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关窗,却不晓得窗是透着缝儿的吗?”
“不至于吧。”花芜赔笑。
其实真不至于。
叶萧是来叫花芜吃饭的。
见他对吃食颇有讲究,胃口又好,便想叫他一同下去多点几个菜。
敲门过后,屋里的烟一下就呛了出来。
门缝里挤出一张小小的脸庞,上面还沾了几道烟灰。
那样子滑稽好笑,叶萧就想逗逗他。
“你究竟在里面做什么?”
“我……给菩萨上香。”花芜露出一口白牙,“这不是,咱们做这行的,总是跟死尸打交道,造孽嘛,我就想着给菩萨上上香,祈佑自己身体强壮,吃嘛嘛香,大渝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得,这牙尖嘴利的,又是在变着法儿的怪他在青莲这件事上不讲情面呢!
叶萧虽知这话荒唐,但也不想计较。
这小宦官明显是堵着门,不想让人见着屋里的乾坤,那他便不见吧,总归这小子也没多少斤两。
“收拾好了,下来。”
叶萧的眸光在她身上逡巡,看了半天,最终将一包用油绢布包得严丝合缝的东西放在她脑袋上。
离去前还特意在她脸上扫了扫,那眼神简直是在赤裸裸地说她脸上有戏。
花芜缩回脑袋,低头接过那包东西,关紧了房门,找到厢房里的一小面铜镜瞧了瞧。
嗬!被戏弄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绢布,见着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几条干净清爽的布帛,脸色一红,眼中亦微微有了热意。
定是王冬回来的时候,将这包东西放在她门口,又恰好被叶萧拾到,最后交到她手上。
王冬心细,还在油绢布上的封口上做了封蜡,盖了玉翎卫的鹰羽戳。
半刻过后,花芜果然如叶萧所说的那样,将自己收拾得齐整。
叶萧坐在边角的一处四人位上,听着堂倌介绍菜色,微微皱眉,见到花芜下来,即刻跟堂倌指了指,丢下一句“问他。”便转开头,像是刚刚丢开了一个烫手山芋一般。
“芦笋鸡脯,烧香菇,一捻珍,醋芹,鲫鱼豆腐汤,羊杂,再来一叠蜜枣糕。”
叶萧听他侃侃而谈,打趣道:“又是那本杂谈里的?”
“是呀。”花芜将手掖在身后,说话时故意扯粗了嗓子,颇有几分少年人的俏皮和不羁。
虽说食宿都是公家出的银子,她不心疼,可他们这样连着赶路,讲究荤素搭配,不宜太过油腻重口。
当地恰好有“芦笋之乡”的美誉,而芦笋又是正当季,鲜脆清甜又爽口,这道芦笋鸡脯,不得不尝。
菜上齐的时候,常远和王冬刚巧下了楼来,四人饱食了一顿。
常远尤为满足。
怎么说呢!
自己跟的这个主子,从前绝不会在吃食上费心。
有什么吃什么,很随便,很将就。
一碗素面就能将他打发。
更惨的是有一次出任务,被困在深山里,两人一齐啃着没什么滋味的干粮,配上刚接好的山泉水。
在外人眼里,这位主子身居高位,应当是处处讲究才是,可常远跟了他那么久,才知道,那些考究不过是别人强加给他的,从来不是他自己的选择。
永定侯萧鸣山家的这个宝贝儿子,小时候是个药罐子,八岁那年就剩一口气吊着。
后来,不知是谁给萧鸣山出主意,说天台山上有仙气儿,能养人。
天台山,是个好地方。
传说东海龙王的九个儿子为了让渔民们避风躲雨,各自从身上拔下八片龙鳞,用八九七十二片龙鳞做成一朵巨大的莲花,后来这朵莲花变成了有七十二座山峰的天台山。
上界仙宫此地开,上了天台山便等同于入了仙籍。
萧野就是这么被送上天台山的,回来的时候,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身强体壮,能跑能跳,还跟天台山的师父习得了一身本领。
迟远就是那年被萧鸣山挑出来,安排在了萧野身边。
而这位小主子更是在十六岁那年,一跃成为御前禁军副统领。
不过,福兮祸倚,福祸相依,意气风发的少年在一次护驾中,受了伤。
后经过太医诊断,阳事不举。
那时候,人人都道永定侯府后继无人,可堪堪不到半年,圣上就将整个玉翎卫交到萧野手中。
以示圣眷正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可迟远看在眼里,他知道萧野还是变了,兴许是同在天台山的那段经历有关,自那以后,这位主子便开始了人生的另一场修行。
而今,面前的几道菜色分外鲜美,就像是在一个生活寡淡的人身上注入了颜色。
常远有感而发,叹了口气,却在不知不觉中转化为一声叹笑。
他也因此,愈发地喜欢花芜了。
汤足饭饱之后,他们接着赶路,果真在夜幕即将笼罩大地之时到了驿站。
花芜见缝插针,寻机换了一条月事带,第一日还好,只是精神有些不济。
于她而言,最难熬的是第二日,不过第二日他们应当能赶到丰山镇附近,届时再到镇上的药堂买两粒金凤丸吃吃,应当能够抵挡一阵。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们当晚从驿站出发没多久,天便开始下起了蒙蒙细雨。
那细雨轻飘飘的,倘若换在平时,且能让人觉着几分诗意。
对花芜而言,这雨却偏偏来得不是时候。
绵绵的春雨,就像是一根根绣花针似的,透过衣裳,扎进她的肉里。
一行四人,她依旧落在最后,无月无星的夜色为她扭曲的脸色打了掩护。
排头的常远却忽地折回,将手中的火把交给王冬,“前方五里有凉亭,你们先去避一避,我回驿站借几套蓑衣斗笠,这雨怕是要往大了下。”
王冬“嗯”了一声,接过火把,花芜只觉通身难受,强打着精神点了点头。
常远离去后,叶萧带着他们赶往凉亭。
雨势渐大,在凉亭四周笼了一层烟雾,愈发地前路不辩解。
可叶萧没有选择返回驿站,而是让常远回去借蓑衣斗笠。
这几日,他们一路表现平常,像是一派风平浪静之象,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花芜才知道,这两日的平顺实则暗藏云涌,想必暗中定有不少人帮他们拦下了不少障碍。
否则叶萧不会如此着急。
身子不爽利的时候,等候的时间会被无限拉长,花芜坐在亭边的石条上,脑袋挨着亭柱,身上几乎湿透。
被浇得透彻,心态却反而越加放得宽了。
“花芜,你怎么坐这儿了,让雨给渐的。”
王冬的声音响起,花芜瞬间警醒,原来就在刚才那一瞬,她竟睡了过去,五感不知。
这会儿醒了,后背竟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是不是困了?”王冬见花芜有气无力,被雨渐着也不愿挪动,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探她额头。
“你……”
花芜不再瞌睡,强撑起身子,向王冬比了个“嘘”的手势。
此刻的她身子发热畏寒,她知道自己身上怎么了。
立在一旁的叶萧微微偏头,状若无意地扫了他们一眼,并不过问。
不一会儿,雨幕中响起含糊的马蹄声,常远回来了。
四人披蓑戴笠,花芜拉着马缰,踩上马蹬,没什么是过不去的,在井里的那一夜她都撑过来了,在心里数着一滴滴更漏,再将这一滴滴更漏在心里杀死就好了。
有多少个日夜,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身子刚要用力往上,身后却忽地来了一股力量,将她拽了回去。
“你跟我一起。”
绵密的季末春雨也没能遮盖他好听的嗓音,如果他脸上的表情不是那样凶巴巴的就更好些了。
叶萧将两匹马的缰绳系到了一起,让花芜坐在他身后,接着又从马脖子上的囊袋里抽出一条缎带,在身侧一抛,从花芜后背绕了一圈,最终又回到他手上。
“自己当心点,路上掉了可没空捡。”
他将缎带在自己腰上打了个结,把两个人绑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