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五四年或是一九五五年,我决定写个故事。我已经写了些不错的段落,里面有些一流的句子,但我既不知该如何将男男女女们写成文字,也无法在那些零散的碎笔中找到故事。从孩提时代起,我就一直在写诗。我最为浓厚的阅读乐趣都集中在诗歌上。
但在一九五四年或是一九五五年,我必须得用某种全新的方式,来讲述生活在那个年代的男人与女人。有些知识正创造出真实可感的压力,或许就压在我胸口正中——或许就在心脏的右侧。我开始承受小说家的痛苦:听着!我得告诉你一些事情!我只是不知道怎样用诗歌来表达。其他写作者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搞明白,而我呢,似乎始终是凭借着一只耳朵的天赋吟唱,也就是负责文学的那只耳朵。
于是最初的两份小运气出现了。我病了,几周以来,孩子们只能在“格林威治课后之家”一直待到晚饭时间,但我还没病到不能坐在客厅里的桌前终日书写或打字。我开始写《再见,好运》这个故事,意想不到的是,我竟然给写完了。写了那么多。接着是《竞赛》。几个月后,我完成了《一个女人,年轻而衰老》。数年后回想,我明白,我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只耳朵。突然间,写这些故事使得那只耳朵能够恪尽职守,能够记起街头语言,记起夹杂着俄语和意第绪语口音的故乡的语言,那是我早期的人物耳熟能详的语言,也是我唯一讲的语言。两只耳朵,一只倾听文学,一只倾听故乡,对作家而言大有用处。
我把这三篇小说投向浩瀚的出版世界时,事情进展不太顺利。
我一直在阅读当时的小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小说,无论是传统的、先锋的,还是之后的垮掉派,都属于男人。我以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男孩子(许多小女孩儿读了《汤姆·索亚历险记》,知道她们发现了那个真正的、男孩的自己,这句话我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的),我早已确信,我可能不会去写意义重大的严肃的东西。作为成年女性,我别无选择。日常生活、厨房生活、育儿生活都被一股脑地交到了我手里,这是我的责任,也是好运的开端,尽管我对此一无所知。
在我们暗无天日的地下公寓,在黑漆漆的一天,一个父亲猛地坐进宽大的椅子里,等着领他的两个孩子回家,那两个孩子是我孩子的朋友。就在带孩子离开前,他看向了我。他说他的前妻,也就是孩子们的母亲,我的朋友蒂比,要他读读我写的故事。我很可能说的是:哦,你别放在心上。但他确实放在心上了。两星期后,他又来接孩子们。这一次,他坐在了厨房的桌边(在房间里边充当待客的桌子)。他问我是否可以再写七篇小说,和他读过的那三篇类似就行。他说他要出版这本书,将由双日出版社出版。他叫肯·麦考密克,是个编辑,因此可以说这样的话,并且一定能实现。当然了,出售短篇小说并非一桩充满希望的生意。他建议我接下来写一部长篇小说。(我试了好几年。我失败了。)
好吧,那就是运气,不是吗?我说这个并非要贬低这些故事。我勤勤恳恳地写下它们,尽我所能地写得真挚出色。但其他人也是一样,虽然他们并不总能签到合约。
我说那次碰面与出版是小小的运气,并非因为这些事不具有压倒性的影响力。它们当然改变了我的人生。说是小小的运气,只是就它们仅为私事以及仅带来私人乐趣而言。
至于巨大的幸运,那必然事关政治运动,事关你洗盘子时发生在你身上的历史,事关男人们为他们的儿子、我们的儿子所筹谋的战争。
我是个在运动早期进行写作的女人,那时,忧虑怨恨的小水滴和高贵的愤怒正隐秘、缓慢地汇聚成女性运动的第二股浪潮。我并不知道我的小水滴在这滔天巨浪中占有一席之地,并有所用处。其他人,比如鲁斯·赫斯伯格,她在一九四八年写了《亚当的肋骨》,还有蒂莉·奥尔森,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她一直在写小说,比我更清醒,也承受了更多。这伟大的浪潮将在半个世纪后抵达高潮,让男人气急败坏,焦虑不安,但在激烈的碰撞中多少有些进步。
每一位在那个时代写作的女性都不得不在女性主义的浪潮中游泳。无论她怎么想,哪怕是英勇地逆流而上,那也是得到了这一浪潮的支持——浮力,喧哗,盐度。
自从写了《人的小小烦恼》,我就经常离开家。作为和平主义者和女权主义者,我通过政治工作有了巨大收获。在战争期间,我带着政治任务游历越南,也去了瑞典、俄国、中美洲,看见了中国、智利,并在会议上进行了汇报。因此,在《最后一刻的巨变》和《当天晚些时候》这两本书中,与我同在的一些人不得不和我分享这些旅程。当然了,有些人仍旧很年轻,他们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和八十年代。
其中许多人依然是我的好伙伴,构成了我巨大的好运。有我孩童时期的邻居,有我孩子们小时候的邻居,在儿童的公园或是大人的五角大楼边发生的示威中,在生机勃勃的邻近街区反对海湾战争的游行中,在与我们自身及他人的激烈对抗中,我们保持了对文学和世界的兴趣与积极性,现如今,我们正携手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