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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六日九点三十五分

湖就在窗外,绿绿的。波纹如同婴儿额头的皱纹,轻轻地就掠过去了。

妇产科主任林荫选了这间屋子当办公室。她喜欢站在这里看外头的湖。湖很近,好像一跨脚就可以踩进去。

黄梅天的雨正在下着。雨的脚很碎,匆匆的。雨的脚步从水上走过的时候,很小心很轻易地把湖踩破了。在它的身后,不经意间就会有一道阳光追杀过来,湖就东边日出西边雨了。林荫老觉得自己就是那一阵一阵的雨,从湖上走过的时候再小心也要踩破水面。

主治医生赵宁宁在后头站着。赵宁宁有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她喜欢眯着眼想事。眯眼的时候,眼睛里迸出的光足够让对面看着她的人,防着什么。

林荫不想看赵宁宁的眼睛。

“明天就要给十床做手术了,怎么跟她谈?”赵宁宁看着林荫的背。

那个背真是完美。她从林荫的肩胛看起。圆润。背在恰到好处的地方收敛起来,在腰上画出一道弧线,完美地收拢在臀部。臀大肌紧紧地护着髂部,优雅地让两个下肢笔直地立在地板上。从诊断服的下摆露出的小腿,分寸感极强,腓肠肌和脚踝的比例,是芭蕾舞演员的比例。赵宁宁老是想,主任怎么不去学舞蹈呢?所有女人梦里的那种弹性的身体在她的身上就是随随便便地一挥而就。天造地设的标准人体啊。

正走着神,背朝着赵宁宁的林荫开口了:“按常规谈话。这样的病人,对自己的身体应该有一个认识的,我们没有必要对她隐瞒什么。你去谈。我不方便。”

赵宁宁等着林荫转身。她需要看到林荫的眼睛。林荫的眼睛很大,黑得几乎只剩下瞳仁。

“你可以走了。你不就想看到我的眼睛吗?”林荫还对着雨丝走过的湖,那湖太夺人的心思了,碎碎的湖面,一眼看过去,有一种被湖水切碎身子的愉快。

林荫走神了,她说:“赵宁宁,你说人钻进水里游泳的时候,是不是身子也切碎了。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不知道。主任,你又走神了。你该当诗人去。”赵宁宁还是死赖着不走。谁让林荫是她读书时候的导师呢?她老记得林荫把手放在她头上的情景。林荫的手指那么柔软,细细长长的,从她的发际梳过去,有一种温温的快乐。那两年是她读书时最快乐的日子。读研的日子有一种伴着母亲生活的快乐。所有的同学都羡慕她。“赵宁宁,你终生有靠了。”她们这么跟她说。

那时林荫对她说:赵宁宁,你要有足够的耐心,干我们这一行,要有诗人的激情、母亲的慈爱、狮子的冷酷。

赵宁宁听不懂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比喻。一个妇产科医生,在妇产科病房里,像诗人一样激情四溢是个什么状态?疯子才会在冰冷的手术器械和病人之间写诗。赵宁宁想起看过的一部电影,片中一个中世纪的修道院里,一个女人,穿着浸着血的粗布白袍,跪在石板地上啼哭,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她的私生子刚刚死了。赵宁宁正是看了这部电影,才下决心去读妇产科的临床研究生。一头撞到林荫身上的时候,有人对她说:你碰到本世纪中国最优秀的妇科专家了。只是你没事的时候别盯着她的眼睛看。说这话的是她的老师。

现在赵宁宁看着一个面朝湖水的女人,除了欣赏她的背影外,没有别的可能了。她知道老师不会赐给她一个眼神的,如同别人不敢看她自己的眼睛一样。

两个女人,都有一双别人不敢看的眼睛。

门一下子撞开了。

这是完全不懂规矩的表现。谁敢这样不敲门就闯进妇产科主任的办公室?

赵宁宁扭过身子。那一瞬,她还是抓紧时间看了一眼林荫。

林荫依旧面对着湖水。她像隔在一层玻璃后头,对身后的一切不知不觉。

门口站着住院医生刘依心。

刘依心的两只手沾着血。

“主任,病人被家属强行拉走了。她正在手术呢。”刘依心的眉毛可怜地耷拉在口罩上,嘴里呜噜呜噜的。

“一个清宫的病人。药物流产失败,家里不同意她药流,要她生下孩子。家属把她从手术床上扯下来了,正往门外拖呢。她们在那里拦着,拦不住。”刘依心语无伦次地跟在林荫后面。

赵宁宁都不知道林荫是什么时候从她身边飞过的。好像一开始她就急急地走在走廊上。

走廊里的那个穿白大褂的女人,那个优雅的背影一瞬间就融化了。只有一个瘦弱的女人在小跑着。一头凌乱的头发从帽子里露出来,一双细长的手不时地抹着头发,太阳从外头刮着她的头皮,她在阳光里晃着影子。

“是谁在这里影响病房秩序?”声音从林荫的身子里蹿出来的时候,整个病房黯然失色,如同中世纪的修道院。至少赵宁宁是这样想的。她好像又看到了那部电影里的石板地和冷漠的穹顶。

刘依心奓着双手,血已经在手套上干涸了。她绝望地看着走廊尽头,那里有一堆人。她的那个可怜的病人正被一个男人挟着胳膊,整个人如同一条棉被拖在地上。

“是谁?啊,怎么了,没人回答我的问题?说话啊?”林荫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走廊尽头那个像棉被一样的女人小声地哭起来了,声音如一堆碎玻璃撒在地上,卷过走廊。

挟着女人的那个男人突然就挥起胳膊。“你们谁敢过来?过来就是见血!”阳光穿过他紧握的手,手里闪过一道青光。一把刀,尺余长。

林荫站住了,指着那个男人说:“你过来。把刀放下,如果你不想让你的老婆死在这里的话。”

男人还是挥着刀。“谁说她会死在这里?人现在在我手里,在我手里就死不了。死不了。死不了。听到没有?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坏人!”

“你没看到她在出血吗?”林荫往前走,冲着那道青光,“她来的时候就在流血,我们不做手术她就会不住地出血,一直到死。我们想还给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妻子,可是现在你想把她送进太平间,你是一个没有良心的男人,你还好意思站在这个地方说别人没良心。天底下有你这样的男人吗?”

林荫还是往前走,她的头发在阳光下和那道青光融在一起。

男人挥着刀子叫着:“你不要过来,你过来我就管不住自己了。”

软在地上像棉被一样无力的女人突然间叫了起来:“我的身子,我的身子,不行了。”

一道暗暗的颜色从她的身子下浸到地板,像蛇一样蜿蜒开去。

男人举刀的手松下来了,下巴朝天伸着。“老天爷你不长眼啊。”在一边的人朝地上看着,神情木然,仿佛数着那“蛇”游动的时间。

林荫从“蛇”身上跳过去,弯下瘦瘦的身子。

林荫叫了一声:“给我让开!”

那女人就弯到了林荫的胳膊上,软软地、韧韧地靠着林荫的肩膀。

“准备血浆。跟上。”林荫的身体在女人的身体后头发出声音,低低的,但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赵宁宁知道什么是“跟上”。一个大出血的病人,要跟上的是:继续清宫处理残留的组织,从源头上解决出血。每一块残留在宫腔里的胚胎组织都是造成出血的根源。静脉输入促进宫缩的药物。马上输血。两个管道一起建立。通知手术室做好最坏的打算——切除子宫。

赵宁宁跟在林荫后面。究竟是什么力量让这个弱小的女人有这样勇敢的心?林荫的肩胛不再圆润,像刀刃一样耸在白色诊断服下头,随着跑动,威严地抖动着。赵宁宁都不敢伸手去替老师接这个女人。她听任那个女人死死地压住林荫的胳膊。

走廊的尽头,那个男人还在叫着。只是手里没有了那道青光。没有人理会他了,围着的人就跟刚才突然出现一样,突然像水冲走的垃圾,没了。

刘依心跟着赵宁宁哭丧着脸说:“患者的药流不完全,她还有组织在里面。药不是在我们院里开的,是她自己购买的。”

赵宁宁回头瞪着刘依心问:“病人入院后,你做过其他检查了吗?有没有绒毛恶变?”

“哪里来得及噢?她来的时候就在出血。我直接把她送进急诊手术了。本来稍微心肠硬一点,不收下也就算了噢。”刘依心嘀咕着。

“噢什么噢?命要紧还是其他的要紧?算我没说。你马上开一张单子,查一下。排除恶变。”

赵宁宁一头跟着林荫扎进了急诊手术室。那里面一片狼藉。病人从床上拖走时留下的血迹还在。她猛地觉得自己的衣角被一只手拉住了。

这只手赵宁宁昨天见过,肥嫩白净,套着两只红丝线缠着的玉镯。赵宁宁只要是专家门诊,除了上检查床,基本上都是低着头看病历,她接触的每一个病人几乎都是从那只拿着病历伸过来的手开始的。那天,这只肥嫩白净的手,让赵宁宁很不地道地想到刚煺净毛的猪肘子。

“哪里不好?”赵宁宁迅速翻着病历,抽空瞄了一眼病人,看见一张照旧肥嫩的脸,完全是“何处说凄凉”的嘴脸。

“一直怀不上啊。”女人嗓子挺大的。两个挤在专家门诊室里的女人都笑了起来。

赵宁宁完全没有能力让这些还没叫到号的病人出去。设诊室就是为每一个病人设一道隐私屏障。但是,中国人顽强地认为,别人的隐私就是为了让好奇心得到满足的,反正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不看神明也要看。看了或许可以帮点忙啊。这个奇怪的逻辑也是赵宁宁从病人那里学来的。好在,检查室不允许任何无关人员进入,否则没准儿还有女人伸过头来看着病人的会阴说:噢哟,把这个东西伸进去不好受咧。

赵宁宁敢说,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坦然接受这个硬邦邦的冰凉的窥阴器。她甚至想过是哪个浑蛋给它起了这么个不地道的器械名。尽管现在有人把它改了个名:窥具。什么是“窥”,什么是“阴”?完全把女人最神圣的生命之门当成了一个门缝,可从中强行进入并且看个仔细,如此阴险无耻。这是赵宁宁实习时获得的第一个认知。她想过,自己未来也会这么躺在这里,让别人把这个金属或者是高分子器械伸进身体里。赵宁宁不喜欢什么狗屁“高分子”器械,不就是塑料吗?一次性的家伙,没准儿边缘处理不好还会伤了病人的会阴。见鬼吧。在赵宁宁每周要做的检查里,拿起这个家伙伸到女人的身体里是例行公事。既然来了,我就要尽职尽责,把你的身子里里外外看个仔细。可能,我比你的老公更了解你的身体结构。有的男人在女人身上耕耘了一辈子,还不如这只小巧的器械十几秒的窥探。你见过宫颈的颜色吗?你知道它的柔软程度吗?你知道那些带着尾巴的精子是怎么钻进生命之门的吗?你啥也不知道,只知道我老婆怀上了,我老婆怀不上。好像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怀上。人生真是悲喜交集啊。

她就是这么想着接待了这个“怀不上啊”的女人。而就在十几分钟前,有个女人“不想要了”,把自己弄得血淋淋的。

“上周我不是同你说了吗?你有问题应该到门诊去。如果你要挂我的号也是到门诊去预约。”赵宁宁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肥嫩白净的女人。耳朵还在听着主任带着刘依心在那里处理那个出血的女人。她知道自己没有必要再插手了。

肥嫩白净的女人从提包里小心地拿出一只饭盒,说:“赵医生,我把那个东西带来了。”

“什么东西?”赵宁宁看着这只饭盒,总不至于看个病就有人送吃的到病房吧?这也太奇葩了吧?

事实是,奇葩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女人打开了饭盒,里面是一小摊半透明的液体。

“赵医生,这是我老公的那个东西。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它弄出来。你看看行不行。”

赵宁宁完全怔住了。一个二线医生好歹也是见多识广之人。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标本。对不孕病人的检查项目里的确有一项男方精子活力和数量的检查,取个标本也是正常的。原本这样的事情完全可以在医院里完成,哪知道这个女人竟然在家里完成了标本的取样。

她看着那摊东西,差点发火。“你这个标本不合格。”

“为啥?我弄出来的,我费了好大的劲啊。我马上滴滴叫车过来的。”

赵宁宁快崩溃了,她说:“我告诉你,它们已经不合格了,都死了。查不出来了。你可以到不孕不育门诊去取样,和你老公一起去。”

“赵医生啊,你没有结婚吧?你不懂是不是?我不帮他,怎么弄到这个东西?”

赵宁宁真的要崩溃了。很多时候,病人就是那么疑虑重重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医生,潜台词写在脸上:“你没结婚吧?”一个未婚女人在同那些病人讨论着性与生育的事情,本身就滑稽到了像一只猫踩到了一地的油,除了打滚还是打滚。

林荫带着刘依心从急诊手术室里出来了。她看着这个肥嫩白净的女人说:“我介绍你到门诊找朱医生,她的孩子已经上大学了。你可以去听听她的意见。”

林荫马上给朱医生打了一个电话,事情顺风顺水。“徐秀华,你可以插个号,朱医生同意了。”赵宁宁有些惭愧,林荫只是看了一眼病人带来的病历就记住了她的姓名。林荫的记忆库像是一个不能格式化的芯片,没有一个病人可以是无名氏。

徐秀华千恩万谢地揣着饭盒走了。她经过赵宁宁身边的时候,甩了一个白眼。在已婚妇女面前,赵宁宁永远是一个鸡肋。

林荫看着赵宁宁和刘依心,不疾不缓地说:“接刚才的问题,十床的术前谈话。”

“主任,谈话我去就行了。”赵宁宁看着林荫,完全读不出她的想法。

“还是我谈吧。她的情况特殊。” gKgjppjrmP8mfhzNdEUlhSh3Zn/nsl0TBPMeqXB9b5ZHY81HqvNaoiZOy9wq/Kb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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