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圣诞节,丈夫给了我一把扫帚。这种行为大错特错。没人能说服我这么做是善意的表现。
“我不希望我在军队的时候你什么圣诞礼物也没有。”他说,“弗吉尼亚,请看看这个,这把扫帚还附带一个特别好的簸箕。就挂在一根棍子上。看看啊,好不好?你是瞎了还是斜视了?”
“谢谢你,朋友。”我说。我确实一直想要一个那样的簸箕。那簸箕不错。丈夫并不是在廉价的地下商店或者一月份大减价时购买的。
尽管如此,且不说它的质量,对一个你打算永不相见的女人来说,对一个和你有了孩子,甚至在这个无论醉酒或清醒,所有人都必须早起的时刻,你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女人来说,这礼物可真是吝啬至极。
我问他是否能等上半个小时左右再去部队,因为我得去趟杂货店。我不愿意把孩子单独留在充斥着煤气和电流的三室公寓里。恶毒的话语可能点燃烈火。老家伙可能想对孩子们动手动脚。
“下不为例。”他说,“但是你最好想出我不在的时候该怎么办。”
“你真是个弱智的人。”我说,“好几年前你就该被福利机构收留了。”我砰的一声摔上了门。我不想看见他收拾内衣,熨烫衬衫。
然而我就待在门前的台阶上,哪儿也没去,因为拉夫特里太太在那儿,绞着双手,眼里噙着泪水,就好像她垄断了所有的好消息。
“拉夫特里太太!”我说着拥抱了她,“别哭。”她靠在了我身上,因为我体格健壮。“别哭,拉夫特里太太,拜托了!”我说。
“你就是这样,弗吉尼亚。总是看到事情丑陋的一面。‘把晾的衣服收进来。下雨了!’这就是你。送菜的升降机坏掉时,你准是第一个知道的。”
“哦,好了,不是那样的。真不是的。”我说,“我这人的个性和你说的恰恰相反。”
“你看到卡伦太太了吗?”她问道,完全没在意我说什么。
“在哪儿?”
“弗吉尼亚!”她震惊地说,“她刚刚去世。整栋房子里的人都知道。他们给她穿上了白衣,像个新娘子,你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人。她肯定有八十岁了。她丈夫的骄傲。”
“我跟她顶多算是认识而已;她一个孩子都没有。”我说。
“好吧,这我不关心。现在,弗吉尼亚,你现在按我说的做,到楼下去,像这样说——听我说——你就说‘卡伦先生,我听说你的妻子去世了。我很遗憾’。然后问问他近来可好。然后你就应当到屋子的角落去看看她。她就穿着惠特森&韦德的衣服。然后等他们送她去教堂的时候,你也应当跟过去。”
“那不是我的教堂。”我说。
“那不是理由,弗吉尼亚。你就像这样走上去。”她说着同我分开,做了一个抬腿的舞蹈动作。“走上门前巨大的台阶,走进教堂。那里很漂亮。你会情不自禁地跪下,跪上一分钟都嫌不够。然后去到右边。然后走上另一端楼梯。然后你就会来到一扇巨大的橡木门前,在你的头上方是巨大的拱顶,然后呢,”她说道,深深地吸了口气,这对她很有好处,“然后就慢慢拧开球型把手,打开门,你会亲眼看见,我们的圣母掌管一切。那么美。那么美。那么美。”
我叹了口气,抱怨了两句,好消解心头挥之不去的苦闷。在我这个年纪,手上的金属指环就像关节炎一样令人痛苦。
“你这个无病呻吟的家伙。”拉夫特里太太愣愣地盯着我的嘴巴,说道。
“我不是。”我反驳。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味道,是特别廉价的酒精味。
丈夫从门里丢出一分钱在门口,把我的注意力从拉夫特里太太身上挪开。他把玻璃门弄得嘎嘎直响,确保我能看到他。他两边的肩膀上都扛着硕大的粗呢包。他是从哪里弄到这么多的世俗财产?包里都装了什么?大洋彼岸我祖母的鹅毛?或者是所有专业尿布服务商的尿片?直到今天,真相仍旧笼罩在谜团之中。
“你到底在干吗,弗吉尼亚?”他说着把包裹全都卸在我脚边。“用你的后腿站在这里把你的事情告诉所有人?军队从不给人固定的时间,上帝啊,他们不是开玩笑的。”他又接着说:“不好意思。”这是对拉夫特里太太说的。他用两只胳膊圈住我,仿佛我们很恩爱,他的身体也紧紧贴住我的身体,因此我才能最后一次去感受他,也才能体味到自己的失去。随后他以一种很残忍的方式吻了我,差点撕裂我的嘴唇。他眨了眨眼,说道:“到此为止。”他就这样纵身跃入了未来,粗呢包里全都是破衣服。
他将我置于非常尴尬的境地,我差点就晕倒在那个老寡妇面前,但愿她很快将这件事忘掉。“他就是个老家伙。”拉夫特里太太说,“他是有了更好的人选,还是暂时离开,弗吉尼亚?”
“哦,显然是抛弃了我。”我说罢坐在台阶上,下巴抵着宽大的膝盖。
“要是这样的话,马上去告诉福利机构。”她说,“他是个混蛋,竟然在快到圣诞的时候离开你。告诉警察。”她说,“他们会高高兴兴地给小孩子提供玩具。别忘了让杂货商知道这件事。他不会在你的预付款上太严苛。”
她看到悲伤在我的脸上无限蔓延。拉夫特里太太还不算太坏。她说:“放眼四周,找找安慰,亲爱的。”她那紧张不安的手指指向了街对面蹲着吃午饭的卡车司机,他们都靠在装载平台上。她挥了挥手,将所有在路上走来走去寻找体面餐馆的男人囊括进来。就连在鱼市帐篷外游荡的六个码头工人,她都没有排除在外。“要是他们的肺和肚子没有被繁重的工作给压垮,他们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某处。不要绝望,弗吉尼亚。我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个男人能够和你走一辈子。”
十天后,吉拉德问道:“爸爸在哪儿?”
“别问我问题,我就不会向你撒谎。”我并不希望孩子们知道真相。无论是眼下还是过去,孩子都需要有父亲。
“爸爸在哪儿?”一周后吉拉德又问。
“他去参军了。”我说。
“他给我做双层床去了。”菲利普说。
“真相可能会给你自由。”我说。
而后我拿着铅笔和便签本坐下来,给自己打气。无论我怎么样添油加醋或者删繁就简,真相都是,我的丈夫留给我十四美金就走了,而房租还没有付。事出紧急,他声明自己对此很抱歉,但我的想法是,他眼不见心不烦。“这座城市是不会让你饿死的。”他说,“总之,你是这里的半个居民。你一直尽心工作。没有你的话,这里的人就完蛋了。谁来纳税?谁来保持街道清洁?不可能是军队。像我这样的男人不会无家可归。”
我直接把吉拉德送到了拉夫特里太太那儿,也是为了问福利机构的地址。她写给了我,还用左手写下了一个注解:“可怜的吉拉德,他再也不是像我的约翰那样的小男孩了。”
谁问她了?
新年过后,我造访了福利机构。我马上就发现他们是专门为应付骗子成立的。你要是实话实说,就会让他们扫兴。你要是太过诚实,他们可能会拒绝处理你的事情。
他们先是问了一些比较合理的问题。他们问了我丈夫去哪里参军,可我并不知道。他们查询了他的信息。“他不在美国军队里。”他们说。“试试巴西军队。”我建议。
他们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一丝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们真的试了。“哦,不,”他们说,“不对。他不在巴西的军队里。”
“不在?”我说,“太奇怪了!那他肯定是在墨西哥海军。”
从法律上来讲,他们必须得联系一下他的兄弟们。他们给他的一个兄弟写了信,他在全国卡车工会里拥有高级身份,在加利福尼亚还坐拥一栋公寓楼。他们要他在泽西的两个兄弟帮帮我,可是这些兄弟全都拖家带口的。他们有理由哈哈大笑。随后他们又写信给托马斯,是年纪最大也最明智的一个人(他们全都年复一年辛苦工作,就是为了供他读大学,直到他可以用自己的智慧来还债)。他当即就寄来了十美金,说:“真是个杂种!我会时不时寄点东西来的,吉妮,但是,不管做什么,你都别告诉给当局。”我当然不会说了。很快他们就开始猜测他们是比我更好的人,我之所以遇到麻烦全都是自找的,然后他们就愈加喜欢我了。
可他们一直没有把我的冰箱修好。每一次打去电话,我都会耐着性子说:“牛奶都酸了……”我说:“腌牛肉都变质了。”法兰商店的公用电话亭充斥着啤酒的臭味,第六次坐在那里时,我膝头还坐着小宝宝,巴比
拿着美国小旗子敲打着玻璃门。我冲着秘书冷酷的耳朵哭喊道:“我为了假期买的真正的黄油,全都坏了……”他们说:“你最好多花一点钱来修。”
于是我在屋子里等着给某个男人出价,吉拉德则扒着浴室门顶端荡来荡去,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却让我笑了出来,甚至有点恍惚。他还把天花板上的墙皮弄下来一点。拉夫特里太太看了一眼说:“教训一下这只小猴子,他中毒了才好。”
但吉拉德是我的儿子,我才是裁判。对未来而言,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虽然我还没法确切说出到底怎么糟糕。
这种感觉来自我一直在思考的对这件事和其他事情的先见之明,来自我每天涂上口红时的观察,我的脸扭曲得快要死了,是约翰·拉夫特里从泽西来救了我。
星期四的时候,约翰·拉夫特里搭了出租来看望他妈妈。整栋房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还没吃早饭,她就已激动不已。她用少女的腔调大声歌唱,只有面对盛大的场合时她才会换上这副嗓子。她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外面,红着脸回忆她的约翰曾经是个多么出众的男孩。“问问周围的姐妹们,”她冲着敞开的厨房窗户说,“她们永远也忘不了约翰。”
在这个特别的夜晚,吃过晚饭后,拉夫特里太太对她的儿子说:“约翰,为什么你不同你的老朋友弗吉尼亚打招呼呢?她最近很倒霉,整个人都很消沉。”
“是吗,妈妈?”他问道,马上就爬了两层楼来叩响了我的房门。
“哦,约翰。”我一看见他就开了口。他手拿帽子,穿着白色上衣,打着蓝色条纹领带,白白净净,一副主日学校的学生模样。“你好啊!”
“欢迎光临,约翰!”我说道,“快坐。快进来。还好吗?你看上去真不错。确实不错。告诉我,这段时间以来你都过得怎么样,约翰?”
“我过得怎么样?”他若有所思地反问。为了合理地回答问题,他描述了和玛格丽特共度至今的生活,婚姻、工作还有孩子。
可我却没有什么好消息可以告诉他。既然他已经将话题抛到了我面前,我火烧眉毛的每一天都冒着羞愧的青烟,甚至找不出半个小时的好光景。
“当然了,”他说,“你的孩子们真的很可爱,长相很有辨识度,弗吉尼亚。漂亮的外表向来都是值得感激的。”
“感激?”我说道,“我没有必要感激任何人任何事,我只能感激傻了吧唧的自己在二十六岁就有了四个孩子,被抛弃,穷困潦倒,无心打扮。换个男人来也是同样受困,但我本可以做得更好。”
“别对自己这么残忍,吉妮。”他说,“孩子们是上帝的礼物。”
“你在神学问题上还是很了不起,是不是?你特别清楚孩子们是从哪儿来的。”
他当然知道。他本就红扑扑的脸颊涨得更红了。约翰·拉夫特里在克制体内怒火的时候就会呈现出这样的脸色,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不过他随后的话就没那么不可理喻了。我给他倒上了刚煮好的茶水,告诉他我的丈夫过去有多喜欢我,因为我是个特别热烈的人。他听罢环顾四周,看见这段生活究竟有多么一成不变,一眼便能看到老。在明白这一点后,他试图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这让我有些痛恨他。他的模样已经改变了。他换了惯抽的烟,这曾是我们的共同点。他扔掉了两双我亲手编织的袜子。“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我特别讨厌的,那一定是海军蓝。”他说。哦,我原本是可以给它们改色的。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只要他那时不因抱歉而不敢开口要求。
“过去那些日子里,你都是个漂亮的孩子。”约翰说道,提起了那些星期六的夜晚,“一个野性又漂亮的孩子。”
“啊。”我回应了一下,觉得恶心。无论那时候是什么样子,我都是走在成为今天这个自己的路上。“我太幼稚了。要是我有个像自己一样的孩子,我得把她扇成斗鸡眼才行。”
就在下个星期四,约翰送给我一个很好看的收音机,也能播唱片。“好好享受生活。”他说。这让福利机构着实有些无语。我们一张唱片也没有,但是调查员看到我的负担减轻了,并且在笔记本里胡乱地写了十二页相关内容。
到了第三个星期四,他给琳达和巴比带来了一个可以走路的娃娃(二十四英寸高),附带一张题了字的卡片。“给两个洋娃娃的一个小娃娃。”他也在他妈妈那里小酌了几杯,这让他很想跳舞。“啦啦啦,”他唱了起来,厨房的椅子生硬地震颤起来。“啦啦啦,让你自己去……”
“你得付出一点。”他唱着,“享受一点……”他说:“弗吉尼亚,我能邀你跳这支舞吗?”
“嘘,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哄睡着。拜托了,把收音机给关了。安静点。一点声音都别有,约翰·拉夫特里。”
“让我来刷碗吧,弗吉尼亚。”
“别傻了,你是我的客人,”我说,“我仍旧把你当作客人看待。”
“我想为你做些什么,弗吉尼亚。”
“告诉我,我是最美丽动人的尤物。”我说着把整条小臂都浸在了洗涤剂里。
他没有回应。“我在工作上有很多麻烦。”这就是他所说的全部。而后我听到他推开了椅背。他起身来到我背后,圈住了我的腰,亲吻我的脸颊。他把我转过去面对他,握住我的双手。他说:“一个老朋友胜过红宝石。”他望向我的眼睛,努力变得真诚,而这吸引了我。他在我的嘴唇上落下了一记飞快而甜蜜的吻。
“坐下来吧,弗吉尼亚。”他说罢跪在我面前,脑袋搁在我的腿上。我被他的主动搅乱了心智。而后他抬起头来望着我,仿佛是在提议一辈子的婚姻,他提出——因为他已经喝醉了——将他不朽的灵魂置于危险之中,好让我获得慰藉。
起初我说“谢谢你”,而后我说“不”。
我为他难过,但他是真诚的。他是他所在教会的“父亲俱乐部”的领导,活跃在一切做慈善、帮助孤儿之类的世俗团体当中。我很清楚,万一他逗留到很晚,同我做爱,肯定不会做得毫无痕迹,他终究要付出代价,毁掉自己漫长的人生。而责任只会在我。
所以我说了不。
而且巴比睡觉特别浅。我觉得她肯定会醒过来,游荡出房间,看见自己的妈妈和新朋友约翰在厨房的桌子上摔跤,约翰的短裤退到膝盖处。这种画面会影响孩子的一生。
我说了不。
这座屋子里的人都爱管闲事。这一夜我得说不。
可约翰还是在第四个星期四如约造访。这一次他带来了玛格丽特的女儿们不要的旧裙子,有蝉翼纱的晚礼裙和平常穿的棉纤衣服。他温柔地赞美了芭芭拉和琳达,碧蓝的眼珠转个不停,证明他有好几打没说出来的“哦”和“啊”。
就连菲利普也缴械投降,他认为上帝给了他固定数量的打招呼次数,所以最好等到最后审判的时候再使用,可他竟然靠在约翰的身上,问他:“为什么不把你的儿子们带来和我玩儿?我都没有人可以一起玩。”(菲利普这个小骗子。这栋公寓楼里至少有七十一个孩子,从毫无血色的白皮肤到棕皮肤,有说英语的也有叽里咕噜说西班牙语的,有诸多粗糙又坚强的男孩子,要么是独行侠的血腥拍档,要么就凑在一起,俨然一幅超级小老鼠里的画面。如果一个男孩想要朋友,他可以从邻居当中随便挑一个。)
还有,吉拉德向来是个冷冰冰的家伙,他处在孤独的绝望之中。有时候他会看着镜子说:“我的脸为什么会这么丑?我的鼻子真好笑。好多人都不喜欢我。”他也是个骗子。吉拉德和他爸爸长得如出一辙。他看起来就像是杂志里的广告页。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儿童模特,赚很多钱。他是我的第一个孩子,要是他觉得自己丑,那我才该觉得自己丑。
约翰说:“看到一个男孩子这么忧郁我真受不了……学校里的修女们都怎么说?”
“他根本不在意她们说的话。你从她们嘴里问不出什么来。”
“我的二儿子也是这样子。”约翰说,“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啊,真希望我没有那么多工作上的事情要头疼。那我就会拎着吉拉德的领子,让他好好看看周围的世界。我真希望能让他去泽西,去那些广阔的地方玩耍。”
“为什么不呢?”我说。
“为什么?弗吉尼亚,我很惊讶你竟然不明白为什么。你很清楚我不能带着你的孩子出去,让他们碰上我的孩子。”
我的肋骨涌起一阵强烈的疼痛。
“我妈妈很搞笑,弗吉尼亚,”他觉得自己得继续这个话题,“我不知道,我猜她很乐意让玛格丽特不痛快。她说:‘你已经长大了,是不是,约翰?’‘是的,妈妈。’我说。‘老实点,约翰。’她说,‘那个丈夫可能会回来,把你撕碎。你是个天主教徒,约翰。’但是我弄明白了。她很乐意知道我就在这栋楼里。我发誓,弗吉尼亚,她真心祝我好运。”
“我也真心祝你好运,约翰。”我说。我们喝了最后一杯啤酒,确保可以睡个安稳觉。“晚安,弗吉尼亚。”他说着将围巾绕了个圈,整齐地垫在下巴下面。“别担心。我会想想该拿吉拉德怎么办的。”
我回到小房间,和女儿们共享一张大床。这是我第一次毫无障碍地陷入睡梦之中。我唯一要担心的就是琳达、芭芭拉和菲利普。为吉拉德操心的事情被约翰接手过去,这让我如释重负。
约翰是真心的。千真万确。他给了吉拉德很多关怀,把他不肯示人的伤感一扫而空。他给他报了名,让他加入一群狂热的童子军,每周去一次布朗克斯,释放过剩的精力。他给了他一套初级的拼装模型。有时候,在他的家人听不到的时候,他会衷心为吉拉德祷告。
星期天,维罗妮卡修女用她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甜美嗓音说:“他并没有变得更糟。他甚至可能变好了一些。你怎么样呢,弗吉尼亚?”她说着将手放在了我的手上。我身边的每个人都表现出对一切了然于胸的样子。
“还可以。”我说。
“那就该轮到菲利普了,”约翰说,“要是吉拉德真的在进步。”
“你真应该去做个社工,约翰。”
“很多人都注意到了我这方面的潜质。”约翰说。
“你妈妈总是一副为你疯狂的模样,那她为什么不能稍微振作一点,送你去读大学呢?就像我们为托马斯做的那样。”
“那个,弗吉尼亚,公平一点。她是个可怜的老妇人。我爸爸赚不了什么钱。她得让我挣钱才行,我完全可以告诉你,弗吉尼亚,对此我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看看托马斯。他还在上学。把他扔在丛林里他就会被吞没。他从来没有触碰过真实的生活。现在呢,我有一个大家庭,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家,在建筑行业中拥有一席之地。有件事我得告诉你,那位可怜的老妇人非常抱歉。有一天我说(哦,是在好几年前了)我可能会同你结婚。她拿刀刺了自己。这是事实。伤口顶多也就八分之一英寸深吧。你从来没见过那样沾满血污的礼拜日。还有一件事——其实对她来说,你比玛格丽特更适合当她的儿媳。”
“和我结婚?”我问道。
“这个嘛,是的……啊——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不然的话……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每个周四晚上坐在这个厨房的阴影里?老天啊,这里唯一温暖的东西就是茶杯了。是的长官,我确实想要和你结婚,弗吉尼亚。”
“不开玩笑,约翰?真的吗?”知道这件事感觉很好。知道你在年轻时曾被渴求过,哪怕晚点知道也好过永远不知道。
我并没有告诉约翰,我是永远也不会同他结婚的,这就是真相。一遇到爱眨眼的丈夫,他就成为了我唯一的兴趣所在。我和约翰还有其他人在一起过的时候狂放不羁,可我却将所有的狂热都转向了他,心中没有丝毫犹豫。
事到如今,面对现实吧,要是我的丈夫没有在生活中让步,那就是我的错。就像他们说的,都是我咎由自取。我用一首歌来迎接晨曦。我同每个人打招呼,除了房东。问问这个街区里的人,来的或走的——甚至包括那些面色阴郁的西班牙人——他们看到我也得微笑。
哪怕是为了自己的便利,在生活方式和金钱方面他也应当做得更好。我很开心,但我现在明白了这样不对。幸福对一个女人而言并不是什么坏事。虽然她会越来越肥胖,日渐衰老,但她可以躺下来,触碰一大堆男人和孩子,可以在愉悦中离开这个世界。男人就不同了,他们必须得拥有金钱,或者得有名望,或者就得让这个街区的每一个人都仰望敬重他们。
一个女人清点自己的孩子,表现得趾高气扬,就好像是她创造了生命,可男人必须在这个世界上有所作为。我很清楚,男人绝不会被“开心就够了”这种想法给糊弄。
“有趣的家伙。”约翰说,猜测我的思绪飘向了何方,“是什么阻止了他呢?他又不是任何人的玩物。他身上有些很滑稽的地方,弗吉尼亚,要是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他并没有那么高高在上,可他已准备好了,准备俯视我们所有人。”
“他很聪明的,约翰。你不明白。他喜欢玩填字游戏,我真的经常对他说,与其在这儿弄这些,不如去参加节目《六十四美金问答秀》。为什么不去呢?可他却哈哈大笑。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要是你觉得我聪明的话,那就证明你蠢得可以。’”
“有趣的家伙。”约翰说,“把压在胸口的话全都说出来。”他说道:“一吐为快,弗吉尼亚,这是唯一能够抹杀痛苦的方式。”
总的来说,我很愿意效劳。尽管我还无法完成如此残酷的谈话。这就好像试图回到噩梦那干燥的嘴巴里,回想起我人生中最后一个快乐的日子:三月里某一个周中,当时我对丈夫说,我就要有琳达了。那时候芭芭拉刚五个月大。男孩儿们分别是三岁和四岁。我必须告诉他。那一天有着各种各样的开心事儿,是最后一个那样的日子。
过了一会儿他说:“哦,你让我倒胃口,你也太他妈壮也太他妈肥了。你看着就像一座该死的褐沙石房屋;你在我面前都成了个方块儿了。”
“好吧,你今晚要去哪儿?”我问。
“我怎么知道?”他说,“你的大屁股霸占了整张该死的床。”他说:“根本就没我睡的地儿。”他买了个睡袋,睡在了地板上。
我不敢相信。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崭新的。我不敢相信他对我竟然这样反感,我分明还很年轻,他的朋友们也都很喜欢我。
可事实就是如此,他明显变得很反感我,不再是我的朋友。“你满脑子就只有生孩子。这地方臭得像军事训练基地里那些男人的房间。这他妈的就是个小便池。”那些年里,他始终是有理的那个人。“那孩子一个人吃的就比我们五个人加在一起多。”他说。“给我少吃点,你这个胖哑铃。”他对菲利普说。
之后他又开始找邻居的碴。“让那个叽叽喳喳的老家伙从这儿滚出去,”他说,“要是她再过来絮叨一次‘我那做建筑行业的儿子’,我就把她碾碎了喂猫。”
他又转向了施皮尔福格尔,那个收银员,是他相交最久的一个朋友,他只有节假日的时候才会来,而且从不跟我说话(他很害羞,有些单身汉是这样)。“那个王八蛋,别跟我提那些友谊不友谊的废话,他就惦记着你的屁股。那就是我需要的——属于他的大便制造机,用光了这个公寓里所有空气。”
再之后,就没有什么人可以迁怒了。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光明正大地面对彼此。
“好了,弗吉尼亚,”他说,“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我眼前有一堵黑墙。我到底要干什么?我只有这么一辈子好活。难道只能躺下来等死吗?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我就跟你直话直说吧,弗吉尼亚,要是我留在原地,你什么也做不了,你会恨我的……”
“我现在就已经恨你了。”我说,“所以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这地方简直要把我逼疯了。”他嘟哝着,“我在这里根本不知道该干什么好。我想给你个礼物,某样东西。”
“我跟你说了,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给我买个捕鼠夹抓耗子。”
他就是在那时候去的家用电器商店,买回了新的扫帚和高级簸箕。
“一个新扫帚会扫得干净点。”他说。“我得从这儿离开。”他这样说,“我要疯了。”然后,他开始收拾那些桶状帆布包。我去食品杂货店,但是被拉夫特里太太给绊住了,告诉我她觉得无比美丽的东西——死亡——然后他吻了我,就去什么地方参加什么军队去了。
我并没有把这些告诉约翰,因为我觉得,要说出一个男人曾经这样对待一个女人,会让这个女人看起来很糟糕。他会开始用另一个男人的眼睛来看她,把她看作易受攻击的目标,浑身都是缺陷。总而言之,我不得不依赖约翰。丈夫的所有朋友现在都与我形同陌路,虽然我从前总对他们说:“欢迎光临,和在自己家一样。”
在这栋楼里,那些有家室的男人看起来也都非常奸猾,就好像他们每个人都抛弃过我似的。尽管在楼梯上遇见我,他们都会把最重的杂货袋拎起来,帮忙把琳达的推车搬下去,但他们从没有问过我哪怕一个值得回答的问题。
除此之外,吉拉德和菲利普教了姑娘们一个星期里的日子: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他们每周等着约翰来一次,在走廊的灯下,半睡半醒,就像日光下的小虫子,坐在他们小小的椅子里,椅子上用金色颜料标记了他们的名字,是我婆婆送给他们的出生礼物。八点一刻,约翰如约而至,给他们读个故事,赠出一些亲吻,把他们塞回床上。
在一个约翰该来的日子,孩子的尖叫声快要把我的耳膜给震碎了;下雨的整个下午,哥哥不断地冲弟弟举起手,姑娘们已经准备好上法院去争夺梅琳达·李的所有权,那个二十四英寸高的会走路的娃娃,但在这之后的晚上,门铃响了三次,每一次向我问候的都不是约翰。
我实在没脸给拉夫特里太太打电话,而她是那么吝啬于敲我的门,给我一个解释。
接下来的星期四他也没有来。吉拉德沮丧地说:“约翰肯定是逃跑了。”
约翰缺席两周,音信全无,我不得不放弃了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孩子们:关于对错,关于善良和卑劣,关于男人和女人。我对这一切了如指掌,随时准备教给他们。可我又觉得,不应该让他们回避错误与真相。谁知道呢?他们或许会在这世上的某处结交到真正的朋友,比我交过的所有朋友都更真。所以我只是把他们送回了床上,坐在厨房,哭了出来。
在喝第三杯啤酒的间隙,我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我找到了答案,就是去参加《一夜暴富》这个节目。我从玩具箱里拿了些纸和铅笔,列下我所有的麻烦,为了获得参与资格,必须得这么做。等这份清单完成了,上帝但凡有时间看一眼,也肯定会为之流泪。我看着这份清单,胸中的酸楚开始膨胀。看起来,适者生存需要对生活的兴趣,无论好坏或奇特。
在这种情况下最常出现的情形是,你已计划着自我拯救,消息却从相反的方向涌来。门铃响起,两声短两声长——是约翰。
我的第一反应是叫醒孩子们,让他们开心。“别!别!”他说,“别给你自己惹麻烦。弗吉尼亚,我真的累趴了。”他说:“累趴了。我的工作真他妈让人头疼。太多了。工作一整天不说,晚上也满脑子都是工作的事儿,到最后功劳又是谁的呢?”
“弗吉尼亚,”他说,“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来了。一直以来我都想告诉你。我真的不知道。这都算是什么?要是我问你的话,你能回答我吗?我真的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我开始泡茶,触碰到他的手指时,我发觉它们很冰冷。我没有说话,试图从这个男人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我觉得他得搭一趟公交、一趟电车,接着再一趟地铁来见我;到了凌晨一点,再搭同样的地铁、电车和公交返回家中。对他来说,永远不再见我们轻而易举。我想到了自己的人生,我为孩子们考虑良多。要是有选择的话,我会选择生活中有他存在。
“那是什么?”他问,指向了我仔细列出的麻烦清单。“在写信?”
“哦,不是,”我说,“是给《一夜暴富》的,我想上这个节目。”
“弗吉尼亚,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瞟了那东西一眼说,“你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幸。他们会把你嘲笑到不想待在演播室的。那些参赛者是真的在受苦。”
“你确定吗,约翰?”我问。
“在我看来毫无疑问,”约翰说,“你真的看过那节目吗?我的意思是,除了这个——人的小小烦恼——之外。”他冲着我的清单满不在乎地挥动一只手,“他们非常痛苦。他们就生活在风暴的最前线,他们的人生被上帝降予的灾难冲刷得体无完肤。哦,弗吉尼亚。”
“你确定吗,约翰?”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我很失落,将那份清单放在一边。如果事情变得更糟,那我还是可以让它发挥点作用的。
既然这件事情落定了,我便采用了较早的一个决定。我把他那杯滚烫的茶推到一边,坐到了他腿上,挤在他坚硬的皮带搭扣和桌子之间。我搂住他的脖子,说:“你怎么会如此冰冷呢,约翰?”他有一张善良的脸,也知道如何表现出震惊的样子。他说:“哦,弗吉尼亚,我正变得暖和。”我们哈哈大笑。
那天晚上,约翰成了我的情人。
拉夫特里太太有时候会因为私自弄来的廉价酒而变傻还犯恶心。她总是指望约翰来看她。“尊重一下你的母亲,到底怎么回事,约翰?”她抱怨道,“尊重。尊重。”
“亲爱的弗吉尼亚,”她说,“你永远也不会像玛格丽特那样把约翰带到泽西去。我真希望他是同你结了婚。”
“那时候你可不怎么喜欢我。”
“那都是骗人的。”她说。我很清楚她是个伪君子,不过这世上的其他人也不过同她半斤八两。
让我觉得惊奇的是,这件事似乎并没有让约翰愧疚,我本以为会。我仍旧难以相信,一个每年圣诞节都要寄出“十诫”贺卡的男人竟然这么容易就宽衣解带了。
当然了,我们得万分小心,谨防吵醒孩子或者惊动邻居,有谁能远远地对别人的激情感同身受呢?很快这种快乐就能激怒他们。我们同样也得非常小心我们自己,万一我丈夫回来了,发现孩子们都在学校里,日子过得比从前轻松,我竟然振作起来,重新开始,他绝对不会原谅我——这种生活中的吵吵闹闹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太棘手了。
我们有两年半没有见过他了。尽管人们都给了建议,但我还是不想让警察、情报人员、私人侦探或者别的什么人去追踪他,把他找回来。我很清楚,他要是真想永远离开,一定会写信告诉我。事实上,我并不知道哪天晚上,或者什么时候,他可能就会出现。有时,在午夜时分,我跌跌撞撞地穿梭于轰轰烈烈的梦境,醒来后,仿佛能看见他温柔地归来。
他用老旧的钥匙开门进来,目光如炬地看着我,说:“嗯,你看起来老多了,弗吉尼亚。”“你也是。”我说,虽然他并未改变分毫。
孩子们在房间里睡得到处都是,所以他只能在厨房坐定。我帮他解开领带,给了他一块冷三明治。他轻轻敲打我的后背,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回弹上。我围着他打转,仿佛他是根五月柱,我一面走来走去一面亲吻他。
“我不太喜欢军队。”他说,“下次我可能会加入商船队伍。”
“什么军队?”我问。
“到处都是一样的。”他说。
“并不意外。”我说。
“我把袖扣弄丢了,该死的。”他说着跳到地上找了起来。我也跪了下来,可我知道,在他的人生当中从来就没有过袖扣。但我还是会为他做很多很多的事。
“这次你终于不是站着的了。”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哦是的,我抓住你了。”我还没完全在那块波点的油地毡上找到舒服的姿势,他就扑到了我身上。事实是,我们是那么快乐,全然忘记了避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