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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0° 试探

延州阜定医院心脏外科。

主任刚带领团队接连完成四台手术。结束时,所有人双眼充血,脊梁塌陷,只有林羌勉强能站住。

林羌,三十二岁,主任团队的第一助理医生,目前处于博士规培最后一年,训练结束就要晋升副主治医师。但她于两个月前递交了辞职申请,决定离开三甲,回到老家癸县医院。

同期认为她疯了,已经熬了那么久,马上拨云见日,此时离开根本是自断前程。

林羌的带教主任和上级医师开导了她几天,希望她重新考虑。主要是像她这样情绪稳定且具备专业性、眼力见,还无医疗差错的“骡子”走了,活儿谁干?

但她要是去意已决,他们也不多挽留。总有人挤破脑袋也要进来当“骡子”。

林羌交班结束,回到值班室。

天还没亮,房间很暗,但她没开灯。桌上是凉透的咖啡,还有从内部便利店买的关东煮,也凉透了。

她麻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搭在腿上的右手震颤不停。

忽然,手机响了,这只右手慢慢合拳。

林羌以前觉得医生当久了就对急诊和病区的来电安之若素了,现在发现她的感觉错了。

但这回不是工作上的电话,是闹钟。她关闭闹钟,脱了白大褂,拿上包、钥匙,出了值班室。

十月末,天气凉了,踏出心外大楼的第一步就被吹透了。林羌把包转到身前挡风,朝地铁站走去。

阜定南门外是条老路,很有年代感。路两边的树遮盖了天光云彩,大概要等到下个月叶子掉得差不多了,才能一览朝阳。

通勤的人让这条路显得很热闹。林羌有意躲避这一波高潮,到咖啡店买了杯美式,出来确实人少了,却也不用乘地铁了——

路边停了一辆帕拉梅拉,一个斯文俊秀的男人站在车前,看着她。

这个男人是阜定神经外科的副主任,简宋,三十八岁。他三十三岁之前都在美国的医疗体制内,回国后受惠于一个科研项目,在业内稍微有了点名气。第二年进入阜定神外,第三年成了林羌的男朋友。

林羌原地罚站似的站着,不知道为什么没走到他身边。

简宋一向惯着她,她不走过来,他便走过去,把她的包拿过来,然后牵住她,返回车里。

林羌一上车就闻到了奶黄包的香味,好像还有鲜肉烧卖的。

简宋把后座的纸袋拿给林羌,随后发动了车。

他好洁净,不允许车里流窜乱七八糟的味道,但林羌得吃早饭。他更不允许她糟践身体。

林羌不饿,没动弹,只是像个托盘,把这只飘香的纸袋托回了家。

简宋的家。

她自己租的那一间次卧只能叫宿舍。

八点多的天已经大亮了,朝东的落地窗接收了一束光柱,灰尘在光中跳舞。林羌坐在沙发吃饭,简宋靠在边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林羌的奶黄包还没吃完,简宋走过去,蹲下来,用拇指轻轻刮掉她嘴角沾到的奶酱。

这人气韵儒雅,温良到林羌只是看着他,都会被他的眼波抚慰到。

所以林羌很少看他。他越柔和,她越会想到自己有多锋利。

简宋握住林羌的手。“票订好了吗?”

“嗯。”

“院里呢?交接了?”

“嗯。”

沉默。

“那我呢?”

简宋这三个字被唇齿吞了一半,传到林羌耳朵里全是情绪,一点怨一点屈,很多不舍。

他虽然随和,但很少有示弱的时候。林羌漫不经心地回避,佯装沉浸在他这点失常的情绪之中。

“你说你早打算回去,那为什么还跟我在一起?”他又问。

寻常的语气里滋滋烧着一把火,林羌不能一直冷漠,简宋从没对不起她。算起来,她要分隔两地还是对他不公平,就在沉默片刻后答:“因为,作为医生你很优秀,作为男人亦然。”

简宋用拇指摩挲她的指节:“但这不足以让你留下。”

“是。”林羌的语气毫不留情。

简宋的期待一秒落空,怕是为难她,没再追问。

可能因为他又妥协了,林羌潜在的人格都开始为他鸣不平了,操控她伸手抚平他失落的眼角,手指沾染到了奶酱的气味,蹭在他的脸上。

简宋沉浸在这点细微的亲密里,完全没意识到,林羌压根没打算谈异地恋。

十一月十几号,林羌绝尘而去。

一并带走的还有心。刚上高铁她就跟简宋提了分手,删了好友。

在一起肯定是因为喜欢,分手的原因就很多了,她不想说。总之明显会无疾而终的感情就拉倒。

跟过去割袍断义的仪式就是再吸一口癸县的空气。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县里的空气更清新一点,但事实上癸县到延州也就一百多公里。

林羌的家在城东,老楼,六十多平方米。她把钥匙弄丢了,所以打从上车就先给开锁铺打了电话,正好跟锁匠同时到。

开完锁,签字备案,林羌再次迈进这间相处过十年的陋室。

满屋子的防灰布已经看不出颜色,厚尘和微薄的采光让逼仄的空间更显得压抑。没比她租的宿舍好多少,不过用来“苟延残喘”也够了。

收拾到半夜,她不堪疲惫,躺在咯吱响的地板上。

空气里是难消的朽坏味道,石膏板上是忽明忽暗的黄光灯泡,乡下的风声像马的嘶鸣一样刺耳……即便条件这么糟心,她也昏沉睡去了。

她一觉睡到晌午,开始为打扫工作收尾,傍晚才吃上回来以后的第一顿饭——两片全麦面包。

这时,杨柳发来消息提醒她:“地址发你了,别忘了去。”

林羌已读不回。

杨柳是林羌在阜定的同事,呼吸内科的一名医生,在知道林羌要回癸县后,请求她帮忙,说服正好在癸县的心衰患者接受治疗。

起初林羌拒绝了,架不住杨柳执着,软磨硬泡。

见面地点在车行,位置有点偏,名字跟地图上显示的也对不上号,但林羌还是在约定时间前找到了。

进门前,林羌看那丈高的铁门,上面锈迹斑斑,还以为大隐隐于市,肯定内有乾坤,结果就是一个废钢厂。占地倒挺大,门口摞放着轮胎垛,正中停着七八辆卖相不错的跑车,一群街溜子正傲慢无礼地打量她,姿态、神色仿佛把她打成了不速之客。

林羌顿时反悔了,扭头往外走。

只是这群人不好惹,她来都来了,让她就这么走跟砸了他们街溜子招牌似的,几个男孩上前拦住她。

嚼着口香糖、歪着嘴的小脏辫语气轻佻:“姐姐找谁?”

“靳凡。”

“哦!”男孩的语气变得兴奋,扭头向楼上看,喊了声,“老大!找你的!漂亮姐姐!”

林羌看过去,二楼站着一人,略微俯身,胳膊搭在栏杆上,背着光,还戴着檐儿帽,五官不清,但脸很窄。穿着黑工背心,正好贴身,肩膀和胸腹的肌肉线条特别漂亮。上臂到小臂比例协调,筋长,手指也长,双手交叉,骨节泛白。脖子上有条银链一直悬在栏杆上方。

比底下这一群稳重点,但看着不像有病。

碰了面,好歹得说明来意,林羌没走,随着几个小流氓上楼,进了靳凡的……办公室?不确定……宽敞得仿佛车库,一张涂鸦桌子,一把缺轱辘的椅子,两台机车,堆成山的酒瓶……

靳凡靠在那张桌子前,看了林羌半天,什么都不问,也不让她走。

林羌自我介绍:“我是林羌,杨柳托我来找你,说你家里人希望你能接受治疗。”

“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林羌听到这儿扭头就走。

靳凡口吻恶劣:“说中了,恼羞成怒了?”

林羌临近门口,一只酒瓶子从耳侧咻一声飞过去,砸在门上。碎玻璃溅了一地。

“聋了?”

林羌静站了几秒,转了身,面无表情地往回走,到靳凡跟前的同时抬手。

靳凡反应也快,拧住她胳膊,迫使她转身,随即锁住她的喉咙,别住她的腿。

林羌挣扎着用手肘击男人的肋,趁机拎起酒瓶子,抡向他耳侧,趁他恍神挣开他的钳制,挥腿侧踢。

靳凡攥住她的脚踝,但没等她施展后招就松手了。

他没再说话,她也见好就收了。

林羌回到家,打斗的酸痛姗姗来迟,重重摔坐在沙发上,脱了外套,只剩背心,脑袋枕着沙发靠背,面朝屋顶,闭目养神。

她刚进入浅眠,杨柳来电,歉意深挚:“对不起啊林羌,刚才靳家叔叔跟我联系了,让我跟你道歉,我就知道是靳凡打电话回去闹了。他是不是跟你耍浑蛋了……”

林羌打断了她:“你没说实话。”

杨柳沉默了。

林羌站起来,走到厨房,从冰箱拿了根黄瓜放在案板,再抽出一把切菜刀,把黄瓜切成了两段,准备晚饭就吃它了。

杨柳似乎是酝酿好了,试探着问:“你听谁……”

“他格斗不错,反应很快。双臂有疤,我能认出来的只有刀伤。胸口有块挫伤疤,我见过类似的钝性损伤,都是在穿着防弹衣中弹的士兵身上。不论以前,就说现在,他领着一帮社会青年玩车,危险系数极高。我不能为了帮忙,把自己搭进去吧?”

杨柳又沉默了。

林羌也不逼她解释,反正以后不会再跟那人打交道了,对他什么身份背景不感兴趣。

正要挂电话,杨柳开口:“他当过兵。”

林羌猜到了,后面的不想知道,就挂了。

林羌的右手震颤严重,黄瓜切了一半就切不下去了。她用握手术刀的方式握菜刀,更考验手指力量,但这部分力量她早已失去了。

她放下刀,转过身,靠在案边,盯着墙上挤满油污的白瓷砖缝隙。

很多人不明白林羌为什么离开阜定医院。

其实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手术刀都握不住的外科大夫还赖在外科干什么?

杨柳一直来电,林羌一直没接,随即收到她几条消息——

“他的命有机会延续,问题是他本身无生存意愿。林羌,请你帮忙不止因为你正好是医生,还因为你也在部队待过。你跟靳凡有相同的经历,你或许可以理解他,从而说服他。”

“我知道这种病人很讨厌,但情况特殊。”

“他的命很值钱。”

“靳家那边表态了,不会让你白帮忙的。”

杨柳又发来一串数字。

林羌看着那串数字发了一阵呆,不知道多久,回过去:“这基础上增加一倍,这活我接了。”

靳家很痛快,林羌的消息回过去没多久,钱已经走了微信转账。

看着不断刷新的笔数,她对靳家的效率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信念有了一个初步了解。

靳凡,有多值钱呢?

沉思片刻,她拿起手机,重新翻开杨柳发给她的靳凡的大病历。

病程记录停在了四年前,靳凡做完CRT(心脏再同步化治疗)后转至康复科进行了两个月的术后诊疗。

就是说当时他不抗拒治疗,只是现在抗拒了,原因应该在这四年里。

钟表指针踽踽独行,林羌胡乱敲着桌面,还是给杨柳打去电话。杨柳接得倒快,一副执锐披坚的架势:“你问吧。”

“把能说的都告诉我。”

杨柳没犹豫,把知道的能说的关于靳凡的情况,一一告知她。

涂鸦桌长一米六宽两米三,八十五厘米的高度,立在靳凡身后却有些弱小无助。多亏了黄昏的关照,他一米九的身影硬是被拉成了三米三,黑压压罩在黄灿灿的地面。何止桌子,周遭一切都显得仗马寒蝉。

小脏辫进门看到碎酒瓶,好奇道:“咋?打起来了?”

这已经是这段时间第不知道多少个来劝靳凡的人了,往常都是靳凡两句话让来人无地自容,委屈悲愤而去。今天这个还挺奇怪的,离开时不卑不亢,独一份儿。

底下一群人实在是好奇,就派小脏辫上来打探情况。

靳凡抬起头,帽檐遮蔽他一双眼睛,但没掩盖住眼底一丝凶光。

小脏辫顿时汗毛森竖,闭上嘴推门出去了。

底下的人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他苦着脸摇头,小声说:“别说了!不高兴了!”

苦瓜脸仿佛是一个信号,接收到这个信号的人们在一阵面面相觑后四散开来,各奔左右了。

新来的人不明所以,站在楼梯边,等小脏辫下来后问:“哥,这车行不是你跟四哥的吗?我听豹子说,靳哥又没出钱又没出力……咱们至于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吗?”

小脏辫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径自从他衬衫口袋拿了一片口香糖,嚼了两口,没有回答。

这里的人都是癸县的富家子弟,成日横行霸道,组织非法活动,三不五时半夜在街头飙车,还开盘操纵胜负,涉及金额巨大。

原本可以一直潇洒下去的,直到一年前靳凡砸了他们的场子。

这人手特别黑,闹完那一场之后,一手创立车行的四哥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剩下一些青瓜蛋子打不过他又豁不出去,只能看着他把他们的据点占为己有,再不情不愿地叫一声老大……

但这都是前尘往事了。

这一年,靳凡也带着他们玩儿,他比四哥骨头硬,还有碾压四哥的脑力,跟着他一点亏都吃不了,养得他们比以前更霸道、更疯。

男人之间谁牛谁当老大,什么哥们义气不离不弃都是废话,靳凡让他们更潇洒,别说是叫哥,叫爹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对靳凡是无不佩服的,唯有一点一直悬在他们心头,那就是靳凡的身份。

靳凡从没隐藏过他的背景,他们也从那些游说他的人开的车上判断出来,他何止家底丰厚,地位也高不可攀。

他们原先害怕他是灯下黑高玩,搞无间道,后来想到他们捆绑起来的价值都够不上他兜这么大圈子付出的精力,就放下了担忧。

不懂他为什么堕落,不过堕落得好,有靠山的靠山谁不眼馋?

只要他一直罩着他们,他们愿意一直唯他马首是瞻。

周一,林羌入职癸县县医院的心脏内科。

本来她在阜定医院也是在院总训练结束后才选择方向,因为专业类别是外科,故而没悬念地选择外科。

但现在她做不了外科手术。

她目前只是规培结业,因事还没考级别,说不上变更执业范围。如果她留在阜定,考到主治医师,那就要在心内熬两年才能再考内科执业资格。

县级医疗机构的执业医师,变更执业范围需要到所在地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卫生行政部门办理变更注册手续。她这种直接入职就好,考医师资格考试时执业范围直接注册内科。

林羌入职第一天就是跟着科室另一名医生熟悉工作内容,基本是先处理科室的杂事,然后交班,查房,收病人,写医嘱。

老几样,不过比阜定简单很多,也轻松很多。毕竟没有连续不断的急诊病人、密集的急诊手术。

林羌当了一天少说多看的跟班,小忙后有一点腿疼,整理病历时倒可以缓解下双腿压力。

“林医生可以下班了。”

林羌扭头,是带了她一天的同科室主治医师曹荭,已婚,有两个孩子,笑起来皱纹很深,但很爱笑。

“嗯。”

曹荭说:“咱们医院不比你以前待的大医院,欢迎会这种活动只在每年的招工季举行一个大型的。不过我跟科室里的几位医生商量了,周日那天晚上聚一聚,欢迎你加入我们。”

“客气了。”

曹荭拍拍林羌的肩膀:“你家住哪儿啊,顺路送你。”

“不用了,不远的。”

“那行吧,明天就不用来今天那么早了,按值班表上班就好了。”

“好。”

曹荭走了,林羌也要下班了。

她戴着耳机往外走,丝毫没注意迎面而来跟她打招呼的医生,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

打招呼的女医生也不尴尬,放下手来,翻了个不太明显的白眼。

县医院心脏内科有两个病区,内一和内二,位置在综合楼五层。护士站在楼层中间,电梯也在中间。

刚刚目睹这一幕的两个护士相视挑眉,其中之一问道:“这就是那个女博士吗?”

“嗯,好看吧?”

“博士住院医生?”

“学历是学历,资质是资质,博士也得经过上岗培训。她不积极考评,就是住院医生啊。你没学?”

“我们是俩系统,我不知道也正常。不说这个,看没看见苗翎那白眼?”

“苗老师眼大,翻白眼那不正常吗?毕竟是院主任的女儿,就得有睥睨全院的气势。”

“哈哈,笑死。”

林羌从医院出来还没两步,停住脚。

简宋着一身西装站在马路对面,肩膀到腰身再到脚踝都是这条街上的女性偷瞄他的理由。

林羌对简宋出现在此并不意外,确是他会做的事。

医院不远处的烤肉店,简宋像往常一样独揽点餐任务,在服务员拿走菜单后,看向林羌。

他像又失眠了,眼圈发灰,眨眼频率过缓。

林羌没有一丝心虚之色,还能平静地寒暄:“你怎么有时间过来,科里这两天不忙?”

“我以为你第一句话会问我好不好。”简宋疲惫地说。

林羌说:“我看得见。”

“我好吗?”

林羌没答。

简宋将身子前倾,握住林羌的手。他握得紧,林羌震颤要犯了,用力想抽出手来。

简宋似乎就是冲着她的手来的,毫不松懈,她越挣扎他攥得越紧。

她放弃了,任由右手不停地抖。

简宋感到她手抖的频率,双眉迅速朝中间拢了下,心疼之色瞬间漫卷整张脸。他不怨她要分手,一点都不:“回延州我陪你治疗。”

林羌微笑:“不用了,简教授。我不太喜欢延州,不想再回去了。”

简教授。

她像别人那样称呼他,疏离得也像是别人。

简宋不相信林羌会无缘无故分手,到她们科室询问了她近期的情况。

他也希望对她近况最了解的是自己,但他在加入神经科学研究所,成为其中委员后,需要前往各地授课的时候越来越多。于是这半年以来,要么不在延州,要么在延州但下不了手术台。

听到林羌的同期说,自从上次院内体检后她就有些反常,他却没有可以抽调她检查结果的身份,只能卖脸一科一科问,虽然只问出她握不住手术刀的结果。

他不知道她在癸县的家,但知道她入职的医院,他在街边等了一周,终于等到她。

他不会放手,而且以后只牵她右手。

“那去上海,去广州,我们治好它。到时候你想回来就回。在哪儿当医生都一样,我也可以转到这里来。”

他徐徐述说,似乎是怕她觉得不真,并不许诺,只说他会做的事。

可是林羌无动于衷,还能淡淡地问:“你父母能接受他们穷其一生培养的独生子为一个女的这么糟践前程吗?”

“我会说服他们。”

简宋从不说大话,他毫不犹豫就是说明肯定能做到。

林羌抽回手:“何必呢。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什么时候我会因为怕耽误别人而委屈自己了?”

简宋用被刺痛的一双眼死死望着林羌。

“我不爱你,简宋。”

林羌无情地扫兴道,把简宋的一腔真意挡在心外,伤透了人就走了。

刚七点天就黑了,还有点冷,林羌裹了裹风衣,从包里拿了条丝巾系在了脖子上。

离开延州,通勤不再有压力,都能穿高跟鞋了。

拐过街口,她打车去了靳凡的车行。

小脏辫看着油桶桌上摆着的七八盒大尺寸比萨,挠头问:“到底谁买的啊?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女朋友一头红发,嚼着泡泡糖:“没准是老大?”

“老大买还藏着掖着啊?”

“嗐,管他谁,吃了再说,饿死爹了。”

“就不怕有毒啊你个大傻子!”

“花一千多块钱给我们下毒,真出点事不得把牢底坐穿?这种智商的反派我只在电视看过。”另一个混混打扮的男孩嘻嘻哈哈地说。

小脏辫一甩手:“我们才是反派!”

“扇死我了,脏哥这么大手劲吗?”

红发女孩咯咯地笑:“扯你们,别聊我。”

一帮人围着油桶闹,铁门在这时被人推开,老化的门轴发出巨响,打断了玩闹的年轻人。他们又用那种不屑的眼神看过去。

来人是林羌,这回更自如,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都到了?还挺快。吃啊!等什么?不够再叫。”

说话间她已经在一众不解神色中上了楼,迈进靳凡的领地。

门“啪”一声关上,有人问:“什么情况?这姐姐越挫越勇了?态度都变了,怎么做到的?”

小脏辫也没看懂,拿起一块比萨,看着黏糊的芝士:“可能是……”

“是什么?”所有人盯住他。

小脏辫不确定地说:“大嫂?”

说完一群人喝倒彩,纷纷拿比萨专注进食:“拉倒吧,明显是老大家派过来的狗腿子,真大嫂能给你买比萨献殷勤?”

“也是。”小脏辫咬口比萨,堵住自己的嘴。

靳凡那间大破房似乎是因为到了晚上,更阴森空洞了,还没开灯,就像停尸房。他坐在椅子上睡觉,帽子盖脸,脚跷在桌上,对林羌的闯入并无反应,看起来真像死了。

林羌径直走到窗边,借着月光,把香蕉派盒子拆开,再走到靳凡身前拉他。

她还没拉动就被甩开了。这人随后放下脚,把盖在脸上的帽子拿走扔到桌上,眼向上挑,特凶,说话也凶:“滚。”

“我买了香蕉派,尝尝。”林羌说。

靳凡看向窗边。

林羌在他走神间隙把他拉起,领过去,还解释:“你不开灯那就只能凑合用月光了。”她握着靳凡的胳膊哄他坐下,用塑料刀剜下一块香蕉派,端到他面前:“你来,还是我喂?”

靳凡的眼神从香蕉派移到林羌脸上,林羌也终于看清他的脸,柔和笑道:“原来长这样。戴帽子是怕桃花太多吗?”

离得太近了,鼻息已经交缠,正常来说这种靠近之后就是接吻,但他们不正常。靳凡攥住林羌手腕,把她拽到了腿上。

林羌手被攥疼了,也不受这委屈:“你弄疼我了。”只是比起怒状更像娇嗔。

靳凡更用力了,要把林羌的手掰断似的,别说没拿她当女人,几乎没拿她当个人。

林羌面带笑意,要不是睫毛湿润,眼角被逼出水光,看起来真像不疼。

直到楼下有车经过,车灯照到路牌,路牌的反光在两个人双眼打出一束花火,林羌才转腕收回手,神情也变回初见时的漠然,但语气没变:“以后拉我手能不能轻点?”

“轻点?”靳凡把那块香蕉派扔回盒里,站起来,伸手托住林羌脖子,将她拽到面前。

林羌本来就烦,正要反击,下一秒就被靳凡摁在了窗棂上,脸贴着玻璃。几乎同时,他又用他另一只手限制了她双手的活动,一点还手余地都不给她。

靳凡看着她这副狼狈样,反而轻松了一些:“你是不是以为我没看见楼底下那男的?”

林羌一声不吭。

是,她知道简宋一直尾随着自己,所以把靳凡领到窗边,想利用他让简宋以为她已移情别恋。

靳凡微微歪头:“怎么姓靳的连我喜欢吃什么这种事都告诉你了?那他知道你的细胳膊细腿不堪重负吗?”

林羌被他压得骨头都要碎了,毫无抵抗之力就不抵抗,优先保存体力。

靳凡俯身偏头,冰凉的唇贴着林羌耳轮,声音像箭,刺穿了她:“别多管闲事,不然我没轻没重,让你另一只手也患上震颤的毛病多不好,林羌。”

林羌忽然有一种血液逆流的错觉,就在听到他这句话之后。

他竟也知道她右手震颤的事。

那就好说了,明着来谁怕谁?

“你死你的,我挣我的钱,冲突吗?非得剑拔弩张?大不了等你死了我给你烧点纸,你就积点德,假装不知道我拿了你爹的钱。”

靳凡当即松手。

林羌说完走了,迈步很迅速。

她不是不知死活的人,身后这个高大帅气的坏蛋看起来就没听过怜香惜玉这词儿,再不适可而止那不得死在这儿?

林羌家没靳凡那间破房那么大的落地窗,推开门撞见一片漆黑,忽地头晕,旋即扶住了门。关门,坐进沙发,她不由得想起眩晕的诊断流程,有、无神经系统体征两种情况各要做什么检查,想起她曾就眩晕这个神经类疾病向简宋请教过。

脑中的画面由CT室变成简宋,他慢声细语地教学,帮她画出重点。

她睁开眼,强行打断了那一幅温情场面。

一个陌生号码在这时发来短信,她心中有预感,点开,行文果然是简宋的风格。

“演技拙劣。我过两天要去一趟深圳,你在这两天整理一下心情,我回来时必须要做检查了。”

林羌也没指望拉靳凡演戏就能骗到简宋,只是已经打定主意散伙,就不能老拖着他,所以什么招都用一用。

烂不怕,有用就行。

但显然,没什么用。

没用也得先搁置,当务之急是靳凡。

原本她是有心救人的,自从不久前被他压在窗前起,她就知道她那点慈悲荡然无存了。

只是钱都收了,多少得干活,靳凡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靳家认为她失职。

癸县地处市和市级县中间,又沾了隔壁新区的光,有不少大厂在这几年相继入驻,于是公交辆辆满载,早八点前后堵车严重。

林羌家距离医院不远,七点半上班,七点出门都不晚。

她穿了几天高跟鞋,又换回了平底乐福鞋,但步速没变,还是缓慢。

照常戴着耳机,照常买一杯咖啡,她原以为也会照常穿过癸北路,却被三岔口的一个包围圈挡了道,人群中还传来急切的呼救声。

“谁能帮忙叫救护车啊?”

“有没有会人工呼吸的!救命啊!”

围观的人不多,大部分人只是垫脚望两眼,便匆匆别过。

林羌走近两步,从宽大的人缝里看到一个晕倒的老妇人,旁边跪坐着一个手足无措的年轻人,白着脸,瞪着眼,吓得不轻。

“你先叫救护车吧,这都不知道什么病也不敢乱动啊。”有人说。

“那你能帮忙叫下吗?”年轻人乞求他。

“这……我上班要晚了。”

“要不你打个车?县医院也不远。”又有人说。

林羌看过去的这一眼,正好听到这几句,于是拨开挡道的两人:“劳驾。”

顿时,现场七八人齐刷刷地看向她。

林羌一边摆弄手机一边走到老妇人跟前。

年轻人慢腾腾地站起来。

林羌很快抬起头,同时把包和手机塞给年轻人:“跟他们说癸北路三岔口往东十五米有人突发休克。”

年轻人后知后觉、慌里慌张地看向手机,发现已经拨通了救护专线。

他精神恍惚,磕磕巴巴地按照她说的转述。

“再麻烦你录个视频。”林羌说着话,熟练查体,再做心肺复苏。

往复循环,分泌物挂满了老妇人的脖子和林羌的衣襟、嘴边、手背。

十二月的风萧瑟刺骨,汽车的鸣笛声此起彼伏,过往行人稍作停步又离去。围观的人越来越少,林羌一直重复动作。

年轻人拿着手机录视频,肩膀和嘴唇抖个不停。

没几分钟,林羌已满头大汗,救护车终于赶到,医护人员迅速将老妇人抬上救护车,进行AED(自动体外除颤器)除颤。

一位随队医生看了林羌一眼,欲张嘴,林羌一脸惨白,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先跟他说:“腹主动脉瘤……这个病人……被阜定收诊时瘤体直径三厘米……因为……肾功能问题选择保守治疗……我怀疑她的休克……是瘤体破裂造成的……给心血管高主任打电话……跟他重复我的话……他会在急诊等你的……”

随队医生愣了一下,一个激灵:“好的!”

救护车渐行渐远,林羌得空解开衬衫扣子,像被抽走力气般趺坐到花圃边沿上。

周围的人早散了,只剩那个怂怂的年轻人。

他在路边“罚站”,手已经放下来,视频录制还没有关。

林羌叫道:“手机。”

年轻人迟缓地扭头,满脸痴傻态。

林羌看他这样也懒得再叫一遍,准备等他回神再说。

他没愣太久,回神后把手机还给林羌,道谢:“谢谢你医生。”那老妇人跟他无关,他也是路人,但就是想感谢一下。

林羌播放视频,检查了开头结尾,确定录到了急救全程才跟他说:“我也谢谢你。”

十点半,林羌从二病区回来,同科室的曹荭拍拍她的肩膀:“老太太命真大,已经恢复自主意识,现在在做术前准备,也通知家属了。

林羌还记得在阜定时这个妇人两个子女的嘴脸,感觉不会顺利。

曹荭以为她在担忧手术:“别太担心了,这种手术我们这位主任擅长,还被请去隔壁医院做过一例。”

“嗯。”

中午吃饭,林羌破天荒去了职工食堂。

近些天大家一直忙,人手不够,她就一直在岗,导致吃饭时间不定,顿顿外卖。

县医院的食堂一共三层,两层给患者及家属用,一层医院职工用。

林羌把白大褂挂在门外的挂钩,进门后目的明确地点了两个素菜和一把煮花生,找了个旮旯,面朝墙坐了下来。

不多时,几个人落座离她不远处的位子,旁若无人地聊起天。有一个男声传来:“院里批了条,博士下礼拜开始坐诊了。”

“真牛。”一个女声。

“她适应能力好快啊,刚两周就得心应手了。”又一个女声。

“嗯。前几天她在副主任小课堂上对答如流,被副主任一顿猛夸,说什么思路清晰、理论扎实,提出的术法还切实有效。今天当街急救又立功。真不愧是博士。”

“不过没注册处方权就坐诊真的没什么问题吗?”

“你那是省级以上大院的规矩。咱们县级单位这边没这么讲究,等她明年考完执业医师资格考试,在中级职称待两年就能升副高了。当然只有博士才有这待遇。”

“牛。我听在三甲的师兄说他们科一个主治升副高卡了好多年。”

“正常,三甲临床、科研都要抓,考核评定什么的麻烦着呢,爬上副高得四十了。”

“一个女人要到四十岁,事业才开始有回报……她到下边来真是明智之举,有职称又年轻还有时间结婚生孩子……”

“我看她不像会结婚的。”

林羌不想听,但他们的嗓门太大了,还是被迫听完了。她没什么情绪,也没躲避,吃完饭端着餐盘从他们旁边走过,像是消声器,一下子消灭他们的声音。

他们相继面赤,头埋得很低,似乎不被看到脸,就能不被知道他们谁是谁。

“背后说人被抓包真尴尬啊……”男声很小声。

“先别说了……”

中午休息时间短,要是忙起来就没休息的时间。林羌买了杯咖啡,系上白大褂的扣子,进入大厅,还没走到电梯,外头传来一阵急救鸣笛声。

下一秒,她就接到了急诊的电话。

只能先把咖啡放在咨询台,戴上口罩,脚底生风地跑向急诊厅。

她还以为早上的急救已经把今天的意外名额用掉了,到底还是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个谚语狠狠上了一课。

国道往南的一段封闭道路发生连环车祸,责任车当场爆炸。现场火势漫天,浓烟滚滚。

事故造成四人重伤,八人轻伤,现伤员已全部被送达医院。

急诊大厅一下涌入太多人,家属又没命地哭喊,登时乱作一团。

最后一辆救护车开到急诊大厅门口,车门打开,保安卸下轮床,迅速推进大厅。

随队医生跟着担架给出血性休克的伤者做胸外按压,已经做得脸色苍白、双臂颤抖,看上去随时都会晕倒。

林羌赶紧扯开他,一脚迈上担架,双腿跪在伤者身体两侧,继续按压。

她身心都在伤者身上,丝毫没注意到人群中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

院一区停车场就在综合大楼前方,一道声势滔天的排气音浪由远及近喧嚣而至。

从车里下来一个嚼着泡泡糖的脏辫男,环顾一周院内人。

靳凡很高,又着一身黑,还是短袖,背肌、胸肌、肱二头肌露着,就算周围乌泱泱都是人,也是十分醒目的。小脏辫迅速锁定了他,颠颠儿跑过去:“哥!”

靳凡收回盯着林羌的目光,转过身。

小脏辫朝急诊厅抬了抬下巴:“郭子现在怎么样了?”

靳凡没答,回到车上。

小脏辫随后,紧跟着上了车,这回不见了吊儿郎当:“啊?情况不太好吗?阳光呢?是阳光在帮他们办手续吧?”

封闭道路的连环车祸起因是隔壁攀和县一伙非法飙车的人上门挑衅靳凡,被靳凡无视,觉得面子兜不住,遂打了车行几个小朋友的主意。

二十岁的“二世祖”正血气方刚,满脑子干架登基横扫四方,被人两句话戳了心窝,背着靳凡接了战书。飙车输了不干,发生冲突,大白天在那边上演生死时速,最终造成这副惨况。

靳凡不惯着他们,但也得先给他们把屁股擦了再说。

小脏辫一瞅靳凡脸色沉郁,不吭声了。

靳凡在这时说:“交通队和保险公司到了吗?”

小脏辫点头:“本来也是在咱们玩儿的那条封闭道路上出的事,不会有别的车经过,不用转移现场。接到你电话我就找他们了,现在两拨人还在检查现场,采集证据。”

汇报完正事,小脏辫突然高声骂了句:“最后交通事故责任认定出来要不是那帮人搞的事,我吃屎!受伤的基本都是咱们的人!”

靳凡点了根烟,两根手指将火机打转,烟雾在眼前聚拢又消散,薄唇轻盈地吐出几字:“有什么关系。”

小脏辫闻言脚底一寒。

确实,是不是那帮人的责任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也没打算放过他们。

急诊大厅内,全科各位医生不间断地展开紧急会诊,检查,诊断,快速制定手术方案做术前准备。

其中一个伤者颅脑、心脏损伤严重,神经外科和心外科两位老主任争执半天。倒不是县医院不具备做这两场手术的条件,是商量不定先开颅还是先开胸。

伤者目前情况就是脑挫裂伤,双侧颅内出血,必须开颅,清理血肿。并且心脏游离壁破裂,必须修补裂口,解除心包填塞。

伤者已经心脏骤停过一次,留给他们讨论的时间不多,必须马上做出决策,最后全科医生一致通过“开颅开胸一起做”的提议。

这在县级医院是难得面临的重大手术,但情况特殊,特事特办,院长动用权力允许展开这场手术。

也是因为伤者已经来不及转到上级医院了。

林羌也因为具备外科临床多年的经验,代替一位心外主治从旁协助。

顷刻,几身行走的刷手服进入手术室。护士熟练又快速地准备无菌手术工具,检查仪器,连接电源。

各位主刀医生刷手后由护士协助穿上手术服。

整场手术进行了五个多小时,手术结束后伤者被转入ICU观察。

林羌到咨询台拿回咖啡时,已经九点了。她决定到综合楼与住院部中间的亭子休息一下再上去值班,到了看到美人靠上堆满饭盒,扭头就往回走。

她刚一转身,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长廊边。

哟,这不是“黑社会”吗?

她朝他走过去,只知道端着咖啡的右手疯狂地抖,没意识到自己一脚轻一脚重,血糖严重告急。

“你……”林羌刚说了一个字,脚下一别,一头扎到了他怀里,昏过去了。

被碰瓷的男人剑眉微蹙,被迫握住她的肩膀。

林羌醒来时人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值班的护士正在吃饭,见她醒了,给她倒了杯水:“你晕在了走廊的长椅上,秦医生把你抱到值班室的。先吃点面包吧。”

晕在了走廊长椅?

林羌捏了捏脖子,这“黑社会”心眼真有够小的,就把她放在长椅上?

“林医生你不是在减肥吧?你已经那么瘦了,我都能公主抱起你,可别减了,哪天一阵风就把你吹跑了。”

林羌喝了口水,说:“没有。”说完起身往外走。

刚出休息室,碰到外科的秦艋。

秦艋拎着外卖,细条的订单纸长得可怖,几乎垂到地上。他看见林羌,睁大眼:“你醒啦?正好,我订的餐也到了。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都买了点。”

林羌只停了数秒,等他把话说完,继续朝前走:“我不饿,谢谢。”

她也不看他的反应,径直出了综合楼,想买杯咖啡熬过这一宿。进入夜间咖啡角又点了热牛奶和牛角包,谨防再晕。她讨厌被人抱来抱去。

十一点,街上没人了,医院的灯却无一熄灭。

她的眼神漫无目的地游荡,突然落定在路边的一辆超级跑车上。

靳凡刚打完一个电话,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忽然从外面被打开,林羌坐进来。用她那张低血糖的白脸面向他,唇角微勾:“你不关车门是在等我来吗?”

沉默。

靳凡说实话:“女孩子要点脸。”

“我怎么不要脸了?”林羌问完,笑得更深,“你跟我叫什么?”

女孩子。

好笑。林羌上一次听到别人用女孩子这词称呼她,已经是好几年前了。

靳凡并无窘态,似乎女人和女孩子在他眼里毫无分别,怎么称呼纯看哪一个词溜到嘴边而已,不想跟她纠缠。“自觉点滚下去。”

林羌恍若未闻,把手里的牛奶递给他:“你把我放到长椅上,我还没感谢你。”

“认错人了。”

林羌突然靠近,深吸一口他的气味:“认不错,就是这个味道,特好闻。”说完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领:“你抱我了吧?我身上都沾到了。”

靳凡上回没逮住她,她这回送上门来,他立即下车,走到副驾驶座那侧粗鲁地拽她出来。那牛奶和牛角包甩出去,“啪”地摔在地上。奶洒了,顺着路面的坡度流进下水道;牛角包化身一个个轱辘,滚到了道牙石旁边。

他攥着她手腕,力道更足:“你怎么跟姓靳的做买卖随你的便,但给我打消其他念头,再离我远点,要不然我让你有的挣没的花。”

林羌头还晕着,他这么使劲攥她,她手疼,脸更白,身更晃了:“我疼……”

不说还好,一说靳凡更使劲儿了。

林羌就哭了。

靳凡没想到她会哭,有几秒茫然,手不知不觉放松了。

林羌肩膀抽动两下,她仰起头,眼睫毛湿润:“出车祸的不是你车行的人吗?我从中午抢救到刚才,饭都没吃一口,胃疼头也晕。我想着上回我说话太难听了,也认识到挣你们家这个钱有点不人道了,已经决定退款了,更没想掺和你的事,你有必要总看贼似的看我吗?”

靳凡没见过这场面,高大身躯仿佛被钉在了那块地砖。

“你到底怨我什么,提防我什么,你倒是说清楚啊!”林羌哭得不狼狈,还很克制,但语气太委屈,听得人心发紧,“以后你爱死不死,咱俩就当萍水之缘,从没认识过!”

林羌骂完,转身跑回医院,身体不停地晃,随时会摔倒似的,但她没停,似乎不怕。

靳凡一点都不想看她,但还是目送她跑进了综合大楼。许久,收回眼来,瞥见打翻的牛奶和牛角包,突然烦得要死。

林羌迈进大厅就停下来了,从兜里掏出一片纸巾,平静地擦掉眼角那点湿润,面无表情地扔进垃圾桶。

好久不哭,差点没挤出来眼泪。

回到值班室没多久,保安科打来电话,说有她的外卖。

她下楼后,一眼看到空荡荡的咨询台上的牛皮纸袋。这是医院门口咖啡角家的包装袋。她走过去,拿起来,里边装着一杯牛奶和一盒牛角包。

呵。

靳凡回到车行,一脚踹开大门,巨大的声响把喝酒打牌吃串的七八人吓得一激灵,扑腾扑腾全挺起来了,站成一堆,瞪着大眼等大哥训话。

但没等到,只看到靳凡沉着脸脱了短袖,扔进了油漆垃圾桶。劲儿太大,把铁质的垃圾桶打得陀螺般转圈。

他快到楼上那间车库的时候,传来一声:“仲川呢?”

楼下的人扯着脖子回答靳凡:“川哥接女朋友去了。”

靳凡进了门,几个小人儿挤眉弄眼了一阵,外号“蒜头”的大鼻子小伙悄声说:“老大最近情绪不小。”

外号“脱索”的人说:“兆安路撞车那事儿虽说不大,但糟心啊!脾气多好也得炸,何况咱哥本来也不沾和颜悦色那词。”

“哥说怎么弄那事没有啊?”

“没有。”

嘻嘻哈哈几句别的,蒜头又绕回来:“川哥说,老大以前性格特好,虽然也不热情不爱笑,但平和,比这暴徒样好太多了。你们说他是不是受刺激了?”

仲川是靳凡带来的,比靳凡会哄人,他们挨了靳凡骂都是去找仲川疗伤。

“你是不是听反了?”留着公主切发型的女孩质疑。

……

楼下瞎聊着,楼上靳凡进门奔桌,把椅子拉开,坐下。桌上一台旧笔记本还开着,界面是一份简历,林羌二字赫然在目。

他啪的一声合上电脑,细长的手指停在金属外壳大半天。

他不喜欢开灯,今晚又没月亮,电脑屏幕那一点光也被他熄了,黑暗中呼吸声尤其大。

电话响得不是时候,但在想象之中。

他把身子往后靠,脚跷到桌上,缓慢地闭眼,接通。

“最近好吗?”对面传来虚伪的话。

靳凡慵懒从容:“托你的福,我这个下九流都有私人医生了。”

“靳凡,你这个病不可逆但能控制,从最初检查到现在早战胜理论上的五年生存率了。只要我们调理好,让你的心功能……”

“别套近乎了戈彦。”靳凡也叫她大名。

女人停顿片刻:“儿子,你乖乖去检查治疗……”

靳凡打断了她:“前监察委员会主任没有儿子。”

戈彦是靳凡的亲生母亲,也是前监察委员会主任,多年前因走私罪被判刑,刚出来没多久。

“你一定要这么跟我说话?”

靳凡搔弄耳朵:“要不是你那孩子没一个能用的,你能对我这么有耐心?”

“靳……”

“我们之间没必要这么虚伪地交流,你直说你需要我做你的棋子,为你驱使,所以为了让我治病煞费苦心。我也直说,我不愿意,别再招惹我。”

靳凡的眉目很凶,但有种倦意的随性:“我是心不好,不是脑子。”

戈彦深呼吸,平心静气:“我打电话不是跟你吵架,你认不认都是我儿子。你在统领连队的时候,受没受我当时身份的助益你心里有数。不提过去,我现在只作为一个母亲,希望我的儿子好好看病,照顾好身体。”

靳凡听而不闻:“今天是我生日,你的受苦受难日,我给你备了份礼。”

“你要干什么!”戈彦突然紧张。

靳凡挂了,把手机扔到桌上,脸扭向窗外。

戈彦涉嫌走私接受审查调查之前,他就离开部队了,但因为是血亲,就被划进了被调查的行列,他不怕查,从前不怕,现在也是。他们依然沦落到水火不容的地步,矛盾根源是她对他父亲的背叛。

仲川接到蒜头的电话就赶紧回来了,风风火火进门,差点被几个小子草木皆兵的样吓到,边往楼上走,边扭头问:“发了很大火吗?”

蒜头他们只摇头,没答。

仲川进了靳凡的门,咝地吸了口气:“什么事啊?”

靳凡之前找他是为了确认给戈彦的礼物准备得怎么样:“问你活儿干得怎么样。”

仲川猜也是这事,把手机给他:“视频发回来了,看看?”

“不看了。”

“很壮观。不过哥,我还是想说你这么拂戈彦的面子,怕是自断财路了。”

虽然现在靳凡拢着一帮二代,经济来源可以靠改装车,但真不富裕。癸县哪儿那么多有改装需求的富人。

靳凡退役后在延州南厂修车,他们现在的单子都来自那时积累的主顾。可是吃老本从来不是长久之计。

总而言之,这个车行是驴粪蛋子表面光,玩儿可以,当营生远不够。

靳凡亲妈虽然下了马,但在位那么多年,民脂民膏刮了不少。靳凡跟她对着干就算了,还跟钱对着干,这是铁了心蹉跎等死了。

“哥,你以前都不在意戈彦相关事……”

“出去。”

仲川不说了,出门,下了楼。刚下来就被围住了。

脱索好奇道:“找你干吗?是商量兆安路那事儿怎么处理吗?”

仲川没说,但一想,就让他们看看表演有什么要紧?就把手机往后一扔:“赶紧看,看完还我。”说完走到桌前靠住,点了根烟看着他们。

几个人来了兴趣,脸都凑到一处,盯着手机屏幕。

黑黢黢的什么也没有,蒜头正要问这是什么,突然一声巨响,打仗似的,随即一道强光直穿屏幕,接着就看见一溜布加迪、路特斯、法拉利、迈凯伦炸了。

“我……”

一顿乱叫。

仲川被他们吵得耳朵疼,不过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钱啊,就这么炸没了。

“这是特效吧?我怎么还看见大蜥蜴了?就这么点着了?”

“这哪儿啊?谁的?这是哪个电影里的片段吧?川哥是不是欺负我们不爱看电影?”

……

仲川没再多说,这些人对靳凡的了解只停留在他家条件好,跟家里关系不怎么样。要是告诉他们,这些车在加州南部一处庄园,而庄园主人是靳凡他妈,他雇了一帮萨尔瓦多人把他妈车库点了……他们也不信。

仲川离开桌子,掐灭了烟,把手机拿回来,往楼上看了一眼:“都散了吧。他这个点儿来这边,就是晚上要在这儿凑合一宿了,不想挨踹的赶紧走。”

他们虽然因为视频兴奋,但还是惜命,仲川一说就撤了。

楼下没动静了,靳凡却开始慢慢出汗。

心脏压迫得难受,双脚也像灌铅一样越来越沉,脖子到脸突发放射性疼,呼吸声逐渐粗重,伴随憋和喘,咬紧的牙缝里时有克制的气声钻出来。

从抽屉里翻出诺欣妥和倍他乐克临时抱佛脚后,他又把搭在椅背上的绷带拿到身前,一圈一圈紧紧缠在胸口,勒住心脏。

黑着灯,谁也不会看到他把自己勒得多狠,身上因利器、枪械留下的疤有多丑陋狰狞。

他以前不想死,但也不知道这么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现在无所谓了。

从来也没牵挂,混沌半生更没怕过什么。

他双手撑在桌面,疲惫就像一股恶势力,慢慢挟持了他。但他这个人向来倒刺逆骨,缓和之后下了楼,走到工作间,蹚过一地乱放的配件,停在悬挂系统改了一半的GT-R 前。

从大厂买的气动避震早到了,可车行那群小浑蛋没一个专门学过,全靠仲川。但仲川最近在谈恋爱,顾不上。

那就他来干吧。

药效完全发挥作用后,正好天亮,活也干了多一半,他把长凳上的工具拂落,靠上去。

不知睡了多久,门轴“刺啦”一声,他一下醒来,撑着眼皮看向门口,一个陌生面孔战战兢兢地走进来。

他手撑着长凳,左脚跷到右脚上,双膝分开,看着那女孩:“谁让你进来的?”

女孩看向他,靳凡赤裸着的上身白皙,有疤,蹭了灰,肌肉很好看,有点晃她的眼。她不敢看脸,低下头,声音颤抖:“我看门开着,对不起!”

靳凡站起来,把工作间的灯关了。

女孩没听到他下一句话,怕极了,赶紧又解释:“我是北关区街道处的,我们在做消防检查。我刚到这边,我不知道这个钢厂有人。对不起,我马上走……”

靳凡没想搭理她,“滚”字就要脱口而出了,门轴又响起来。

林羌。

林羌一看女孩这副惶悚不安的模样也知道她刚经历了什么,看她还拿着消防登记表,什么也没说,开门将女孩放走了。

再回身,她看到靳凡,这人半裸着身子靠在桌沿,身材真让人精神抖擞。

前提是她没看见他胸口绑的绷带。

她走过去,把装着玉米粥的一次性碗放到长桌上,然后扭头,向上看帅脸:“大早上的勾引谁?”

靳凡也看她,只是眼神向下,很不屑,很冷漠。

林羌见他的几次都在晚上,也就不知道他的眼珠这么黑。亚洲人的眼珠多为棕、褐色,说是黑眼睛,其实一直不算纯粹。

他之所以压迫感这么足,可能就是因为眼珠趋于纯黑。

她不怕,大大方方地对视,跟他说:“夜班结束买了粥,感谢你昨晚送的牛奶和面包。”

靳凡不说话,也不动,保持姿势。

林羌胆很大,手心贴服他胸肌,手指轻轻触碰他缠心的绷带,问:“身体难受了吗?”

靳凡只是看着她。

林羌找到他系的结,解开,一圈一圈轻轻拆除绷带。每一次扯开后背的绷带时,她都要环抱他,却抱不完全。他有区别于病人的体魄,她的动作就不由自主地变了味道。

拆完了,心口的地方有深深一道勒痕,陈年顽疤坑坑洼洼地长在胸腹。

林羌没多看,抬头又问:“衣服呢?”环顾四周,看到垃圾桶里的衣服,“哼”了声:“你不会是因为我说你身上好闻就把它脱了吧?”

靳凡仍然不说话,仍然傲慢,但这一回合瞥了一眼她的外套。

林羌懂,也很利落,当即把外套脱了,上身只剩一件薄又紧的针织衫,见他没有反应,笑着说:“这件也给你?”

靳凡眼神始终没有下移,说:“虚张声势。”他在讽刺林羌是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林羌淡淡一笑,准备脱掉上半身最后一件,问:“你们车行的人都是什么时候来?”

“九点。”

“现在几点了?”

“九点。”

“被看见了怎么办?”

“你不就想被看见?”

“是啊。”

“那你怕什么?”

“我是怕你介意我被别人看到。”

“想多了。”

“那就好。”

这时,门轴的声音响起,靳凡一把抓起林羌的衣服,裹在她身上,单手一抄,把她扛到肩膀,大步迈上楼。

进来的小脏辫只看到一个背影,揉揉眼:“我……眼花了吗?”

靳凡进门后放下林羌,走到桌前,猛然转身,刚才那副淡然早被凶恶替换:“有瘾?还是没脸!”

林羌挂着淡笑:“你不是不介意吗?”

“穿好了衣服滚!”靳凡不想纠缠。

林羌把外套搭在小臂,走向他:“你对我有敌意是因为我接近你的目的不单纯。”她停在他面前,拿起他的手机,对着他的脸解锁,添加自己微信,把靳家给她的钱分笔转给他,转完给他扔回桌上:“现在可以了吗?”

靳凡凝息注视着她,不露声色。

林羌道:“我不逼你治了,但我明天还会来,后天也会来,天天都来。”说完踮起脚,双手攀住他脖子,乍然吻上去。

靳凡反应不慢,当即攥住她的手,刚要扯开,她却没想深吻,只是迅速咬了他下唇一口。

他顿感唇麻,伸手一摸,都是血。

再看这个不要命的女人,她显得很得意,注视着他:“我要当大嫂。”

林羌不是询问,也不是随口一说。她是通知,通知靳凡,她要当车行这群人的大嫂。

靳凡脾气很大,平日也不见好脸,但最近骇人的一面都是被这个女的逼出来的。她连番找死,磨光了他屈指可数的耐性,他不管流血的嘴唇,攥住她手腕,举起,往后压,拧得她胳膊变了形。

林羌肩关节周围的韧带被他扯得生疼,想转身以缓解。但靳凡也是格斗老手,预知般封死她的后路。

她只能改防守为主动,但靳凡这人也不是白混的。她挺有力的拳头砸到他身上看起来跟棉花一样,毫无作用。

几番下来,她一点便宜没讨到,还发了冷汗,右手也开始抖。

靳凡还攥着她手腕,她抖他当然知道,不仅不松,甚至一个用力把她托到身前,看着她的眼,越发攥紧她手腕,附耳警告:“别作死。”

林羌不言,情绪上很平静。

靳凡的唇凉丝丝的,贴到她耳朵,一改怒声,冷漠得像是对待一个不会再有交集的人:“他们不要大嫂,我也不要你。”

林羌的手抖得越来越强烈:“你不要我可以理解,你不太行。但你别替他们做决定,你怎么知道他们不要大嫂。”

正常男人听到“不行”早急眼,他却没有反应,甚至松开了她。

林羌长得白,被攥过的手腕鲜红一圈,很显眼。她就这么站在他面前:“说中了?你不行?”

靳凡靠在桌前,恢复漠然。

林羌挑眉,走过去,几乎贴到他身上,挑起他反应的目的太明显,也太嚣张了。

靳凡撑不了太久,恼羞成怒似的抬手推开她,抄起桌上的剪刀,朝她扔去。

林羌没预判到这个动作,躲得慢了,胳膊被掀开了一块肉,血沿着小臂流到了地上。

他一点不手软,林羌稍微慢一点,眼就被他扎瞎了,眼不伤也得破了相。她没空喊冤,赶紧用针织衫勒紧小臂,这时靳凡的声音传来:“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滚!”

林羌的血很快浸湿针织衫,她收起了得意,确定了靳凡这块骨头有多硬,多不好啃。

长时间目不转睛让她双眼发涩,眼泪很快盈满眼眶,但她没喊疼也没控诉,只是这样眼红鼻红地看着他。

靳凡原本穷凶极恶的眼倏然放松,眉头微蹙。

林羌忍不住嘴角向下,眼更湿润了:“爱行不行,随便你!”说完衣服都没来得及整理,跑出去了。

楼下一群小痞子正在打闹,看到林羌委屈地跑下楼,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林羌跑到门口又转身,从包里掏出一沓现金:“他生日,你们拿去买点吃的。”

她低着头,声音里的颤抖钻进他们心里,以至于人跑出去半天,他们都没回神。

红头发的小莺,看着这约莫一万块钱:“靳哥生日吗?”

他们自认识靳凡起,他就没过过生日,这个女的居然知道他生日,真是大嫂?

蒜头好奇:“那咱们过还是不过?”

小脏辫把钱放下:“我去看看哥。”说着上了楼。

推开一点门缝,小脏辫窥见靳凡靠在桌前,背着光微低着头。他看不到靳凡的表情,但他还是打了个寒战,莫名吓得慌。

他终究没敢进门,又把门关上了。

楼下人巴巴望着他。他一脸苦相摇摇头,用口型说:“谁都不要提,吓人,一看就闹得不愉快。”

他们都接收到了。

林羌从车行出来,那点委屈已经不见了。

她淡然地穿外套,拉拉链,拐出胡同,踏入热闹的街,镇定地迈进一家诊所,对医生说:“我上个药,再打一针破伤风。”

医生看到她胳膊在流血,引她坐到椅子上,拿来云南白药。

处理好伤口,打完针,她就回去补觉了。

林羌刚进家门,杨柳打来电话。她接通,点开免提,放在一边,脱衣服,坐到沙发,脚跷在茶几上,闭眼听她说。

杨柳说:“海底捞吗?我下午过去找你。”

“我得睡觉。”

“吃个饭就放你回去睡,靳家那边想了解下进展。”

林羌睁眼:“大半夜打电话催我,到现在也就八小时。八小时就要进展,你问问神仙来了行不行。”

她原本没想早上去车行,可杨柳凌晨三点给她打电话,说靳家那边说加钱,让她务必劝他去治病。她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间这么着急,但甲方的钱入账太快,她只好硬上。

但要想八个小时把那个硬骨头哄到医院,纯扯淡。

“好好,不问了,但我位子都订了,已经往癸县去了,你就抽空跟我吃个饭呗。”杨柳小声说。

林羌挂了。

下午两点,海底捞。

杨柳环顾左右:“人不少。”

林羌漠然地夹着菜,蘸了蘸油碟。

杨柳吃口肉,看着她包扎的胳膊:“挺不好弄吧?”

“你说呢?”

杨柳是短发,长得很小巧,个儿也不高,跟林羌的感觉相左,挽头发扮心虚的样子楚楚可怜:“我真没想到他这么凶,这靳叔叔跟我说的时候,我以为他只是闹脾气不治病呢,看来原因很复杂。”

林羌抬起头:“你不认识他?”

杨柳咬一口虾滑:“我哪儿认识。靳凡是我这叔叔再婚娶的女人带来的。那女人我没见过,听我妈说是个当官的,退休了。你那天问靳凡个人情况,都是我临时给你打听的。”

林羌懂了:“就是说,靳凡的靳,不是你这个靳姓叔叔的靳。”

“对。就是巧了,一个姓。”杨柳也纳闷地道,“我是不知道这叔叔中了什么邪,把那女人跟她儿子看这么重,砸钱都不手软的。”

林羌对靳凡这人情况也算了解一些了,但还是不知道他得病后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想治病了,这就说明她掌握的内容浅薄。

她是一个百分之百知己知彼后再行动的人,但接靳凡这活儿,对他知道得不多,全靠甲方钱给得多。

摸索下来,别的她不清楚,这人睿智、手狠、警惕心强是肯定的……根本就不是个短时间出成绩的任务,偏偏甲方又不给她太长时间……

她也想破罐子破摔,两头糊弄,但甲方太爱砸钱,她又太缺钱了。

“我今天过来也是为了叔叔之后问我的时候,我有的可说。我昨晚接到他电话也是很蒙。今天不是靳凡生日嘛,估计是又吵架了,所以就来给你施压了。”杨柳耸肩。

林羌吃着火锅,漫不经心:“等着吧,着急没用。能出那么多钱,就是也知道棘手,想三下五除二搞定的话还是让他们另请高明吧。”

“不不不,没人比你合适。不用非得到医院治嘛,你跟他熟了,居家调理呗!反正慢性病也好不了,能续命就成。”杨柳给林羌夹一块非发物肉,“要是他半道猝死了,我帮你去说,到你手里的钱绝不往回拿。”

杨柳越想越觉得这事情不地道,中间人做得烦了。

林羌没接这话。

杨柳聊起别的:“县医院忙吗?”

“昨天连环车祸,做了开胸、开颅的那人早上转延州了。原先阜定收过的一例腹主动脉瘤,在这儿当街休克了。我抢救半天,手术放了个支架。”

杨柳表情狰狞:“你这没比在阜定清闲多少啊。”

“不干了清闲。”

杨柳点头:“言之有理。”

沉默。

过了会儿,杨柳看似不经意地问:“你现在住哪儿啊?”

林羌没答。

杨柳也不是非知道不可,环视一圈:“我记得之前这边房价最高的时候两万五六一平方米,现在降不少吧?早上看环延州大盘惨不忍睹。”

“一万左右了。”

“啧,限购调控加流感。”杨柳说,“不过确实虚高,机场和地铁风太大了,我看到现在也没修城际列车。”

“你还有事吗?”林羌快吃完了。

“正事没了,还有件小事想告诉你。”杨柳托着下巴看林羌。

“说。”

“简宋老跑深圳是医院想让他去二院挑大梁,你知道人家先行示范区给他开什么条件吗?”

林羌停下筷子。

“简宋拒绝了。”杨柳说,“他找我打听好几次你的住址了,得亏我不知道,不然真能被他那张嘴忽悠得说出去。”

林羌吃饱了,准备回去了:“路上慢点。”

杨柳喊她:“不告诉他吗?”

林羌没回头。

有什么可说的,反正以简宋的脑子迟早会知道。

林羌傍晚刚进医院门就被泼了半桶泔水。她早有预感,这事儿不会那么轻易过去。

正是下班时间,医院门口人流量大。林羌站在大门正中,浑身湿透,头发和领口挂满鸡蛋壳,加上施暴者的大声吆喝,顿时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来!大家看看咱县医院的医生!我老母亲只是年纪大了,高血压晕倒了,她当街对着我老母亲胸口一顿砸,事后说她肚子长瘤了!我们家属没到场就给做了支架,事后让我们交钱!放了支架后我老母亲血压低出血慢,什么心率啊尿量啊都不正常!他们医院说了那一长溜并发症……”

一个四十多岁的精瘦男人举着横幅扯着脖子嚷嚷,说到哽咽。同行的妇人尖声接上:“做手术是为了治病,我们有没有病放在一边,我老娘做了手术以后更遭罪了!大家伙来评评理,这样的人配当医生吗?”

没人回应他们,但不妨碍他们激情“演说”。一行五六个人,大概是亲戚关系,对着林羌一顿辱骂,说她为老妇人做心肺复苏没安好心,说他们医院替换化验单,伪造病历,强上支架。还有什么做手术也不好好做,出现系列并发症就是他们医院蓄谋,为了持续骗钱。

明显对过词了,反正对于不懂情况的路人来说,一听就是林羌以及主刀医生的责任。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几位着急下班的同事直接路过,不理会。还是对林羌翻过白眼的苗翎走上前,扶住林羌的胳膊,扭头面向闹事的人:“你们有什么意见心平气和地说,我们这么大医院不可能不讲理。要真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担,组团动手是什么意思啊!你们知不知道这种行为犯法啊!”

“哟哟!来帮手了,你们说得好听啊,敢情现在在病床上遭罪的不是你老娘!”妇人瞪着眼珠子,噘着嘴。

秦艋闻信赶来,喘着气把外套搭在林羌身上,扭头对闹事的人说:“别逼我叫保安!”

精瘦男人在人群前走了一圈:“大伙儿都瞧见了吧?蛇鼠一窝的!今天你们看热闹,明天被人看热闹的就是你们!”

妇人攥着一把化验单:“别说我们冤枉他们,这些单子都是证据!”

林羌一直没说话,眼看包围圈越来越大,这才拨开秦艋,拿出手机播放她抢救的视频。

精瘦男人和妇人顿时卡壳,同行的人当即看向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十分生动。

他们看见了,群众也看见了,林羌就说话了:“你报警吧,直接上法院,就告我谋财害命,我等传票。”

闹事的蒙了,围观的散了,秦艋、苗翎瞠目结舌。

林羌拉了拉秦艋披在她身上的外套,说:“洗干净还你。”随后没事人一样走向综合楼。

等电梯时,林羌想清理身上的脏东西,刚低头,一双手颤抖着递来一块皱皱巴巴的卫生纸。

她看向手的主人,一个老头,貌似是哪儿的农民,满脸沟壑。灯照得他的皮肤黑亮,干瘦矮小的特征也无所遁形。

她接过来,道谢。

老头一口方言,声音发散:“我不闹,能给我孩儿手术不?”

林羌攥着卫生纸,一时哑口。

老头并不为难人,没有得到回应就走了,弓着躯体一身土,消失在走廊拐角处。

电梯到了,林羌没上。

电梯门自动关上,她身上的馊味儿钻入鼻孔,老头已离开半天,她才又摁了电梯按钮,回值班室拿衣服,借职工宿舍洗澡。

热水放了很久,她衣服还没脱,坐在洗手池前的塑料凳子上。热气很快把她吞没。

她伸手擦擦洗手池上方的镜子,看着打绺的头发、无神的眼,脖子上沾了黑乎乎的油渣,衣襟上腐烂成臭泥的菜叶……

真可怜啊,值得拍一张自拍照传到朋友圈。

她胳膊有伤,行动不便,洗完澡、穿好衣服就出了一身的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她没洗干净,隐约还能闻到馊味儿,却也没返工。反正有没有的闻久了也就习惯了。

她回到科室,交班,写病历,护士帮忙买了晚饭,顺便对她不久前遭遇的事予以安慰。

林羌饭还没吃完,接到呼吸科电话,说有一个病人胸痛,呼吸困难,呼吸机都上了也没效果。她赶过去,发现病人唇色发绀,呼吸频率增快,左下肢水肿,肺部有杂音,怀疑是肺栓塞,挂急诊做CTA(CT血管造影检查),果然是。

病人家属比较谨慎,连夜去上级医院了。

八点半,林羌去病房看了看一个白班交班时特别强调的病人,告知护士记录血压。之后又跑了一趟急诊留观,看了一个背痛的醉汉。再回到值班室,盒饭早凉透了。

但她还是吃完了。

接到简宋电话时快十二点了,她第一反应是他看到了她朋友圈那张惨兮兮的照片,但她早把他删了,而且那张照片仅靳凡可见。

那就是她周围有他的眼线。

她走出医院,一眼看到他,还是像往常一样,习惯站在车外等待。

简宋一眼锁定她的身影,立刻上前,紧张地问:“有没有伤到?这个病人的问题没解决之前我接你上下班。我也给你找了律师,等你休息我带你见见……”

大概是匆匆赶来,他连眼镜都没来得及摘,拉着林羌的手,有好多话说。说到一半,又好像抵不住心疼,把她搂进怀里:“别怕。”

林羌突然被他抱住,也突然被一束远光灯刺到,眯眼看去,有辆车在院门口掉了头,是她昨晚上过的那辆跑车。

靳凡的车。

癸县十二点人少车也不多,突然在医院门口掉头的跑车更是新鲜,但林羌反应平淡,只是目送他绝尘而去。

简宋察觉到她心不在焉,放开她,寻她的眼睛:“怎么了?”

林羌收回目光,双手抄进白大褂的兜里:“监视别人挺没意思的,你觉得呢简教授?”

简宋也不否认:“嗯,但我不会改。”

意料之中。

这时节的风已经穿骨头了,外边还挺冷的。林羌穿得不多,准备回去了:“我回去上班了,你自便。”

她前脚转身,后脚那辆跑车掉头回来了,缺大德地开着远光灯,似乎想晃瞎谁的双眼,最终停在咖啡角。那慵懒的直趋一米九的男人下了车,目不斜视地进了店门。

“新朋友?”简宋问。

林羌才发现自己停在了扭头之后,脚始终没迈进院门。

她还没答,靳凡从咖啡角出来了,手里拎着十几杯牛奶和牛角包,又目不斜视地上了车。

呵。林羌淡然,回了医院。

简宋还站在门口,望向那辆车,透过挡风玻璃看车主。

靳凡没看他,踩油门走了。

林羌回到值班室,值班护士也刚从病房回来,递给她一个苹果:“你那体检是不是还没做?”

入职体检林羌是故意拖着的,上礼拜医务科就找过她,她一直用准备门诊的借口搪塞。

她的身体她有数,能干的才干,不能干的不干,不会拿别人的命当儿戏。但医院不管这个,一般来说只要体检报告上有不过关的地方,就不予录用。

她沾了履历太漂亮、医院门槛不高的光,入职很轻松。可是轻松不算过关,她拖再久也还是得面对。

“嗯。”

护士拉开椅子,坐在长桌另一头,边咬苹果边说:“最近是有一点那个,意外还挺多,顾不上正常。”

“那个”就是“忙”,他们不敢说忙,说忙更忙,也不敢说不忙,说什么来什么。她跟林羌说:“上半年我们公众号还是月更呢,最近连着发,素材不要太多了。”

林羌沉默置之。

护士吃完苹果,又提醒了她一句:“明天院主任肯定找你说CCU(冠心病监护病房)那个腹主动脉瘤的患者。”

院主任是行政大主任,在他们这里算副院。一般事医务科就处理了,像医疗事故、医闹状况,他会亲自过问。

“说什么都不还口就对了,反正这种事隔三岔五发生,我们习惯了,他也习惯了。”护士教完应对技巧走了。

林羌放下未动的苹果,走到窗前,看向医院门口,简宋的车还在。

靳凡回到车行,在众人困惑的眼神中把牛奶、牛角包撂到大长桌上,压住他们的扑克牌和大重九,一脸沉郁上了楼。

原本靠在小脏辫肩上的小莺坐直了:“老大最近长在车行了?”

蒜头拿一杯牛奶,掰一块牛角包:“谁知道。”

小脏辫搂住小莺的脖子,嚼着泡泡糖,龇着牙,笑着说:“想知道为什么吗?”

小莺挑眉:“怎么说?”

蒜头和脱索都看过来。

小脏辫卖关子,指着脸:“诚意。”

众人翻白眼,豹子更是骂他:“就你最恶心。”

小脏辫不管他,把脸伸向小莺:“媳妇快点。”

小莺一巴掌拍他脸上,但也赏了他一个吻:“赶紧说!”

小脏辫把手机拿出来,给他们看了几张林羌在医院门口被泼泔水的照片,引得蒜头惊呼:“这么猛!”

“哪来的啊?”小莺把手机拿过去仔细看。

小脏辫仰着头怪得意地说:“也不看看哥们是谁。”

“别吹了,听你说句话真费劲,能不能干脆点别加戏啊!”公主切女孩烦死了。

小脏辫这才说:“郭子开颅又开了心脏,他们家给他转到延州了。剩下两个情况还好,就还在县医院呢。昨天下午,阳光给他们送东西,撞见这姐姐被欺负了。”

“然后呢,跟老大有什么关系?”公主切问。

小脏辫从袋子里拿了杯牛奶出来:“你猜这个咖啡角在什么位置?”

袋子上写着呢,县医院向东十五米,一目了然。

显然靳凡去找过她了。

“我还以为她跟以前那些来劝老大回去继承家产的人是一伙的呢,原来是老大的相好,难怪知道老大生日。”小莺说。

脱索瘪嘴摇头:“她白天哭着下楼,事实显然比这复杂。我押一个破镜但是还没重圆。”

“你管那么多呢,反正先当大嫂供着准没错。”小脏辫说,“我已经让阳光去要微信了。”

一群人嫌恶地吁他,蒜头拿起张牌扔他脸上:“要说起当狗腿子,还得是你啊!庄哥!”

小莺瞥他:“别是看她长得俏,想撩骚吧?老大的东西你敢想,脚筋是不是不想要了?”

“啧。”小脏辫吧唧嘴,在她脸上嘬了一口,“你老公是那种人?”

“别让我把你微信里那一溜外围点点名,你骚不骚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小莺骂。

“打起来打起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起哄。

楼上突然传来开门声,没人闹了。

靳凡下了楼,着一身黑,戴着檐帽,一眼看去全是腿。那压迫感吓出他们一身冷汗。

众人感觉有事,下一秒就听到靳凡说:“吃饱了?”

他们懂了,这是要出去玩了,相继站起来,勾肩搭背,一脸雀跃地跳进车,准备造反。

尾灯全开,整条街红光染天,改过的排气管声音性感。吹着口哨的小流氓奇装怪服,猛一脚油门划开这一片暗夜。

攀和县是癸县旁边更小的一个县,又穷又破,年久失修的老路多。新楼盘紧邻国道,周遭有商场和虚假的生态园,相对热闹些,越往里走越寒酸,冷不丁来到一个乡镇入口,会有一种穿越到二十年前的乡野的错觉。

但这就是燕水,紧邻延州。

县城主道往西一座荒凉桥边,有一个与整个城镇格格不入的“网红孵化公司”,其实就是当地不务正业的青年的据点。早期是犯罪的大本营,现在也是,只是从地上转了地下。

自从靳凡这个来历不明的不速之客闯入癸县,接手原先四哥的车行,攀和县这些人也开始玩车了。

靳凡停到这三层楼的门口,下了车,靠在车门,点了根烟。风把烟头那点火光燎得更旺,月照下的人影纤长如刀,散发着一股子来势汹汹的劲儿。

小脏辫他们相继赶到,下了车,没素质地摁喇叭,踩到发动机盖上,朝楼上大声嚷嚷:“嘿!大爷来了!”

他们太闹,侯勇当不了太久的缩头乌龟,带着几个排骨精似的男的畏畏缩缩地出来了,站到靳凡车前。

小脏辫从车上跳下来,摘了脸上的面具,凑近侯勇:“欸哟喂,这不我勇哥吗?怎么脸色那么难看啊?得绝症啦?”

侯勇脸型方扁,一字眉,鼻子算高,但鼻孔外翻,嘴唇不厚,但是龅牙,就有点像大嘴猴。

小莺就是这么叫他的:“大嘴猴叔叔把我几个哥哥弄进医院了,给了你这么多天时间,你应该想明白磕头的姿势了吧?”

“媳妇别侮辱大嘴猴,乖,叫大嘴猪。”小脏辫温柔地对小莺说。

豹子纠正他:“别辱猪。”

引起一阵大笑。

“轮得到你们说话了?狗仗人势的东西!”侯勇忍到这里才发火,实属不易。只是他刚说完,就被靳凡照着太阳穴一巴掌扇到灯柱旁边。他还没反应过来,靳凡已经薅着他头发,把他摁在发动机盖上。

他浑身是汗,眼珠子乱转,紧咬着牙,呼出的气在发动机盖上不停地显影。

靳凡摁着他的脸:“谁给你的钱、车?”

侯勇心头一沉,抖着唇嘴硬:“老子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靳凡朝小脏辫伸出手。

小脏辫懂事,马上把车里的钣金锤拿来,递给他。

靳凡拿到锤子,没有威胁的过程,摁住侯勇的手,照着他腕子猛力一砸。

“啊——”侯勇狼嚎一样惨叫起来,身子开始蛆一样地扭。

蒜头和小脏辫就喜欢这么刺激的场面,兴奋地打起口哨。

侯勇的几个兄弟见状哆哆嗦嗦地往后退。

靳凡再看侯勇,眼泪和哈喇子糊住了那张惨白的脸,并不给他喊的时间,又问:“谁给你的钱、车,让你找我的麻烦。”

侯勇手腕子里的骨头已经折了,表面也血肉模糊。他不敢瞒了,再瞒没命了,坦白道:“是有个人……他说让你进去最好……找你们飙车的车都是他给安排的……但我不认识他……他只说他在壤南那边做生意……”

靳凡松了手,扭头走向侯勇的小兄弟。

小兄弟们腰都快塌到地上了,几乎就要对他行五体投地大礼。他一靠近,他们的汗就跟下雨一样往外冒。

靳凡只是看到有人外套兜里塞着纸巾,想借,还没张嘴,那人已经跪下,磕头磕得停不下来:“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

靳凡话就省了,擅自从他兜里把纸巾拿出来,擦了擦手上沾的侯勇的血,又走回去,跟侯勇说:“别挨我这群小朋友。能理解吗?勇哥?”

侯勇缩在灯柱下颤颤巍巍,想抱着伤手却又不敢,只托着,不吭声。

靳凡一个巴掌猝不及防地扇过去,把他扇倒在地,滚了一圈。

侯勇听见了理解了,爬起来先点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上癸县去了!”

靳凡把纸巾扔到他脸上,转身上车。

小脏辫得意的下巴几乎朝天长了,照着侯勇脑门啐了口吐沫:“瞎了狗眼的窝囊废,听见没!离你这群老子远一点!”

蒜头看着侯勇那几个吓破胆的小兄弟,摇头咂嘴:“你哥没有我哥厉害呢,真是可怜。”

“走了,不跟卖冰卖肉的蛆一起玩,咱坏可不沾那些下流勾当。”脱索拉住蒜头往外走。

林羌早上交班完没走,院主任六点多给她打电话,让她等他过来。她就在值班室等院主任的传召。

院主任到医院以后,把她叫去办公室,没着急说话,先沏了杯茶。

茶水快凉了,院主任才拿着手机,给她念了几条在癸县各小区超市群、物业群里流传的话——

“癸县县医院医生林羌为我老娘做心肺复苏时找人拍了视频,一个在救人之前拍视频的医生,可能真心实意地救人吗?我老娘在做完支架之后出现的一系列并发症,是不是她的有所保留造成的呢?若她全心全意救助,我老娘还会危在旦夕吗?”

院主任念完,看向林羌,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不由得皱眉,歪着头站起来:“小林大夫你现在知不知道你什么处境?”

林羌不知道。

院主任看她也不知道,明白告诉她:“本来他们闹不出水花来,毕竟咱们的程序都符合法律,符合卫生部门的规定,他们不敢上派出所。你这个视频一拍,马上一个怕担责任、有利可图的帽子就给你扣上了!你要是普通人,拍个视频也算了,你一个医生,救人还拍个视频,这一人一口吐沫不就把你淹死了?你觉着呢?”

院主任胡家店的方言很轴,不好听,但不如他的语气不好听,他看起来对这事很生气。

“我早知道他会讹我,我再没措施,那是蠢。名声好不好听我又无所谓,以为别人指点两句我就会跪下了,私了赔钱了,那就让他这么以为。”

林羌这话让院主任一口气堵在胸口,本来还有一万句批评的话,全都不知从何说起了。

半晌过去,他坐下来,手搭在茶杯盖上,问:“那你知道他会讹你,为什么要救他妈啊?”

“我是大夫。”

院主任抬头,眼皮下垂的双眼盯着无畏的林羌大半天,最后说:“去吧。”

他在林羌走后,坐在椅子上沉思许久,最后给医务处打去电话。

林羌刚出医院门,简宋便上前娴熟地拿过她的包,牵住她的手,一晚上没睡让他的声音有些疲惫:“吃点东西再回。”

林羌抽回手:“我们俩分手了。”

简宋眼睛下挂着一层淡淡的黑眼圈,应该是很累的,也仍然对她有耐心:“所以我在追你。”

“我不同意。”林羌并未犹豫。

简宋微微扬起唇角,轻抚她脸颊:“林医生追我的时候,我也跟她说我不同意,但她当时回,我迟早姓林。我现在确实在考虑,改叫林简宋。”

林羌躲开他的手,转身去搭车,不再跟他说。

简宋并不强留她,她搭车,他就开车跟在公交车一侧。早上人正多,他一直跟着,车上人自然知道他不是跟车,是跟人。

林羌换到了另一边的座位,眼不见心不烦。

医院到林羌家只有三站地,她下车没看见简宋,先去超市买了些速食品才回家。

回家看到简宋在门口,她也没意外。

进入家门,林羌要把东西放进冰箱,简宋替她做了。她也不矫情,坐进沙发闭眼养神,准备等下给胳膊换药。

小脏辫这时发来微信:“你下班了吗?大嫂?”

昨晚一个名为阳光的男孩要她的微信,她知道是靳凡车行的,就同意了。之后收到七八个好友申请,添加理由那一栏都写了大嫂。

他们一一介绍了自己,现在谁跟她说话她都能对上号了。

“嗯。”她回。

“今天我们在车行楼顶吃烧烤,你也过来呗。”

林羌看着这条消息,手指在膝盖敲了敲,拿剪刀回了房间,锁门,脱外套,解开胳膊上的绷带,在伤口已经凝血的情况下用力剜了一剪子。血瞬间顺着胳膊流到了床单。

她把这副惨况拍照发过去:“去不了。”

小脏辫本来优哉游哉的,一边打游戏一边回林羌消息,看见她胳膊哗哗流血,一蹦三尺高,不管大伙好奇之色,噔噔跑上楼给靳凡看。

靳凡正坐在转椅上睡觉,帽子盖脸,双脚跷桌。小脏辫毛毛躁躁地闯进来,他抓开帽子,照着小脏辫后脑勺来了一巴掌:“不会稳重?”

小脏辫撇嘴,但还是要把手机给他:“老大,大嫂的情况不太好。”

靳凡看到那张照片,放下双脚。

“我邀大嫂过来吃烧烤,看这情况估计是来不了了。”小脏辫小声嘟哝,“这么多血,我都晕得慌……”

靳凡知道她不傻,又是医生,出不了事,不想搭理。

小脏辫废话有点多:“大嫂干吗了啊?伤成这样?她是不是昨天来的时候就受伤了啊?”

来时候没有,来之后伤的,靳凡的作品。

靳凡烦躁地把帽子扔桌上:“没事干了?”

小脏辫缩着脖子:“买烧烤还是用大嫂给的那一万,她受伤了,我关心关心也正常吧……”

“滚!”

靳凡一脚踹在他屁股,差点踹得他摔一跟头,他不说了,出去了。楼下的人在栏杆旁边站成一排等着看他笑话,蒜头第一个说:“挨踹了?”

小脏辫横着眉头:“你懂个锤子!滚!”

林羌拍完照就又给胳膊上了药,重新包上。简宋已经通过茶几上的云南白药意识到她受了外伤,敲她房门:“伤到了哪里?”

她开门时已经穿好外套,并且准备出门。

简宋拉住她手腕:“震颤导致的吗?给我看看伤口。”

林羌拿上家门钥匙:“我要出门,你走不走?不走我锁门了。”

简宋看起来还可以经受她更多冷言恶语,却不是因为他多么耐受,是他做过实验,一切痛苦在离开她这件事面前,都很微不足道。

他压住难过,轻轻抿唇:“你不能……赖上我……又丢掉我。”

安静。

林羌眼睫毛微动,盯着他攥住她手腕的手许久:“我要五百万你可以给我吗?”

“可以。”他毫不犹豫。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给她的不是钱,是爱,她现在谈不起爱,更不能以爱之名让简宋付出。她抽回手来:“我不可以。”

简宋没再拦,放她走了。

林羌走出楼门,凛冽的风把她的一丝动摇都冰封住了。

她打车去了诊所,在已经包好伤口的情况下,让医生给她拆掉绷带重新包了。她把过程拍照发了朋友圈,添加了地址,再选择仅一人可见。

上完药,她问医生能不能在这边休息下,医生把她带到了输液间,里边有沙发。

她也有些累了,沉沉睡去了。

醒来时刚过中午,她捏了捏酸涩的脖子,转了转胳膊,扭头看到桌上的牛奶,下意识看窗外。

这时,医生走进来,笑着问她:“是你爱人吧?给你买的奶,还进来看了你四五次。”

林羌没答,给这杯奶拍了照,再故意发一条朋友圈:诊所里醒来,坐在我隔壁输液的女士捧着一杯奶跟我说,这是她老公给她买的,送给我一杯。

发完,她拿起这杯奶,悠闲地喝了一口,还没喝第二口,帅哥进来了,看起来有点生气。但那点气焰在进入输液间后凝滞了,他人也不往前了。

林羌微笑看着他,举了一下她手里的奶:“大哥送的奶真好喝。”

靳凡被她骗了,输液间根本没有“隔壁的女士”。可也不算被骗,因为他一直坐在门口的车里,当然知道输液间里只有林羌一个人。

他一回都没信过她,却一回都没逃过去。

他扭头就走,对她这些行为反感得不行。

“头晕了!”林羌喊他。

他没回头。

林羌也无所谓,那就自己回去。刚站起来,靳凡折返,迈到她身前一把抱起她。她立刻搂住他脖子,睁大漂亮的桃花眼从下往上看他的脸。

这个角度都不丑,长得可真好。

靳凡把她抱到车里,在她开口之前,扭头先问:“家在哪儿。”

林羌托着下巴,微笑着:“你吃饭了吗?”

“家,在哪儿?”

林羌喝了口奶,托住他后脑勺,吻上去,把嘴里的奶喂给他半口,再把流到他唇外的那几滴舔掉。

靳凡一个动作都没预判到,又发火:“你要不……”

“我不要脸。”林羌知道他要说什么,抢答了,接着又告诉他,“我要当大嫂。”

靳凡后悔了,不想管她了:“滚下去!”

林羌的眼神平静无波,微笑不减半分:“你还喝了。我以为你这么讨厌我,会吐掉的。”她说她喂的那半口奶。

靳凡打开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手背无意擦过林羌胸前:“滚。”

林羌把车门关上:“我不,外边太冷。”她去牵靳凡的手,“你刚才蹭到我了,作为补偿,送我回家吧。”

她没撒娇,但烟嗓搭配慵懒的尾音就显得撩:“好吗?”

靳凡把手抽回去:“你往回收我能蹭到你?我让你亲几回也没找你要补偿,赶紧滚蛋。”

“我就长这大怎么收?你又不是没看过。”林羌提醒他昨天早上他们二人刚坦诚相见过。

靳凡的眉心还没来得及收紧,林羌又说:“你刚说,我什么几回?”

靳凡没听见。

林羌知道他听见了,特不怕死:“我什么你了是什么?”

靳凡再跟她多待片刻,给人感觉就像他有瘾一样,就想被她调戏。想想自己也确实是吃饱了撑的,跑来这里。

这女的软硬都不吃,发火她不怕,好好说她就得寸进尺,他几乎要没脾气了。再看看她这张虚情假意的脸,她可能也知道自己虚情假意,所以根本不愿意装得再像一点,就像在跟他说:对,我装的,有种别管我啊。

他很有种,却也管了。

送她回去的路上,他不再跟她说一句。刚开始她还试探他,得不到回应也消声了。

快到她家的小区,她突然喊停车:“我买个东西。”

车停在一家小商店门口,林羌进去五分钟,两手空空地走回来,弯腰把脸探进驾驶座那边的车窗:“手机没电了。”

靳凡不耐烦地把自己手机给她。

她还不要:“我怎么能随便拿你手机付款?”

“那就别买。”

林羌站着不动,甩了甩手,看起来好大一番情绪被她憋回去了。

她穿得不多,胳膊还包着绷带,风再把她头发吹起来,鼻尖也被吹红了。靳凡不小心在后视镜扫到她的可怜样,不由得咬牙,烦躁地开门下车,走进商店。

林羌买的东西还在收银台,靳凡看到之后就后悔了,对自己到诊所后做的所有决定都后悔了。

收银员在他转身时喊住他:“您要的关东煮和叉烧包马上就好。”

靳凡停住脚,眼看着另一位店员把打包好的食物拿来,连同桌上的安全套、润滑油一起收进袋子递过来。

林羌付过钱了,她又把他骗了。

他扯过袋子出了门,看着靠在他车门上双手抱臂、微微歪头的林羌,纯粹的小人得志。

林羌等他走到跟前,从大袋子里把装着安全套的小袋子拿出来,食物留给他:“请你吃晚饭。”

靳凡没要,把大袋子挂在她手腕,上了车。

林羌上车后,坚持把大袋子放在扶手箱:“钱都给你了,只请得起这个,不要嫌弃。”

靳凡沉默不语,只管开车。

到达林羌小区门口,他打开副驾驶座那侧车门的锁,半句都不愿多说。

林羌看向导航:“还没到楼门。”

靳凡下了车,绕到副驾驶座那边,开车门拉住她手,用力往外拽。

林羌没他劲儿大,被拽了出去,还磕了腿。她“咝”一声,还没抱怨,他来了电话,走到一边去接。

他个子高,从后看更挺拔,大概是肩臀比太优越了。从前看男人都看腰和腿,他这么棒的肩膀长在那儿,倒显得窄腰和长腿逊色了。

三十五岁的年纪,男人一生中的最佳阶段。他更是出类拔萃,英年早逝确实可惜了。

林羌淡笑,没打招呼径自走了。

靳凡打完电话,回头不见林羌,也没找她。上车看到屏幕提示钥匙不在安全范围内,他愤怒又无奈地闭上眼。

林羌刚进家门就接到靳凡的微信语音通话,她放下东西,平静地接通:“怎么了大哥,刚分开就想我了。”

“我车钥匙呢。”

“啊,车钥匙丢了吗?那得找找。”

“给我。”

“给你什么?”林羌把脚跷到茶几。

“钥匙!”

“你说清楚,不然我以为你想要我。”林羌面无表情地说,“钥匙丢了你去找啊,我怎么知道?”

“开门。”

林羌看向门口,她可没告诉他住几楼,导航地址也只写到楼门,他怎么可能知道她住哪间房?

她不信,但还是被好奇心驱使,打开了门。

老小区,老房,门一开吱呀响,靳凡没在门口。但她这一开门,楼梯间突然传来动静,她心下了然,他在诈她。

她左眉轻挑,关上了门。

门快关上的时候,靳凡在外拉住门把手。

林羌索性放手,靠在鞋柜,左手搭在右手臂,看着帅哥:“还好我家楼层不高,不然你爬完要犯病了。”

靳凡知道用嘴跟她要不回来钥匙,直接下手,翻她口袋。

林羌站着不动,让他摸:“你轻点。”

靳凡翻完她身上的口袋,没有;商店的袋子也翻了一遍,没有。扭头把她摁门上:“别找死。”

林羌微微抬头,很挑衅:“用点劲,没吃饭吗?哦,你没吃,你只喝了一点奶。”

靳凡是要用劲儿的,但她胳膊上的绷带太刺眼,到底松了手,没再给她添新伤,压低声音:“别闹了,给我。”

林羌把他的车钥匙拿出来。

靳凡要拿时,她又不给,把左脸伸给他,指指脸颊。

“给我!”

林羌摇头,又把车钥匙放回胸罩里。

靳凡闭上眼。

林羌下一句挑衅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突然被靳凡掐住腰,抱到了鞋柜上。她没料到他这个举动,身体本能地开始反抗,却被他限制住了手。她转而蠕动身子,想先下去,他又往前挺腰,用身体把她顶在鞋柜。

她挣脱不开,放弃了,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大哥骨头真硬,硌得生疼。”

靳凡暴戾又不爱掩饰,全显在脸上,再棒的五官也让人不敢直视。可林羌十分敢,没料到又怎么样?随机应变她一向擅长。

正欲继续作死,靳凡吻上来,抵着她的身,摁住她的手,吻得又凶又狠,不给她一口气,搅得她舌头发麻,脸发白,越来越难呼吸。她不得已抓住他肩膀,把不算长的指甲掐进他的肉里,发出求饶的气声。

靳凡不管她,两人凉凉的唇被他吻得发烫,唾液融合已经分不清彼此。他当然听见了她的求饶,只是不饶,非等到他想停下了,才狠咬了她的唇瓣一口,放了手。

林羌的手还搭在他肩膀,大口喘气后眼神飘忽看向这浑蛋。他嘴唇沾了血,但她咬的那块地方已经结痂了,没被擦破。

她立刻意识到什么,伸手摸自己的嘴,果然被他咬破了。

她这副狼狈样好像冲散了靳凡的火气。他看着没那么恼了,捏住她的脸,逼她看他,跟她说:“你偶尔的小动作我不搭理你,不是对你没辙,你要跟我死磕,那就想好了,别把自己玩儿进去。”

林羌气还没喘匀,但也不妨碍她狂妄地说:“嘴真硬啊,你真对我有辙吗?靳哥?”

“找你那男的叫简宋。”

林羌的脸上闪过异色。

靳凡拍拍林羌漂亮的脸:“你可以骗我,但不想骗他,他对你来说应该挺重要的。我也许对你这种无赖的女的没辙,但对一个男的……”

林羌抬起眼。

靳凡俯视她这脸:“不要自以为是了,林羌,你以为你拨动我的情绪,就能让我在意,以为我开始在意你,就会想活下去。你要是再这么天真,我就要帮你认清现实了。”

林羌眼里的雾在这时已经达到饱和状态,几乎就要滑出眼角。她不再强硬,脑袋也低下去,一滴眼泪掉下。她抬起头来,乞求他:“你别动他……”

靳凡眼神极快地闪烁一下,沉寂数秒后,他放开了她,从她手里抢过钥匙,声音冷得像冰:“那就别作,滚远一点儿。”转身离开。

他回到车上,启动车子,脑海浮现她不久前的眼神。

就那么喜欢他。

挺好。

就该这样。

他开车离去,同时把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从脑子里清除掉。

林羌站在窗边,目送靳凡出小区后,抹掉眼角湿润,漠然地从冰箱拿出啤酒,用筷子起瓶盖。

随后她打开音响,连接手机,播放音乐,躺到沙发上去。

啤酒的香气和鲜血的腥气在她嘴里发生反应,她有点想分辨那到底是什么味道,但太困了。诊所的沙发太硬,根本没歇够,就又迷糊睡了。

她做了毫无头绪的梦,梦里她变成一只嗜血猛兽,有人在轻声呼唤她,冲她伸出手,明明抓到她了,她却选择挣开,任由身体下坠。

醒来她浑身是汗,又犯了病,抖着手抽了一张纸巾,擦擦额头的汗,随意丢掉。

她拿起手机,看到简宋的短信:我联系了北院神经内科的何教授,这周五我去接你。结束后我们见见律师。别说没空,我知道你那天休息。

她没搭理,正要放下手机,他又发过来。

“我只接受一种分手理由,那就是你不爱了,但我不听你说。做给我看,你不爱我这件事。”

林羌把他拉黑了。

靳家的钱她必须得挣,爱情对现在的她来说纯粹是负累。

靳凡租的房在癸县西城,新旧城区交界线的一处新楼盘的二十一层,三居室。客厅只有沙发和投影设备,卧室只有床,但他几乎没睡过。

他推开门,脱鞋,光着脚走到沙发,躺下来,看着屋顶。

心又开始发胀了。

他还记得他最后一次去看病,诊断单子上写着“随时猝死”几个字。好像越是年轻看起来症状越不明显,就越有危险。相反那些状态不怎么样的老年人,可以在病床上躺好几年。

但距离那一次诊治也有好久了,他还活着呢。

到底有多少人给他烧香,让他这条破命苟延残喘至今?

他坐起来,打给仲川:“你盯两天车行。”

“你要去哪儿?”仲川问。

靳凡没答。

林羌开始坐诊,原本顺风顺水的事在她深陷道德败坏的舆论之后突然变得艰难。

每个挂号的人都要被老妇人家属拉到一边,灌输她没医德的信息。

保安把他们轰出去,他们就堵在医院大门,不知疲倦地激烈陈词。

派出所的人也来过,也曾把他们带走,但他们极其狡猾,像是有军师一般,所有行为都没有越线,导致警方也只能批评教育口头警告。

他们歪曲事实的言论在各小区的业主群传播了几天,信与不信的各占一半。幸好世态炎凉,有些人不信也不管闲事。

周边村落里代入老妇人的部分人就不是了,担心自己也会沦落至此,忍不住尖酸地询问林羌他们会不会也被她捶胸口?

要不就朝着她白大褂吐口水,投诉她态度不好没有素质。

周四这天又是林羌的坐诊日,病人抵达心血管内科楼层,就能在显示屏上看到林羌的名字。

最近几天不忙,她一上午也就俩病人。快到饭点时,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晃晃悠悠地走进诊室,趴在桌上,声音颤抖:“医生我难受。”

林羌看他什么也没带,边观察他的情况边问:“挂号了吗?”

“没有……”老人嘴唇发白,“早上起来浑身冷,尤其腿,走两步就特别疼,人还晃悠,随时要摔倒似的……”

林羌看他的腿:“以前检查过吗?”

“前两年化验过,是什么颈动脉长斑了,吃药好了,现在又犯了。”

“你多大了?”林羌拿听诊器听了听他颈部血管。

“五十七……”

林羌收起听诊器:“下楼挂号,上来我给你开个颈部的彩超单子,看看你这斑块的状态。”

“我可以不检查吗,给我开点药……”

“我得知道目前你颈部斑块的性质需不需要干预,你不做检查我怎么给你开药?一个小时就出结果,很快,不要紧张,拿了结果直接来。”

老人明白了,挂了号又上来。

林羌给他开了单子,正好中午了,她要去吃饭,顺便带他缴了费,做了检查。等待结果时吃了两口饭,早早回了诊室。

一点半左右,两个年轻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打翻她桌上的水杯,薅着她的衣领,把她拽起来:“就是你不给开药,打发我爸去做检查的?”

林羌拧住他手腕,刚要发力,他已经被一股拉拽力扯离开。

她抬头看过去,陌生的脸。

出手搭救的是仲川,他过来给兄弟补充押金,小脏辫非要让他去看看什么大嫂,他刚上来就撞见这一幕。

“你谁啊?有你什么事?!”被薅住后背衣服的年轻人骂骂咧咧。

与他同行的人看起来理智点,对仲川说:“哥们别管闲事,这女的一点医德都没有,全县谁不知道?我叔头晕过来找她看病,都说了是颈动脉斑块,她直接开药就行了,非让我叔做检查,等结果的时候我叔就晕过去了。”

那个暴躁的年轻人接着骂:“这种女的能当医生就离谱!”

仲川没听他们说的,只道:“换一个医生,你爸看病也是得做检查的吧?你是针对做检查这件事还是针对她啊?”

两个年轻人还有话说,有个小姑娘跑进来,拉住他们,小声说:“别找事了!爷爷醒了,说是没吃饭才晕的,让你们别找人医生麻烦。人家刚才又带着爷爷缴费又带着检查,等下还得要人家看结果的……”

两个年轻人的火熄灭了,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随着小姑娘走了。

林羌淡定地扶起水杯,擦水。

仲川看着她面无表情的动作,自我介绍也不知道怎么说,悄无声息地走了。

他从医院出来,正好小脏辫打来电话,问他有没有看到漂亮大嫂。

他没答,反问:“老大呢?”

“老大刚进大门,咋啦?你找老大?那我把手机给他。”

仲川想了一下,还是说:“算了。”

他不觉得这女的跟靳凡有什么关系,这群小朋友瞎起哄是不知道什么情况,他可知道。

这女的是戈彦找来劝靳凡看病的,他们就不是一路人。

下午下班,林羌收到医院通知,暂时取消了她的门诊,说是等风波过去再说。不然照这趋势下去,她的人身安全要受到威胁了。

她没异议。

从院主任办公室出来,曹荭给她打电话,说医院同事聚餐,非要她一起去,不许拒绝。

她很干脆:“我不去。”

“来吧林医生,放松一下,感觉你最近有点紧绷,我们都有点担心。”曹荭说。

林羌他们科室的医生都很友善,话说到这份儿上,难再拒绝。

聚餐地是一家新开的烧烤店,在癸县较热闹的一条街上。新店开业全场七五折,楼上楼下加露天餐位都坐满了人。

其他人预定了楼上的包间,林羌一进门,他们一人端着一杯饮料,齐刷刷敬她。

“来晚了!罚饮料吧!”有人喊了一声。

曹荭搂着林羌坐下来:“别闹,等下喝个水饱,吃不进烧烤了。”

“那还是吃串儿要紧。今儿咱就吃个痛快,糟心事一概不想!”

“对!上回林医生欢迎会我没在,正好补上!来来,我做代表,咱们再一次欢迎我们的林博士下乡普度。”

说话的医生是麻醉师,他旁边是秦艋,苗翎坐在靠窗的位子。

两人在经历上次事件后对林羌的态度都有所转变,知道她有主意,却是现在才知道她凡事都留后手,钦佩之余也都有一点发怵。

大伙儿都举起杯,林羌也就陪了半杯。干完,他们开始各聊起各的委屈。

安慰林羌是真,借机会发泄近期愁闷也不假。

聚会到尾声,他们的话题变成家长里短。她趁机出了包间,坐到角落,要了瓶烧刀。

十一点多了,街灯璀璨,人影成双,她望着对面音乐餐厅花里胡哨的牌匾失了神,不知不觉喝了一整瓶。

酒瓶里再也倒不出酒来,她烦躁地将它推到一边,拿出手机,给空瓶拍照,发给小脏辫:你老大有没有喝过这个?我喝了一瓶,有点一般,只觉得晕,头疼,走不动道。

她发完就趴桌上睡着了。确实有点晕,这酒劲儿不小。

后来不知道谁拉起她的手,把她背起来。她只知道这人身上好闻,肩膀轮廓也完美,她很喜欢,死死搂着,脸也埋在他脖子里。

这人好纵容她呢,一点都不躲。

回到家,她跑到沙发倒在上面,缩起来,姿势像极一只小羊,张嘴却只要酒,没喝够似的要再开一瓶烧刀,甚至突然起身,嚷嚷“干杯”。这人给她倒了水,端到她嘴边,“喝!”

她嫌他凶,扑腾双手,反被他抓住。他动作不轻,她肩膀被扯得生疼,疼得想哭,眨巴了两下眼后,眼泪湿了眼睫毛。

这人就松开了她。

她搂住他脖子,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委屈死了:“他们欺负我了。”

不知多久,这人说:“我知道。” DAujwoiTitOtHMCpBfZQHHM/kGEQBCGCbHVR0hbHFR9vfPyZwmNs4l/W/I/6UZ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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