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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六月十六日十一点

有人敲门。

林荫看着腕表:“我十一点钟有一个记者约见。”她的脸明确无误地告诉刘如泉:此时不宜再谈童一琳了。

刘如泉站起身,俯身拿起咖啡杯,仰脸就喝。一股足以让他的口腔黏膜红肿的热流闯进嘴里。刘如泉张嘴向前冲着,热咖啡一泻千里落在了桌上。白色的办公桌上,洇出一团棕色。

极狼狈。他看着林荫。这个当年让他狂热得想跳楼的女人,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说:“你去吧,回头清洁工会收拾的。我现在有客人。”

刘如泉看着那团棕色的液体,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海蓝色的手帕,往棕色液体上一按,再一抹,白色“解剖床”上划过几道痕迹,如同陈旧的血迹。他说:“我做的事情,我自己收拾。”

林荫笑了:“你还是习惯用大手帕。”很多年前,她就说过刘如泉,他总是把一块大得可以盖住小桌面的手帕塞在口袋里。这是他唯一的奢侈。每一块手帕必须烫得平平整整。他拒绝用那些纸质面巾纸。“我小的时候用惯了。我们家里的手帕每天有一大盒,全是保姆烫好了,然后就——”刘如泉说,他做了一个擦鼻涕的动作,“我一天用好几块。”林荫记得刘如泉擦鼻涕的动作,信手一挥,优雅而又放纵。

她看着刘如泉把擦脏的手帕朝废纸篓里抛过去,一只美丽的蓝蝴蝶划过白色的办公室。

门又敲响了。

“门没关,请进。”林荫的门除了上下班上锁,从来就不存在关的问题。门上没有锁舌,双向弹簧,如同手术室的门。

有人进来了,带着一股薰衣草的香气。这味道刘如泉太痴迷了。他转身看着进来的那个人。

一个穿着蓝色夹克的女人,瘦,硬。刘如泉在脑子里立刻把她划到了这类女人的阵营里。一个女人如果把自己折腾得这样坚硬,必定是一个立场鲜明的人。

女人看了刘如泉一眼,差不多就是瞬间寻找答案的眼神。

“你好。”她朝刘如泉一笑,嘴角浮出一对深深的酒窝。一瞬间那种坚硬遁形。

“你好,林主任。我是昨天同赵宁宁医生约好时间的宋如珊。”她从随身的一只防水大包里掏出一个名片盒,抽出名片双手递到林荫手里。

“宋如珊。《新闻纵横》节目主持人,编导。”名片上写了一串电话号码,三个电子邮箱,外加一个QQ号。

宋如珊趁着林荫看名片的一刻,打量她的办公室。一个新闻记者进入一个陌生环境前有三件事情要做:第一,事前了解这个环境主人的情况;第二,对这个环境的性质有较全面的了解;第三,对环境可能对自己的影响要有充分的评估。这是宋如珊进入新闻界后得出的经验。

办公室,大。

白色的办公用具,冷。

朝北的窗户吃下一湖的颜色,绿。

朝东有面墙壁,宋如珊差不多要惊讶得张嘴了——如果她不是一个在职场上磨了十年的老新闻工作者——整整一面墙壁全是婴儿的照片,所有的婴儿都笑得如天使一样令人内心柔软。

林荫看着名片,头也不抬地说:“这些孩子很可爱吧?宋记者,你还没结婚吧?”

宋如珊差点从椅子上立起来了。原本她就感到自己是在一个必须仰视的角度看这位妇产科主任的,现在,她开始怀疑这把椅子是不是有一种揭露生命的魔法了。

“你很吃惊,是吧?别这样。我只是想让我们的关系轻松一些。”林荫站起来,双手递过自己的名片——一张半透明的淡蓝色的名片。上面只写着“林荫”,外带一个手机号。

在这座城里,林荫还用得着写上自己的职务到处递“片子”吗?

“我听赵宁宁说,你是想了解一下女性生殖健康的问题?”林荫说。

宋如珊看着对面这位年纪不详的女人。她读不出这个女人的年纪。美丽在那张有些松弛的脸上依旧弥漫着。眼袋恰到好处地告诉看到它的人,这种美丽是有岁月的。笑起来,眼角拉出细细的皱纹,柔软而又醒目。光洁的额头上方堆着黑发,一丝不苟地梳向后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林荫身上的一切都恰到好处,包括那件烫得很挺括的工作服。宋如珊悄悄地扫了一眼桌下,一双淡咖色的皮质平底软鞋,静静地搁在一小块深蓝色的地毯上。

心里叹一声:极品。

“林主任,其实我也不是专题做什么女性生殖健康的报道。我其实只是想通过这样的一个话题,建立一种常规的联系。我老是在想一个问题,社会在进步,可是女人对自己的认识却很局限,甚至在倒退。现在整个社会还是用一种男性社会的审美观在制造女性健康的话题,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个阴谋,至少是一个误会。我一直想请教有关的专家,人们可不可以走出这一误区?”宋如珊不停嘴地说着,她看到林荫的眼睛从心不在焉变得专注起来。她知道,自己开始得到这位专家的共鸣了。

宋如珊直到这一刻才发现,那个男人还站在办公室里。她突然觉得自己在一个不合适的时间里,说了那么多不宜让外人听到的话。她也很吃惊:什么时候,她已经把林荫划成自己人了?

宋如珊转头看那个男人。

一身说不出颜色的上装。说不出颜色是因为它脏得有条不紊。上装里面套着一件衬衣,衬衣里面还是衬衣。居然三件衬衣套得如此不干涉视觉。裤子是沾着尘土的牛仔,裤脚竖在一双坚固的帆布鞋上。

刘如泉浑身不自在,在林荫的办公室里,让一个坚硬的女人如此审视着。他用一只手指着林荫说:“我先去病房了,一会儿再来找你。”

出门,那扇弹性很好的门,晃着堵到刘如泉的身子。身子撞在门框上,有一种慌不择路的感觉。这种感觉太差了。刘如泉听到身后那个女人问:“刘主任,这个人是医闹吗?”

刘如泉心里一字一顿地骂着。他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宋如珊。果真像一枝坚硬的珊瑚,红,或许是极品的阿卡珊瑚。

宋如珊看着对面的林荫。林荫的眼睛若有若无地送着那个男人走出门去,深得像一潭冷泉。眼睛能深到这种程度!宋如珊心里叹了一声。她自己长着一对细长的眼睛,同行都说她的眼睛是飘荡的丝绸,让人捉摸不定,带着这样的眼睛去采访任何一个人,都会让对方保持高度的警觉。现在面对一双冷泉一样的眼睛,宋如珊一下子没有了底气,她想不起来刚才自己都说了什么。

“你刚才对我说,现在社会都是以男性的眼光设计女性的健康标准。”林荫一眼看穿了面前这个忘词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她不怎么看电视,顶多在家里看一些原声光碟,而且与专业有关。

宋如珊接着林荫的话头说:“是的,我一直感到很困惑。为什么是这种局面呢?从一九四九年到现在都半个多世纪了,不是一直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吗?更不用说民国还曾经提倡过‘新生活运动’。”

林荫笑起来了,身子向后靠去,仿佛在融进身后的那一汪湖水里。“在生育问题上,妇女的确占了半边天,至少一个健康的男人的染色体只有一个X因子,而女人有一对,X加X。所以女人的抗击打性要强过男人,在易感性方面也强过男人。你知道吧,男婴在出生比例上多过女婴,是一百一十比一百,我这里说的是不加控制的情况下。但存活下来的只有九十几比一百。女婴反而比男婴多了。而且女婴出生时的缺陷少于男婴。这是因为女婴有一对X因子。”

宋如珊差不多都要迷上面前的这位妇产科主任了。她包裹在一层薄纱似的优美中间,朦胧得很得体。

“这样吧,”林荫操起电话,“我给你介绍一个人,她一定是一个非常能够回答你问题的人。”

林荫伸出手去拨电话,她注意到宋如珊盯着她的手指。林荫知道,所有与她交往过的人都会注意她的手指,细长、柔韧、灵巧。她没有去理会宋如珊的眼光。让宋如珊尽可能自在地欣赏和惊叹自己的手指头吧。一个天生的妇产科医生的手指头,可能百里都不一定挑得出一个。

电话那头一个清亮的声音差点炸了林荫的耳朵:“嗨,哪位?说话。”

“是我。林荫。”林荫盯着一墙的婴儿照片,“我没事不会给你打电话。你听着啊,我介绍一个人来见你。”

“什么人?”

“女人。”

“怎么了?不孕还是要调理?”

“你咋咋呼呼什么啊?文明一点。一个电视台的主持人。”

“哦,我知道了,不会是产后经血不调吧?这些娱乐界的人,一个个都不把自己当女人看。”

林荫捂住话筒,很不安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宋如珊,说:“对不起,我这位朋友就这个脾气,心很好,就是嘴臭。”

林荫叹了一声,用指头敲着话筒:“我说,任白,你太放纵自己了。人家是来采访女性健康方面的。她问我,为什么现代社会还是按男性的眼光设计女性的健康。我看你来回答最好了。”

“这话题我有兴趣。你让她来。要不我来接她。哎,我刚换了车了。吉普,美国原装的。”

“好你个崇洋媚外的家伙。你别说这个,我不会开车。”

林荫放下电话,耳朵热乎乎的,任白说的话烫人。她总是这样四处张狂,不拘形骸。几乎没有人相信,她会是一个任氏中医妇科的传人,能把女人调理得如花似玉。

林荫从便笺簿上扯下一张,写了几行字:“这是任白的电话,她有三个电话,你试着同她联系。如果找不到她,再联系我好了。她一定会让你有收获。不过,你要有充分的备受打击的思想准备。”

林荫站了起来,问:“你要一杯咖啡吗?”

门外传来惊天动地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砸到地上,四分五裂地响了起来。 vocg75Ki9kAPE6IMjdqWj/PgpT/o+D26b4yCoLsjbTqtC7kJUjBYqgKO0W8PAf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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