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日十点零五分
林荫蜷缩在椅子里。
瘦瘦的身子像豆子似的安在这张绿色的办公椅上,如同一颗过期不收的老豌豆。太阳斜过去了,一抹红色落在她的脸上,一脸的皱纹毫不留情地透露出女人最糟糕的状态。老了。赵宁宁看着老师的脸,那种老不是女人的老,是一个美人的老。残忍、不堪、心酸,怎么形容都不过分。
只能远远地看,远远地。一张在卢浮宫里也可以看到的美人图,近了,一切就都碎了。
赵宁宁都可以想象老师的身子。每年她都会让自己的学生给自己做一次全面的妇科检查。这个时候,赵宁宁就有下地狱的感觉。这是什么道理?为什么自己要承担给老师做这种体检的责任?
老走神。赵宁宁提醒自己,到主任办公室是来办公事的。
“那个十床,手术要抓紧了。她的情况很复杂。”林荫的手撑着自己的头,声音是从指缝里流出来的。声音被指头挤得若有若无。赵宁宁只能瞪大眼睛听声音。她总是会瞪大眼睛搜声音,好像声音是可以用瞳仁搜罗到耳道里,进入听觉系统的。
“你不要瞪着我。”林荫的声音依旧轻轻地流着,“还有刚才那个病人,你去再了解一下,她和她的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哭得那么厉害。有什么困难,为什么不要孩子?你可以走了。”
“是,我马上去办。”赵宁宁转过身子,把一瓶矿泉水从冰箱里拿出来。她知道,老师在布置完事情后,会喝几口冰冷的矿泉水,然后把剩下的水浇到自己脸上。那个时刻,那张脸会冰冷得如绝色美人。
手刚碰到门把手,林荫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我们这一生的事情就是两件事,为不能生的人解决生的问题,为能生的人处理不能生下来的生命。还有其他的吗?”林荫每天都要与患各种妇科疾病的人打交道,小到人工流产和各种妇科疾病,大到恶性肿瘤。所有女人一生中必然会碰到的身心疾病,在这里密集堆放,她和她的学生、同事必须苦口婆心地向女人们解释生命的特殊性。同时她还必须承受所有女人的痛苦,更不用说那些丧失理性的女人在她面前的疯狂。林荫的冷静与专业会让那些无理取闹的人感到自己的拳头都落在了棉花上。她对跟随自己的医生近乎苛刻的要求常常让查房成为一次刑罚。赵宁宁最喜欢在这个时候,看着住院医生刘依心出丑。
比如十床。查房的时候说错了病人的姓名,赵宁宁看着刘依心惊慌地把电子病历失手掉在地上,林荫徐徐弯下腰捡起病历看着刘依心说:“谁都会出错,但是有的错出了就可能挽回不了。不像这本病历。”赵宁宁认为,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从事医生的职业。善良、仁爱只是医德,而对疾病的洞察和处理能力才是一个医生最需要的,有人一辈子也达不到医者的术,有人天生就有。
赵宁宁不敢回头。她知道有一双眼睛就盯着她的后背。如果她回头了,那眼睛会逼着她坐下来,听她最不想听到的话。不想听。除非是喝了烈酒之后。天底下最让人受不了的事情,就是让一个女人听另一个女人唠叨那些人生中不如意的事。说好听了是倾听人生,说恶心了,就是让妇怨塞满自己的耳朵。妇怨怕是世上最让人摆脱不了的痛苦。妇产科可能是世界上听到妇怨最多的地方。所有的深仇大恨,所有不可言说的肉体之痛和精神之困,在这里遍地都是。更不用说自己面对的是老师和上司。赵宁宁觉得自己也要成为妇怨之人了。
逃之夭夭吧。以拯救病人的名义。
林荫在赵宁宁身后重重地喘了一声:“你快走吧。我知道十分钟前你就想走了,或者说是想逃了。是吧?”
赵宁宁狼狈地点点头。她觉得没必要在老师跟前装腔作势。想逃就是想逃。她的背影把什么都告诉老师了。
身子都出了门框了,赵宁宁看到门玻璃上的林荫戴上了老花镜,正翻看着一本手术图谱。林荫是这本书的撰稿人和主编之一。她的手术,按同行的话说,是在女人的生命里种玫瑰。哪怕这个女人不久于人世,哪怕这个女人几乎丧失了女人的所有特征。
赵宁宁知道,玻璃里的林荫不想让别人看到她已经戴上了老花镜。林荫的那双大眼睛,容不得隔着一层玻璃看人。但是,老师已经老了,尽管老得那么美丽。
赵宁宁在走廊里走着。所有看到她的病人都向她笑着。一种毫无情感的笑,她想。因为那些笑都是因了生命的一部分、肉体的一部分握在她的手里。她害怕自己明白这些笑容后面的心事。现在她就要到十床那里去。
十床。童一琳。三十五岁。女性。建筑监理工程师。已婚。主诉:腹胀,阴道不规则出血半年。单位常规体检时发现腹部肿块。CT提示:卵巢肿瘤。腹水细胞阳性。
刚见到童一琳的时候,赵宁宁的吃惊全都流露在脸上。童一琳坦然地看着她,好像一千年前就知道有一个人会在病房里吃惊地看着她。
童一琳很漂亮,一种让人很抗拒的漂亮。女人让人抗拒是危险的,她会让人感到一种从天而降的杀气,更不用说这种杀气竟然来自一种天地赋予的美丽。刀光剑影一样的美。赵宁宁想:女人漂亮到这种程度,实在是要让上天收回去独享的。
收下童一琳,赵宁宁转身上了主任办公室。就在那扇窗边,面对那片蓝莹莹的湖,她问林荫:“一个知识女性,怎么阴道不规则出血半年,同时腹胀,都不知道到医院来做一次检查?”
赵宁宁记得林荫翻着那些检查报告单、神色淡然的样子。
这种淡然她太熟了。一个有意思的病例到了手上,林荫就是这种表情。赵宁宁有时会想到肉摊上的那个卖肉的小贩,一脸坦然地对着一块很有成色的肌肉组织。赵宁宁通常都是这样称呼肉摊上那些分割整齐的肉的:皮下脂肪、肌肉、髋关节、下肢,还有那些“筋膜”。她知道,肉贩子叫它“筋”,这倒是与解剖名词只有一字之差。她甚至不能看到肉贩子举起砍刀剁骨头,每次她都会忍不住闭上眼睛。“没有麻醉,怎么就这样下刀了?”真是荒唐透顶的念头。赵宁宁骂过自己无数遍,没用。
林荫面对童一琳的报告单的时候,脸上冷淡得如一层薄冰。“她不是我们这一行的,怎么会想到这些?顶多认为自己是妇科病,找个中医吃点中药调养调养。十床在任白那里看过专家门诊,吃过一个月的药。如果不是下肢水肿,不是单位里体检,她怎么可能得出这样的诊断?现在腹水里可以找到癌细胞。病情已经很清楚了。”
任白是这座城里有名的妇科中医专家,浸在中医世家的天井里,有着海外留学的背景,又是林荫的同班同学。一个专家号上百元,还得托人。女人有了病,想到最多的就是调养。任白成了女人生命的中转站了。林荫这么对老同学说。
“任白对我说,调养只是一种苟延残喘,任白都这么说了,还能有什么其他的结果?”林荫把CT报告单举到阳光下,那些计算机打印出来的影像清晰地浮在阳光里。“我们要尽快同病人沟通,早点做手术分期。如果有扩散要早点切除。切得越干净越好。卵巢癌手术的最大失误是不做手术。”
林荫举起手里的红蓝铅笔,在报告单上画一个圆圈。那道不规整的红线里,是一块阴影。
这场淡淡的谈话是两天以前的事情。童一琳住院一周。
现在赵宁宁往童一琳的病房走。十床是一个单间,VIP病房,每天的费用五百元。她记得很清楚,跟着童一琳的那个男人对护士说:“我需要VIP病房。”
小护士从电脑前抬起头说:“每天的费用是五百块。”
男人说:“五百块,有什么问题吗?不能住,还是没有床位了?”
小护士忙不迭地点着头,对着护士站外叫了一声:“哎,那个人要单间,VIP。”
男人皱了一下眉头。他的脸遮在一副墨镜后面,高高的身子笔挺地立在护士站前。赵宁宁老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医生这个行当,让她觉得天下的人有二分之一是面熟的,一半在路上,另一半在病房里。
男人扶着童一琳的腰走进病房。像是贴身侍从。
此后一周,赵宁宁再没见到这个男人。护士们都说这是一个让人看了忘不了的男人,可是赵宁宁就是没看到他。老天爷手里握着一把剪子,信手一剪,他们就在妇科病房的空间里错过。
赵宁宁走进病房。
“十床。护士来做过明天的手术准备了吗?麻醉师来过了吧?”
赵宁宁看着童一琳的眼睛。琥珀色。不知怎么回事,这种颜色让赵宁宁想到一个词:暧昧。
童一琳坐在床前,两腿盘着。她闭上自己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轻轻地说:“赵医生,我想出院了。”
“这是干什么?你不是小孩子,我们的手术通知都下了,我准备了最好的条件,主任亲自为你手术。这个机会很难得。”
赵宁宁看着那双闭合起来的眼帘。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送红包给主任想让她上台,都没门儿?”
“她会收这些俗物吗?”童一琳睁开眼看着赵宁宁。那眼光彩慑人。
“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机会真的很难得。你不手术,会失去所有的机会。”
赵宁宁走到童一琳身边,差不多把身子伏到了对方的肩上,说:“你得好好地活下去,你知不知道?”
童一琳盯着赵宁宁说:“赵医生,他们都说你的眼睛不能久看。”
赵宁宁笑起来,问:“所以你就闭上眼睛了?”
童一琳面无表情地盯着赵宁宁,轻声说:“他们还说,林主任的眼睛也不能久看,我们这些人在她的眼睛里就是一个个器官,是这样的吗?”
“胡说。”
“赵医生。我真的不能在这里手术,我害怕。”童一琳不再理会赵宁宁,从枕下操起手机:“你快来吧,我想出院。你不要问,我就是不想在这里,你现在就来,不管什么事都放下,马上来,立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