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提出的核心问题不是人为什么会殉教,而是问:我们真的了解那些背教、弃教的人吗?一个人为何、如何放弃信仰?不见得承受了压力就会理所当然地改变信仰、放弃信仰,应该要有更立体多面的解释。
小说一开始上场的几个角色,发挥了不同层次的引领作用。洛特里哥要去找费雷拉神父,小说以他的书信、报告为主体,透过他的第一人称叙述。然而另外有一个开头看来不起眼,后来却愈来愈重要的角色,那就是吉次郎。
洛特里哥第一次去澳门,最早传回的信件中就提到了吉次郎。一开始吉次郎的形象猥琐、懦弱,不敢承认自己是信徒,只要被孤立就赶快投降,没有脊梁,一点骨气都没有。很明显,那是殉教者的反面,殉教者必定有所坚持,在心灵中充满信仰,借由信仰的力量而挺立在反对力量之前不轻易让步,不会屈服也不会倒下。
吉次郎却毫无原则勇气,只要有人稍微举起拳头,甚至还不用打到他身上,他就先乖乖服从了。然而到了小说后面,在吉次郎身上却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借由这样一个角色,远藤周作要指出的是,弃教绝非如想象中简单。吉次郎是弃教者,而且还不止一次弃教。被要求踩踏耶稣基督画像来证明自己不是天主教徒时,吉次郎至少两次照着做了。他还曾经出卖洛特里哥,害洛特里哥被抓。
但什么是“多次的弃教者”?已经表明放弃信仰、不再是教徒了,怎么还会再受第二次、第三次考验,通不过考验而第二次、第三次背教呢?唯有具备天主教徒身份、怀抱基督教信仰的人才会遭到压迫,如果已经证明了自己不是天主教徒,为什么还要第二次去踩耶稣基督的画像?
除非他在弃教之后,又重新回到教会,或重拾了曾经被他背弃的信仰。吉次郎就是这样的人。他放不进我们一般的认知架构中,成了一个令人迷惑的人。在一般认知中,有一种是信仰坚定的人,遭到迫害他们会选择殉教;另一种是软弱的人,遭到迫害他们就屈服在强权下自我保护。然而吉次郎既非前者也非后者,他不坚持自己的信仰,却也不放弃,他信教但不敢坚信,他弃教却也不是就此远离原来的信仰。我们无法用原来的概念来安排、处理他。
我们到底该不该将吉次郎视为信徒?从一个角度看,他是最可鄙的人,甚至无须严酷折磨,光是饿他两天他就投降了。他没将信仰认真当一回事,是个轻蔑信仰的人;但换从另一个角度,我们看到的是他一次又一次回到信仰的道路上来。无论洛特里哥走到哪里,他都隐约觉得吉次郎在跟着他。吉次郎每一次叛教,只要有机会,总是立刻又到司祭面前拜托:请接受我忏悔,我要回来当教徒。他比谁都虔诚。
该如何解读吉次郎的行为?远藤周作特别安排了这个让读者不安的角色。简单的殉教、弃教二元逻辑不足以安放吉次郎,当然也不足以涵盖这个复杂的真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