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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洪亮的声音

有这么一个地方,上菜架隆隆作响,门摔得砰砰响,餐盘碎裂;每一扇窗都是一个妈妈的嘴巴,恳求整条街消停下来,恳求孩子们去别的什么地方滑冰,或者回家。而我的声音是其中最洪亮的。

你瞧,妈妈仍旧和我一样中气十足,而杂货商站起来同她说话。“阿布拉莫维茨太太,”他说,“人不应当惧怕自己的孩子。”

“啊,比亚力克先生,”妈妈回应道,“要是你对她或者她爸爸说‘嘘’,他们会说‘坟墓里自然安静’。”

“从科尼岛到墓地,”我爸爸说,“是同一条地铁线,都是同样的票价。”

我当时就在泡菜桶边,正用小拇指在盐水里搅出小小的漩涡。我停手片刻,高声道:“金宝牌番茄浓汤。金宝牌蔬菜牛肉浓汤。金宝牌苏——格——兰浓汤……”

“安静点。”杂货商说,“标签都要被震下来了。”

“拜托了,雪莉,稍微安静一点。”妈妈拜托我。

在那个地方,整条街都在抱怨:安静点!安静点!即便如此,也还是无法将我内心欢乐的大合唱偷走半分。

街角处有一栋红砖建筑,早已饱经风霜。每天早上,孩子们都在那栋楼前站成两列,队伍必须排得笔直。他们并不是在受辱,而是在等待。

我通常也在他们之中,而且排在第一个,因为我的姓是以字母A开头的。

一个寒冷的早上,班长拍了拍我的肩膀。“去409教室,雪莉·阿布拉莫维茨。”他说。我便遵照指示去做了。我飞快地迈开步子,沿着一段下行楼梯来到了409教室,那里是六年级学生的。我不得不一动不动地等在课桌边,直到他们的老师希尔顿先生有时间说话。

过了五分钟,他说:“雪莉?”

“什么?”我小声说。

他说:“天啊!天啊!雪莉·阿布拉莫维茨!他们告诉我你有一副特别洪亮清晰的好嗓子,朗读的时候表情也非常丰富。是真的吗?”

“哦,是的。”我小声说。

“这样的话,千万别犯傻;总有一天我有可能成为你的老师。大声点,大声点。”

“是的。”我喊道。

“这还差不多。”他说,“现在嘛,雪莉,你能用发带把头发绑起来吗,或者找个发夹?太乱了。”

“好的!”我大叫。

“好了,好了,平静一下。”他说着转向了学生们,“孩子们,保持安静。翻到第三十九页。一直读到第五十二页。读完以后,再读一遍。”他又一次看向我:“现在,雪莉,你知道,我想,圣诞节应该快到了。我们正在准备一出很棒的戏。大部分角色都已经分配出去了。但我还需要一个大嗓门儿的孩子,得很有耐力才行。你明白什么是耐力吗?你懂的对不对?聪明的孩子。你知道的,我昨天在晨读上听到你读《耶和华是我的牧者》,印象深刻。真是完美的演讲。你的老师乔丹太太对你评价颇高。现在听我说,雪莉·阿布拉莫维茨,要是你愿意参加演出,扮演这个角色,那就跟着我读:‘我发誓比从前更加努力用功。’”

我看向天空,当即说道:“哦,我发誓。”我亲吻了小拇指,望向上帝。

“那可是演员的生活,亲爱的。”他解释道,“就像一个军人的生活,面对他的上级从来不行动迟缓和不服从,演员对导演也是一样。所有事情都不例外。”他说:“毫无疑问一切都由你自己决定。”

那天下午,整栋楼里,孩子们都在教室窗户下给火鸡拔毛,刷洗一捆捆的玉米。再见了感恩节。第二天早上,有个班长从办公室里拿来了红色和绿色的纸。我们把纸叠成新的形状,挂在墙上,贴在门上。

老师们也越来越开心。他们的脑海里全都萦绕着来自童年的钟声。我最好的朋友艾维喜欢恶作剧,但她没有因为讲悄悄话被处罚。我们学会了《神圣夜》,没有一处出错。“多棒啊!”实习老师格莱斯小姐说,“想一想,你们中有些人是不说这种语言的。”我们又学会了《闪亮之屋》和《听!天使的使者》。这些歌唱起来一点也不难为情,所以我们也完全不觉得尴尬。

哦,可是我妈妈听说这一切后,对爸爸说:“米沙,你不知道这里都发生了什么。克雷默是票务委员会的领导。”

“谁?”爸爸问道,“克雷默?哦是的,一个积极的女人。”

“积极?积极是得有理由的。听我说,”她忧愁地说,“看到邻居们在圣诞节唱歌会让我惊讶。”

爸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下定决心后,他才说:“你是在美国!克拉拉,是你想要来到这里的。在巴勒斯坦,阿拉伯人会把你生吞活剥了的。在欧洲有大屠杀。阿根廷全都是印第安人。而在这里,你得到了圣诞节……好笑不,哈?”

“很好笑,米沙。你现在是怎么回事?如果是很久以前,我们为了逃离专制统治来到一个崭新的国度,结果却落入了一场缓慢进行的大屠杀,我们的孩子学会了千万句谎言,还好笑吗?天哪,米沙,你的理想主义已经消失无踪了。”

“你的幽默感也是。”

“我从来就没有幽默感,但你曾经是那么有理想。”

“我还是那个米沙·阿布拉莫维茨,我一点儿也没变。不信就问问别人。”

“只消问我就行了。”妈妈说,她好像已经平和下来,“我有答案。”

与此同时,邻居们也得想想该说些什么才行。

马蒂的爸爸说:“你知道,他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我的男孩。”

“我的孩子也是。”瑟菲尔德先生说。

“我家儿子反正不行!”克里格太太说,“我告诉他不行。答案是不行。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拉比的妻子说:“真是令人作呕。”但是没人听她说话。在上帝伟大智慧的窄小天空下,她戴了一顶金色的波浪卷假发,还泛着草莓的粉色。

每一天都吵吵闹闹,一惊一乍。我则是个得力助手。希尔顿先生说:“我该怎样和你相处呢,雪莉?”

他说:“你的爸爸妈妈真应该每天晚上都跪下来,感谢上帝赐给他们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

他还说:“和你一起工作真的非常愉快,我亲爱的,亲爱的孩子。”

有时候他说:“上帝保佑,我把脚本给弄到哪里去了?雪莉!雪莉!快找出来。”

然后我就会小声说:“就在这里,希尔顿先生。”

他疲惫的时候,也时不时会喊道:“雪莉,我真是太累了,没力气对着那帮小家伙大喊大叫了。你能去告诉伊拉·普什科夫,在李斯特第二次指出那颗星星之前,就先别过来了,好吗?”

于是我便大吼道:“伊拉·普什科夫,你怎么回事啊?笨蛋!希尔顿先生已经跟你说过五次了,在李斯特第二次指出那颗星星之前,就先别过来了。”

“天哪,克拉拉,”我爸爸说,“她一直在那里待到六点钟,都在做些什么呀,她连盘子都不能往桌上端一下。”

“圣诞节。”妈妈冷冰冰地回答。

“哟!哟!”爸爸说,“圣诞节。有什么坏处呢?总而言之,历史会给所有人上一课。我们通过阅读得知,这是一个从异教徒时代就已经有的节日,蜡烛,灯光,甚至光明节 。所以我们知道这并不完全是基督徒的节日。如果他们认为这是一个私有的节日,那他们就是愚昧无知的,而不是什么爱国主义。属于历史的自然也属于全人类。你们想回到中世纪吗?用一把二手剃刀削掉你们的脑袋会比较好吗?学会畅所欲言伤害到了雪莉吗?答案都是否定的。所以,或许有一天,她的生活将无须囿于厨房与商店。她又不是个傻瓜。”

我真心诚意地谢谢你,爸爸,因为你的好意。我虽然很傻,但绝不是个傻瓜。时至今日也是如此。

那天晚上爸爸亲吻了我,对我的事业怀有莫大兴趣。他说:“雪莉,明天是你的大日子。恭喜你。”

“省省吧。”妈妈说,随后她关上了所有窗户,以免扁桃体发炎。

早晨下起了雪。一个友善的市政机构特意为我们装扮了街角的一棵树。为了躲开它阴冷的影子,邻居们绕道走了三个街区去买面包。屠夫拉下百叶窗,让彩灯不要照到他的鸡肉上。哦,我可不会这样。在去学校的路上,我用两只手向它投去了宽容的吻。可怜的东西,在埃及也曾是陌生者。

我径直走进礼堂,从目不转睛盯着我的孩子们身旁走过。“去呀,雪莉!”班长们鼓励道。有四个男孩作为小道具管理员和舞台管理员已经开始工作了,就他们的年纪来说个头都不小。

希尔顿先生紧张极了。他甚至不怎么开心。无论开口说什么,他最后都会将脸转向一边,满脸悲伤。他重重地在第一排中间落座,让我去帮格莱斯小姐的忙。我照做了,不过她觉得我的嗓门儿实在太大了,所以对我说:“别卖弄!”

我们还没准备好,父母们却早早来了。他们想给别人留下好印象。透过好几码长的幕布,我偷偷向观众席张望,看到了面色尴尬的妈妈。

伊拉、莱斯特和梅耶尔都拿到了格莱斯小姐给他们的胡须。她几乎忘了在金属线上串上小星星,不过我提醒了她。我咳了几声清清喉咙。格莱斯小姐环顾四周,看到所有人都穿上了戏服,站成一排,等待自己扮演的角色登场。她低声道:“好了……”随后:

杰基·瑟菲尔德,一年级最漂亮的男孩子,他用瘦得皮包骨的胳膊肘分开幕布,用高亢的嗓音唱道:

亲爱的父母

我们欢聚一堂

按时送上圣诞演出

我们的表演

是一个故事

是一出童话剧

唱罢他就消失了。

我的声音瞬间从舞台侧面爆发出来,震撼了伊拉、莱斯特和梅耶尔,他们就是在等我开口,但还是震惊了。

“我记得,我记得,我出生的那栋房子……”

格莱斯小姐猛地拉起幕布,好戏开场。那栋房子——旧旧的干草棚,西莉亚·科恩布鲁就躺在里面,和她最喜欢的洋娃娃辛迪·卢一起躺在干草里。伊拉、莱斯特和梅耶尔从舞台两侧慢慢朝她走去,时而指向移动的星星,时而走到辛迪·卢的前面。

那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而且是个悲伤的故事。我认真地逐字逐句地大声宣告我孤单的童年,与此同时小艾迪·布劳恩斯坦漫游向舞台后方,带着他的牧羊人拐杖下了台,去寻找羊群。我再次拾起了寂寞,完全不被人理解,除了一些人人都讨厌的女人。艾迪年纪太小了,马蒂·格罗夫取代了他的位置,他穿上了爸爸的祈祷披肩。我宣布了十二个朋友,一半的男孩子都是四年级的,绕着马蒂围了个圈,在我噪音高昂的时候,他就站在一个橙色的板条箱上。我的声音悲伤而洪亮,我高声颂扬了爱、上帝和人类,可是,由于艾比·司多科那可怕的阴谋诡计,我们忽然间来到了最最有名的那个时刻。马蒂,等在十字架脚下,我替他发声。他绝望地看向观众。我呻吟道:“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为何要放弃我?”由酋长组成的军队抓住了可怜的马蒂,把他钉起来处死,但他看上去自由了,再一次转向观众,在空中伸开手臂,表达绝望和终结。我用最尖锐的声音喃喃自语:“剩下的只有寂静,然而,就像这个房间里的每个人,这个城市里的每个人——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现在全都明白了,我将拥有不朽的生命。”

那天晚上,科恩布鲁太太造访了我们的厨房,来喝了一杯茶。

“处女怎么样了?”爸爸神色关切地询问。

“作为一个有女儿的父亲,你嘴巴真干净,阿布拉莫维茨。”

“来吧,”爸爸友好地说,“来点柠檬,会让你的个性甜蜜一点。”

他们用意第绪语争辩了一会儿,然后又落入了俄语和波兰语的泥淖。接下来我听明白的就是爸爸说的话,他说:“话虽这么说,但这确实是一桩美妙轶事,你不得不承认,这次演出给我们介绍了不同文化的信仰。”

“好吧,是这样。”科恩布鲁太太说,“只是……你知道查理·特纳吧——西莉亚班上的那个可爱男孩儿——还有其他几个人?他们只得到了不起眼的小角色,有的人干脆没分到角色。我看他们心情都不怎么好。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们的宗教。”

“啊,”妈妈解释道,“希尔顿先生能怎么办呢?他们声音太小了;再说了,他们为什么非得抱怨呢?他们从生下来就对英语这门语言了然于胸。他们金发碧眼,如同天使。你把他们应当参与表演这件事想得太严重了吧?圣诞节……所有的东西……他们全都应有尽有。”

我一直在听啊听,直到什么也听不见。我太困了,只得爬下床,跪在地上。我用双手搭出一个小教堂的形状,说道:“听,哦,以色列。”而后我用意第绪语高声念诵:“拜托了,晚安,晚安,嘘。”爸爸说道:“安静下来。”他猛地关上了厨房的门。

我很开心。我瞬间就睡着了。我为每个人都祈祷了:我正在说话的家人、远方的表亲、路人,以及所有孤单的基督徒。我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够被听到。我的声音显然是最洪亮的。 3ClmkRjP4ChBYU7XjL8KXPS3sMIt4m4BXKWN16YA5uXzRBNpxPkoUS/30cpEpt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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