他)来的人经历的那种天崩地裂的痛楚,那种未知的等待与急迫,那种改天换地的快乐,小生命全然不知道。

更不用说,赵宁宁面对的,通常是引流瓶里的那一堆还谈不上意识的组织。或许,也可以说是生命?一条鱼?一只小兔子?至少在胚胎早期是一样的。

赵宁宁不喜欢使用一次性窥阴器。她怀疑制造商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器具是伸进最敏感的器官里的工具,必须极光滑、极柔韧,不能有一点点的毛刺,哪怕肉眼观察不到。护士都知道赵宁宁的这个习惯,原因就是很多年前她使用一次性窥阴器时,擦伤了病人的阴道。她面对着猛地坐起身子惨叫一声的病人,那种愧疚,赵宁宁永远不会忘记。她摸了那把窥阴器,居然有毛刺!从那以后,她拒绝使用那些所谓的一次性工具。

赵宁宁拿起窥阴器伸进女孩子的身子。女孩子叫了一声:“哇,你轻一点嘛,我哥哥说,你是最好的医生了,要不然我才不会到这里来呢!”

赵宁宁吓了一跳,什么人?她居然说有一个男人知道自己是最好的妇产科医生?这太暧昧了吧?

赵宁宁停了下来,问:“你哥哥是谁?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怎么会呢?”女孩子探起上身,“我哥哥是陈冬啊!”

赵宁宁绝对心动过速了。她发誓心跳已经超过一百二十了。

那次手术,赵宁宁做得麻木,只想着尽快完成这个让她丢脸的过程。她是这么认为的,她甚至痛恨陈冬怎么会把妹妹弄到她这里来,而且居然事先不露一点风声。是不是做律师的都是善于保守当事人秘密的人?

赵宁宁就这样认识了这个女孩子。她不想再次在手术室见到这个女孩子。但是,这世上但是的事情太多了,赵宁宁躲不过“但是”。才几个月,湖里的荷花还没开呢,陈茜茜又来了。

赵宁宁朝着陈茜茜差不多咆哮起来:“你不想做尽可以马上走,我提醒一声,你得穿上裤子。”声音大得足以让赵宁宁在妇产科病房丢人现眼了。没有人听过赵主治医师这样野蛮地叫喊过,像个从没见过世面、刚死了当家男人的悍妇。站在一边的住院医生刘依心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陈茜茜哇地哭起来,稀里哗啦、歪歪扭扭地套着裤子:“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张皮。不做就不做,我还就要把这个王八蛋生下来。怎么的?我养不起,还不能送福利院啊?”

说着,她像风一样地从小手术室里蹿出去了。这个瘦巴巴的女孩子果敢得像一根钢筋。

“你给我回来!”赵宁宁在身后喊着。除了把走廊里那几个待产的孕妇吓得愣住外,没有人回头。陈茜茜哭着走过走廊,惊天动地。

像是约好了,十床童一琳的房间里也爆出声音。女人在绝望的时候,要么永远沉默,要么高分贝地抗争。和风细雨地表达自己的绝望之情,那是大白天见了鬼了。怨女幽鬼,那是戏里的扮相,生活中,没有。 14Oeto2/jDv+/HHppqFRtZ5MvhvWsZmFKgBN9h40NkdLBPd7Jr1Q1JauWiVpRQa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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