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琴走了,一切都按照她和林德成的约定。
宝堂村山脚下的这个农家小院,因为蔡小琴的离开,突然变得冷清了,尽管她平日里言语也不多。夕阳西下,暮染烟岚,天空中除了倦鸟归巢的身影,什么都没有。整个宝堂村,仿佛突然安静下来了。林永强在院子里徘徊了一阵,一会儿脚踢石子儿,一会儿手扯缠绕着院墙的枯藤。又过了很久,他终于忍不住了,嘟囔了一句:“妈妈真的打工去了?”
这句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林德成。
林德成听见了,但他没回应。他不动声色地望了望天边,假装没听见。不回应就是安全的,他真担心自己说漏了嘴。在他眼中,一个六岁的孩子,承受不了生离死别的冲击,也无法理解成年人的内心世界。从台阶走向厨房时,林德成扭头看了一眼林永强,便开始做晚餐。
曾经的一家五口先是变成四口,如今又变成三口。没了蔡小琴,一日三餐就要林德成亲自动手了。不过,一番忙碌下来,几个小菜倒也有模有样。只是,今天吃晚饭的时间比以前晚了点。
吃饭时,林永强依然闷闷不乐,气鼓鼓地给每一道菜都找了一个不好吃的原因,故意一点点地往嘴里塞。
“没有妈妈做的饭好吃。”最后,林永强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音未落,泪水就顺着脸庞滑落下来。
“妈妈在家时,大部分时间也是爷爷做的饭啊。”林德成一脸错愕,夹在筷子上的菜落在了桌子上。
“反正就是不好吃。”眼泪像瀑布般流淌着,很快洗刷了林永强那张瘦小的脸。
林德成当然知道,这不是饭菜的问题。但是,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幕,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林德成只得默默地看着林永强泪流满面的脸,以及颤抖的肩膀。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林永强从悲伤中挣脱开来。可是,林永强越哭越起劲,声音越来越大,泪水越来越多。
无奈之下,林德成只能回避,他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向门口,将半个身子倚靠在门廊上,呆呆地望着苍茫的暮色。天边的残月,模糊不清。月亮上那个黑色的影子,看起来像一个佝偻着身体的老人。
当林德成的思绪从夜空回到屋子里时,林永强已经停止了哭泣。他慌忙转身,摇晃着回到饭桌上,说我们好好吃饭吧。林永强垂着头,没回应。夜晚的秋风,从门缝溜进来。昏黄的灯光下,一老一少的身影悠悠地摇荡。
林德成问林永强在学校的情况,学了什么内容,又认识了哪些同学。开学没多久,林永强还没有把同学全部认清楚。但是,林德成没有得到答案,甚至连个点头摇头都没有。他知道林永强心情不好,便收了口,只是时不时帮他夹一筷子菜。那些菜堆在饭碗里,越垒越高。到最后,林德成都不知道林永强到底吃了多少。
收拾锅碗瓢盆时,林德成叫林永强自己洗漱,但他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只是蜷缩在台阶上的椅子里发呆。几个小时前,蔡小琴也蜷缩在那把椅子里,发着呆。林永强的脑袋稍稍扬起,眼睛微微眯着。微凉的风吹透全身,树叶的簌簌声传入耳中,水墨般的夜色如潮水般蔓延而来。他疲倦的眼神越过院墙,在夜空游弋。天空高远、深邃,无边无际。林永强像是沉溺于深水之中。好半天,他才喘了一大口气,喃喃说道:“爸爸,我讨厌你。”
林德成看着林永强模糊的身影,叹了口气。忙完厨房那一摊子事后,他又带着林永强洗脸、洗脚、漱口,然后叮嘱他回屋睡觉。整个过程,林永强一句话都没说,甚至都没拿正眼看过林德成。
今天以前,林永强与妈妈蔡小琴睡一张床。从今天开始,林永强要与林德成睡一张床。六十六岁的林德成寻思着,至少要再陪孙子睡个一年半载,等他稍微大点再分房睡。林永强很快睡着了,双手抱在胸前,呼吸舒缓、均匀。看着这个六岁的孩子酣然入睡,林德成怅然若失。林友强六岁时是什么样子?他想了很久,可怎么都想不起来。
接着,林德成起身去给老伴喂饭、喂水,带老伴上厕所,然后又把她扶上床躺着。这耗费了林德成大半个小时,但他倒没觉得多累,或许是几年下来已经习惯,心理和身体都已经接受了。以前,老伴每天晚上都要求林德成给她按摩半个小时,可今晚她没有要求,甚至冷冰冰地拒绝了。林德成又去看了林永强一眼,这孩子睡得很香,还咂巴着嘴说了句梦话。林德成还不想睡,他晃晃悠悠地来到院子里。自从林友强去世后,他的觉少了,每天都是夜里十二点过才睡。
林德成把椅子挪到院子中间,一屁股坐上去,脑袋搭在靠背上仰着,眼睛却没有睁开看那深邃的夜空。清凉的夜风从远处飘来,在他额头和脸上吹起一层鸡皮疙瘩。偶尔也有雨滴随风飘来,落在脸上冰凉冰凉的。远处河流的声音与树叶沙沙的声响,交织出空灵的音符。时间的指针,仿佛慢了下来。林德成就这么坐着,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仿佛拥有了全世界,但又觉得什么都没有。五年时间里,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五年前,林德成在周琦的帮助下,租下了这个院子。院子的主人是周琦的朋友,在城里做生意赚了钱买了别墅,不打算回这里住了。说起来是把院子租给林德成,其实是赠送了居住权。林德成一家人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而且一分钱都不要。搬家那天晚上,大家问林德成为啥非要搬到这里。他支支吾吾,百般抵赖,始终不愿说出口。等到大家都离开后,他才松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这里离山近啊。离山近,就离友强近。”
开门声轻缓悠扬,吱吱呀呀地把林德成从回忆中唤醒。不知是谁推开了院门,自从来到这里后,朱红色的院门从未锁过。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后,又是吱吱呀呀的关门声。林德成没问来人是谁,但把眼睛睁开了。
那个人影在浓郁的夜色里游动,向林德成靠拢。雨后的院子有些潮湿,脚步发出“哒哒哒”的响声。
“成叔,一个人在院子里啊。”
林德成还没来得及答话,开门声又响起来。声音很短,很急促。林德成欠起身,心里直打鼓,想着这深更半夜的,怎么一个接一个地来呀。听声音,他知道第一个人是谢飞。第二个呢?他扭头端详着,好半天才看清那是周琦。
“成叔,周琦是我叫来的。他很忙,明天还要进山呢。”
虽然谢飞、周琦与何康健是这个小院的常客,但林德成感觉今晚气氛不一样。蔡小琴下午才走,他们晚上就来,而且现在时间不早了,说明事情紧急,且多半与蔡小琴有关。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截了当地问两人有啥事。那冷淡的语气,与以前截然不同。
林德成的猜测果然没错,两人正是为蔡小琴而来。
傍晚时分,蔡小琴给谢飞打了个电话,边说边哭,很久才把自己被赶出家门的事说清楚。蔡小琴强调的是自己被赶出来了,现在孤苦伶仃,连孩子都见不着。谢飞脑袋一下就炸了,上午在山顶时,林德成没有说起这事儿呀?怎么突然就把儿媳妇赶出家门了呢?安抚好蔡小琴,谢飞找到周琦商量,决定来找林德成当面说清楚。
“你们想听,那就坐吧。”林德成说,“你们不是外人,自己找把椅子吧。”
两人都没动,一左一右,呆呆地站在林德成的两边。
林德成就絮叨起来,他没说自己从来就不喜欢蔡小琴,没说一直反对蔡小琴和林友强的婚姻,更没说那天他们不应该为琐事而吵架。他说了这五年里自己承受的折磨与痛苦,说了蔡小琴的悲痛与沉郁,说了蔡小琴不应该永远这样下去。末了,他又感慨道:“现在这样,对她对我都好。”
“她说你在报复她。”谢飞俯视着林德成说,“成叔,是这样吗?”
林德成冷笑着,说嘴巴长在她身上,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这句话把谢飞呛住了。一时间,他接不上话。周琦从林德成身后绕过,来到谢飞面前,拽了拽谢飞的胳膊。可是,谢飞还是不知怎样接话。
林德成又笑了笑,说如果没事,你们就回去吧。
“你说蔡小琴不应该永远这样下去,其实你也一样,不该这样下去了。成叔,你自己明白吗?”谢飞像是憋坏了,噼里啪啦说了几句,然后拉着周琦出了院门。刚走出去,他又折身回来,“那你把永强照顾好。”
从头到尾,周琦一句话都没说。
离开小院,谢飞和周琦沉默地在夜色里走着。临别前,谢飞兀自说道,这可怎么办呢?周琦还是没说话。
林德成又呆坐了会儿,才起身回到屋里。他的腿脚有些麻木,脚步显得虚浮。推开门后,他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林永强趴在写作业的桌子上,身体随着呼吸晃动着。他什么时候起来的?他起来干什么?他睡着了吗?他听见自己与谢飞说的话了吗?
一连串疑问,在林德成的脑子里上蹿下跳。
“永强?”林德成轻轻喊了一声。
没有应答。
林德成轻轻关好门,踮着脚走过去,看见了桌子上那张纸。有两道折痕的白纸上,用黑色笔画了一只大熊猫,然后又用红色笔在大熊猫旁边打了一个小小的叉。大熊猫上下各写了一排字。上面写着:“爸爸,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呀?爸爸,因为你不回来,妈妈也走了。”下面写着:“爸爸,我讨厌你,你为了大熊猫,连我和妈妈都不管了。”其中,“时候”“因为”“讨厌”和“熊猫”四个词语,林永强不会写,用拼音代替。字虽写得歪歪扭扭,但用力很重,个别地方纸都被笔尖戳破了。
“友强啊友强……”林德成一声轻叹,泪水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又不敢哭出声。半晌,他抹了好几次,才把泪痕抹干净。接着,他又自言自语起来,“你这一撒手,家里就散了。我和你妈都是老骨头了,你妈已经下不来床着不了地了。可是,永强还小啊,永强的日子还长啊!我啊,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咯,要不你给我托个梦吧。你在梦里跟我说,我就按照你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