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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其实你也一样,不该这样下去了。”这句话一直在林德成的脑海里盘旋。其实,林德成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下去了,但又没办法,脑子要往那方面想,双脚要往山上爬。那个深谷仿似有一种魔力,时刻引诱他前往。很多时候,他前脚出门,后脚就迟疑了。但这迟疑敌不过内心的执念,他最终还是会朝山上走去。再后来他带着林永强一同往山上去。每走几步,他就回头看一眼林永强,内心多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林永强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要到山上去,但自己能够一同前往,心里也算有了着落,不至于孤孤单单地留在院子里,看那些枯黄的落叶、心思散漫的蚂蚁和虫子。他从记事开始就没见过爸爸,后来妈妈又离开了。奶奶也突然死去了,他特别害怕一个人待着,时刻担心哪天爷爷也突然从他的生命中消失。

蔡小琴离开后,林德成深陷繁杂的日常生活,接送林永强上下学,买菜做饭,照顾老伴。一把老骨头,这么折腾一天,酸软得快要散架了。所以,他把上山前往那个崖口的时间改在了周末。林永强与蔡小琴日渐疏远,母子间的鸿沟越来越深,到最后他都不愿意再到妈妈那里去了。第一个周末,他还跑跑跳跳地去了。过了一段时间,他在林德成的叮嘱下,磨磨蹭蹭地去了。到后来,他怎么都不愿意再去。

“你怎么不愿意去呢?”林德成问。

“去干什么呀?”林永强冷冷地回答。

“她是你妈妈,当然是去看妈妈呀。”

“可是,妈妈不要我了呀。”

“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

“我给她说了好几次,想和她一起住,她都说不行,必须跟爷爷住。”

说完,林永强愣了一下,把脑袋扭向一边,哇的一声哭了。不过,他哭得快,停得也快,像盛夏的暴雨。然后,他又把脑袋转过来,怔怔地看着林德成,满脸泪痕地说:“不去,我就不去。”

没办法,林德成在上山时,只好把林永强丢在家里,让他别走出院子,同时又叮嘱老伴,隔上一段时间就喊一声孙子的名字,确认他在家,没到外面乱跑。院子太偏僻,周围太荒芜,猛兽下山的事时有发生,林德成担心林永强的安危。三月的一天,老伴突然离世,自那以后,他就只好让林永强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

说起来老伴是突然死亡,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是件自然而然的事。一个在床上瘫了好几年的人,哪一天死亡都不意外。只是林德成认为,蔡小琴的离开,加速了老伴的死亡。老伴脑子没糊涂,明白是林德成非要儿媳妇离开。为此,她非常气愤而又无可奈何。她没能力打他,没精力骂他,只有把闷气藏在心底。闷气积上半年,就把那个孱弱的老妇人闷死了。她死得悄无声息,没有一丝哀号,没有半点挣扎,林德成帮她翻身时,发现那具肉身冰冷而沉重,手指往鼻孔那里一放,没气了。

林德成开始时很自责,但很快就释然了。在他看来,老伴是解脱了,摆脱了这一世的沉重。在林友强坠崖的地方,他也曾想过追随儿子去了,一跃而下,让悲苦随风而散。可一想到瘫痪的老伴和年幼的孙子,这瞬间而来的念头又瞬间消失。如今的他,虽然无法从尘世的苦难中抽身,但也愿意苟活于世。他告诉自己,苟活也是活,活下去就行。

五月的第二个星期六,吃过早饭后,林德成又带着林永强上山了。

山里的春天来得晚,葱茏的枝叶间花骨朵含苞待放,看着让人喜悦。林德成在前,林永强在后。这孩子累得气喘吁吁,但又乐此不疲。一会儿抓一把树叶,一会儿又想捉只蝴蝶。蝴蝶翩然起舞,看起来弱不禁风,要想抓住却不容易。林永强对那几只三尾褐凤蝶特别着迷,好几次跑去抓,只是总空手而归。

看着孙子林永强,林德成又想起了儿子林友强。小时候的林友强宛如现在的林永强,现在的林永强,再过些年会不会变成林友强?这样想着,林德成就黯然叹气,开始怀疑给林永强改名是否是明智之举。

“爷爷,你每次都到那个地方干啥呀?”

“找大熊猫呀。”

“爸爸找大熊猫都还没回来,我们怎么又去找大熊猫呀?”

林德成心里一咯噔,说:“找到大熊猫或许就能找到你爸了。”林永强就更加欢快了,在山顶的平路上摇摇摆摆,甚至唱起了才学会的儿歌。路边是排连香树,清风拂过,树枝摇摆,树叶翻飞。树脚下的草甸,铺满了细叶小羽藓,一片沁人心脾的翠绿。细叶小羽藓的颜色会随季节而变化,林德成想起几个月前路过此地时,看见的还是一片棕红。

现在,林永强在前,林德成在后。他看了看天边的云彩,又看了看眼前的孙子,想笑,可僵硬的脸庞只是微微动了动。他鼻子一酸,两行泪水滑落下来。

自从林永强那次对着深不见底的峡谷喊了一嗓子后,他就对峡谷不感兴趣了,甚至还有些害怕。呼喊的回响声让这个孩子感受到一种被神秘力量席卷的恐惧。他感觉有只长长的手从谷底伸出来,将他拽向深渊。后来,每当林德成坐在崖口发呆时,林永强就在草地里蹲着、坐着,或者躺着。蓝天白云和弥漫的清香,让他感到松弛和惬意。每一只蝴蝶从眼前飞过,都能让他尖叫起来。那些时日里,他陆续见识了银豹蛱蝶、黑脉蛱蝶、琉璃蛱蝶,以及白斑迷蛱蝶。

林永强对那个蓝色的心形湖泊情有独钟,有时候愿意在湖边坐上一整天。说起来很神奇,在海拔2800米的高山上,竟然凹下去形成一小块平地,长出一个湖泊。湖面不大,形状宛如一个巨大的爱心。湖水不深,可以透过清澈的湖水看见湖底摇曳的水草。靠近大山的一边,生长着几株美容杜鹃,春天里盛放的白色和粉色的花朵,倒映在湖面无比绚烂。只要不是漫天大雪的冬季,湖面永远都是蓝色,永远都很平静。一种浑身发光的鱼在湖里游动着,这些鱼儿并不害怕陌生人,哪怕林永强丢下一块小石头,它们也假装没看见,依然欢快地游动。

林德成又一次坐在崖口望着。时间随着天边的流云一晃而过,一两个小时不知不觉地就溜走了。明媚的阳光照射下来,在大山里画出或明或暗的图案。但无论是白云和阳光,还是大山和树叶,都没能在林德成的脑海里留下印记。就连从山谷深处盘旋而上的大风,林德成似乎都没感觉到。他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沉浸在那个幽深的世界里。

突然,一阵“嗷嗷”的叫声传来。就在林德成身后,就在林永强身旁。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了一圈,又随着风绕回来。刹那间,一声变成两声、三声……响声与石头、树干发生碰撞,裂开成一支支利箭,从天空射下来。

林德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脑袋嗡嗡作响。他猛地弹起来,冲向林永强,一把抱起他往回跑了几十米。几十米外的草坡上,几只水鹿受到惊扰,奔向密林深处。林永强趴在林德成肩膀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吓得哇哇叫。林德成边跑边说,没事的,有爷爷在不用害怕。话虽如此,他感到自己的心急速下坠,怦怦直跳,双腿像两根弹簧不停打战。林德成年老体弱,双臂没劲儿,抱着孙子奔跑非常吃力。每跑几步都要停顿一下,提一提酸软的手臂,防止林永强滑落在地上。

“爷爷,你看,那是一只大熊猫。”在急促的呼吸中,林永强怯生生地说了一句,“你不是专门来找大熊猫吗?”

林德成听到这话浑身一颤,来了个急刹车,停下来后喘了几口大气。他说:“你确定有只大熊猫?”林永强眯着眼睛又瞧了瞧,说:“就是大熊猫。”“大熊猫”三个字,在林德成的脑海里短暂停留,然后他像一辆猛踩油门的汽车,又吭哧吭哧地飞奔起来。

“爷爷,那只大熊猫没有追赶我们。”林永强还是怯生生的,不敢相信眼前见到的情景,“它离我们还很远。”

先前奔跑时,林德成已经略微迟钝的大脑里,做了各种各样的猜测。是地震了吗?这里二十年前发生过一次大地震,地动山摇,山崩地裂;是山体垮塌了吗?在山洪暴发的季节,附近的山体的确垮塌过;是刮妖风了吗?山里时不时会刮起让人意想不到的大风,村里人俗称妖风;是猛兽来了吗?可又是什么动物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吼声?

“原来是大熊猫呀,原来它没有追赶我们呀。”林德成心有余悸,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望见几十米外有团黑白相间的东西,就在自己平常坐着的崖口。他又对林永强说:“你爸爸、谢飞叔叔、周琦叔叔,还有何康健伯伯,他们都在山里寻找大熊猫,他们都不怕,我们怕什么?”

林德成是在安慰林永强,也是在给自己壮胆。一时间,爷孙俩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只是远远地看着。那只大熊猫蹲在地上,与这一老一小对望。片刻后,大熊猫扭头看了看悬崖,又转过头来看着林德成和林永强。林德成正寻思那只大熊猫的举动是什么意思,不料它又仰起头,再次发出“嗷嗷”的声音。

这声音与刚才的一模一样,只是小了很多。

林德成下意识地后退几步,一把将林永强拥在怀里。他后知后觉,终于明白刚才那山呼海啸的声音是这只大熊猫的叫声。可是,它为什么要这样呼叫呢?是他们侵占了它的领地,破坏了它的食物,还是伤害了它的孩子?

今天真是奇怪了,这段时间真是奇怪了。林德成木桩似地站着,脑子却在使劲转动。人老了,脑子就生锈了,转起来不灵活了。他只是觉得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很奇怪,但又理不清头绪。老伴去世了,林永强不到妈妈那里去了,今天遇到咆哮的大熊猫了。这些事情如一堆泥沙混合在一起,在他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搅拌着。

“爷爷,我想走近点,看看那只大熊猫。”林永强想知道,爸爸千辛万苦追寻的大熊猫,到底长什么样子。

林德成浑身一个激灵,一把按住林永强。所有人都说大熊猫是猛兽。别说自己这腐朽的身子骨,更别说林永强这瘦弱的身体,就算是身强力壮的大汉,也不是大熊猫的对手。它不向这边冲过来,已经非常幸运了,哪能主动招惹它。

“你可别乱动,大熊猫很凶猛的。”

“可是你说,我们不用怕它啊!”

“但是,我们也不能主动靠近。”

“爸爸寻找大熊猫这么多年都没回来,说明大熊猫很难找,很迷人。我们一下子就找到了,说明我们运气好。我不想错过这么好的运气,想过去看看。”

林永强把爷爷的手从肩膀上挪开,又拽着他的手掌,摇晃起来。林德成捏了捏林永强的手掌,表示答应了。他说:“那我们试试,一点一点地走吧。”他之所以答应,是因为林永强的话激发了自己的兴趣,他也想知道林友强为什么如此痴迷于山林和大熊猫,想看清林友强苦苦寻觅的大熊猫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们尝试着往前走,但只是身体扭动了一下,脚步并未前进一毫米。林永强说,走呗。林德成回应说,走吧。林德成紧紧地握住林永强的手,费了好大劲,才迈出了一小步。

一步、两步、三步……林德成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两分钟过去,他们向前走动的距离,不超过两米。

一阵微风吹来,路边的油麦吊云杉上,几片花瓣飘飘摇摇地落在草丛里。

“嗷嗷嗷”的叫声,又一次响起来。

猛然间,那只大熊猫站起来了,像一个身材高大、体形魁梧的人。紧接着,它又挥舞双臂,继续“嗷嗷嗷”地叫。与第一次相比,这次声音更大。声音一圈圈地在山谷间回荡,仿佛要把大山震垮,要把天空划破。

林德成和林永强停了下来。林德成后退了一步,林永强站着没动。春日的阳光下,两个身影一长一短,颤抖着。路边的绿绒蒿,也跟着颤抖起来。

“你还站着干什么?快回来。”林德成一把将林永强拉回来。

林永强原本没觉得多么害怕,但这一拉,他立马感到被恐惧包围了,脑海里全是大熊猫挥舞黑色双臂的样子,耳朵里全是“嗷嗷”的叫声。他哆哆嗦嗦地站着,紧紧抓住林德成的衣服,手心里汗涔涔的。

不妙的感觉充斥着林德成的全身。他恍然觉得,他们惹着那只大熊猫了,它用叫声和手臂示威,它在用它的行为表达不满。可是,自己和林永强并无恶意呀。

那只大熊猫又一次仰天长啸。然后,它盯着林德成和林永强看了几秒钟,喘了几口大气,奋力奔跑过来。

林德成慌了,他一直以为大熊猫走路慢慢悠悠,没想到跑起来这么快。说时迟那时快,他捞起林永强,扛在肩膀上,亡命般飞奔起来。从那一刻起,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也感受不到四肢的酸痛,只有两种声音灌满了他的耳朵——身后呼啸而来的叫声和耳边呼呼的风声。锥心刺骨的疼痛,分别从两只耳朵往中间挤压,猛烈碰撞后又蹿向头顶,坠入心脏。林德成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忘记了自己糟糕的体力,甚至忘记了让林永强回头看看那只大熊猫离他们还有多远。

趴在林德成肩膀上的林永强,四肢僵硬,双眼紧闭,牙齿死死地咬住嘴唇,呼吸微弱得像是快要断气了。他有些恐惧,又有些窃喜。他害怕大熊猫追上来,又庆幸看见了大熊猫。在上下震荡中,他想起了曾经画过的那幅大熊猫的画。在如此紧张的气氛里,他做了一个愉快的决定,要把今天与大熊猫相遇的情景画下来。画面要配的文字,他都想好了:“爸爸,你找了那么久都没有找到大熊猫,我可比你幸运哦。”只是,“熊猫”和“幸运”这两个词他还不会写,要用拼音代替。

跑过几道弯曲的平路,林德成又开始往山下跑。下山的路看似轻松,但抱着一个孩子飞奔,实则是一个重大考验。每跑一步,身体的下坠感都会更强烈一点。他隐约感觉,再往前一步,整个人就会坍塌在地上,成为一坨稀碎的牛粪。但是,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只能憋着一口气,冒着随时倒地的风险,穿过交叉的树枝,像一片枯黄的树叶那般从山顶飘落到山脚。

“千万不能停下来,绝对不能停下来。”他一次次警告自己。

在院子门前,林德成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林永强从爷爷的肩膀上滑下来,“咚”的一声靠在院墙上,脸色煞白。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在彼此眼里,对方都像一个稻草人,脸色僵硬如铁,眼神死寂如灰。

那只大熊猫没有跟来,也不知它什么时候停止了追赶。

周遭很静,没有一丝风声,没有一声鸟鸣。 ceIaTZ4aFI//dlqtOxe/EdRif/ERDiWrQINcvEh4rdTFavgHVT7rjVXUqHlWFo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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