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日十点三十五分
记不清是哪一年的事情了。
美院油画专业学生刘如泉,站在医大校门外,目光炯炯。
一头乱发。一身油彩。一双臭烘烘的牛皮靴子沾着来路不明的污渍。一对光溜溜的脚插在靴子里。刘如泉和美院里的那些男生一样,不可一世,恨不能成为天下惊世骇俗第一人。
他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握着一把大剪子。
医大的学生刚下课。男生女生走过刘如泉的身边,对他熟视无睹。每天他们都可以看到这个人从美院方向骑着一辆破永久车过来,惊天动地响着。刘如泉从来不好好下车。总是屁股一撅,车子从胯下飞出来,被双脚落地的刘如泉一脚踢到墙边,呻吟着躺下,成一堆废铜烂铁似的骑行器。除了收破烂的,没人会费力气去扛这玩意儿。刘如泉说,这叫自由,也是一种行为艺术。
“这个人精神有异常。”一个走过他身边的男生很大声地对边上的一位戴眼镜的女孩子说。
“讨厌,你不要吓我。我的耳鼓要被击穿的。”女孩子笑眯眯地看着刘如泉,“美院的人都是精神异常的。”
刘如泉乐坏了,冲着那个戴眼镜的女孩子叫道:“嘿,耳朵不要聋了。本来就是个瞎子,再加上聋子,可怜见的,残联的嘛!”
医大的学生这下可是红眼了,冲着刘如泉站住了。看架势,大学生之间来一场冲突再正常不过了。反正在医大门口,转弯就是附属医院门诊,起死回生的概率不要太大。
刘如泉手里的剪刀吓傻了那些准备上来的人,不管男的女的,没人愿意跟剪刀过不去。这可不是手术剪,扎一刀还得打破伤风抗毒血清。
校门边上的男生女生们个个绕着刘如泉走了。
此刻,阳光灿烂。
有人走出来了——一个剪着短发的大眼睛女孩子。天空因为她的到来透明得如同海洋。
刘如泉呼地冲了上去。短发女孩子看着他:“别瞎跑,当心踝关节扭伤。”
“林荫。我今天是有备而来的。”刘如泉看着这个剪着短发的女孩子,心里柔软得如同丝绵。
“你过来。”他一把抱住林荫,如同抱着一个大娃娃。林荫的头被刘如泉搂在怀里,还没来得及幸福一把,便感到一把冰冷的铁器钻进了她的头发。
“哎呀,泉子,你想干吗?”林荫一动不敢动地站着。耳边听着门卫大爷在远处吼着:“干什么?我叫派出所的人了。”
林荫听到自己的头发在嚓嚓地响着。地上落下一绺绺的黑发。半分钟前,它们还是她头皮毛囊里生长出来的角质细胞。现在完全断离了!
“你别动啊,我给我老婆做一个新造型。”刘如泉在她的头上方叫着,声音里全是快乐的味道,一种椒盐花生糖的味道。
林荫完全可以感到她被人包围了。因为她看到无数双鞋子围在了她的周边。身上有一种不知方向的热烘烘的肉体散发出来的气味。
“好了。”刘如泉放开了林荫,顺势在她的头上亲了一口,“亲爱的,我的作品是天才的想象。”
林荫被拉到了大门的传达室前,刘如泉指着窗玻璃映出来的一个人,说:“看,多好。”
林荫看到一个人,耳朵两侧的头发被剪成了锐角。额上的刘海被齐根剪去,露出一个光光的额头,柔和得像丝绸。
她看到窗玻璃上的那个女孩子惊讶地张大了嘴,她知道这嘴是她自己的,她的嘴张得同“她”一样大。
“泉子,你是个神经病。”林荫大叫起来。
她的声音刚出嗓子就别住了,如同脚别在门缝里。
校保卫部的那个部队下来的科长正朝他们直挺挺地走过来。
“谁?谁是神经病?啊?哪个单位的?”科长恶狠狠地说着,眼睛盯着刘如泉手里的剪刀,“你把东西给我放下,这是证据。”
“没有啊,谁是神经病?”林荫笑眯眯地看着科长,“他是我男朋友,我让他给我剪头发呢!”
刘如泉笑着举起剪刀晃了晃。
“你给我放下那家伙。”科长把哨子放到嘴里,吹了一下,不争气的哨子卡了壳,像小孩撒尿一样嘘了一声。
林荫笑了起来,越笑越响。她完全忘了头上的那种怪发型,笑得几乎跪在地上。她看到天的上方,有一个乱七八糟的头在晃着,带着油彩的五彩缤纷。
“来。坐下来。”刘如泉把林荫按在自己的膝盖上,自己则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给你做一个造型。”他掏出一圈塑料电线,红绿蓝黄,抓着林荫的头发系起来,“我刚看到一幅年画,那里面的孩子就系着这样的头发。你是我的好孩子,你也要系这样的头发。”
林荫任刘如泉折腾着,一种沉沉入睡的感觉泡着她的全身。她真的在刘如泉的膝盖上坐着睡着了。至少那一刻,她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
校门的这段经典被无数人翻译成各种版本。直到有一天,林荫坐在办公室里听着赵宁宁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老师,医大校门口的浪漫传奇你一定没听说过。那可是九十年代呢!”
“什么浪漫传奇?”
“就是剪头发的传奇啊。”赵宁宁喋喋不休地说着在她读小学的时候,发生在医大校门口的经典。
林荫听着。这事情发生过吗?自己曾经扎着一头的塑料电线在校园里走着,两个星期不梳头、不洗头吗?
林荫听着这样的故事。她想告诉赵宁宁,她还有一张油画素描在家里放着,那里面就是一个扎着塑料电线的姑娘。只是,那姑娘身上只围着一条薄纱巾,胴体绰约。这是当年美院狂生刘如泉想象中的林荫。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一个上午,阳光如胶水粘着时间。林荫曾经看着油画对刘如泉说:“你就是一个狂生。而且下流。”
那天,他们躺在湖边的一棵树下。周围静得如同墓地。
等着林荫夸奖的刘如泉往地上一躺,说:“我就等着你说这话。我想象你的身子一定比我画的更美。我很期待。”
多干净的日子。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的美院学生刘如泉坐起身子。“我一定要娶你,画一张最美丽的你。你刚才说我是狂生,只说对了一半,我是一个君子似的狂生。而且是天才,将来我的儿子也是一个天才。一定的。”他张嘴大笑起来,林荫一眼看到了刘如泉张大的嘴里,悬雍垂(小舌头)鲜红欲滴。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如同吹过门缝里的风。吹过旷野的轻风在穿过门缝的时候,会冰冷得让人毛骨悚然。尖锐而无法躲藏的风。现在,发生在很多年前的经典故事,就是那门缝里的风,冷漠地扑面而来。不是朝着林荫,而是朝着刘如泉,至少林荫是这么想的。
现在,林荫坐在办公室里,背后是中国最著名的城市湖泊。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失神地站着。她有绝对的优势让这个男人坐下来,只要她想这样做。
“要不要来一点咖啡?”林荫指着墙边的台子,那里有一台德国原产的咖啡机,是林荫从斯图加特带回来的。现磨的咖啡有一种致命的诱惑。浓浓的浮起来的沫子下,是滚烫的汁水,不动声色地把香气和灼热送到人的五官。品尝时可能会不经意地烫到嘴唇。那是一种接受爱人热吻的享受。
林荫不等刘如泉张口,走到咖啡机边上开始操作。“我一直想,如果我不当妇产科医生,我一定是一个咖啡店老板。坐在洒满阳光的路边,等着客人上门和我聊天。我一定把店开在美院对面。”
“如果天下雨下雪呢?”刘如泉看着咖啡液细细地流进瓷杯,杯是骨瓷的,透着咖啡的棕色,一点点地打着漩儿漫到杯沿。屋子里弥漫着香气。
“下雨下雪怕什么,总有像你当年那样的狂生吧。在雪地里喝着咖啡,或者数着雨篷上的雨点。对吗?你的想象力比我丰富多了。”林荫把一大杯咖啡放到白色办公桌上,“我记得你是喝清咖的。”
看着咖啡沫画着圆圈在杯子里转着,刘如泉一屁股坐到低低的椅子上。他仰脸看着林荫,说:“告诉我,童一琳为什么要出院。”
林荫迅速在脑子里搜索理由,就像在手术途中突然看到一条血管被不经意地损伤时必须马上止血那样。那些血管钳就是她中止危险的称手兵器。现在她要拿出童一琳为什么要出院的理由。可是,她并没有从童一琳那里得到任何出院的要求,更不用说原因了。难道仅仅是因为,刘如泉是自己的前夫吗?
有人进来了——刘依心。
刘依心苦大仇深地看着林荫。
“主任,我的一个门诊病人,妊娠血糖偏高,但是没有家族史,也没有死胎既往史,怀孕前的血糖值也是正常的,体重偏轻。我给她做了糖筛也是正常的,这个病人可以认定是妊娠糖尿病吗?我让她回家,定期检查,有什么不对吗?赵医生为什么一定要留观?”
林荫看着刘依心再看看刘如泉,她朝门口伸出胳膊,不疾不徐地对刘如泉说:“你看到了,到我这里来的每一个病人的情况都需要重视。两位医生对病人的诊断不同,也来找我评判,难道我的标准就是唯一的标准吗?现在我要和刘医生处理一下这个病人,你先回避一下。”
刘如泉完全不把林荫这种文质彬彬的表达放在眼里。要撵我走?一边站着去。当初离开林荫的诸多因素里,她的那种文质彬彬的拒绝就是刘如泉最不可以接受的。女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为了为难男人而放声啼哭的。现在,刘如泉以沉默告诉林荫,想让我走出去,没门儿!
林荫看着坐在椅子里的刘如泉长叹一声,男人到死都是孩子。
她对刘依心说:“你去把赵医生找来,我们到医生办公室去讨论这个问题。”她不再看刘如泉一眼,径直走了出去。刘依心疑惑地看着呆坐在椅子里的刘如泉,居然有人可以这样赖在主任的办公室里。凭什么?
赵宁宁刚下了一台手术,内窥镜下的子宫摘除。手术有些不顺利,病人的膀胱有一些轻微的擦伤,她正开好术后医嘱让护士观察尿液、阴道分泌物和体温,为了预防感染,她又在液体里增加了抗生素。这是她今天的第三台手术了。这几天手术排得相当满,她感到身体里的水分都集中到了双下肢,静脉已经极度充盈了。她甚至没有脱下洗手衣就那么赖在医生办公室的椅子里。有的时候,赖倒是做人的最佳状态。大多数时候,人都会充分展示独立行走的动物的特征,笔挺地保持身段,真是遭罪啊。赵宁宁此时像个哲学家一样思考着人的特性究竟是赖还是挺。这时,林荫带着刘依心进来了。赵宁宁明白,这个刘依心是为了那个叫顾丽娜的女人而来的。
“刘医生,你用不着惊动主任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病人的处理意见我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她需要住院,她现在的血压很高,下肢水肿,加上血糖偏高,我高度怀疑她妊娠糖尿病。刘医生,你怎么可以把课本上的典型描述放到一个病人的身上?这是大忌。我早就说过了,有的人可能真不适合从事医学。而且,病人如果住院只能住VIP,因为普通病房已经没有床位了。作为一线医生,你比我更清楚。”赵宁宁仍旧坐在椅子上,只不过把体位改变得稍稍端正了,她不能像一个无赖那样面对主任的优雅。
刘依心不依不饶地说:“赵医生,今天主任在这里,我也把话挑明了说,你推荐VIP病房是不是为了创收?”
赵宁宁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刘依心面前,对她说:“我也挑明了说,如果不是因为今天手术多,我的腿都站肿了,我会好好同你计较下去。现在,我要休息去了。你没看见我的洗手衣还没换下来,中饭还没吃?”她看着站在刘依心身后的林荫,很想笑一下。赵宁宁从刘依心身边走过,闻到一股香水味。她扔下一句话:“刘医生,医生办公室不是卖化妆品的淘宝店。如果你真要用香水,我建议你不要用香奈尔五号,你个子太矮。”
说完这话,赵宁宁脚步飞扬地走出医生办公室,口舌之快真是痛快啊!
走廊里有人堵住了赵宁宁。不用抬头,赵宁宁都可以知道是谁,这双肿得只能穿男式大拖鞋的脚,是顾丽娜的脚。
“赵宁宁,你不要向我解释什么。你也不要把那么多年前的事情放到今天来报复我。”
赵宁宁正眼看着这个比她矮了十几公分的女人。妊娠的浮肿让她早就失去了一个年轻女人的本色。孕妇是女人一生中最难扮演的角色。任何对她们的美丽的描写都是虚伪的。诗情与画意那是画家和文人的意淫。激素水平的改变和她们对孩子的本能保护,让她们的皮下脂肪不可思议地堆积在身体和脸部。一张锥子脸可能在这个时候成了一个面团,伴着皮下的毛细血管的扩张显得油光可鉴。赵宁宁对这个阶段的女人不抱任何偏见,难看是铁定的,但是神圣的。可是面对顾丽娜,她完全丧失客观性了。
“报复,我报复什么?你能不能说清楚?我的智商和情商都不能理解。报复病人?我不会这么做。再说了,值得吗?顾丽娜,你的事,我本来可以完全不理会,但是出于对一个孕妇的责任感和医生的职业道德,我才坚持让你住进来。如果你拒绝,我也不能跪下来求你吧?至于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我什么,那是她的自由,我管不着。”
赵宁宁感到了身后的压力,她知道,林荫正站在离自己不到一米的地方,那双眼睛正不可阻挡地穿过她的身子,让她有一种被激光穿透组织的锐痛。
顾丽娜脸上浮着一层困惑,这让她的面容更像是一个描画拙劣的狂欢节面具。她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来。
林荫走过赵宁宁身边,头也不回地说:“你跟我回办公室。”
办公室里,赵宁宁一口拒绝了林荫的再三询问:“主任,你不要再问我什么,这个病人我已经尽到了责任。如果有病人出院,我马上调剂床位,否则只能让她住到走廊上去了。”
林荫的眼睛盯着赵宁宁,深得像海,她说:“告诉我。这是我最后一次要求你。”
赵宁宁正要张嘴,却看到屋子的一角里还坐着那个病人的家属刘如泉。她立刻提高声音:“主任,十床童一琳的家属还在这里等你的回复呢。那个顾丽娜,我会安排好的。”
走在走廊里,赵宁宁突然感到自己仿佛走在高三年级的走廊里,她被保送上大学的消息并不能冲淡她的愤怒。就在刚才,品学兼优的赵宁宁暗恋的一位男生被顾丽娜“抢走”了。这是全班同学在高考最紧张的时候得知的最刺激的消息。没有人知道顾丽娜是怎么抢走这个男生的,也没有人知道赵宁宁喜欢或者说是爱上了这个毛头小伙子。但是赵宁宁认为,自己无异于被扒光了衣服裸站在黑板前,这是对她的尊严的沉重打击。这段自我折腾让赵宁宁蒙上了心理阴影,也是她一直没有把自己嫁出去的借口。她会对自己说,我的初恋死了,我不想再死第二次。
现在老天爷转了一大圈,把那个顾丽娜送到了她的面前。
看着走出门去的赵宁宁,刘如泉简直有了一种把她的面孔速写下来的冲动。看着林荫,刘如泉说:“现在该我们聊一聊了。顺便问一声,你手下的大夫是不是个个都难以驯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