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依然沉寂。在大郎君的一声啼鸣之中,李柔风拖着装满冯时尸块的麻袋,抱鸡娘娘背着两个装满衣裳和细软的包裹,小丁宝抱着一大袋冷馒头,三个人一同出了宅院后门。
四个孩子的鬼魂在他们后面蹦蹦跳跳。
第一个孩子说:“走了走了!阳魃走了!”
第二个孩子说:“是哦……终于走了!”
第三个孩子说:“笨蛋!你以为她以后不会回来了吗?她没有带走大郎君!”
第四个孩子说:“她烫死我了!”
第三个孩子又说:“笨蛋!你已经死了!”
李柔风木然地想,原来这些孩子的鬼魂和他一样,也总是忘记自己已经死了。
浮屠祠中再次升腾起冲天大火。冯时身上的油脂丰厚,烧出菜油下锅一般的“滋滋”声,听得小丁宝直流口水。
抱鸡娘娘递给小丁宝两枚折成三角的黄色符文,道:“去佛堂里,在佛像面前的香灰炉里把它们烧了,然后告诉你娘亲和妹妹,说你谋了份给抱鸡娘娘看家护院的差事。”
小丁宝谢过抱鸡娘娘,走去佛堂。李柔风看见他身后跟着一个无头女鬼,一只手抱着个婴儿,一只手提着自己的头颅。
明黄色的符火在虚空中燃烧起来,小丁宝说:“娘亲,妹妹,抱鸡娘娘待我很好,她说,以后她的大郎君,还有她大郎君的媳妇们,都归我来喂了,只要喂得好,我就有鸡蛋吃。”
那无头女鬼手中提着的头颅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随即和那婴儿如两缕青烟盘旋升空,渺然而逝。
李柔风忽然说:“我没想死。”
抱鸡娘娘怔了下,道:“好。”
火堆里噼噼啪啪的炸响,居然又热闹又温暖,令李柔风想起少年时的除夕,一大家子人围炉夜话,温馨又红火。
“你为什么要待在冯公公的身边?”
抱鸡娘娘皱了皱眉,拿木棍拨了拨火堆,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过了会儿,却还是不耐烦地回答道:“为了活下去。”
“你难道没有自己的一些想法吗?比如,想做点什么?”
抱鸡娘娘干燥地笑了下,声音仍是扁扁的,哳哑不甚好听。李柔风皱了下眉,听见抱鸡娘娘说:“我嘛,就想在鬼市开个铺面,给人算算命,卖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这种——”
她从腰间小布包中摸出一根指甲,这指甲在火色中灿烂如月光,她轻轻一弹,便发出“嗡”的一声,清脆如金石之音,绵延震荡开去。
可惜李柔风看不见。他倘若看得见,便会早一些知晓,这个女人原来有这世间最好看的笑。
一丛尸火,两样心思。
小丁宝蜷在火堆边睡着了,头枕在装着细软的小包裹上。另外装着衣物的大包裹,则被当作被子,在他身后为他挡御夜间的风寒。
李柔风和抱鸡娘娘则相对两无言。
抱鸡娘娘掐着手指,紧蹙双眉默然一算再算,确信之前自己没有算错,冯时的死期本就不当在今年。
她想起七年前的那一卦,她算出萧焉命中当有一大劫,得过,便有八十六年寿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然而与此同时,李柔风的命盘却现出一团混沌之状,非生非死,非吉非凶,非寿非夭,非福非祸——极怪异之相,令她茫然失措。
这一晚上,她终于想明白,并非因为她学艺不精,而是因为她当时见识太少。
她只能算出阳间的人,算不了阴间的事。只要有阴间人掺和其中,所有她算出来的结果,都可能被改变。
冯宅中的大郎君又是一声清脆响亮的打鸣,天色仿佛是在一瞬间白了。朝云叆叇,夜露未晞,在此阴阳相交之时,抱鸡娘娘从腰间小布包中摸出六枚一模一样的上林三官五铢钱,抛向空中,为自己算了个金钱卦。
大凶。
抱鸡娘娘嘴角一抽,手臂僵在半空,许久才慢慢落下来。
也是意料之中。
她将六枚五铢钱放回布包,摸了张黄符纸出来,笔蘸朱砂写了些字,折好后放进了袖袋。
她拍拍李柔风的大腿:“放平。”
李柔风不知她所为何事,但依言放平,然后便感觉她枕了上来。一夜惊吓、奔波,不曾入眠,现在她的声音里充斥着疲惫:“别叫醒我,有人来了再说。”
李柔风刚想问接下来怎么办,却听见抱鸡娘娘恶狠狠地说:“闭嘴!”
阳魃的头颅小,而且轻,枕在他的腿上,并不会让他觉得累。阳魃身上甚至有一种清洁干燥的温暖,仿佛能够净化他的一切。
之前他连自己都为自己感到恶心。兄长说的“我们李家的人,世代清贵,就算死,也要死得干净雅致”,在他身上就像个邪恶的讽刺。他从未想过他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他说服自己是值得的。太平盛世只有萧焉能给,他就算化作尘泥让人践踏在足下,又算得了什么。他的双足踏上故宅的废墟,鼻底飞入青烟纸烬时,他便确信了这一点。
但说归说,做起来却又是另一码事。当冯时的声音在说出“萧焉在城”后戛然而止,无论如何不肯再多言一字时,他仍然感到了绝望。便是做尽一切、折杀一切,他也只能得到那四个字。
池水冰凉,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他身上的油腻、肮脏,和血腥。他惶恐、厌弃、憎恶,他以为阳魃不会再回来了,她有什么理由再回来自投罗网呢?除了冯时无止境的羞辱与折磨,直至死亡,她还能得到什么?他杀了冯时,他一个盲了的阴间人,逃不出禁卫军的手掌心。
李柔风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又摸了摸胸口,一切都完好无损,仿佛他长出怪异长甲的五指并不曾在他自暴自弃之时狠狠地插入自己的要害。
现在连他的十指指甲都是平平整整的。
阳魃是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的,但她一个字也没有提及,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到底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他越来越看不懂阳魃。
火势渐微,直至熄灭。他感觉到太阳升起,温热的阳光从他的左边肩头爬上来,落到他的头顶,然后又滑到他的右耳。
阳魃一直在睡,呼吸低沉,他静静地聆听着,心境难以安宁。
小丁宝蹲过来,递给他一个馒头,他吃了一小块,压住翻腾的肠胃。
小丁宝小声地叫:“三郎哥哥,我们认识一下,我叫小丁宝,今年六岁。”
李柔风扭头,循声面向他:“你叫我?”
小丁宝点头:“对呀。”
李柔风问:“为什么叫我三郎哥哥?你知道我在家排行第三?”
小丁宝摇摇头:“不是。”朝枕在他腿上的阳魃努了努嘴,附在他耳边悄声道,“娘娘有大郎、二郎,现在大郎、二郎都死了,你不就是她的三郎吗?”
李柔风震惊:“我不是她的三郎。”
小丁宝困惑地挠挠头:“那娘娘为什么要睡在你腿上?不是男女授受不亲吗?”
李柔风说:“我是她的……”他艰难地措辞,“奴仆。”
“哦——是吗?”小丁宝依然有些困惑,他说,“可是娘娘让我好好照顾你,说你没我懂事,也没我能干。”
李柔风哑口无言:“我……”
两人窃窃私语,忽然听见浮屠祠外巨大的砸门声:“进去搜!看张翠娥在不在里面!”
李柔风慌忙摇醒抱鸡娘娘:“有人来了!”
抱鸡娘娘揉了揉眼,清醒过来。外面是大门碎裂的声音,抱鸡娘娘忽地捞起两个包袱从地上一跃而起,推着李柔风和小丁宝两人往一旁坍塌的佛塔奔去:“快走!”
她把两个人推进残破的佛塔之中,两个包袱也都塞给李柔风。从袖子里摸出那张折好的黄符纸按进小丁宝手心,抱鸡娘娘道:“如果明天此时我还没回来,你就带着这位哥哥去找通明先生,把这封信交给他,他会帮你们。”
她又望着李柔风,淡淡道:“李柔风,你也不用担心,只要老实待在这个佛塔里头,一天之内你坏不了。一天之后,通明先生会帮你找到新的阳魃。”
她说完,犹不放心,又拉着小丁宝叮嘱道:“你一定得盯着这个人不许他出佛塔,倘若他非要出,你就说:‘你要去送死,那我和你一起去!’明白了吗?”
说罢,她便大步走了出去。
她方才说话极快,李柔风细细一琢磨,“一天之后,通明先生会帮你找到新的阳魃”,这是何意?莫非她这般离开,已经知晓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李柔风的心骤然一缩,像被一只铁手狠命抓捏,他扔下包袱,向佛塔外冲去,喊道:“娘娘!”
他一头撞在坍塌的石头上,撞得灰尘簌簌而下。小丁宝对抱鸡娘娘的话奉若神明,扑上前去抱紧李柔风的腿,一字一句学着抱鸡娘娘的语气道:“你要去送死,那我和你一起去!”
外面传来兵丁的呼喝之声,听起来数量不少。头领的声音道:“把张翠娥带走,押回衙内审问!”
李柔风还要循着声音追出去,小丁宝却抱得死紧,整个人都挂在了他身上:“娘娘说了,不许你出佛塔!”
李柔风重重一叹,无力地靠在了满是尘土的残墙上。他双手抓着自己的眼眶,蕴着泪低低地吼了一声。他有时候觉得,眼盲没有什么不好,这世上太多东西他不想看到。可这时候,他依然痛恨自己的无能。
小丁宝到底还小,对抱鸡娘娘有着绝对的信任,也没有那么多的愁苦。抱鸡娘娘让他等她一天,他便心无旁骛地等一天。有干粮吃饱,有衣服穿暖,入了夜,他靠在佛塔满墙的石佛龛前睡得香沉。
李柔风亦靠坐在石佛墙边,他慢慢地摸着自己的手指,心中泛起狐疑。
手指竟完好无损。
阳魃不在他身边已经半日,而且是半个白日。以他过去的经历,在白天他只要离开阳魃有个半日,他就会感觉到手足开始出现尸斑,指甲开始脱落,皮肉溃烂。然而这一次,他身上竟然没什么反应。
为何?
草叶拂动,寒露侵身。李柔风看见浮屠祠的院子里骨灰被吹起来,漫天的荧光飞舞。地上的草木丛丛簇簇显形,庄严殊胜,秽土世界却变琉璃净土。
浮屠祠中的鬼魂亦多,魑魅魍魉踽踽而行。冯时的骨灰引来些曾经熟识他的魂魄,李柔风听见他们窃窃议道:“……他们不会放过冯公公的娘子的。”“抱鸡娘娘知晓太多,冯公公既然已经死了,他们便不会让抱鸡娘娘活着……”
李柔风蓦地从那薄如蝉翼的佛光中一挣而出。
杨燈盘着双腿坐在普渡桥拱顶的石栏上。
大慈恩寺的放生池占了三亩多地,池上三座石拱桥,分别是大觉桥、普渡桥和感应桥,普渡桥是居中最高的一座。
星月披肩,灯辉为裳,杨燈在细细端详着手中那杆雕翎金矛。
这不是一杆普通的矛,这是一杆非常美丽的矛。
矛柄以精钢制成,柄身锻造精细,镌以雷纹。杨燈幼时曾遭遇雷击,大难不死活过来之后,后背便留下了雷纹。他相信雷纹能让他无往而不利。
吹毛断发的锋利矛叶为雕翎形状,矛脊两侧有鎏金的“饮血”。这矛刺入人体,鲜血便会顺着“饮血”注入中空的柄身,杀人愈多,柄身愈沉,用起来便愈是得心应手。若是戎马倥偬,行军途中水尽粮绝,将这长矛深刺地底,亦能汲引水源。
杨燈手中的这杆金矛现在沉甸甸的,但提起来,仍有轻微的晃荡感——人血还未曾注满。
他的食指沿着冰冷的雷纹慢慢滑过,内心中升腾起一种因为饥渴而生发出的狂躁。
他如猛鸷般抬眼,放生池边激斗正酣。
他的亲兵正在围攻数名武僧。
这些武僧,并不是真正的武僧。他们是萧焉手底下的一支卫队,在萧焉战败之后,便剃去头发,假造度牒,以云游僧人的身份隐藏在大慈恩寺内。今日他们试图挟持方入寺出家的小王子出逃,才暴露了身份,引来了杨燈。
两边都已经倒下一些人。武僧还剩下三人,对抗七名亲兵。然而那三人的战力竟极为强悍,以少敌多尚处于上风。
巨大的放生池上一片幽暗,荷花菖蒲密密匝匝地生成一片,黑影绰绰。石梁上栖着几只黑黢黢的大乌龟,又有好些龟在水中露出漆黑的脊背。
割喉。大蓬的鲜血冲天而起,洒入水中,腥气登时引来虫鱼。这血同样激起了杨燈的嗜杀欲望,他从桥上,如一只健壮的猛虎生扑而下,猿臂伸张,双胁生风,但见金光一闪,长矛不偏不倚,正正搠穿一名武僧的心脏。殷红一线洇入“饮血”之时,杨燈双目如天际最亮的昏星长庚。
长矛拔出,杨燈反手再度从背后搠穿一名武僧胸膛。那武僧双手死死抓紧贯胸而过的矛头,不令杨燈再有拔出的机会。然而杨燈身材魁梧雄壮,力大无穷,竟是挑杆而起,借助惯性之力,将那武僧高高抛入空中,划出一道长长弧线后,在放生池中溅起一个硕大的水花。
最后那一名武僧亦在亲兵的围攻下身受重伤,周身鲜血淋漓。他愤怒而伤痛地咆哮一声,忽地抓起地上那名武僧的腰带,扑入放生池。
雕翎金矛隐隐有碧血龙吟之声,还差最后一口滚烫的热血,杨燈不会给那名澂王余孽任何机会,他挺矛而刺,紧随那最后一名武僧跃入放生池。
杨燈清楚地记得这放生池很浅。大慈恩寺的僧人曾站在池中打捞污泥,池水只到精壮僧人的腰部。
然而他这一下下去,竟觉得深不可测。身长九尺,冰冷的池水很快漫过他的头顶。那水是黑的,污泥脓血一般的稠,杨燈竟觉得使不上劲,亦觉得不知方位。那武僧早已不知去向,杨燈以长矛扎向下方,竟似扎入虚无之中!
骄傲于“雷神”这个称号的骠骑将军杨燈,这一生从未体会过“恐惧”是什么感觉。但这一刻,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自尾椎而上,像有百数只婴儿冰凉的小手摸向他的脊髓。
他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抱鸡娘娘干枯哳哑的两句话:
——将军这七日,凡事多加小心。
——不要去水边。
不要去水边!
这五个字如晴天炸雷般响在他耳边。七日来安然无恙,他早已把抱鸡娘娘的谏言丢诸脑后。细一想,七日,今夜不正是第七日的最后两个时辰吗!
杨燈忽然抛下长矛,疯狂地朝他以为的上方泅去!
他那些亲兵的呼喊声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将军!”“将军!”“将军!”
他竟忽然分不清他们究竟在哪个方位。
杨燈的手足拼命地划水。
然而无论他如何泅渡,都徒劳无功,这放生池似乎无边无垠,无上无下,无方无相。
那些亲兵的呼唤声渺渺茫茫地远去了,他感觉自己缩得越来越小,好似五洋四海中的一沤泡沫,博大虚空中的一粒微尘,无所依恃,无有力量,飘飘荡荡,无从无往。
正当杨燈感觉到自己就要化入虚无中的时候,忽然知觉又附上脚踝。他只觉得足上一紧,整个身体突然又恢复了存在感。一股力量将他从黏稠的黑水中拖出来,眼前蓦然灯火通明,又回人间!
杨燈剧烈地咳嗽,咳出来的都是混杂着黑泥的污水。他知道那些黑泥都是血泥,他像是被无数只蚂蟥钻透了身体,口腔、鼻腔、喉咙、肺腑,全都充斥着腥腐的味道,挥之不去,恶心至极。
他忽地又看到水,黑色的水,惊惧地浑身一缩,肘贴着地飞快向后爬去。
——不要去水边。
抱鸡娘娘干枯哳哑的话声又在他耳边响起,阴森森的,像是个形如骷髅的老妪,附在他身边耳语。
“这是什么地方?”杨燈下意识地说出口,语调微颤不稳。
“秦淮河。”一个凉润的声音答道。
杨燈惊觉身边真的有人,朝着声音来处望去。
是个穿着深蓝色下奴衣裳的年轻男子。
是人。
杨燈舒了一大口气,他想起来,这是那日在冯宅中见到的,抱鸡娘娘身边站着的家仆。
水中流光,华灯凭岸,确属秦淮河。这年轻男子浑身湿透,脸上清凌凌地淌着透明的水珠,璀璨灯辉中,竟是清俊非常。
杨燈感觉不到他身上有习武之人的炼气,知他不过是个寻常文弱之人,警惕之心便去了几分,问道:“你是何人?”
年轻男子道:“我是抱鸡娘娘宅中下奴,姓李,名柔风。”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抱鸡娘娘算出将军今夜有难,命我前来救您。”李柔风姿态恭顺,语气却不卑不亢,温凉如玉,令杨燈心中宁静了许多,“将军方才被恶鬼所缠,从放生池中顺着水下暗道一直淌进了秦淮河中。”
杨燈打量着李柔风,见他双目空茫黯淡,视线虽对着他,却无焦点凝聚,疑道:“你不是个瞎子吗?独自一人怎么找到我的?”
李柔风道:“我有阴眼,虽不见将军,却能见鬼神。”
杨燈“呵”了一声:“这世道号称有阴阳天眼的人多,真有的人少。”
李柔风闭口不言。杨燈见他脸上一副清傲之色,分明是你信亦可不信也罢的神态。他虽是武夫,但随吴王左右,也见过许多这般单纯的读书人。他知道这李柔风当不是装的,否则这张翠娥,也不会收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瞎子为仆。
他心怀略宽,既然李柔风看不见他,那么方才他的失态,李柔风便也不晓。
杨燈问道:“张翠娥人呢?”
李柔风忽地跪下来,以额叩地道:“冯公公暴死宅中,娘娘便被带走了。恳请将军略施恩惠,救娘娘一命。”
杨燈眉心一皱。冯时失踪的事,他今日有所耳闻。不过他对这个阴险狡诈的老太监向来没什么好感,故而没有过问。
他向李柔风道:“知晓了,你随我走。”
大慈恩寺中已经乱作一团。如林的火把把整个放生池周围照得亮如白昼,黑烟腾腾冲上天空。僧人哆哆嗦嗦地挤拢成一团,周围拿着长矛大刀对准他们的是杀气腾腾的士兵。
放生池中,站满了赤裸着半身的僧人和士兵,拿着网子捞来捞去。然而网中网起来的,除了黑黝黝的乌龟,便是惊慌弹跳的鱼。
“禀住持!这边没有!”
“禀校尉,我这边也没有!”
打捞半日,整个放生池底都一寸一寸地摸过了,除了一具武僧尸体,还有杨燈的雕翎金矛,其余一无所获。
校尉找不着杨燈,气急攻心道:“给我把放生池的水给放了!我就不信找不着人!这么浅的水,眼看着大活人跳下去,怎么眨眼就没了呢!”
监院僧人抖着声音道:“大、大人,这放生池,没有放水的闸门……”
“那就给我舀!你们所有这些臭和尚,就算用饭瓢一瓢一瓢地舀,今晚也得给我舀干!”校尉大吼着,心道雷神将军杨燈,没有战死沙场,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淹在了一个放生池里,这要让吴王知晓,他们整队亲兵都得枭首示众!
他犹觉得愤怒,又大吼道:“寮元何在!”
寮元便是寺院中云水堂的管事僧人,专司云游僧侣事宜。那寮元早就被士兵押解在旁,被士兵一推,浑身筛糠地跪倒在校尉面前,大哭道:“大人!大人!小僧真的不知他们是澂王的人!”
“澂王!澂王个屁!叫澂贼!”校尉手起刀落,寮元圆溜溜光秃秃的脑袋便滚进了放生池,“扑”的一声,沉入水底。
校尉吼道:“狗秃驴!全都给老子动起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你要见什么尸?”
校尉慌忙转身,只见杨燈魁梧身躯,湿淋淋地站在身后,手里还拖着一具武僧尸体,旁边站着个同样湿淋淋的年轻男子。
“将军!”“将军!”亲兵们“唰唰”地单膝跪了一片。
阴气蚀骨,一阵一阵地瘆人。杨燈不欲在此久留,冷声道:“左路,将叛军尸体都带走,中路,搜查所有僧寮,右路,今夜留下来保护小王子,其他人,撤!”
军令如山,所有亲兵顷刻散去。大慈恩寺的住持走上前来,躬身将那柄沉甸甸的雕翎金矛双手奉与杨燈。
杨燈拿过长矛,掂了掂,忽地仰身扬手一掷,这矛凌空飞起,掠过感应、普渡、大觉三座石桥,最终坠入放生池的另一角。
“不要了。”
杨燈紧绷着一张脸,转身而去。
没有人注意到,在长矛飞过三座石桥的那一刻,放生池另一边重兵防守的房间里,那个正在奶娘怀里喝夜奶的小婴儿,忽然弃了奶汁,两只眼睛亮晶晶地透过窗子,望向了那柄劈杀夜色而来的长矛。
那柄美丽的、精致的、杀气熏天的、灌满鲜血的,长矛。
张翠娥是在被带往乱坟场枭首的途中被拦下的。
被带过去的情景很熟悉。这个乱世,禁卫军杀人没那么多讲究。没有堂审,没有案卷,没有大官的朱批,搜干净身上值钱的物事之后,男的暴打至死,女的轮而奸之,待到次日午时三刻,便被拉去乱坟场杀了了事。
只不过这回或许被认为是阉人用过的女人,又长得干瘪瘦小,张翠娥得到的是男人的待遇。
这一回她很平静。
诸葛逢生给她算过命,算完,只得出一张签文。诸葛逢生摇摇头,撕碎了签文,也没说什么。
她那时候好奇,好奇自己未知的一生,好奇得无与伦比。半夜趁诸葛逢生熟睡,溜出去找到了那堆纸屑。那时候她还不识字,硬是靠着一本《说文解字》,拼凑出了那张签文。
签文上只有四个字:
风雨如晦。
张翠娥学算命,最初其实是偷学的。阳隐相师一门传男不传女,诸葛逢生这个邋遢顽固的老头,根本没想过要传艺于张翠娥。收了张翠娥,只因为发现她是个阳魃。
这世间的阳魃,实在太稀少。
直到后来诸葛逢生中风偏瘫,不得不让张翠娥照顾。为了活下去,他才认了张翠娥这个徒弟。只是悖了师门规矩,他并不敢让她认祖归宗。
等到张翠娥学会了诸葛逢生的本事,给自己算命,才发现一片乌漆嘛黑,要多烂有多烂,用“风雨如晦”四个字来形容,那都是阳隐相师一门卦文上的最后一丝怜悯。
那时候她还小,不信命。
但后来,走过一次乱坟场后,她信了。
这一次去乱坟场,她很平静。能活到如今二十岁这个阳寿,于她而言已经是奇迹。她现在的命,差不多就是白捡的,多活一天都是赚到。
更何况,她还遇见了李柔风。
哪怕只有七天。
李柔风的生辰八字,与她势同水火,正好相悖相离,相杀相克。他在天,她在地;他是天上飞鸿,她是地上雪泥。
七年前正是她还不信命的时候,她就向李柔风走近了那么一点点,便险些丢了性命。
这一次,她赚到了。过了七天死劫方至,七天中,打过骂过糟践过,碰过抱过还靠在他身上睡过。张翠娥摸摸小布包中的东西,那些丘八就搜走了六枚五铢钱。真是有眼无珠,她撇嘴冷笑。
乱坟场还没有走到,她已经闻到了尸体的腐臭味道。正午时分,阳气最盛,阴气消散,尸腐之气蒸腾而上,像浓到化不开的胶,身边两个押送的兵卒口鼻上早已蒙上了白布。
张翠娥庆幸上一次走乱坟场,几个兵嫌弃白天气味大,是在晚上把她送过去的。倘若不是晚上,她也不能从尸山中引出阴间人,杀了那几个兵逃得性命。
这一次,她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但她的心中很平静。
乱坟场是一个大土坑,驻扎建康的禁卫军每隔三日便会放火焚烧,以免尸体积压引发瘟疫。
这次还未至三日,土坑中的尸体便积得冒了顶。两个押送兵被尸臭熏得不愿近前,决定就地解决张翠娥。张翠娥心想也好,她昨夜被打的伤口肿胀发炎,城关石牢第十二层的死囚房又冷又湿,稻草都霉烂了。她嫌那些稻草脏,冻了一夜,白日里开始发烧,寸步不想多行。
她闭上眼睛,忽然想起了昨日此时,小丁宝叫李柔风:“三郎哥哥!”
三郎啊。脑海中跳过这两个字时,她听到了大刀抡起的风声,嘴角微微翘起。她想,果然是人之将死吗,她竟不恨李柔风了。
大刀没有如期落下。“铮”的一声之后,大刀“哐啷”掉到了地上。
张翠娥蓦地睁眼转头,见一名紫衣卫官挟弓纵马而至,向两个押送兵亮出一枚令牌:“得罪了,二位。骠骑将军命我前来拿人,要活的。”
那令牌上勾着雷纹,卫官的紫衣上亦有雷纹。杨燈“雷神”之名在外,建康城人人见雷纹而气短三分。
眼见着卫官拉着张翠娥身上的绳子把她拽到马边,两名押送兵十分为难,上前道:“大人,这妇人杀了冯时冯公公,处决她是宫里头下的命令。”
卫官对禁卫军还算客气,提起刀来道:“是吴王殿下的命令?若是,我这就杀了她。”
两名押送兵面面相觑,道:“并非吴王的命令,但……”
卫官丢出两个银饼子与他们,道:“你们回去之后,尽管复命说人已经杀了。这么一个小小妇人,谁还会记挂?”说罢,也不待两名押送兵反应,径直把张翠娥拖上马背横搁着,扬鞭驰马而去。
可怜两名押送兵只为银饼子欣喜,哪晓得这毫不起眼的小妇人并非籍籍无名之人?他日因此丢了性命也未可知。
张翠娥在马上被颠了一路,最后被卫官推到杨燈面前,浑身疼得差点晕过去。她感觉杨燈身上的阴气越发重了,甚至还沾染上了阴间人的尸腐之气,眉头不由得一皱。只是她缩在地上,五官本就疼得拧成一团,杨燈并没有看出。
已经过了七日,杨燈却还活着。
她此前算定杨燈的死期就在此月,只是准不到天数上。她信李柔风说的是准的。
但现在杨燈还活着,身上又有尸腐之气,那只有一个原因,他被李柔风救了。
杨燈问:“听说你算出了我的死期?”
张翠娥蜷缩着,点了点头。
“那么既然我昨晚没死,又将于何时死?”
张翠娥声气虚弱,枯声瘪调地道:“将军就这么想知道自己的死期?”
杨燈道:“人皆畏死,独我不畏。知道了自己什么时候死,反而能撒开手脚,在死之前轰轰烈烈办些大事,有何不好?”
张翠娥心道,此人倒是有胆有识,只是毫无怜悯之心,嗜杀如命。她于地上斜斜掠起一道目光,却见杨燈眼中有了隐约的畏惧。
畏什么?畏死。
张翠娥一垂眸,道:“将军近来可是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时不时会忽然打个寒战,心神不宁?”
杨燈闻言,目光一动。
张翠娥心中了然,道:“将军虽然逃过一劫,但缠绕左右的阴鬼并未散去,迟早还是要找到机会陷害将军。”
杨燈冷哼一声,将信将疑地看着她,道:“那么依你所言,应当如何化解?”
张翠娥道:“只要将极阳之人留在身边,阴鬼便不敢近身。”
“何来极阳之人?”
“奴婢便是。”
杨燈看了她半晌,忽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张翠娥,你可知海边有一种虾怪,寄居在螺壳里,一个螺壳坏了,便换一个?”他以靴子的靴尖勾起张翠娥的下巴说,“我看你就是这种虾怪。”
张翠娥空着眼眸,低声道:“信不信由将军。命谁都可以算,通明先生算得比我还好。但不惜遭了天谴去助人改命的,恐怕只有我这种一心求得眼前活的虾怪。”
杨燈闻言,放下靴子,看向张翠娥的目光登时肃然了些。他觉得张翠娥说得有理,一般的卦者、相师,通常不会泄露天机、助人改命。天定的秩序,若是被他们乱了,那是要遭天谴的。
只有张翠娥这种乱世求生的卑贱之人,才会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
他道:“好。那我便留住你这条命。”他唤了个婢子过来,“带这位抱鸡夫人去洗浴休息,顺便给她找个郎中看看。”他换了个称呼,却依然带了些嘲讽之意。
张翠娥向他叩了一首致谢,又问道:“敢问将军,我那个姓李的奴仆呢?”
杨燈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道:“你这个奴仆怕是染了些什么疫病,夜里没看出来,白天时看,手脚都腐了。”他嫌恶地“啧啧”了两声,道,“这种人都须得处理掉,只怕这时候已经被我的府丁拖去喂狗了吧。”
张翠娥在马厩中找到了她的那匹大黑马。
大约是看这匹大黑马膘肥身健,马夫想要据为己有,正在给大黑马喂豆饼。
张翠娥过去牵马,马夫“喂喂喂”地拦住她:“哪来的臭叫花子!敢抢将军的马!”
张翠娥:“这是我的马!”
她眼睛里射出毒辣的光,一瞬间竟震慑住了马夫。
张翠娥把大黑马使劲儿拽出来,大黑马摆着头大嘴一张,夺走了马夫手里剩余的豆饼。
出了杨燈的宅子,张翠娥纵着大黑马一边狂奔,一边狠狠地拍它的脑袋:“吃吃吃!”——啪——“就知道吃!”——啪——“嫌我穷是不是?”——啪——“觉得杨燈家好是不是?”——啪——“等上了战场你就是个大黑筛子!”——啪!
大黑马被打得垂头丧气,却又闻那扁平干枯的声音怪里怪气地道:
“周公吐哺他不吐,鸡吃糟糠人吃土。
“神龟虽寿你不寿,马喂豆饼人喂狗。
“对酒当歌何以歌,兄弟同室来操戈。
“东临碣石观沧海,春风十里尽尸骸。”
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似唱非唱,似吟非吟,也不知是不是疯了。
李柔风救了杨燈。杨燈的命盘被改写,而与此同时,李柔风的命运也随之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阴间人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而易举抹开别人的命盘。抹开别人命盘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命盘搅得一团混乱。
张翠娥现在终于知晓,为何李柔风的命盘是那般的一片混沌。就好似摩崖石刻,再精美绝伦的艺术,经历日复一日的风霜磋磨,也会变成一块模糊不清的石头。
横塘上水波涌起,落日熔金,霞光一片一片下坠,水面上浮起的黑气蔓延,吞噬着一切。
横塘边上挤着无数茅草棚和稻草砖砌就的土房子,像是被狂风刮过似的,东倒西歪,破败不堪。
最后一片霞光堕入横塘的时候,焦急的母亲拎起贪玩孩子的耳朵塞进草棚,渔夫呼哨着将鱼鹰全都驱进围栏,家家户户无不关门闭户,如临大敌。
张翠娥无声无息抽出腰间的柴刀,刀尖扎进门闩,一点一点拨开后,推开院门,牵着大黑马走了进去。
土院里晾晒着些宽大的道袍,花花绿绿的绦衣,皱巴巴的海青,还有旧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得全都是洞的内裤。地上凌乱地堆着各色法器,令旗、幢幡揉作一团,笏板、天蓬尺、法索缠成死结。
丹炉倾倒,香灰四溢。一头毛驴站在院墙边睡觉,大黑马走过去,嗅了嗅它的屁股。
这里住着道士法遵。
五文钱,从杨府家丁手里买下李柔风的短命道士,法遵。
此人张翠娥知晓,曾是通明先生的弟子,也算诸葛逢生的师弟。他因为总是钻研歪门邪道,被通明先生逐出了阳隐师门,后来又习南天师法术,自封“太上灵宝神功天师”。
法遵过去一心想要做萧焉的王师,助萧焉饮马中原,一统天下。萧焉看不上他的左道邪术,将他痛责一番,逐出江东。
未料法遵销声匿迹多年,竟又出现在建康。
张翠娥提刀走到土屋前,只闻到这房子又湿又臭,捅破窗户纸一看,阴暗房中除了更加乱七八糟的法器和符阵之外,仅见房梁上反手吊着一人,深蓝衣衫,黑发散下,看不清面孔。
那绳子用的是“鬼缚”之法。法绳两端有蛇头蛇尾,以铁锥制成,穿透肩骨与侧边肋骨,再延双臂而上,每一关节处都死死勒进肉中,箍到骨头。
这种绳缚之法,神鬼难逃,倘是活人,一遍缚完,再强壮的大汉都能给痛晕了去。
那人头颅低垂,一动不动,夜色之中,一片死寂。张翠娥望着那已化白骨的十指,张着干枯的嗓子,唤道:“李柔风——”
李柔风没动,亦没应。
张翠娥回浮屠祠拿柴刀的时候,没看见小丁宝,她检查了一遭,装着衣裳和干粮的包袱被小心翼翼地塞在一个隐蔽的石缝里,馒头少了两个。
张翠娥知道是小丁宝干的,她不担心小丁宝,这孩子机灵,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她忍着身上的痛换了身干净衣裳,李柔风更让她操心。她低估了此人的迂腐,他杀的人,必不肯让她来承担罪过。
虽然衣裳挡着看不见,但这一整个白天,他恐怕是一双手臂一双腿俱都废了。
张翠娥正待持刀破门而入,忽地感觉背后火光大亮,一回头,见一个脏兮兮的老道士用绳索牵着一个官宦模样的中年男人进来。这中年男人八字山羊须,身着黄色绸缎寿衣,浑身苍白浮肿,满脸尸斑,被老道士拖得踉踉跄跄。
张翠娥脸色一沉,又一个阴间人。
“哪来的贼子!”老道仗剑一指,“龙员外,上去杀了她,本天师定让你长生不老!”
龙员外双手一甩,哭丧着脸说:“天师爷爷,别说杀人了,我这辈子连只鸡都没杀过呀!”
张翠娥手起刀落,砍断了门上的铜锁。
“一个柴火似的女子,你都打不过?”老道气得胡子飞起,从地上捡起一根铜棍塞进龙员外手里,龙员外刚想辩解,老道凶狠地命道:“不杀她,我就先杀你,再杀你孙子!”
龙员外抱着铜棍,颤巍巍地向张翠娥跑去。张翠娥抬起细长的眉,视线斜斜地看向他,龙员外愣住了,目光变了,铜棍“哐啷”掉到地上:“火!好暖的火啊!”他大张着双手疯疯癫癫跑上前来,想要抱住眼前那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张翠娥看着他身上黄闪闪的绸缎,只觉得刺眼。小丁宝的父亲,当年就死在这龙员外的马蹄下。
他竟然还说这辈子连只鸡都没杀过。
她一脚踹在这龙员外的胸口,摔倒在地的龙员外却把她的脚紧紧抱在怀里。
“暖和是不是?”
龙员外连连点头。
“舒服是不是?”
龙员外点头如鸡啄米。
“那就去杀了这个臭道士!”抱鸡娘娘冷冷命道。
龙员外爬起来,捡起铜棍,双手举过头顶,“啊呀呀”地怪叫着,向法遵冲去。
阳魃之于阴间人,如水之于鱼,不可或缺。趋向阳魃的火,是阴间人的本能。张翠娥躲着阴间人已经许久,再次看到这样完全丧失了为人尊严的嘴脸,方知晓李柔风在尘埃里仍然谨守的那一点清节克制,是何等的难能可贵。
“阳魃?!”法遵失声道,脸上说不清是惊还是喜。但他已经来不及细细思量,左手举起桃木剑,右手三指扣鼎,结了个“醒尸印”,他口中喷出一道符咒,正中龙员外眉心。
法遵口念南天师门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大喝一声:“屠戮!”
一瞬间,只见龙员外双眼圆睁,瞳孔登时缩为针孔大小!他浑身的皮肤变得雪白,口齿尖锐,白发暴长丈余!
张翠娥一刀砍掉龙员外拿着铜棍的手腕,那手腕很快长出来些,她又狠狠砍下一刀,大声咒骂道:“法遵妖道,你这是个什么破符咒,第一次尸变就能如此厉害!”
法遵嘿嘿一笑:“本天师钻研阴间人十年,岂会没点绝招?”
一阵阴风袭来,吹散地上的那些法器、香灰,张翠娥蓦地发现这土院子里,处处都是化去的阴间人骨骸。阴气森森的哭喊,拔地而起。
张翠娥双手握紧柴刀,一刀削去龙员外的头颅。头颅落地,血口利齿仍在一张一合。阴间人断去的脖颈又开始生长,张翠娥手心渗出汗水,狠狠又是一刀。
“今儿没有抱鸡,我竟是没能认出你来。”法遵不急不慢地在院子四角都点起三昧真火,“原来你是个阳魃,我说我那诸葛师兄怎么会收了你这么个贱丫头在身边,原来是有私心!”
他愤愤不平地说:“当初就因为我捉了几个阴间人,那伪君子通明便将我逐出阳隐师门。我还以为阳隐一门真是正人君子呢,原来谁都在偷偷摸摸琢磨这事!”
张翠娥没精力与他理论这些,那龙员外固然毫无战力,尸变之后却极为难缠。阴间人的尸变一次比一次时间久,一次比一次疯狂,到最后会彻底变成一具毫无理智的僵尸。
法遵也不知给龙员外施了个什么法术,让他第一次尸变抵得上一般阴间人十数次的尸变之状。
加之她又是个阳魃,尸变后的龙员外,在她身边的复生速度是李柔风的十数倍之多,张翠娥只得一刀紧接着一刀地把他砍断。她一个瘦弱女子,身上本来就有伤,砍得数十下,早已精疲力竭。
地上堆出一堆的手脚和头颅,眼见终于砍碎了躯干,张翠娥奋起一脚将那蠕动生长的碎块踢出了高墙,才舒了一口气,却觉得脖颈一紧,被法遵以法绳死死勒住。
“我真是天纵奇才……过去总是夜里去乱坟场找阴间人,没有阳魃,找再多也是个死!”法遵蹒跚着把张翠娥拖进房中,絮絮叨叨地说,“我怎么就这么天纵奇才,想到白天去乱坟场找阴间人?!”
他把梁上吊着的人放下来,搁到床板上。被翻过来的那张脸,颜色惨白,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法遵拍拍他僵硬冰冷的脸颊,“真是个好钓饵,不到半天时间,就把阳魃——给引了来。”他牙齿缺了几颗,说话漏风,提到“阳魃”的时候有一种格外的得意,声调抬高又拖长。
张翠娥枯瘪的声音道:“臭道士,我养的这个尸,咋不会吭声了?”
法遵一听她不懂,得意扬扬道:“这是本天师独创的‘定尸咒’,叫他动不了、说不了,更加尸变不了。”
他朝一边吐了口浓痰,摇晃着脑袋道:“嘿呀,这阴间人尸变啊,就跟女人被男人睡一样,尸变次数多了,就是臭破鞋,不值钱!”
他向张翠娥投来邪猥的一眼:“抱鸡娘娘,你说对不?”
抱鸡娘娘粗嘎一笑,傲慢道:“你这五十年的老童子鸡,除了逞嘴上功夫,知道什么!”她朝床上乜了一眼,“我养的这尸,千年难遇。你要给我弄坏了,我跟你没完!”说着她已经慢慢挪到墙边坐了起来,双手被缚在身后,双足也被捆着。
“千年难遇?嘿!”法遵一脸小丫头没见过世面的鄙夷,“长得是俊,到底是个瞎子!我琢磨了十年阴间人,见过许多品相比他好的!你才见过几个!”
法遵伸手去解李柔风身上的法绳,愤愤道:“要不是你这个小贱人逼得我给龙老头下了醒尸印,我还不想用这个臭瞎子的肉身!”
醒尸印太过凌厉霸道,一旦下下去,龙员外彻底失智,再也恢复不了正常。张翠娥隐约明白了法遵想做什么,一抬眸,只见长而粗糙的绳索从李柔风肩膀与双胁中抽出来,混杂着破碎的血肉。
李柔风依然紧闭双眼,乌睫如颤,死白皮肤上,渗出细密汗珠。
张翠娥倚靠着墙,双手在背后,一点一点地转动腰间的小布包。
“小王爷做鬼做了这么久,定是想重新好好看看这世间。”法遵一边抽出法绳,一边像个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语气怨毒,“龙老头老是老了点,但那具肉身,起码什么都能做。附在这瞎子身上,能看到什么!小贱人,要不是看你是个阳魃,我现在早就将你碎尸万段!”
“你说的小王爷是萧焉的长子?”
“呸!”法遵重重啐了一口,骂道,“萧焉那有眼无珠的狗东西!就该断子绝孙,死个精光!”他咧着那漏风的嘴,道,“我选中的,是吴王的长子。倘是能让小王爷复活,还愁做不了吴王的王师吗?”
他笑声嘎嘎的,阴戾悚然,惊起屋檐上站着的几只乌鸦。“到时候,那伪君子通明又算什么东西!还不得老老实实跪在我面前,喊我一声天师!”他挥舞着手臂,“我要让他给我洗脚!”
张翠娥想此人为了做王师,已经走火入魔。吴王萧子安之前确实有个独子,长到十来岁上,忽然在去年亡故。吴王疑心是萧焉所为,故而在打败萧焉之后,将萧焉妻儿尽数杀死。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沉,阴氛越发浓厚,横塘之上,不知有多少阴魂已经蠢蠢欲动。
张翠娥扁扁的声音冷笑道:“你就算复活了小王爷又如何?这具肉身里,难道流的还是萧子安的血吗?我不妨告诉你,这人名叫萧哉,是萧焉的亲弟弟,你把他送到吴王身边,倘若他生了个孩子继承王位,那吴王的天下不又变成澂王的了吗!”
这句话一下子刺中了法遵,他佝偻着腰在地上书写符阵的动作登时顿住。然而他转念一想,萧焉哪来的胞弟!还叫萧哉?破财消灾吗?分明就是这妖女胡诌!他气得胡子飞起,跳上前去抓着张翠娥“啪啪”扇了两个耳光,骂道:“小贱人!竟敢骗我!”
张翠娥反唇讥刺:“万一是呢?”
法遵跳脚大叫:“本天师会换一个阴间人!你以为我会一直用这个瞎子?!”
他忽地看见张翠娥背在身后的双手在动,将她推到房屋中间掰开她的手,却见她手心里抓着一只红头蜈蚣。法遵将蜈蚣一把抢过来,扯作数段扔在地上,用草鞋底板狠狠地碾,唾沫四溅地痛骂道:“小贱人!要不是看在要拿你这个阳魃养着小王爷的份上,我剁了你喂驴!”
法遵气吼吼地转身,忽然觉得透心窝子的凉。一低头,胸口桃木剑的剑尖突出寸余,滴下暗红的血。
他隐约听见抱鸡娘娘附在他耳边说话,声音又扁又细,像阴风一样钻进他的耳朵,毫无温度——
“我就要这个阴间人,就要这个魂,别说小王爷的魂,就算换成天王老子的魂,我也不许!”
胸口的桃木剑剑尖一拧,从身后拔了出去。法遵圆瞪着双眼,扑倒在地。
他在想,这个女人手无寸铁,是怎么把他绑的绳索解开的。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
将土屋中搜罗到的一些细软胡乱塞入怀中,抱鸡娘娘背起李柔风。修长的身躯迫得她低低地弯下身子,几乎站立不稳,扶着墙一步一步蹒跚地向外移动。大黑马候在屋外,她将李柔风一点一点地搬上马背,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上马时,她咳出了一口血。
但很快,大黑马驮着两人驰出了院门,消失在夜色里,那头毛驴笨拙地跟在他们身后。
土院四角的火把仍在燃烧,暗红的火烬飞出焰心,被夜色染作漆黑,坠落在院中地面仍然蠕动的手脚和头颅上。
一道颀长的人影从夜色中走出,衣袂飘然。他背着双手,款步走进土屋。
他站在土屋中上下十方望了一望,静定的目光落到地上散开的绳索和破碎的蜈蚣身上。他捡起那段粗大的绳子,见断口处被某种并不算特别锋利的东西割得稀烂,上头沾着好些血迹。
“痴孽东西。”他拿着绳索冷冷一嘲,“也不看看自己是怎样一个腌臜俗物,便一心妄想攀了那金玉之质。”他将断绳往地头一掼,冷笑道,“焚琴煮鹤,牛嚼牡丹。”
他的目光又落到地上未完成符阵中伏着的那个人身上。手上罩了白纱,自身后扶着法遵的脖颈将他身体正起,右手骈二指,夹一枚正燃烧的黄符正正刺入法遵后心的窟窿。
青烟一缕销息,法遵蓦然仰头瞪目,喉中发出一道“呼噜噜噜”的气声。他头颅一低,空空洞洞的声音道:“师父。”
抱鸡娘娘背着李柔风进了一家无名小客栈。提灯迎上来的老板娘正要问背着的人是不是死了,抱鸡娘娘一个银饼子递过去,塞住了老板娘的嘴。老板娘咬了一口银饼子,殷勤地引他们进入一间上好客房,又欢天喜地地去喂大黑马和毛驴。
抱鸡娘娘将李柔风搁进床铺里面,装着衣裳的包袱塞进床头。她亦疲惫地爬上去,吹灭了灯,放下床帐。
她忽而有些许的后悔,吹灭了灯,便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她终究没有气力再去点灯,之前忍耐的困倦如汹涌的海潮般袭来。最后一丝清醒被吞没前,她摸了摸小布包中的几枚已经卷刃崩口的指甲,心想终究还是坏了四根。
抱鸡娘娘从睡梦中醒来,感觉身边的尸腐气息已经消失殆尽。尽管头颅和喉咙像滚着一团火,她仍掀开沉重的眼皮,看见了身边的人。
她竟然还活着。
不但活着,枕边还好端端地躺着李柔风。
她不似李柔风。澂州萧氏,兰陵李氏,这样的名门望族,活着自有清贵风骨。李柔风问她,活着可有什么念想,她能有什么念想,念想是吃饱了的人才会想的,她活着就只是为活着。
当然有念想是好的,有念想能让人熬得更久。她不知李柔风那晚上是如何撑过冯公公的辱没的,或许是念着故人。她只知道她过去虽然恨李柔风入骨,可当不得不面对冯公公的时候,她念着的还是李柔风。
李柔风睁着眼睛,乌睫如羽,时不时眨动一下。他醒了,但看起来定尸咒的效力还没过去,他仍然动不得、说不得。
他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面目光润,唇若敷朱。抱鸡娘娘记得他过去总是笑,杨柳春风,拂面不寒。现在他不怎么笑了。
她就见过一次他不开心的样子,独自悒悒地站在河边。后来萧焉来了,袖中晃出一枚古钱币,他便睁大了眼睛,仿佛全然忘却了烦恼。他接过钱币拂了又拂,看了又看,萧焉与他不知说了什么,他慌忙把古钱币笼入袖子,微为惊惶地四面张望,生怕有人看到,脸上却笑开了。
抱鸡娘娘坐起来,盯着李柔风看了会儿。她知道李柔风看不见她,他的目光往她这边转,也只是因为听到了她起身的响动。
抱鸡娘娘屏住呼吸,极缓极缓地低下身,距离他的嘴唇不过咫尺。她闻得到他低微呼吸的清润之气。他就算死了,气息都是清的。
她的姿势定在那里,直到憋不住气。她扯开帐子爬下床,才发现房间里竟然亮着灯,再一看窗外,天竟是黑的。
抱鸡娘娘脸色一阴一磨牙,拉开客房门走出去。走廊里遇见老板娘,老板娘殷勤道:“夫人,您睡了一天一夜啦。我怕您出事,便让人拨了门闩进去看了眼,您和郎君都好着呢,想着您也该起来吃食了,就给您留了灯。”她弓着腰赔礼道歉,“夫人可千万别见怪,最近不是查澂王余党查得严嘛……我们小门小店的,您多谅解……”
抱鸡娘娘知道约莫是官兵前来查过店,横竖床头的包裹、枕头下的钱也没少什么,她便点了点头,吩咐老板娘多烧些热水,准备洗浴。她不愿意吃店中的东西,去到街上买了些吃食回来。街头她注意看了看新张贴的榜文,未见有她和李柔风,心中略略安定。
回到房中,老板娘已经差两个伙计,推了个小板车将浴桶与热水送过来。抱鸡娘娘路上撸了几大把野栀子,床畔插了些,水中撒了些,房中一时香气四溢。抱鸡娘娘洗澡时,脑子里萦绕不去的就一件事:方才李柔风到底看见她未?
她思量再多,也不会有结果。她想李柔风所见的,无非一团火焰而已,近近远远,热热凉凉,又能如何?她捋干湿发,坐到床边,问:“你洗不洗?洗,眨两下眼睛,不洗,眨一下。”
李柔风闭上了眼。
抱鸡娘娘狠狠踢了一脚床根,出去喊伙计帮忙换了水,剥干净了李柔风,把他拖进浴桶里,整个人连头摁进去泡着。
她利索地换了新的床单和被套,旧衣衫染了血都不要了,在炭盆里一把火烧去。办完了这些,去浴桶中把李柔风捞起来,揉了些无患子给他洗头。她从头至尾一言不发,但连指甲里嵌着的血渍绳屑都给他洗干净。
洗到胸口,她见他胁下伤口都已经长好,半点疤痕也无,拿手指擦过,光滑平整。她一抬头,见李柔风正睁着眼睛盯着她。俊眉清目,若雨后青山,一色若洗。
抱鸡娘娘一皱眉,看了看窗外四周,压低了声音问道:“我让你去找通明先生,你为何还要去救杨燈?你是不是觉得,通明先生既是吴王的人,必然会阻拦你继续找萧焉的路?”
她道:“是,眨两下眼,不是,眨一下。”
李柔风的眼睛瞬间闭上。
抱鸡娘娘说:“把眼睛睁开!”
李柔风不从。
抱鸡娘娘的双手从水中拿出来,低声喝道:“再不睁开,我便走,烂死你算了。”
李柔风双目闭得更紧了。
抱鸡娘娘冷笑道:“好你个李柔风,现在竟敢与我作对了。别以为你让杨燈救了我,宁可被臭道士鬼缚也不供出我来,我就会对你刮目相看感恩戴德涌泉相报!李柔风你想得美!你到底是我养的一具尸,我想让你活你就活,想让你死你就死!”
李柔风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似的,就是不睁眼,甚至连呼吸也不呼吸了,脸上没了血色,真就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抱鸡娘娘气得一甩手站起来,夺门而出。在外头吹了吹冷风,又冲回屋去,把门摔得“砰”的一声。
浴桶里的李柔风仍然闭着眼。抱鸡娘娘拿了根栀子花枝敲他的脸:“再不睁眼我打你啊,把你光屁股扔大街上去。”
李柔风便睁开眼望着她。
抱鸡娘娘扁着声音哼道:“你既是不肯说,我便知晓了。我还是那句话——你趁早死了那份心思。我过得舒坦,你的日子便也好过些!”
她把李柔风从水里架出来,拿了块干净的大澡巾将他裹住,擦了又擦,道:“我不愿给你洗了,待你定尸咒解了,自个儿洗吧!”说完把他拖到床上去,想到了什么,又用栀子花枝敲了敲他的小腹,问,“你要方便吗?要,两下,不要,一下。”
这次,李柔风老实地眨了一下眼睛。
抱鸡娘娘心想也是,他这两天没吃也没喝,有什么可方便的。她把从外面买来的蒸饼搁在床边,道:“你什么时候能动了,自己拿了吃吧。”
她收拾了一下浴桶,只觉得额头仍是滚烫,大晚上的也不方便出去拿药,便又上了床,吹了灯,昏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