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日十点零五分
刘如泉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工地上转着,一头密发像狮子一样耸向天空。
他怒不可遏。方圆三十亩的地盘交给他,那些不知道园林为何物的人,竟然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把好端端的一个临湖的园子断送了。
“愚蠢!愚不可及!愚昧!蠢货!一群下地狱的家伙!我不想再看到你们!”他吼着,把手里的iPhone扔向那个包工头。可怜那部七千多元的手机就这样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砸到了包工头随身拎的电脑包。几乎散架。
他刚接到童一琳的电话,那一头,女人只有三个字,你过来。
这一头,那个蠢得让他恨不能给活埋的包工头正抱着电脑包看着他。
包工头哼哼着:“我是完全按着你给的三维图做的,怎么会错呢?”
电脑就放在一块太湖石上。包工头指着那幅三维园林效果图说:“老板,你自己看看噢,是不是一样的噢?”
刘如泉冷眼看过去,电脑屏上的一切与眼前的建筑无二致。只是由虚拟转成了实景而已。
“你是猪头啊!”刘如泉把包工头的电脑从太湖石上一巴掌扫到地上。包工头跳了起来,清秀的脸膨胀得如同青蛙的肚子。
“老板,我这个电脑两万多块噢!”
“我要在你的工程费里扣二十万!”刘如泉说,他一把扒拉开包工头,像扒拉一棵树苗,“回头我再找你算账。这几天的工先停了。”
刘如泉飞快地钻进自己的车子,一辆沃尔沃吉普车。黑色的背耸着画出两条弧,像一只山狮。
打开蓝牙,刘如泉盯着看不见的地方说:“一琳,说吧,要我去干什么?”
声音从蓝牙里钻出来:“我要出院。”
“为什么?”
“我不想手术了,至少不想在这个地方手术。”
刘如泉肚子里的火一下子冒了出来:“你这个人就是不听话,我让你去那里手术,是因为林荫在那个地方,她还有一个出色的助手。你知道进这样的病房,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你越来越不听话了!你什么也别做,等我来了再说。”
刘如泉一脚踩下油门。车子蹿出去的同时,他看到那个包工头正往车屁股后头追着。刘如泉猛地一打方向盘,轮子擦着石板地嘶叫着倒回工地。
刘如泉摇下窗子,一脸铁青,说:“有话全说完。”
包工头哼哼着说:“老板,停工不做,饭管不管?我这里有二十多个人呢。家里都很苦的。”
刘如泉看着远处敲打石板的工人,他们一个个身上都蒙着一层石粉。
“管。一人一天三十元饭钱。填个表交到办公室。以后这种事情不要找我。”刘如泉刚想摇上窗户,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又问:“你老家是不是岭后的?”
“是的,老板。”
“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停工这几天,你到岭后去,给我弄些树根回来,我要用它们做墙。造型要怪。如果符合要求,我不扣你工程费。”
不容回答,刘如泉和车子一起跳起来,走了,消失在树丛后。
这是一个多么让人眼馋的地方。刚接手这个私家园林的时候,刘如泉对园主说过这样的话:“我就像一只盯到鱼的猫。只要你给我自由空间,我一定给你一个中国不可能再有的园子。施工期间你不能到我这里指手画脚,你也不能偷偷派人来摄影,不能有任何影像资料流出去。我会给你一个梦里都没法出现的东西。”
园子的主人盯着刘如泉,如盯着一个狂人。
“好。我也砸出去了,好歹都是你,也就是三千多万吧,我不缺这个钱,等开张了,请来的人,坐上一天钱就回来了。”
刘如泉看着这个身材短小的园主。世界上怕就怕那些有点文化的人,比不认得字的主儿难缠。自以为学贯中西,实际上就是拉了一车的垃圾往自家园子里堆。
园主果然没有到工地来,真的没来,晚上看工地的老人也说,没有人到这里来看过。这点园主是真英雄,不做蝇营狗苟的事情。刘如泉按着自己的幻想做事情。一切顺风顺水,如果不是童一琳住院,他真的会在湖边弄出一个惊世之作。不绝后至少也是空前。
车子在刘如泉的手里像一只玩具。他,疯人院里出来的角色。闯了两个红灯之后,车子停在住院部的大门外。刘如泉跳下车子,摔上门,掏出手机说:
“哥们儿刚才闯红灯了。你得把我的分保住,今年只有一半分了,钱你罚。我老婆住院要开刀,否则我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在你的地盘上瞎起劲啊?你这忙不帮,我就没有你这个兄弟了!明白了?”
收了线。一大姐站跟前说:“师傅,车子这里不好停的,这里要罚款的。路是留给救命车用的。”
刘如泉头都不回。
“我的车就是救命车。我老婆要开刀了。”他朝那大姐手里塞了一百元,“不用找了。”
大姐在身后叫道:“一百块就好乱停啦,我们管车的不是那么容易收买的。我们也是有组织单位的。”
刘如泉把一头乱发的后脑勺留给了看车的女人。
现在刘如泉不得不在园子和童一琳之间变换角色。一个是园林设计师,另一个是病人的丈夫。
病房里永远有一种味道,这种味道曾经跟着刘如泉走过很长的日子,他讨厌这种味道,却没办法躲过这种味道。曾经他以为自己不再会跟这种味道打交道了,没想到自己还是要心不甘、情不愿地钻进布满这种味道的走廊。
老远,刘如泉看到了赵宁宁。他马上转过身子。他不喜欢看到这位女医生的眼睛,一种洞穿什么、探究什么的眼神。刘如泉痛恨这种洞穿。人不是太湖石,不需要从一头望透无限风景,也不需要让玲珑百味的洞眼遮着本可以一览无余的风月。他就不明白,林荫带出的学生怎么都和她一个德行,一双企图洞穿一切的眼睛不歪不斜地长在脸上,让别人躲不开?
想着,刘如泉敲响了一扇门。
门开了,一扇大落地窗把一座湖直接拉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
刘如泉发现,自己走进了林荫的办公室。
林荫坐着,一双大大的眼睛越过刘如泉的头发,看着过去的日子。至少刘如泉感到她是在看着过去的日子。
“我就知道你会到我这里来。请坐吧。”林荫转过屁股下的办公椅,看着这个男人,“我的那个十床想出院。这事儿我也是刚听说,还没见她。本来,”林荫举起手里的几张纸,“我们明天是准备做她这台手术的。如果她一定要走,我们也只能按她的要求去做。你是为这个事情来的吧?”
刘如泉没有坐,那张巨大的办公桌雪白地横在他和林荫之间。桌子很大,大得如一张尸体解剖床,桌边的那张为访客准备的椅子很低,低得让人不得不仰着头看着桌对面的人。当年,是刘如泉设计了这样的环境。他记得林荫曾问他:“这样不是时刻准备着把别人放上解剖床吗?”他笑起来,揽着林荫的腰说:“本来你的职业就是解剖所有的病灶,给人以新的生命,你是强者,岂能不居高临下?”
话像是昨天说的,人却隔着漫长的日子。刘如泉想,如果坐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承受得住林荫从高处看着他的气势。是不是会像狗一样趴到那张白色的大桌上,听任林荫手里的刀划过身子。
林荫等着刘如泉回答她的问题。刚才,赵宁宁差不多是气急败坏地走进她的办公室里,告诉她:十床童一琳拒绝手术,要求出院。
赵宁宁说:“我死活都想不明白,明摆着一场手术可以救一个人的生命,至少可以改善一个女人的生命质量,她怎么就那么倔?我们为她做了多少准备?光术前讨论就开了两次,都快成经典讲座了。”
赵宁宁记得在术前讨论会上,一位旁听的研究生那种神往的表情。林荫正在说:如果开进去发现已经肿瘤浸润,侵犯到结肠,我们就准备请普外一起参加手术,毕竟这方面他们是专家。我们愿意当好助手。
林荫说得气定神闲,一点微笑像胭脂抹在脸上。坐在她身边的普外主任连连欠身表示理解和义不容辞。那个脸上还长着痘的研究生说:啊呀,如果能让我看一场这样的手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就是表演啊。
可是,这场表演的舞台上,跳双人舞的演员溜号了,王子少了一个公主——童一琳竟然说不用手术了!
赵宁宁怎么可能理解童一琳?几分钟前,林荫看着赵宁宁走出办公室,不动声色地等着另一个人。现在这个人就站在她的面前。刘如泉,一个把生命顽强地锲进她身体与灵魂的男人。
林荫看着这个叫刘如泉的男人。她知道自己的眼神足够迷茫,这是当年刘如泉深爱她的原因。刘如泉说:“迷茫可以装,迷茫后面的坚定装不出,也装不像。我喜欢你用迷茫看这个世界。这是赤子之心。”当年说这话的时候,林荫的脑子混乱得如一潭死水,完全丧失了思维能力。她嫁给了这个男人。从十床童一琳住院的那一分钟起,林荫就想见到刘如泉,可是她没有去问过任何一个人,病人的家属在哪里。她甚至对赵宁宁也没有提到一个字。赵宁宁不止一次地说:主任,你是不是请病人家属来谈一下话?十床的丈夫好像在哪里见过,白天黑夜都戴着墨镜,特黑的那种,还是普拉达的,怪怪的。
还用得着请吗?现在童一琳的丈夫不就站在自己面前吗?有的人用不着惦记。他会时不时地从记忆的一块阴影里冒出来,你想抹都抹不掉。刘如泉就是林荫记忆阴影里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