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他的是淡淡的绿色,是坚果树上星星点点的嫩芽。饱餐一顿后,彼得大步走进花园。他一脚踢开恼人的橡果,向两个年轻姑娘展露出灿烂的笑容。
那是个玫瑰般充满魅力的男人,三十上下。安娜看着他跨过黄水仙。他也进入了朱迪的眼帘。她立即充满渴望地喊道:“爸爸在那儿!”
好吧,那就是他的角色。他张着嘴巴,被美景所迷惑。绞缠的饰品、卷发与光彩熠熠的面庞都是阴谋,弄得他心烦意乱。一年前他就看得清清楚楚,安娜已经开始进入枯萎的年岁了,正如他即将步入男人的巅峰时刻:衔着烟斗,穿着粗花呢套装,一个情人的典范,让男人为之震惊,让女人为之停留。
朱迪此刻正跨过椅背,投入他的怀抱。“哦,彼得,亲爱的,”她喃喃低语,“我竟然不知道你会来看我们。”
“上帝啊,你都长这么大了,小家伙。你的牙齿去哪儿了?”他问道。他紧紧拥抱她,那是属于他的五十磅重担。“很好,朱迪,我很高兴你仍然有着小猫咪那样好奇的鼻子,还有小猫咪那样柔软的白色毛发。”
“我才没有。”她咯咯地笑起来。
“哦,你有。”他说罢将她放在自己充满弹性的腿上,却紧紧握住一只光滑的“前爪”。“但你最好还是把爪子收起来,不然我就立刻把你扔进哈德逊河里。”
“呀,彼得。”朱迪说道,“可别这么说。”
彼得话锋一转,转向了安娜:“你看上去很不错,你知道吗?”
“谢谢,”她礼貌地回答道,“你也是。”
“看看我,这些天我可真是个户外滑雪专家。”
她允许了三十秒钟的沉默,在这沉默之中他转过身,像夏日的鸟儿一样唱起来:“我们围着五月柱
跳舞,五月柱,五月柱。”
“好吧,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问道。
“差不多一周以前。”
“你从来都没打过电话。”
“不,我打了,彼得。我至少给你打了二十七通电话。可你永远不在家。小彼得肯定在什么地方坠入爱河呢,我这么对自己说。”
“那是什么东西,”他和着旋律唱道,“所谓的爱?”
“彼得,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她再度开口,“彼得,这个周末你能照顾一下朱迪吗?我们才刚刚搬到这个新地方,我有很多事情要忙。我不想让她在我这里添乱。彼得?”
“啊,所以你才打电话的。”
“哦,上帝啊,”安娜说,“我打电话是想让你成为我的爱人,是真的。那才是真正的原因。”
“好吧,好吧,别这么苦大仇深的,安娜。”他向前伸出一条俊美的手臂,“好聚好散。我当然会照顾她了。我很喜欢她。她是我的孩子。”
“苦大仇深?”她反问。
彼得叹了口气。他将手心翻转朝上,仿佛是在确认是否下了雨。安娜很了解他,主旋律与编舞。阳光正好的春日午后从他的指缝间流逝。天空为证,他仰头凝视,尽可能留住这个午后。他垂下手臂,让剩下的时光溜走了。
“好了,”他说,“我们走吧。我想看看你的房子。我有很多点子。你应该看看我的起居室,安娜。要是你东西都没个着落的话,我说不定会帮你做做室内设计。来吧。我去把梯子从地下室拿出来。我可以搬动几个衣箱。我非常痴迷于体力活儿。你总是想方设法逃离属于你自己的生活,是不是?让我们摆脱孩子。我不是你的敌人。”
“那谁是?”她问道。
“别唠叨了,安娜。我就是那么个意思。我会找个人来照管朱迪。别多嘴。”他开始在礼拜日的闲逛者中搜寻熟悉的面庞。“嘿,你。”最终他冲一个身上贴着两个姑娘的老朋友喊道,“嘿,就是你,眼神茫然的家伙,过来。”
“不可以是你那些蠢蛋朋友。”安娜愤怒地低声抱怨。
三双穿着软底鞋的脚朝彼得走来。他们送来了愉快的问候,还有一袋杏干。彼得同其中一个女孩聊起来。他轻轻拍了拍她假小子一样的头发。“好吧,好吧,宝贝,你真是大变样了。你肯定过了个相当美妙的冬天。”
“哦,是的,谢谢你。”她承认。
“那么,出份朋友的力吧,你愿意吗?那边的是朱迪。还记得吗?她小时候可是发疯似的喜欢你呢。怎么样?照管她一两个小时怎么样?”
“当然没问题,彼得,我很乐意。我今天不太忙。朱迪!她很可爱。我为她疯狂才是。”
“安娜,”彼得介绍道,“这是路易。在你工作的那一年她可是个真正的朋友。是她帮我解决了朱迪的问题。她很了不起,解了燃眉之急。”
“你是安娜。”路易亲切地说,“哦,我觉得朱迪很可爱。我们都疯狂喜欢彼此。你有一个超级聪明的宝宝。她真的很聪明。”
“谢谢。”安娜说。
朱迪已经跑去和卖冰淇淋的小贩说话了,回来的时候她舔着酸橙味冰棍。“你得给他十美分。”她说,“他竟然都不记得我了,不愿意相信我。”
忽然间她看到了路易。“哦!”她尖叫起来,“是路易。路易,路易,路易!”她们捏住彼此的脸蛋,像爱斯基摩人一样相互摩挲鼻子,像“亲吻天使”一样忽闪着睫毛。路易骄傲地环顾左右:“哎呀,这孩子没忘记我。这可如何是好呢?”
彼得从口袋里摸出一些零钱。路易说道:“别搞笑了。这事儿交给我就行了。”
“好吧,姑娘,”彼得说,“你们俩继续。随便挥霍。去外面吃晚饭。好好享受。保持联系。”
“我猜她们真的很熟悉彼此。”安娜说着同她们挥手再见,显然有些消沉。
“好了!”彼得说,“要是你想干活儿,那就干活儿吧。”
他一手挽起安娜的手臂,另一只胳膊肘在乱七八糟挤作一团的男人和男孩们当中劈出一条路来。“走了,走了,走了。”他说道,“别挡路,伙计们。”
不到五分钟,安娜就打开了新公寓的大门,那是间漂亮的城市出租屋,配有一把崭新的钥匙。
前厅很宽敞,可铺着镶木地板的玄关却被纸箱子堆得无处落脚。彼得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吹起了口哨,是贝多芬第五交响曲里的十二个小节。“妈咪,”他快乐地呻吟道,“让我活着!”
一连串的房间及通往房间的门,双层玻璃门、硬橡木门、狭窄的衣柜门,一屋子的房间都由延伸出去的走廊连接起来。“哦,安娜,这公寓真是太大了……谁付的钱?”
“反正不是你,别担心。”
“重点不是这个,玛丽和约瑟夫!”他冲一盏树枝状的吊灯挥舞手臂,“那个,安娜,我很开心看到自己的朋友像这样安定下来。你肯定觉得我是在开玩笑。”
“是我在开玩笑。”安娜说道。
“得了吧,你最近到底在忙些什么?你看起来相当了不得,就像一只野心勃勃的小鸡。做事酷一点,生活温暖些,你明白的……”
“别做梦了,彼得。”她不耐烦地说。可是他脱掉身上的衣服,只剩下背心,开始往唱片柜里摆放唱片。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说:“我把百叶窗给拉起来怎么样?”她的态度随即缓和下来,流露出一点友好:“彼得,你才真的看起来完美无缺。你看起来就是——很——健康。”
“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安娜。这就是原因所在。蔬菜,高蛋白食物。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夜猫子了。葡萄柚,阳光,哦阳光,那可是我现在最最亲爱的。”
“你向来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彼得。”
“不是的,安娜,不是一回事。”他停下动作,坐在一箱窗帘上。“我的意思是这种照顾不是自我中心的,不是自私自利的,不是像我从前的那副德行。现在它有了真正的哲学基础。别认为这只关乎身体。看着我,你看到了什么?”
安娜看到了一个肉食者,一个品酒师,随后他看起来又像一头肉猪,像淡粉色的烤肉。
“彼得,彼得,爱撒谎的人儿。”安娜说。
“哦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你看到了什么吗?是一个肉体结构。你知道让我如梦初醒的时刻是在何时吗?差不多是两年前,就在我们,在你和我分手的时候。我去了爷爷家,有一次领着他去浴室——你还记得他吧,安娜,那个老混蛋,就是那个疯了的家伙,他不想死……我靠在门上,他就坐在马桶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自己的肠子里。只是为了找点话聊——我认为这样能帮他放松,便说:‘波普?波普,要是有机会重新再来一遍,你会做什么不同的事情呢?有没有什么真正新鲜的?’
“他立刻就回答了我。‘彼得,’他说,‘在我人生中那该死的每一天,我都要去健身房;去他妈的工作,去他妈的女人。彼得,我会好好锻炼身体,好到上帝他老人家自己都不知道该怎样把这具躯体撕裂。看着我,彼得,’他说,‘过去的十五年里我一直是个可恶的混蛋。为什么呢?我会告诉你为什么。这个结构,这个……这个东西’——他用力去掐自己的肚子和膝盖——‘这个我’——他一拳从侧面打在自己的下巴上——‘这得保持运作。原因就是,彼得,这是灵魂的居所。到头来,长寿就是奖赏,是力量,是美。’”
“哦,彼得!”安娜问,“你现在有工作吗?”
“天哪,”彼得答道,“你也有相同的小小动力。我当然工作了,不然你觉得我靠什么生活?你还是每周白白拿你的八美元五十美分救济吗?”
“数字是没错。”
“好吧,好吧。那听我说。我在吃一种复合维生素,每一百片要花我十二美元八十美分。每年对身体的基本维护和修复要五十美元。”
“那个老家伙去世了吗?”
“我的妈啊!去世了!他当然去世了!”
“很抱歉。他也没有那么坏。他很喜欢朱迪。”
“无论好坏,安娜,他已经度过了属于他自己的时间,他已经活得够久了,够教育下一代了。顺便说一句,我觉得你连一盎司赘肉都没长。”
“谢谢。”
“孩子看起来也很棒。你确实把她照顾得很好。你一直都是个好妈妈。我敢打赌你肯定给她烤各种各样的东西吃。”
“有时候吧。”她说。
“让她自由自在地长大吧。”彼得说,“我打赌你会的。让她爱自己的身体。”
“让她……”安娜有些失落地说。
“去工作,去工作,那里罢工委员会在偷懒。”彼得唱起来,“梯子在地下室吗?”
“不,不,在厨房的储物柜里。特别高的那个柜子。”
彼得随后拉起百叶窗,装上窗帘。他把书分别归置到空着的书架上。朱迪有个书桌,他把第二层的抽屉给装上了。虽然所有家具还没有安装完成,但已经有架子可以放朱迪的玩具了。他一边工作一边吹起口哨,做起这些来毫不费力。
之后他将碎垃圾扫到厨房的角落,在炉子上煮了一壶咖啡。“喝咖啡吗?”他招呼道,“马上就好。”安娜同意了。他固定住了厨房的推拉门,正好看见安娜在给客厅里的钟上发条,而客厅里宽阔的窗户正是他亲自盖上的。“忙啊,忙啊。”他念叨着。
就像一个优秀而快乐的男人要不断精进自己的优势,他吻了她。她并没有从他身边走开。她就停留在他的右臂当中,脸庞紧紧依偎着他的肩膀,闭上了眼睛。他抬起她的下巴好看清楚她,评估自己有多少机会。她无法睁开眼。他认真地搜寻了一番,在她的脸上并没有看见责备。
她头晕目眩,身体发沉,这是安娜充满激情的确定信号,要是他能记得的话。“我们要不要跳舞?”他温柔地询问,一个老套的笑话。作为一个耐心的爱人,他小心地解开她漂亮裙子上的十六粒小纽扣,在朱迪的房间朱迪的床上当即要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事后,凭借这已经确定的关系,他用亲吻奖励了她。不过他很快就穿好衣服,因为他有义务用自己的人生故事提醒她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
“小彼得,”安娜说着将床单和毯子拉到下巴,“去一下厨房。我觉得咖啡肯定全都溢出来了。”
他又重新煮了一壶,而后回来帮她扣上那数不尽的小纽扣。“我说,安娜,这裙子可真是疯狂。肯定得要十美分。”
“二十五美分。”她说。
“你知道的,要是你没那么易怒的话,我们可以时不时共度一些相当美妙的好时光。”
“你是真心觉得很美妙吗,小彼得?”
“哦,简直就是最美妙的时刻。”他说着温柔地亲吻她,“你知道的,我喜欢你头发现在的样子。”
“我每周都会做头发。”
“嘿,说说付钱的事儿吧,宝贝儿。真是奇迹。怎么了,怎么了?那正是我想要知道的。那台一流的电视机是从哪儿来的?还有那个超棒的书桌?说吧,有人赞助你是不是?”
“是我丈夫。”安娜回答。
彼得猛然坐直了,眉头紧蹙,一览无余的脑门儿上浮现出痛苦的线条。为了消化这个黑暗的真相,他咬紧牙关,说道:“上帝呀,安娜!这么做真是糟透了。”
“可我觉得很棒。”
“哦,安娜,那不是重点。你应该先说出来的。他在哪儿?他的妻子同别人发生关系的时候,那个混蛋人在哪儿?”
“他在罗切斯特。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他的。他是个很可爱的人。他正在转移自己的生意,需要些时间。彼得,拜托了。过几天他就会过来了。”
“你可真是了不起,安娜。天哪,你太了不起了。你摆了摆屁股,同时耍了他和我。你本可以拒绝我的。不——不好意思,小彼得——不要这样。我可没那么饥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报复?卑鄙?为什么啊?”
他扣上夹克衫,在纸箱子和新椅子间走来走去,寻找一份报纸或者包装盒。他什么东西都没带走。他停在门厅的穿衣镜前捋了捋头发。“就这样了!”他说着慢吞吞地朝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儿,彼得?”安娜提高音量问,声音越过门厅,一个放吵闹的孩子和遗忘的雨伞的地方。“等一下,彼得。我向上帝发誓,听我说,我这么做全是因为爱。”
他驻足望着她,就那么冷冰冰地看着她。
安娜哭起来:“是真的,彼得,我这么做全是因为爱。”
“爱?”他问道,“真的吗?”他露出了微笑。他很窘迫,但也很开心。“好吧!”他说道。他用十只手指向她飞吻。
“哦,安娜,晚安吧。”他说,“你是个好孩子。真的,我真心祝福你,祝福你一切都好,全都是最好的。”
他神采奕奕的面庞瞬间出现在春日傍晚的门口。走在街上,置身于平和的陌生人之中,他来了一个倒立。他胸有成竹,轻松而无动于衷,一路向东侧手翻,翻向了黑夜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