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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林德成换好衣服鞋子,探头望了一眼,蔡小琴还那般坐着,仿佛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人体模型。

自从林友强去世后,蔡小琴便剪去一头长发,改留齐耳短发。干枯的头发,一根根支棱在脑袋上,风一吹就乱得像个鸟窝。过往的几年里,蔡小琴要么呆坐在台阶上的椅子里,要么倚在院子那扇木门上,眼神沿着山路往上爬,然后痴痴地望着山顶。好多次,林永强问她在看什么,她只是没好气地说:“等你那个找大熊猫的爸爸。”后来,林永强觉得没趣,便不再问了。再后来,那句“我什么都不知道”,在这对母子间竖起了一道漆黑而又坚硬的屏障。

折身回来,林德成来到光线昏暗的里屋看望老伴,给她喂食物和水,带她上厕所,按摩她那僵硬的身体。林友强坠崖两个月后,她在一个冰冷的清晨倒在院子里,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她脑子是好的,五脏六腑也是好的,就是两条腿不听使唤了,瘫了。她很颓丧,为失去儿子悲伤,为生活无法自理沮丧,为没有希望的人生绝望。她一度对林德成说,现在只有放屁不要他帮忙,其他啥都需要他,真是不中用,还不如死了算了。林德成用颤抖的手拉着老伴颤抖的手,想尽一切办法安慰她。他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可不能再失去她。

“这日子没一点光,黑黢黢的,有什么意思呀?”瘫痪不久的她躺在床上,眼睛紧紧地闭着。

“怎么没有光呢?永强就是光啊!”林德成把手搭在老伴的额头上,用哄孩子般的语气说,“你要晓得,永强就是我们的光。永强一天天长大,我们的日子就一天天敞亮起来。”

林德成和老伴,就这样在林永强长大的日子里,一点点艰难地走了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雾反而显得更浓了,一团团涌动着。阳光没能穿透云雾洒下来,但也给山顶铺了一层薄薄的橙光。遥远的雪峰,白里透着红,宛如一个将熟未熟的桃子。林德成住的院子位于宝堂村最里端,前面是几块荒芜的田地,后面是高耸的大山,左右两边都是茂盛的树木。一条弯曲的小路,从山顶滑下来,沿着院子的右侧,一直延伸到村子外面。此刻,乳白色的大雾里,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个小院。

林德成来到台阶上,佝偻着身子,呼吸有些莫名的急促。

眼前的蔡小琴很陌生,好像几个小时过去,她就脱水了,消瘦、干枯,如一张泛黄的纸。林德成再次劝蔡小琴离开,他说友强已经死了五年了,她也守了五年,这就足够了,约定的时间到了。蔡小琴吁了口气,身体晃动了一下,但没吱声。林德成又说:“一辈子还长,你不能永远这样。”

“我可以走,但永强怎么办呢?”蔡小琴吃力地转过头,望着林德成。她没落泪,但眼眶是红肿的,眼白里还有血丝。

“他是我儿子的儿子。他是我的孙子。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他照顾好。”林德成望着天边,浑浊的眼神无法穿透浓浓的大雾。“再说了,又不是不让你见他。你想什么时候见他就什么时候见他,我绝不阻拦。”

林友强死后,林德成曾与蔡小琴约定,等林永强满六岁上了学,她就离开这个家。最开始,她不答应,说要一辈子守住这个家。可林德成坚持让她点头承诺,否则就让她马上离开。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林德成仿佛回到年轻的时候,决定一旦做出,就不留任何回旋的余地。蔡小琴眼里噙着泪水,机械地点了点头,答应了。

林永强原本叫林永新。原本的名字是林德成取的,后来的名字也是林德成改的。取名林永新,是希望这个孩子未来能有全新的生活,远离这大山,远离这森林,千万别学林友强。林友强死后,林德成思考再三,又给孙子改名林永强,意思是要永远记住林友强。

给孙子改名这件事,林德成想了很久,也犹豫了很久。办完改名手续后,他半夜躲在院子的角落里,捂住嘴巴大哭了一场。

蔡小琴“嗯”了一声,又垂下了头。她一直觉得,林德成的话另有所指,但又没勇气追根究底。她比谁都清楚,林德成一开始就不同意自己与林友强的婚姻。甚至可以说,林德成从来就不喜欢自己。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从他的眼神里,看见了那种嫌弃和厌恶。新婚之夜,蔡小琴问过林友强:“在你爸眼里,难道我是一只猫头鹰吗?”

林友强、蔡小琴和谢飞,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年龄相仿的他们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三个人仿佛是同一对父母生的,成天在阡陌纵横的田野里飞奔,在山林里乱窜,恨不得天天在一口锅里吃饭。他们性格迥异,都很聪明,只是在读书方面又都无所成就,早早便相继辍了学。

在那个名叫玉堂的村子里,林友强、蔡小琴和谢飞,一直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在他们小的时候,因为关系亲密而成为美谈,长大后又因为辍学,成为家家户户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村子里的人一致认为,从小就游手好闲,长大后还能做什么呢?

辍学这件事,林德成耿耿于怀。在他眼里,完全是另外两个人带坏了儿子。林友强本来是三个人中读书成绩最好的,但在蔡小琴和谢飞的影响下,他失去了学习的兴趣,沉迷于玩乐。从辍学时间上看,林友强的确是最后一个。蔡小琴是第一个,谢飞紧随其后。有一次,林德成给了林友强一耳光,然后怔怔地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跳假神。”

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林德成不允许林友强与蔡小琴和谢飞玩耍。他一直以为,儿子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过段时间心里安定了,就会重返校园。可是,这哪里管用。林友强总是能够冲破重重阻拦,与两个要好的玩伴会合。渐渐地,林德成明白了,儿子不会回去读书了,也就死了这条心。

于是林德成对蔡小琴和谢飞的厌恶,又增加了。这两个人当中,如果非要选一个最讨厌的,又非蔡小琴莫属。因为林德成好几次看见蔡小琴在自家门前徘徊,似乎在等待林友强的出现。每当这时,本来被关在屋子里的林友强,没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更何况,三个人中,蔡小琴是第一个辍学的。林德成固执地认为,林友强和谢飞都是被这个从小不爱学习的女孩带坏了的。

后来,蔡小琴主动追求林友强,然后结了婚。她知道林德成反对,但依然嫁了过来。除了对林友强的真心喜欢,其实还有一种较劲的意思。领结婚证和办婚礼,都成了标志蔡小琴获得胜利的仪式,她从中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不过,从走进家门的那一刻起,她就发现林德成的眼神里不只有嫌弃和厌恶,还有时刻都无法掩饰的愤怒。所以,当林德成五年里不断劝她离开这个家时,她不走。这更多是一种报复,是这些年积怨换来的彻底的报复。

说起报复,蔡小琴还有一个充分的理由。林友强坠崖那天,他们吵了一架。后来,她多次回想,那是一次没有必要的争吵,只不过是一些根本不值一提的鸡毛蒜皮的事。也不知道那天林友强中了什么邪,反应特别强烈,非要与妻子争个输赢。蔡小琴似乎也中了什么邪,与林友强针锋相对。一对中了邪的夫妻,你指我的鼻子,我戳你的眼睛,争吵的声音像是要把那几间房炸了一样。哪怕林永强在一旁哇哇大哭,他们也视若无睹,只顾着争吵。

那天清晨的争吵,最终以林友强摔门而出终止。他怒气冲冲地出了门,像头牛一样往山上爬,从此再也没能回来。七七四十九天后,林德成站在黄昏里,对着蔡小琴吼道:“你告诉我,你们到底在吵什么?现在好了,友强死了。他死了,你又与哪个吵呢?你去找个人继续吵啊!”

在蔡小琴看来,林德成用怒吼表明,林友强的死与她有关。这几年里,她每隔几天都会想,如果那天不吵架,林友强没有因此恼羞成怒,是不是他就不会死?但这哪里会有答案。那些风那些雨,那些日出与日落,那些高山与树木,那些奔走的动物和天空的飞鸟,没有一个回应过蔡小琴。对蔡小琴来说,命运只是在不经意间开了一个玩笑,便在她的生命里留下永久的伤疤。

“你一定要把永强照顾得好好的,一定要把他抚养成人。”蔡小琴瑟缩着站起来,本来还想说这样才对得起林友强,但终究还是把这话吞回肚子里了。

“这个你放心,永强一定会健健康康地长大。”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友强的事说出来,总不能一直瞒下去吧?”蔡小琴一只脚站在院子里,一只脚搭在台阶上。

“现在还不是时候。”

“友强是在工作时出了意外,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这么大一件事,总该让孩子知道。”蔡小琴一边慢慢朝外走,一边扭着头说道。

“我说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林德成的口气有些冲,像是混合着海椒面和胡椒粉。他仿佛变身成一头怒气冲冲的犀牛,几大步跨出去,绕过蔡小琴,摔门而出。走出院子几米后,他又兀自说了句:“我去接永强了。”

其实,现在离放学还有一个小时。

小学离家不远,走路二十分钟左右。他们的户口在玉堂村,但在谢飞的帮助下,林永强还是在宝堂村如愿上了学。当然,学籍还在户口所在地,他只是在这所学校借读。林德成觉得无所谓,借读就借读嘛,反正房子也是借的。地球上的每个人,都是暂住人口。不断有人来,不断有人走。

林永强很好地遗传了林友强的基因,样貌和神情都有父亲的影子。唯一的区别是,现在才六岁的他,没有显现出林友强的那股子倔强。但从眉宇间散发出的气象来看,将来多半也是个犟脾气。

“妈妈怎么没来接我呢?”林永强从人群中挤过来,嘟囔着嘴。上学以来,每天都是林德成送他上学,蔡小琴接他放学。

林德成说,妈妈外出工作了。这是他与蔡小琴商量好的,由他告诉林永强她只是外出打工了,无法每天回来,但每周都可以见面。而实际上,蔡小琴回了玉堂村,住林德成原来的房子。她可以谈婚论嫁,另外组建家庭。如果再婚后没房子,她也可以永远在那里住下去。而林德成早已暗下决心,这辈子不回去了,就在这宝堂村,就在这山脚下,离林友强越近越好。

“妈妈没有给我说过呀。”林永强愣住了,不断地眨眼间,闪烁的泪花快要包不住了。

林德成说,妈妈怕他难过就先走了,她让他乖乖听话,好好读书。这些话,林德成打了无数次腹稿,说起来却依然嘴唇哆嗦,舌头也仿佛粗笨了不少。

“爸爸在山里寻找大熊猫这么多年都没回来,现在妈妈又走了。”林永强捏住林德成的小指头,慢慢挪动脚步。他的书包明显偏大、偏重,但他又死活不愿给林德成背。

林德成说,爸爸早晚会回来。这也是他与蔡小琴的约定。林友强的死亡和祭拜,林永强全都不知道。后来的一天,林永强咿咿呀呀问起爸爸去哪里了,蔡小琴就说:“爸爸在山里寻找大熊猫,找到了才会回来。”

“是不是找不到大熊猫,爸爸就永远不回来了呀?”

这个问题,昨天晚上睡觉前,林永强问过林德成。

林德成昨天晚上没回答,现在依然没回答。他不知道,这个谎言还能维持多久。不过,他告诉自己,关于事情的真相,能捂多久就捂多久。

他紧紧握住林永强的小手,暗自加快了脚步。穿过那片梧桐树林时,他蓦然想到,蔡小琴到底走没走?她会不会还坐在台阶上? plr5gh0JSW7u9dPv/ELrX76+LaV9JN3P2H9CbVjmhZdDj4boiVjrO7EyNy8xS8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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