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响起时,汤犁夫剧烈地抽动了一下,之后颤巍巍地伸出右手,拿起电话。
这是1992年,中国大地上的电网、电缆迅速从城市向乡村辐射。可在黄海北岸的辽南山区,在老黑山下的小峪沟沟谷,除了村委会,除了几个开矿和开矿粉厂的生意人,装家庭电话的,汤犁夫是唯一一个。汤犁夫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木匠。他算不上生意人,只靠手艺赚钱,可手艺能变成钱,钱就能让主人公跟上现代化脚步,就能让远在天边的消息一个铃声便飞到耳边。
半个月前,他和堂弟媳妇大半夜里待在工棚,被喝醉酒从外面回来的堂弟发现,堂弟服毒,镇医院抢救七天,县医院抢救七天。他在家一天天熬着等着,不幸的消息还是传了回来。
当汤犁夫骑摩托从峨上飞到峨下,再从峨下转出小峪沟,整个小峪沟山谷都被搅动起来。
在这已三个月没有下雨的农历八月,在翁古城通往北部山区的乡道上,一辆拉着三个人的141大解放,旋起了浓烟一样的尘土。三个人,一个是服毒后抢救无效的汤立生,一个是他的堂哥汤犁夫,一个是他的老婆冷小环。汤立生的身体被一蓬稻草和一床旧毛毯包裹着,一张仿佛紫皮地瓜似的脸随着车的颠簸滚来滚去;汤犁夫呆呆地坐在车厢左侧,脸色煞白,两手交叉放在腿上,目视着旋起又落下的尘土;冷小环则僵硬地靠在车厢右侧,双手抱紧胸口,眼神空茫地看着一程程被甩在后边的田地。
被大解放卷起的尘土,很快就落在车后的土道上了。不过,总会有另一些尘土被再度卷起。从黄海岸边的翁古城到太平岭、仙人洞、蓉花山,从蓉花山转身向北,经滚子河西岸的瓦房街、汤家沟、刁桥子,再到马家、大岭,再到老黑山境内的小峪沟。当车七拐八拐地拐到小峪沟沟谷,从一座恍如老虎头一样嶙峋的山崖过去,又有一座卧蚕似的山崖临近,尘土不见了,车突然停了下来。一群包着头巾的女人和几个拿着农具的男人簇拥在道边,他们的神情既肃穆又不安,仿佛正在等待一场激战,而他们随时都准备为这场激战做点什么。因为就在他们前面,一个掉了门牙的豁牙男人堵住大解放,用漏风的声音大声叫道:“俺告诉你汤犁夫,你别想让汤立生进俺家,你把人逼死,还想推出家门,没那等好事儿!”
汤犁夫从车上站了起来,抹了一把被尘土糊住的眼睑,愣愣地看着人群。他似乎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眉头的褶皱里挤满了疑问,但分秒之间,一个激灵,眉头就松开了,就从刚才的木讷中警醒过来。他转身看一眼身后的女人,之后手把车厢板,哈腰纵身一跳,跳下车斗。当他头也不回地朝岔道深处的西南方向走去,141大解放像接受了命令似的,呜的一声抖动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驶向岔道。
岔道尽头,是峨上屯街,汤犁夫的家就在屯街最东头。
因为要一路上坡,沟谷边的小道又狭窄弯曲,大解放不得不像乌龟一样爬行,尘土归了尘土,再也扬不起来了。但在这日光就要落入山崖的黄昏时分,拐向峨上的大解放发出轰鸣般的威力,丝毫不亚于它在大道上旋起的烟尘,它们不是旋在空中,而是震在大地,震在正准备做一点什么的人们心里——
汤犁夫把汤立生拉回自个儿家了!
汤犁夫就这么悄没声儿地把汤立生拉回自个儿家了?!
因干旱而蔫头耷脑的人们,一下子像是得了急雨似的支棱起来。
这原本是一个悬念,是自从汤立生被拉走就一直悬在小峪沟人们心里的悬念。虽然一开始,大家都寄希望于汤立生能被救过来,可百草枯的杀伤力无人不知。当镇医院抢救七天七夜无效又转到县医院,无望的结局显现出来,垂危之人魂归何处,便滚石落入深潭一样,在人们心里激起层层波澜。
汤立生原本有家,他的家就是豁牙男人汤立耕的家,汤立耕是他的亲二哥。当年,这对精于算计的哥嫂答应为老人养老送终,老人就把五间房分给他们三间半,另一间半分给了小儿子汤立生。那时汤立生刚刚下学,在农村晃了几年又出去当兵,六年后回来,做生意混在外面常不着家,哥嫂带他一口饭并不是难事。可前后十几年过去,老人双双离世,他从外面领回媳妇,哥嫂却一反常态,坚决不允许他进屋结婚,理由是:一间半房,远远不够多年来的抚养费。情急之下,他不得不去求助厚道仗义的堂哥,把婚结在堂哥家里……
照常理,谁惹祸谁负责,终归是堂哥跟弟媳弄出事儿来逼出人命,可这一带老祖宗早有规矩,人死不能死在别人家!再说,要不是当哥嫂的霸占弟弟房子把他逼出去,怎么都不会有这一天!
站在村口的人们之所以觉得能做些什么,是因为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立场,他们希望在想象的情况发生时,能站出来为各自偏向的一方加把力。当然,主张汤立生回到亲哥家的人占了大多数,尤其年纪大的,倒不是堂哥比亲哥人缘好,而是他们不愿意看到可怜的汤立生有家不能归。他确实是个懒汉,生在泥地里的穷家却眼光朝上,愣充大板先生,除了说大话攀高枝,没任何真本事,可他终归不是坏人……
在大家的想象里,汤立耕窝囊胆小,没什么章程,但他身后有一个刁蛮有章程的老婆,他老婆说什么都不会让临死的小叔子进她的家门。汤犁夫倒是一个仗义的人,可他应该明白,在老祖宗的规矩面前不能瞎仗义!虽然理亏,但你可以出钱,可以承担丧葬费,说什么也不能让本不是你家的人再进你家的门!哪承想,汤立耕用熬掉一颗门牙的代价长了胆子,不等老婆出面,就把车堵在了村口,他一句漏风的话,就把汤犁夫打趴下了,汤犁夫就屁也不放,乖乖地领着大解放往家里走了,连大家伙儿帮他说句话的机会都不给。这个场面,可是太让大家震惊了!
人们之所以震惊,是因为在他们的不同立场之外,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共同立场,那就是:无论怎样,你汤犁夫都应该借这个场合洗清自己。出事以来,村庄笼罩在一片阴森的气氛里,没人肯走进他家问个究竟。峨下爱管闲事的老队长,有好几回拖着瘸腿往峨上走,都被看见的人给堵了回来,他没好气地吵吵:“俺就是想去问问,俺不信他汤犁夫是这号人!”
堵他的人往往更没好气:“都出人命了,你不信有用吗?!”
可以说,小峪沟的男女老少,没人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汤立生养不住老婆,从结婚那天大家就断定了,可拐走他老婆的终归不该是汤犁夫。自汤犁夫三十多年前舍弃镇上户口来山沟落户,他就是小峪沟从没有过的身上带着光的人。他身上的光,不仅仅是他仪表堂堂、彬彬有礼,没有农家子弟的土坷垃气,而是他的技术。他不到二十岁,就已经是镇农机厂的技术大拿,拖拉机在山道上跑,他听声音就知道毛病在哪里,隔三岔五把红彤彤的拖拉机开到乡下。后来又被国家派到非洲修铁路,他差不多就是小峪沟夜空里最闪亮的那颗星了。倒是他从非洲回来,因老婆生病回到乡下,光在他身上黯淡了,消失了。可没用两年工夫,那光又从漆着油漆的家具上闪现出来,他的木匠手艺很快就在十里八村出了名。
他生意红火,交际广泛,又见过世面,可他从来不眼光朝上,村里谁家桌椅板凳坏了,门窗有了裂缝,他有求必应。他家率先打压水井,率先买电视,第一个安装家庭电话,他的家就成了村里谁都可以进出的公共场所。他是这一带的名人,身边又有一个疯老婆,不少女人打过他的主意。他的邻居朱桂星,往家里拖他都不避人眼目,可从来就没听到过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不像村长宫占魁,借着职务走门串户,风流故事满天飞;大岭矿山的丛米乐,本是小峪沟的女婿,可到小峪沟地盘上帮人淘金没几天,老婆就为他上舞厅闹到矿上……关键是,汤立生领回的女人小汤犁夫二十多岁!如果连他都坏了,那么这世界就不会再有好人了!而在大家看来,如果想证明清白,证明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场误会,不让临死的汤立生进家,是再好不过的机会!退一万步讲,你就是真不清白了,也不能承认!也该在大庭广众面前争辩几句!
可现在,他不光一句假话都不肯说,还理直气壮地把大解放引进峨上了。
把大解放引进峨上,这不仅意味着他当众承认了和弟媳之间的关系,还告诉人们:他要继续单独和弟媳待在一个屋檐下……
这个信息最震动人心的地方在于,可怜的汤立生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光,眼睁睁看着这一对狗男女在他眼前转悠,直到咽气——
这不啻是震响在小峪沟山谷的一声闷雷。
闷雷震到之处,连鸡鸭畜类都无所适从了。在这个出门见山、转头见水的深山沟,黄昏时分如数归家的畜类,把它们关进窝里、圈里,是主人过日子的重要程序。山里常有野鹰飞落,而一些在河套上吃鱼的母鸭母鹅,又动辄与偶遇的公鸭公鹅私奔。一只鸡被老鹰叼走了确实没有办法,可要是一只母鸭母鹅去了别人家,很有可能把蛋下到别人家里,是无论如何都要及时找回来的。可是这个黄昏,鸡鸭鹅们的主人,尤其女主人,完全乱了套。她们中有的,比如刚才站在人群里的李光头老婆,想帮汤犁夫没帮上,气哼哼回了家,把门摔得砰砰响。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一会儿,喘一会儿粗气,忽然又中了邪似的关上风门跑了出去。而那个和汤家沾着亲戚的宫桂霞,把柴火拉到家里再跑到路口,大解放已经转身,晚了一步。她悻悻地随人群散去,进家倚门框伫立一会儿,突然又揭了围巾,不管不顾冲出家门。
实际上,在这个晚霞被一大片黑云吞噬的黄昏,大解放刚刚来到峨上,司机把方向盘左打右打刚刚找准停靠的位置,人们就从四面八方陆续地赶来了。
那些上了岁数不能出工的男人们,之所以手拿农具等在路口,是他们心里早有准备:无论汤立生拉回谁家,他们都不能袖手旁观,要是他已咽气,打灵棚、报丧、跑腿都需要人手。女人们干不了重活,却可以帮他做做被褥做做寿衣。这个刚结婚就被逼死的苦命鬼可太可怜了,听说刚被拉到镇医院他就后悔了,矿山有人去看他,他大喊大叫不想死。都说喝了百草枯的人最后肠子要一截一截烂掉,他们没办法让他活过来,可怎么也要去替他出口气,去狠狠地盯着那个逼死他的女人,让她害怕!在汤犁夫不做任何争辩就让车开进峨上时,峨下李光头老婆就是这么说的:“定是那个冷小环勾引了汤犁夫,早就听说她在城里是三陪小姐,就不信咱去盯她、看她她不害怕!”女人们弃鸡鸭畜类于不顾,或许就是受了这句话的蛊惑。
冷小环暴露在人们视线里,是立体的,因为此刻,司机正在打开车斗的三面厢板。她坐在车斗中央,两臂垂在腰部两侧,脑袋像遭了旱灾的稻穗一样耷拉着,与躺着的汤立生形成一个“丁”字形剪影。虽然因为干旱,峨上这个秋天的黄昏风并不大,可她披散的头发还是被一股来自峨山的气流吹拂开来,凌乱地舞动着,使她看起来格外瘆人。她消瘦得不成样子,圆下巴颏变成了枣核,尖尖的。原来好看的大眼睛掉进额头和颧骨间,像两眼黑洞洞的深井。曾经一头漂亮的垂肩直发一绺绺披散着,与身上丝绸衫扭曲的褶皱相呼应,活脱脱就是个女鬼!
三个月前还是一对新婚夫妇,十几天前还在峨上峨下成双成对进进出出,现在,一个就要断气,一个像女鬼。这样悲惨的场面,人们或许想过一万次了,一万次地疼过恨过骂过难受过了。可在那一万次里,没有人会想到,真正亲临现场,会被眼前的惨相震得嘴角发木、耳膜发胀,整个身子像裹进一个塑料包装袋,除了感觉车前车后一片寂静,山川大地一片寂静,做不出任何反应……
围拢来的人们没有反应,车上的女人却有了反应。她先是将双膝屈向两侧,之后慢慢跪起。她膝盖摩擦着稻草铺就的车板,一挪一挪向前移动。当移到汤立生头部一侧,她哈下腰,捋住头发,脸贴住他的脸,有气无力地说:“立生,你醒醒,咱到家了!你不是就想回家吗,咱现在到家了!”
仿佛在布满炸药的地方扔了一把火,仿佛刚才寂静的真空正酝酿着一场爆破,当汤立生的身子暴露出来,人们看到一张骷髅一样的脸。突然地,人群里爆出一声哭,是那种粗犷的女声,接着,像决堤的洪水。一瞬间,震荡旷野的哭声就蔓延开来。
这人群里的女人,没有汤立生的亲人。他唯一的妹妹嫁在岫岩,还没有人去通知她。他二哥二嫂把他堵在外面,没敢露面。宫桂霞是他表姐,却出了五服。可某种被突然调动,又相互感染的悲苦情绪使女人们突然失控,一边撕心裂肺地哭,一边争先恐后地拍打车厢板。
汤立生还活着,只不过进入深度昏迷,不应该被哭叫吵扰,可此刻,不管是汤犁夫还是冷小环,都无法控制局面。可以说,从出事那一刻起,他们就是断了大轴的马车,再也不能按自己的意愿转动方向了。比如现在,冷小环哆嗦着跪在那儿,不能站起来告诉大家别哭,哭会让汤立生害怕;汤犁夫木头一样站在院墙边,不能冲进人群驱散大家,告诉大家汤立生需要安静,医生说他活不过三天,他需要安静。
倒是人群里的男人们行动了起来,爱管闲事的老队长怒吼道:“别哭啦!别哭啦!”
年岁最大的潘吉顺和老实巴交的宋其亮紧随其后,挨个儿去推搡女人。
小峪沟的女人们最是聪明,她们似乎一瞬间就从怒吼中领悟到什么,哭声像旱季里老黑山顶的乌云,转瞬间飘散得无影无踪。可当她们止住哭声,终于想起此刻最应该做什么,她们又统统被一个场景吓着了:冷小环扶汤立生坐了起来。
汤立生没死,是回来等死,这原本大家都是知道的。可是悲惨的现场让悲情提前释放,竟然淹没了真相。当人们被悲痛情绪带到生离死别的边缘,汤立生的突然坐起,无异于死人复活!准备用目光来让冷小环害怕的女人们,吓得纷纷后退,一边退一边弱弱地说:“立生立生,你、你……你回来了……”
汤立生坐起来,眼是闭着的,脖颈是软的,黑紫的脸靠住小环的脸,像一个断了瓜秧的枯瓜——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样子。这让一直站在人群外面的汤犁夫突然警醒,像在路口被汤立耕的大叫警醒一样,他一刹那从旁边冲出来,拨开人群,纵身一跃跳上车,跪到了汤立生跟前。
接下来的场面,让惊吓之余的人们仿佛在看一场大戏:汤犁夫一手揽过汤立生后背,一手伸到他的腿部,像父亲抱住儿子那样,把他搂在怀里紧紧抱住。冷小环默契地配合着堂哥,在后边轻轻抬起丈夫的脚。
之所以觉得是大戏,是汤立生还活着的这个事实让人们从刚才的悲情中出来了。人们一旦从悲情中出来,就没办法不看清另一个事实:汤立生有这一天,都因为抱他的堂哥占了他的女人,都因为他的女人和他结婚三个月就勾引了堂哥,背叛了他!因为人们一直不愿相信堂哥真的占了弟媳妇,午后汤犁夫骑摩托飞出屯街,飞向山道,“汤立生不行了”的消息从峨上传到峨下,三个人一起回来会是什么样子,人们还来不及去想。然而现在,当汤犁夫用果断的行为向大家证明,无论是他还是冷小环,都确凿无疑是这场灾难的制造者,都对汤立生有罪,他们眼下哥是哥、妻是妻的样子,便无异于表演了。
很显然,戏剧感消解了悲情,人群里没再爆出哭声,可是大家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堂哥弟媳在演戏,却没办法不去配合。因为终归汤立生不是演员,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鬼,临死还要进别人的家,不帮他助助威壮壮胆,怎么能行?!汤犁夫倒是能抱动他瘦成麻秆一样的身子,可他下车时脚跟趔趄,差一点跌倒,如果不是好几个人把他扶住,汤立生就有可能被甩出去;冷小环只顾双手托着汤立生的腿,可从车上往下下,一脚踩空,一下子栽了下来,要不是有人把她挡住,就碰到汤立生了;还有,这也是需要配合的最重要一点,汤犁夫院子里锁了一个疯老婆,必须有人跑到前边,去拉开院门门闩……
在这个黑夜一点点降临到峨上的秋天的傍晚,上演在这场大戏里的最后一个人物,是汤犁夫的疯老婆冯玉凤。自大解放在门口熄火以来,她一直是被遗忘的角色,她站在大门口的铁门旁,从门缝惊虚虚地往外张望,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一脸的焦急。
其实即使院门有人打开,人们簇拥着汤犁夫、汤立生、冷小环蜂拥而入,也很快就错过她,进了屋子。
人们忽视她实属正常,她是这个家的病人。或许正因为她是病人,才导致了今天的恶果。可大家帮汤犁夫把汤立生安置到西屋炕上,在灯光下静静观察汤立生的反应时,她在院子里突然大声喊了一声:“也对也不对——”
“也对也不对”,这是她挂在嘴边的疯话,如果是阴天,她就说“兴下兴不下”。她的疯话,峨上峨下的人们太熟悉了,熟悉到从来都不觉得有什么意义。可这个晚上,当人们总有一种看戏的心理,当看的人们丝毫不必用心,就能感受到同一屋檐下三个人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这句话不但有了意义,且像巫师的咒语,让人听了后背发凉……
夜幕降临,久旱无雨的焦躁弥漫在院子里,让人嗓子眼儿发干。
汤立生没死,这意味着不必立即打灵棚、扎纸活儿,也不必连夜做棺材、做寿衣,所以除了爱管闲事的老队长和沾了亲戚的宫桂霞留下来,大家很快就散去了。
老队长留下来,倒并不是为了问汤犁夫什么,而是要帮他谋划接下来的事情。虽然他几天来都为这件不能相信的事儿睡不着觉,但他知火候,知道此刻身外的事比心里的事更重要。他曾当了四十多年小队队长,最不怕有事儿,越有事儿神经越兴奋,在混乱的事儿里看清事儿的方向,从而将事儿的线索一个个捋清,这是他的强项。所以一些年来,政治的权力没有了,他又抓住了红白喜事管事儿的权力,乡村人叫他帮忙头儿,就像此刻,他需要安排由谁去汤立生的妹妹家报信儿,由谁负责从明天开始做殡葬准备。他知道村长宫占魁和汤犁夫暗中不和,要是他以殡葬改革的名义限制操办,吹喇叭、放鞭炮、烧车马、送盘缠一应俗规都不让搞,那么人一旦咽了气,该走怎样的程序就得提前商量。
虽然汤犁夫只是听着,不发表任何意见,但老队长掏出一个脏兮兮的电话本,表示要打电话,汤犁夫赶紧把电话移到他的面前。
当红白喜事帮忙头儿,汤家的电话老队长常用。可此刻,因为汤家的白事儿有些特殊,不知该怎么跟对方说,他短而粗的手指摁上去,有些迟疑,但最终,他还是一个个摁了出去。
其实只要通了电话,他就知道该怎么说了。他通知矿山丛矿长:“米乐矿长,俺是老队长,俺跟你讲,立生要有那一天,你不光要派人抬棺材,大解放无论如何要派过来,随时备用。”——虽然小峪沟人和汤犁夫一样反对开矿,也不喜欢丛米乐,可有大事急事用车,还是离不开他,尤其汤立生是矿山工人。他通知大岭矿粉加工厂厂长林广大:“广大老弟,听出俺是谁了吧,俺跟你讲,立生有那一天,要是矿山人手不够,你得派几个人来打下手。”——虽然林广大的粉厂刚刚起步,没几个人手,可他是峨上人,又是汤犁夫真正的铁哥们儿,责无旁贷。他还让林广大派人去岫岩通知汤立生的妹妹马上回来,去马家小卖店找马秋菊,让她抓紧时间进黄表纸、孝布和制旌的红布,要是有那一天,即使不让扎纸活儿,烧纸和披麻戴孝总是不能免的。
宫桂霞留下来,也不是为了做寿衣,她还年轻,不懂得这些,她只是觉得她应该留下来。她的爷爷和汤立生的爷爷是堂兄弟,虽说是远支儿,但也是一棵树上分出来的。儿子高中没考上,镇缫丝厂招工,她求了表弟汤立生,汤立生一再说镇工业办头头是他铁哥们儿,后来才知道,那头头是汤犁夫的铁哥们儿,求表弟等于求了表哥!本想等到年底打个人情,可才刚到八月,这表哥表弟就弄出这等窝心事儿……
宫桂霞留下来,并不像老队长那样如鱼得水,表哥家的电饭锅、瓦斯罐她不会用又不知问谁,家里两个女人,一个门里门外嘟嘟囔囔,一个坐在炕沿两眼发直。她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按着自己的习惯在灶坑里忙活起来。她先是掏了锅底灰,到院外拿一捆引火草,再依次揭开东西两面灶台上的锅盖。
要不是冯玉凤蹲下来帮她烧火,让她一锅米粥一锅白菜炖粉条双管齐下,这顿简单的饭菜不知要忙到什么时候。
可把饭菜做好,宫桂霞又犯难了:表哥表弟本来是两家人,往哪个屋里端?
显然不能端到西屋!当着临死的人没人能吃下饭,再说让不能吃饭的汤立生眼看别人吃饭,也太残酷了。可端到东屋,弟媳妇上堂哥屋里吃饭,宫桂霞心里别扭又难受,就像看到汤犁夫把车引到峨上那一刻的别扭和难受——其实比那一刻还要难受!那一刻,是知道可怜的汤立生不得不在生命最后时光,眼睁睁看着堂哥和老婆晃在眼皮底下;现在,是知道可怜的汤立生不但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在一块儿,还要眼睁睁看着他们背着自己!而她——汤立生的表姐,却要做他们的帮凶……
不知道老队长是不是也顾忌什么,当宫桂霞把饭菜端到东屋桌上,表示要走,他立即以跟她做伴为由撤了出去。
把两个人送到院外的黑夜里,汤犁夫锁了院门,没有马上进家。他上了一趟厕所,之后挨个儿看了西院墙边的猪圈和鸡鸭圈,看了东侧厢房里的木料,当走到东厦屋外面,在山墙与野外的缝隙里,闻到因干旱太久而有着干草味的旷野味道,他站住不动了。
在院子里转着看着,他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见。如果能看见,那么他会发现猪为了缓解干旱带来的燥热,把窝里的干草拱到一边,躺在光光的石板上;如果能看见,他会发现鸡鸭们也根本没有进窝,它们在圈外木槽里吃够了剩饭剩菜,就一小堆一小簇趴在墙根儿的泥地上;他如果能看见,他会发现厢房里的木料没有杏木,做寿材最好的木料是杏木;如果他能看见,他还会发现东厦屋的灯是亮着的,宫桂霞急慌慌找东西,忘了关灯……
他看不见,是他眼里心里装着另一个世界。那世界阴森森、黑漆漆,深不可测,像屋外和山体连着的黑夜。它像野外的黑夜,却不在外面,而在身后的屋子里。就因为它在身后的屋子里,出来送客人,他才觉得黑夜向他劈开了一道缝隙。
午后接到小环电话,说没救了,他像跌进万丈深渊。事实上从汤立生喝药那一刻,他就跌进万丈深渊了。可人在拒绝恐惧的事情发生时,侥幸心理往往是最便利的抓手,尤其他眼看着他喝的药,就一口,他知道进口百草枯有多厉害,可他更愿意相信现代医学的发展;他知道自己对汤立生有愧,可他更愿意相信老天爷不会这么对待他哥俩!从深渊里往外爬,他抓住的稻草不是别的,是一件件迫在眉睫必须去做的事儿:给矿山打电话求车,骑摩托车到矿山去和大解放会合,坐大解放一路飞驰到县医院拉人……
从矿山到县城跑了一个半小时,没东西抓,他就抓住了随车卷起的尘土。它们的好处是落下了会再度扬起,那落下的和扬起的本不是一波尘土,可是它们这么不知疲倦地向上扬起,把黑暗的洞穴遮住了……后来它们倒是落下来,再没扬起,但后来有汤立耕的谩骂,有峨上峨下人的围观,女人们的哭号,有老队长的指点,宫桂霞制造出来的烟火味儿……虽然哭声震响山川的一刻他心里发抖,老队长自以为是指点出的未来让他心乱如麻,宫桂霞的烟火味让他对汤立生的不能复活更加难过,但终归,他们填满了他的当下,把黑暗的洞穴遮住了。
现在,黑暗的洞穴,终于露出了清晰的轮廓,它就在身后,那个让百草枯的幽灵飞翔出来的屋子,那个需要他和冷小环一起去面对还活着的汤立生的屋子。从镇医院转到县医院以来,他曾经有过一刹那的念头,就是汤立生一旦救不过来,他更愿意他死在外面。他知道汤立耕不会让弟弟回家,他知道自己做的事该自己承担责任,他更知道汤立生不会愿意回他二哥家……因为这一系列的知道,中午小环打电话说必须回家时,他就是那个在沼泽里一路下陷的人了。
多年之前在非洲,他真的陷进了沼泽,可这一次,不知要比那一次危险多少倍!那一次,大自然让他遭遇死亡,一个树根救了他;这一次,他害堂兄弟死亡,没有那个树根。堂兄弟没有,他也没有。
在黑夜的缝隙里站了不到五分钟,汤犁夫还是转身揭开了身后的风门。他转身回屋,并不是已经认清:灾难的序幕既然已经拉开,既然老天饶不过你,就只有迎上去。不是,一个陷进沼泽的人除了本能,除了被牵着走,不会有任何清醒的意识。现在,让他揭开风门的,是从西屋里传来了老婆的声音,她大声吵吵道:“吃饭吃饭,赶紧起来吃饭。”
快步冲向西屋,与他相撞的是小环惊恐的眼神,那眼神他太熟悉了,熟悉到他立即就知道她的惊恐不是来自他的老婆,而是炕上另一个人的反应。当他把目光转向炕头,他看到,老婆两手用力推着汤立生的肩膀,汤立生睁开了眼睛。
老婆叫醒了汤立生,这让他也有一瞬间的慌乱。他的疯老婆与别的疯子最大的不同,是她总能看清每一个此刻,当此刻变成过去,她便全部遗忘。现在,她帮宫桂霞把饭做好,知道到了吃饭的时候,可她又不记得这个家发生了什么。
老婆叫醒了汤立生,汤犁夫似乎很快明白了该做什么。他反身回到东屋,拿了筷子,端过一碗饭一盘菜,让小环喂他。见汤立生对着饭菜没有反应,他又回到堂屋打开瓦斯罐,在碗橱里摸出鸡蛋,用最快的速度点火、烧水、打鸡蛋。并在等待开锅时,他从西屋炕上拽下老婆,示意她上东屋吃饭。
可当老婆听话地去了东屋,他端来一碗加糖的鸡蛋水放到西屋炕沿,不得不去直面汤立生的目光,他的心像扭了麻花,绞着劲儿地疼起来。
汤立生躺在那里,偏过脑袋,痴痴地看一会儿冒着热气的鸡蛋水,一再眨巴着黏糊胶一样粘在一起的眼皮。当虚弱的目光移到装着鸡蛋的碗沿上,一滴泪从他胶着的眼角流了出来,顺着脸颊艰涩地向下,还没等流到耳根就已经干涸,在他抽巴的脸上留下两道弧形痕迹,像两条干涸的河床。
从转到县医院那天起,汤立生就已经不能进食了,这一点小环曾在电话里说过,他这么做,不过是一种本能反应。可正是这本能,碰到了汤立生最要害的部位,他的肠胃烂掉了,他的食欲还在……
汤立生的要害部位,自然也是汤犁夫的要害部位,十五天前,眼前这个堂兄弟还是一个一见米饭就没命的人,尤其是电饭锅里的米饭;十五天前,他从矿山下班回来,最先奔的不是西屋而是东屋,要是发现饭桌上有米饭,保准坐下来就不走了……
虽然读懂了堂兄弟的眼泪,看到了自己的愚蠢,但汤犁夫已经无力纠正。如果说让一个不能吃饭的人看到饭是残酷的,那么把饭立即撤走则更加残酷。那样,就等于向汤立生宣布,自己已经接受了兄弟“不行了”的现实。现在,汤立生不行了,但他这个堂哥绝不能给他这样的暗示。
汤犁夫压住心底的疼,两手杵着炕沿,贴近汤立生的脸小声说:“立生,我扶你坐起来,你喝口鸡蛋水,甜的。”
汤立生收回虚弱的目光,他没有反对,他的眼角再次有浑浊的液体流出。于是汤犁夫像在车上抱他那样,一只手插到他的脖颈下面,一只手扶住他的腰,一用力,把他扶了起来。
汤立生坐起来,小环最该端起碗来配合堂哥。可她没有。不但没有,还慢慢下了炕,飘飘摇摇地离开了屋子。
半个月来,小环做过太多汤犁夫现在做过的事儿了,她知道都是徒劳,她还知道这反而让他更加痛苦。当然此刻,她更知道,汤立生眼泪里的信息还包含了什么……
小环离开屋子,汤犁夫猝不及防,不得不一手扶着汤立生,一手伸向碗里的勺子。他将一勺糖水送到汤立生嘴边,汤立生用嘴唇抿了一下,陡然之间转过头来,在碰掉勺子的同时,眼睛直直盯住汤犁夫。
汤立生的眼神,不是愤怒,不是不甘,而是带有末日情调的哀婉。许久,他有气无力地说:“哥,都是我不好,我误会你了,原谅我。”
心窝的绞痛再也压不住,它不光让汤犁夫鼻子发酸眼窝发胀,还抽动了他的后背,抽动了他的两臂。当那抽动的酸胀感汇合出一股滚烫的液体流出眼角,他躲过汤立生哀婉的目光,深深低下了头。
而这时,汤立生竟然怕他说话似的,做出还想喝水的举动,伸手去够勺子。
发现汤立生真想喝鸡蛋水,汤犁夫再度拿起勺子,一匙一匙喂起来。
可这个汤立生身体最需要的糖水,刚喝进去,一分钟都不到,就变成了折磨他身体的恶魔。他先是噗的一声张开嘴,之后一抽一抽地呕吐。当汤犁夫帮他趴到炕沿,让他大头朝下,那抽动的样子,就像要耗干了油的发动机,突突突发出了低弱的抖动声。
汤犁夫不知所措,慌乱地哈腰看着,不知是两分钟还是五分钟,抽动停止了。可随之,一声锥心的号叫冲出他的喉口:“疼啊——”
听到号叫声,小环在厕所刚刚蹲下来,她没有便意,只有呕吐感。半个月来,每当恐惧的事情要发生,她就小腹扭劲儿,就想呕吐。她知道吃对汤立生意味着什么,她也知道汤立生不会拒绝这令他痛苦一万次的吃,可她想不到叫喊会来得这么快,快到一眨眼的工夫。在她的想象里,吃堂哥这碗鸡蛋水之前,他一定会跟他说些什么。在医院抢救的这半个月来,每当他暂时地舒服一些,意识清醒,他都起誓发愿说:“我就是想当面问问大哥,他还是不是我大哥,他为什么要占我老婆?”
当小环回他:“立生你误会了,大哥没有占你老婆,你误会了。”
他又立即强调:“大哥只要爱了我老婆就是占了,你懂不懂?!”
从厕所飘到家里,小环一脸虚汗。从汤立生住进医院,她就没正经吃过一顿饭,有时候一天就啃几口干面包,身体虚弱得不行。可现在令她出汗的不仅仅是虚弱,还有她知道怎么才能止住汤立生的喊叫。在医院里,当医生用尽各种方法都不能减轻汤立生的痛苦,一个屡试不爽的方法是她马上抱住他,和他躺到一起,身贴身脸贴脸,用她的整个身体去搂住他。最开始有勇气这么做,是他的喊声太大,震动了县医院整个住院部,当然也是她在他哭喊的瞬间看到了另一种眼神——脱离了肉体疼痛的另一种求救,那眼神只有她懂。也就是说,他所承受的肉体痛苦之所以如此巨大,都因为有被背叛的精神痛苦的推动——搂他抱他,会暂时地掩盖背叛,减轻他精神的痛苦。可是,当着堂哥的面儿和他身贴身脸贴脸,这个场景让她难受。他们是夫妻,本没有什么,可是……
为了减轻汤立生的痛苦,为了不让他的号叫在寂静的峨上传出,再难受她都得义无反顾。然而就因为这一点,一路从厕所往回走,爬上炕,准备从堂哥怀里抱过汤立生,意义复杂的虚汗才像从身体里汪洋而出的水,一瞬间就湿了衣衫。当她跪下来,在靠近哥俩交手的地方伸出两臂,一边将汤犁夫挤到外面,一边脸贴脸将汤立生抱住,妈妈哄孩子似的悄声说“好啦好啦!我来了,不疼了”,她的汗水和泪水已经混为一体了。
喊声真的就低下来了,但汤犁夫没有撤出去的意思,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汤立生的最后时光。大夫说最多三天,可要知道他经历了四十公里山路的颠簸。恰在这时,小环偏过脑袋看他,深井一样的眼窝里映出某种含混的光。一开始,汤犁夫真以为她是让他做不测的准备:在小峪沟,人不能死在炕上,要挺到堂屋等待。所以他朝堂屋指了指,可小环轻摇着脑袋否定着。见他还愣在那儿,她又抽出一只手向门外挥舞,差不多五秒钟工夫,他才略有领悟,试探着退出西屋,并且担心领悟错了,没有关门。
几乎汤犁夫刚走,小环就和汤立生一起倒在炕上。她倒下来,是支撑不住了,贴着他的脸和身体,她被一种死沉沉的力量压倒了,就像一棵撅了根的树桩压倒一棵小草。不过她知道这正是汤立生安静下来的前奏。十几天来,每当在他最痛苦的时候抱住他,不迭声地说“不疼不疼,我来了”,他都仿佛精神病人服了镇静剂,喊声渐渐弱成一种舒服的呻吟,之后,身子就沉沉地压过来。要是小环把手伸到他的腹部,在他松垮的肚皮上轻轻按揉,过不了一会儿,他就睡过去了。而往往,他睡过去,小环也疲惫地昏睡过去。
然而现在,汤立生睡过去了,小环却怎么都无法入睡。在医院里,汤立生是患者,她和他睡去,是在医生护士的眼皮底下,是在由陌生到熟悉的病友家属的眼皮底下,他们会随时把她叫醒。在家里,汤立生是被下了死亡通知书的人,死神会随时把他带走,她不想让他死在怀里。其实刚刚听到汤立生平稳的呼吸,小环就慢慢松开他,撤离现场的窃贼似的,轻手轻脚地挣脱出来。
可是,把汤立生从自己的怀里放下,她没有睡意,湿透的衣衫迅速冷却,像突然掉进了冰窟。在敞开的屋门外面,她看到了汤犁夫,他好像一直站在那,见她起来,瞬间又溜走了。
汤犁夫就在外面,小环疲惫的神经一下子被激醒:这里不是医院,是家,是有着一个汤犁夫和一个疯嫂子的家。搂住汤立生的时候,这一点本是清楚的,就因为清楚,她才要挣脱出来。可是十五天在医院的摸爬滚打,她总有一瞬间的错乱。进家以来,她眼睛里总晃着大夫护士的白大褂,坐在炕沿发呆那会儿,她觉得自己来到一个虚幻世界……
现在,敞开的屋门告诉她,她回家了,在这个家里,不光有她和汤立生,还有汤犁夫和疯嫂子;现在,敞开的屋门告诉她,十五天前,就在这个家,发生了有关三个人黑暗的一幕,那一幕黑到了天塌地陷漆黑一片,是一辆大解放把她拉进希望的光亮里……
之所以一瞬间浑身冷得发抖,是她看到,现在,希望破灭,她又回到了黑暗。而这个黑暗的家,正像一块皮影戏的幕布,清晰而不怀好意地衬托了三个人的关系……
从虚幻中醒来,小环最想做的事情是关上屋门,换掉身上湿冷的衣服。可衣服都压在柜子里,揭柜门势必弄出声音,汤立生刚刚舒适,她不能惊扰他。然而不弄出声音,此时还该干什么,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站在门外的汤犁夫似乎知道。她站在西屋发呆时,他来到屋门口冲她向后摆手。他面无表情,但摆手的动作却有表情,是急切的。她愣怔了一下,片刻之后有所领悟:他是让她去东屋吃饭——
虽然她一点儿都不觉得饿,即使宫桂霞把饭菜的香味弄了满屋,空空的胃肠也都一动没动,但她还是顺应了汤犁夫的意思,低头错过他,飘到东屋了。如果她不想虚弱下去,那么此刻是吃饭的最好时机,没有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而一旦发生什么,村里人拥进来,可就没法再拿起碗筷了。
然而这样的机会把握起来并不容易,见她来到东屋,盘腿吃饭的冯玉凤警觉地皱起眉头,之后放下挑了半根粉条的筷子,惊虚虚、直勾勾地盯着她问:“你是谁?”
出事之前,堂哥偶尔做了好饭菜,叫她和汤立生凑到他们一张桌上,每一次,冯玉凤都是这么惊虚虚地看,问她“你是谁”。你告诉她是汤立生媳妇,她看着看着就笑了。她的盯视,是她动辄就忘了她是谁,怎么会在这个家,不含有任何别的意思,就像她嘟囔那些疯话。可是这个晚上,在她的盯视中端起饭碗,被她问“你是谁”,小环的手指猛地一抖,险些把碗掉到炕上。十五天前的那个夜晚,两个男人撕扭到一起把她吵醒,她穿大布衫从东屋来到西屋,就是这种目光——特别想看透什么,却因为思维能见度太低,又根本看不透的直勾勾。
疯嫂子只活在当下,凡事只要变成过去就被遗忘,可她冷小环无法遗忘。与其说她害怕这个目光,不如说是这个目光让她触及了那个不祥降临的夜晚。
为了把不祥的夜晚封住,小环冲疯嫂子点了下头,就把白菜粉条拨进饭碗走出东屋。可饭碗端出来,她并不知道该去哪里,不能回西屋是注定的,但也不能站在堂屋。夜晚太静,西屋门开着,吃饭的声音会传到汤立生耳朵里。房后的门倒是没关,有一条缝隙,但那缝隙外面是潘多拉盒子打开的地方,她不想去。也正是这个觉知,她判断:为了避开和她一起吃饭,汤犁夫一定是躲在前院而不是后院。可在堂屋里踌躇一会儿,小环还是推开了前院风门。
汤犁夫确实就在前院,他站在西窗外,眼睛冲玻璃窗往里看,听有人出来,立即转身。
汤犁夫在前院,她本是想到了,可一脚迈出来,与他站到一个屋檐下,还是有一种意外的不适。倒是汤犁夫反应机敏,发现小环出来又端着饭碗,立即挪动脚步,像小环在屋里错过他那样,错过小环,进了屋子。
但这个空荡而寂静的院子并不友好。倒不是夜的寂静让她想起曾经的美好和某个刹那的破碎——在她越来越清醒眼下是吃饭的最好时机,不能再无端错过时,那个恐怖的夜晚还没有进到小环思维,所以汤犁夫把身后的风门刚刚关上,她就在一个木墩上坐下来,大口往嘴里扒饭。然而,还不等第二口饭菜吞下去,就有一只手伸进胃里,在那里用力撕扭,让她再次生起呕吐感。之前想呕吐,是条件反射,现在想呕吐,是她的胃肠太空,饭菜又太凉,又就着夜风。饭菜和胃肠扭打起来十分正常,可她想不到会这么疼,疼得她恨不能躺到地上打滚儿。
她真的发出了一哕一哕的呕吐声,但她没让饭食吐出来,只是用拿筷子的手捂住胸口,闭上眼睛,静静等待主客的和好。在虚汗流淌的等待中,它们确实和好了,疼痛感在慢慢减弱,吊在嗓子眼儿的东西也在往下走。虽然食物到了胃里,还是有一种隐隐的疼,但那疼是试探性的,并不连贯。只要不连贯,就有可乘之机,当她试探着一小口一小口断续地把一碗饭吃完,渐渐地,她的后背热了,脖颈热了,睡意水一样漫过了额头、眼皮,于是她晃晃悠悠推开了身后的屋门。
从睁开眼睛,到看清小环躺在身边,汤立生一直在一个竖立的管道里向上挣扎。那管道是白色的,四周有一些跳跃的光斑,光斑里面,是一个细长的水流一样的空间,他就在那空间中央。没有水,自然就没有浮力,为了不掉下来,他不得不伸开手臂向上挣扎,一心想抓到四周的管壁,可他喘不上气又浑身无力,怎么都抓不到。某个瞬间,他使尽了浑身力气,觉得碰到了什么,可就因为这一碰,上边有东西悠悠颤颤滴落下来,像医院输液管里不断滴落的药液。它滴落下来,他真就觉得滴到了自己血管里了,因为他看见了那些吞噬他身体的白色毒药,它们看上去像一个个肥皂泡,却石头一样坚硬,任他怎么击打都打不碎,直到他握拳的手背出了血,感到了疼,他才一点点苏醒过来……
汤立生苏醒过来,看到了柳电工的后背,他是他在县医院的病友,从建筑工地脚手架上摔下来,胃穿孔大出血,抢救后只能右侧着床,背对他躺着。这个歹毒的家伙只要知道他醒了,总会没好气地数落他:“你这个年轻人太没骨气,想死就多喝点当场死掉算了,何苦让自己遭这熊罪!”他无力还击,往往只能恨恨地看着他山脉一样隆起的后背,心想要是能下地,就在他身底下埋一包炸药把他炸了。可看着看着,一点点地,他恍惚了,他和他好像在一铺炕上,他们之间好像没有床与床之间的空隙。当他一念之间,眼睛移向山脉上方,看到墙壁上撕掉一半的双喜字,曾经挂过“刨花天使”的孤零零的铁钉,才突然明白他回家了,那个后背不是柳电工,而是小环。
意识到是小环的后背,他没有马上叫她,他与毒药厮打得太累了,抬不起胳膊。关键小环睡在炕梢离他太远,不像在医院里两人一颠一倒睡一张床,抬手抬脚都能碰到。够不着小环,这是一个全新的信息。起初,还只是一个线形的、可以用两个枕头丈量的距离,但慢慢地,像在漫无边际的荒野上竖起了路标,他找到了思维的方向,意识也变得立体。也就是说,当他意识到只有在家里的炕上,才可能有眼前的距离,并因此隐约想起堂哥从县医院到峨上抱上抱下的怀抱、进院围观的人们、装在白瓷碗里的鸡蛋水。服毒以来,他一直追问,又一直被小环紧贴身体的亲近迷惑了的问题,便再一次显现出阴险的答案。
回家了,小环不和他睡一个被窝,还给他一个后背,这个路标指向的答案之所以阴险,是它直通那个让他冲动的夜晚。那个夜晚,小环和他崇拜的大哥把一把利剑插到了他的心尖上!他无数次问小环,“你到底爱没爱上大哥?”小环抱住他或者贴紧他,用身体语言将问题遮挡过去,他都甘愿不去多想。可是现在,他够不着小环,他无法在她的掩护下让自己蒙混过关,只剩一半的双喜字和孤零零的铁钉又在提醒他……
这个回家以来第一次自动清醒的晚上,汤立生将目光落到小环隆起的山脉,静静地看着,所能想的,已经不是埋多少斤炸药,而是那个自己被炸飞了的地狱一样的夜晚。
他确实喝了酒,但并没醉。那天晚上是八月十五前夜,矿山杀猪改善生活,五十多名矿工在简易工棚撒了欢儿喝酒。这是矿工们的节日,只有这个日子才能喝上翁古城老烧锅的陈香酒,那是丛矿长的最爱,也是矿工们的最爱。如果不是贪点儿酒,他并不想留下来,这些苦力矿工都是小峪沟村、大岭村、马家村的村民,已经是最底层了,可他们喝了酒,总要把他贬到更底层。不幸的是,这一天贬他的不是别人,是丛矿长。他一上桌就先干两杯,到第三杯,丛矿长一脸严肃地来到他跟前:“你汤立生这个驴熊的,见了陈香就来了精神头儿,可干起活儿来就掉了魂似的,人家往山上送两趟炸药你才送一趟,还想不想干了?!”
矿长说的是事实,他不该反驳,他从来都不是个搅局的人。可这矿山的破活儿他早就干够了,坚持两个月已经超出他的底线,借了酒,他就说了真话:“我能上你矿山干活,已经给你面子了,还不知足。”
丛矿长一听就恼了,板脸大骂:“你个狗仗人势的‘大板先生’还有面子?要不看工业办刘主任面子我能要你?!”
听丛矿长这么说,他噗的一声就笑了,说:“工业办刘主任是谁?他是我铁哥们儿,我要是不看他面子能来干你这破活儿?!”
工业办刘主任是汤犁夫的初中同学,跟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而汤犁夫反对开矿,村里镇上没人不知。几年前作为开矿的反对方,汤犁夫曾和支持方辩论过,支持方驳倒他的那句话在小峪沟广为流传:“没有二氧化硅造汽车玻璃,就没有汽车,要是没有汽车,你汤犁夫怎么能当上修车工又怎么能上非洲?汽车是现代科技,反对开矿就等于反对四个现代化。”谁都知道要不是刘主任求了丛矿长的顶头上司,汤立生真未必进得来,而汤犁夫让你来矿山工作,证明他认输服软了,你却这么不知火候,跑到矿长跟前吹牛,还这么不着调!同样喝多了酒的五组炮长鞠满昌一下子就火了,酒杯往地上一摔说:“俺告诉你汤立生,你这个懒货要能养住媳妇,俺把头扭过来倒着走。俺今儿个把话撂这了,你媳妇要不跟别人跑了俺都不姓鞠!”
这话,从结婚那天就有人跟他讲过,并且不止一个人讲,他听后从不理睬。都什么时候了,还拿老眼光看问题,太可笑了!封在小峪沟大山里上亿年的石头挖出来能造汽车玻璃,躺在滚子河里上亿年的鹅卵石拉进城里能做风水石,懒汉怎么知道就不是宝贝!他们根本不清楚,就因为他是大板先生,身上没有臭苦力的痕迹,小环才看上了他。
一个懒汉从城里领回漂亮媳妇,老脑瓜气不忿他能理解,鞠满昌借酒气发泄不忿,他也没往心里去。可那天晚上酒喝到半酣,不知怎么,他突然就没了兴致。原本他要留下来喝到天亮,为了跟大伙儿打成一片,他跟小环说他不回去了。来矿山上班的两个月,改善过两次,他不愿跟这些臭苦力在一起,两次以恋新媳妇名义说要回家,都被矿工们揪住。可这一次,他喝到九点不想喝了,说要回家,没人留他。大家伙儿不留他,是因为他当面顶撞了丛矿长,在矿山,就没有人敢当面顶撞丛矿长。到了屋外找自行车骑上去,竟有人在身后冲他喊:“快家去看看吧,没准老婆真跟人跑了。”
别人不忿,在一旁瞎说八道,他从未心乱过。可这个晚上,他心乱如麻,一路跌跌撞撞往峨上骑着,眼前竟没来由地闪现出大哥看小环的眼神儿。由于心乱,在虎头山拐弯的地方,他居然把车骑到了树丛里。要不是一棵从根上分杈的水蜡树把他夹住,他定是栽到深沟里了!因为一种说不清的恐惧,拽出裤脚,把车子挪到道上,他不敢再骑,一路推着走,并且走回峨上,进了院子,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才揭开风门。可进了屋,推开西屋屋门,开了灯,脑袋嗡地就炸开了,老婆真就不在屋。摸着慌跳着的胸口退出西屋,推开东屋屋门,炕头没有汤犁夫。当炸开的火花在脑袋里点燃了灵感,他蓦地转身,疯狂地揭开堂屋后门,他已经是一只蹿到汤犁夫工棚的猛兽了。
因为冲动,他没有像传说中的捉奸者那样蹑手蹑脚,所以当他跨过刨床,来到亮着微弱灯光的工棚一角,他看到了这样一幕:小环和汤犁夫神色慌张地站在工具架的缝隙里,架子里边,是一张汤犁夫平常休息用的木床……
一管儿炸药在他心尖上炸开,他再也动弹不了了。他和他们眼对眼看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僵硬地迈出脚步。但他迈出脚步,不是冲向汤犁夫和小环,而是反身往回走。他往回走,是被怒火燃烧,心太疼,不知该怎么办了。可当他扑通一声撞开后门穿过堂屋冲向前院,一只记忆里的瓶子突然被火花照亮:它在西厦窗台一角,入夏时汤犁夫用来除庄稼地的野草。当他向它奔去,这个神奇的尤物正在月光下冲他微笑。
要是汤犁夫和小环不跟进来,他拿到手里,或许还会放下;要是他们不一起冲到他跟前大呼小叫“不能喝、不能喝”,或许他在返回工棚时就偷偷把它扔了。因为只要给他时间,他就能想明白,他们两个人都还穿着衣服,还没到那一步……可是,他们一起冲进来的慌乱,他们异口同声的叫喊,不知怎么就在他意识里撵上了那一步,让冲动的魔鬼拽住了他的衣角……
打开瓶盖送到唇边,他心里清清楚楚要干什么,他没想死,吓唬吓唬而已,就像一个受伤的孩子向大人撒娇那样。可是喝下一口,药瓶被汤犁夫抢过去,他又冲到西屋炕上撕下双喜字,扯下小环粘在墙上的“刨花天使”,撕碎被垛边小环从大哥那里拿来的书,几乎是分分秒秒的工夫,火就从嗓子眼儿里蹿出来了……
虽然阴险的答案让他不得不与冲动的夜晚会面,可因为身体器官衰竭,意识在一次又一次昏迷中退化,关于那个夜晚,他的回顾并不连贯,或者说只有干巴巴的情节,没有情绪。比如鞠满昌为什么要那么说他,他为什么非要回家,大伙为什么不挽留他,小环和大哥站在工具架缝隙,根本没干坏事儿,他为什么要喝百草枯……然而可怕的是,他的记忆秋风扫落叶一样扫落了当时的情绪,使一些影像变成一根根赤裸的干枝,它们奇异地生成了此刻的情绪。
现在,他够不着小环,骨瘦如柴的胳膊抬都抬不起来,而导致这一切的,都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当他无法回忆当时的情绪,觉得都是自己糊里糊涂的冲动要了自己的命,后悔便是穿进他心窝的另一把剑了。
其实,早在刚刚进医院抢救时他就后悔了。汤犁夫从矿山叫来141大解放,丛矿长和鞠满昌都跟来了,他们知道是自己喝酒骂人惹的祸,一路上争着为他编排小说情节。丛矿长说骂他懒汉,是有汤木匠的勤劳作比较,矿山要扩建办公厂房,他把内部装修交给汤犁夫,所以汤犁夫才熬夜设计。鞠满昌说那么骂他,是有一天上蓉花山赶集,看见小环和一个骑摩托的小伙拍拍打打,自个儿喝了酒,就胡说八道。那个时候,他思维清醒,知道他们是在打圆场,也知道他们说的话驴唇不对马嘴——汤犁夫和丛矿长并不是多么好的朋友,即使装修办公室,也不会找他设计,再说熬夜设计,小环为什么要陪着熬夜,她又不是木工;小环也从没一个人上蓉花山赶集,要是真的去了,跟集市上的小伙子拍拍打打,不是更说明了问题!可到医院灌肠抢救,人像猪一样被捅来捅去,第二天,第三天,胃肠火烧火燎疼痛难忍,那个善意编排的情节,便一点点释放了善意的面目,为他的后悔开了绿灯。
所谓善意的面目,是说他之所以相信谎言,是他需要谎言。如果汤犁夫和小环之间确实什么事都没有,不管忍受多少痛苦,只要抢救成功活着回家,他的生活就能重归于好。为了这个希望,他不但情愿上钩,还为此补充了另一些情节。比如他上班之后,确实听丛矿长念叨过要扩建办公厂房,要是他扩建办公厂房,看工业办刘主任面子,装修的事没准儿真会找汤犁夫。而小环,欣赏大哥手艺,他夜里不在家,自然就一边上工棚看光景一边等他。再说小环赶集,她确实没单独去蓉花山镇上,但她去过马家集市,他们结婚时马家有好几个朋友都参加过婚礼,她拍打的一定是他们而不是别人,小环生性就活泼热情……
然而,在镇医院抢救的第六天,国字脸大夫告诉小环他没法治了,要治就得转县医院,而小环手里没有钱,他手里的两千块钱也已花光,小环犹豫着问他是不是回家。那一刻,后悔便露出了恶毒的嘴脸,因为只要回家,就意味着活着的希望破灭,而他才只有三十四岁……所幸当天晚上,汤犁夫送来了两万块钱,延伸了希望。
虽然在县医院的七天,他常常真切地忆起出事那天晚上小环和汤犁夫的眼神,忆起一段时间以来他从矿山下班回家,小环和汤犁夫的形影不离,把谎言一次次击破,让他折磨自己的同时也折磨小环。但是更多的时候,因为有治疗的希望,有活着回家的希望,那个谎言依然是他后悔之旅上的灯塔,闪烁在他求生的茫茫海域……
现在,镇医院和县医院都抢救无效,希望彻底破灭,他回了家,他在等待死亡,后悔露出的险恶嘴脸不但是一把剑,而且是比汤犁夫和小环插向他心窝那把剑更狠毒的剑!前一把剑,是别人插的,他对付它,是目标向外,他可以骂他们闹他们让他们不得安宁;后一把剑,是自己插的,他对付它,是目标向内,他骂的闹的是自己!而一旦目标向内,向着疼痛难忍的肠胃,日益衰弱的躯体,他悔的就不仅仅是喝药那一刻的冲动,而是从小到大的好高骛远,是因好高骛远而遭遇的种种贬损和委屈——
刚刚跟汤犁夫说请大哥原谅,正是他目标向内的结果。
他遭受的贬损和委屈,三岁那年就开始了。他出生的汤家,多少辈都是靠天吃饭的农民,爸爸先天哮喘,不能上山放蚕,只能在生产队里干些轻快活,挣很少的工分,二十八岁才娶了体弱多病的妈妈。在他出生的饥荒年代,因为饥饿,十岁的大哥爬到峨上最高的山上够野果,不小心掉到石砬下摔死,对山野石林的恐惧从此埋在他的心里。不知是不是妈妈抱着哥哥小小的躯体恸哭的样子吓着了他,记忆中,他很小就发誓绝不为吃的上山去冒险。可他不敢上山冒险,却常常一眨眼就溜出家门,顺着大街往外走。
四岁那年,隔壁大爷家从天而降一个大哥,是峨下第一个有自行车的人,也是峨下第一个穿制服在镇上上班的人,大哥每天早上离开村庄,他每天早上都去追他。最冒险的,是五岁那年,大哥开拖拉机从外面拉回一个和他一样穿一身板板正正制服的收大茧商人,村里人把大茧装到车上,商人就腰杆笔直地一张一张往外数票子。他坐在门口看呆了,拖拉机傍晚离开,他也消失了。比他大两岁的二哥顺着山路往外找,他竟然跟拖拉机跑出二里地,都到了虎头山下。从此,他多病多灾的父母不但要为日子奔波,还要为看住他操心;从此,二哥的拳脚,父母的巴掌,就是他动辄跑出家门、跟大哥跑上山道的代价了。
大哥去工作的外面和他有什么关系,与大哥有关的那个板板正正的制服,和钱、和富裕有什么关系,五岁的他并不清楚。但从那以后,追撵大哥就成了他每天的功课,并且再也不让衣裳有褶皱,再也不哈腰走道。衣裳埋汰了,破了,他都不在乎,就是不能让它有褶皱。夜里睡觉,每每都要把衣裳叠得板板正正放到枕头底下,哪怕是套在外面的大裤衩。到十岁上学,他穿着板正的破衣裳,挺直腰板走道,下乡到小峪沟的城里青年就给他起了外号,叫大板先生。在知青那里,是夸奖,是表扬。可在学校,这外号给他带来的却是歧视和屈辱,小学生一边冲他喊大板先生,一边往他身上扔石头。有时放学,几个霸道的同学组织起来,一呼号就把他摁趴下,扒了他身上的衣裳扔到泥地用脚揉,直到揉成烂菜叶才肯罢休。捡起被揉烂了的衣裳,抹着委屈的眼泪,他往往坚决不往北山沟家的方向走,而是朝着南面开阔地带,仿佛只有与大山背道而驰,才能释放委屈。
有一回,一边哭一边往南走,他遇到了下班回家的大哥,大哥把他弄到自行车上,他号啕大哭。大哥以为他是走错了方向吓哭的,不迭声地哄他。可大哥载着他越过走在前边的同学,被同学看见,第二天放学,他们坚决堵住他不让往南走了。他们一路上像押犯人一样把他夹在中间,不但遇到下班的大哥不让吱声,连抹眼泪都不许……
虽然因为器官衰竭,意识退化,像对八月十五前夜的回顾一样,只有干巴巴的情节没有情绪,甚至连情节也不能走得很深,比如不念书之后的遭遇,当兵时的遭遇,倒钢材卖石头叫人骗了的遭遇。可是,和前一次回顾一样,它没有过去的情绪,却激起他此刻的情绪,当他想起被同学扒下来揉在烂泥里的衣裳,在身体深处最深的地方,汤立生哭了。他没有流出眼泪,但从胸腔到腹部到后背,一阵阵抽搐。他不明白,要是受贬损、挨欺负是胎里带来的命,他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命?为什么要有一个从镇上来的大哥?同学为什么要管他怎么穿衣裳?要是他不遇到整天穿得板板正正的大哥,他是不是就不能学他当大板先生?要是同学不欺负他,他不去想下课之后的遭遇,他是不是就能用心听课,就能念到初中,就能顺理成章成为大板先生,坐在车上数钱?
关键是,要是父母不把他的行为看成反常,去找人算命,说他是有钱人转世,那个有钱人屈死在经商路上,他的未来保准能成为有钱的大款,他是不是就不会遇到后来的麻烦,懒惰也不会成为他游手好闲的理由?
懒惰,或许是后悔这把剑能插到的最深的地方了。如果不是懒惰,他就不会三十四岁了还没有房子,要是不住堂哥的房子,他就无论如何都不会有这一天!
想到房子,像有雷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汤立生一个悸动,猛地睁开眼睛,转动眼球。他再一次看到了小环的后背,看到了只剩下一个喜字的红双喜,看到了孤零零的铁钉和红得有些刺眼的窗帘。当他看到这一切,他鼓足了劲儿大喊一声“啊——”。
尽管汤立生鼓足了劲儿,但这一次,他只喊出来一丝微弱的声音。小环睡沉了,没有反应,一直坐在堂屋木凳上的汤犁夫听见了,立即来到西屋。
他哈腰看了看汤立生,手伸到他的额头、嘴边,他的额头有温度,他的嘴边有呼吸,当他就要放心地收手时,汤立生右手动了一下,想抓住他的样子。汤犁夫把手伸给他,让他抓住,之后委到炕沿坐下来。
汤立生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复杂而尖锐的东西,不像傍晚时分那么哀婉。
这是汤犁夫能够想到的眼神,也是十几天来,每次去医院看他都能看到的眼神。而每一次看到这个眼神,他都在想作为一个男子汉,他应该敢作敢为,去直视它,去回答他眼神里的问题。他要给他的回答当然是否定的,彻底的否定,带有发誓的意味。刚出事那天,见汤立生口吐白沫,他曾大声喊“你误会了立生,你要相信大哥!”可在火候上说的话谁都不会信。一些天来,他都为否定编好了情节:为他的疯嫂子,他工作都不要了,他怎么可能对不起她!晚上和小环熬夜,是她说要跟他学木工放线,将来当他的助手。可不知为什么,一股他从未经历过的、情感深处最珍稀最隐秘的泉流总是涌出来阻止他……
现在,汤犁夫直视汤立生,等待自己的勇敢,等待那股珍稀而隐秘的泉流飞驰而过。可一个显而易见的现实是,要说那些话,他必须把小环叫醒,既然是发誓,就应该当着小环。也只有当着小环,才能让汤立生相信,才能让他安心地闭上眼睛。可是,小环一个人在医院里伺候了十五天,太累太乏,好不容易睡着了;还有,把她叫醒,当着她起誓发愿,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心冷——那天晚上,他已经把对她的感情告诉了她……
明摆着,此时此刻是他应该把握的最好时机,汤立生露出了质问的眼神,家里又没有别人,冯玉凤又睡着了……想到这一点,汤犁夫扩了扩胸,终于下定了决心的样子。他是三个人当中最大的,比小环大二十一岁,比汤立生大十四岁,他总该做点什么,总不能让汤立生死得糊里糊涂……可当汤犁夫运出一口气,扭头去看小环,决定推醒她,汤立生握着他的手突然松开来,他回头看他时,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将一股运到胸口的气慢慢压下,汤犁夫一动不动坐了好一会儿。既有放下一块石头的轻松感,又有背上另一块石头的沉重感,因为他不知道此时不讲,还有没有机会,如果永远不讲,他这个堂哥是不是太混账了。
见汤立生又昏睡过去,汤犁夫离开西屋,坐回到堂屋的木凳上。这时,他两手手心已经汗湿,说不清是想把握机会的紧张让他流汗,还是害怕错过机会带来的恐慌,或者,是他思想的旮旯里还藏着更混账的想法——大张旗鼓告诉汤立生,他确实爱上了小环,就在他把她领进家门的那一刻。
半个月来,每当离开医院,回到峨上空旷的家里,这个想法就像点燃的火星一样忽闪:在冯玉凤睡去的漫长的夜晚,在推开堂屋屋门看到晨光的早上,在炙人的日光烘烤着院子、前后门畅通开来的正午时光,幻觉里小环灵动的身影,总能拨动他袒露心声的欲望。想向汤立生袒露心声,其实是想向小环袒露心声,那是他四十八岁人生最最重要的事情。出事以前他袒露过,但当时只是一时冲动,虽然说了,也只对着小环,他要把这份情感偷偷摸摸藏在心底。如今心事败露无法掩藏,他就想光明磊落,他总得让小环看到他的磊落。可现实是,只要电话铃声响起,不幸的消息从另一头传来,这磊落的想法瞬间就被罪恶感摧毁。而当它转换成罪恶,将灾难的现实变成门前嶙峋怪异的山峰,他顷刻间万念俱灰。
堂屋里没有开灯,西屋灯光的光线足够照进堂屋,借着光线,他能看见小环后背的曲线。不过,那个握在他掌心的火星没有冒头,汤立生尖锐的目光不让它冒头,与这个夜晚通着的明天后天不让它冒头。
因为清醒自己在灾难的现实里,汤犁夫没在堂屋久坐,他心口太压抑了,他要到外面透透气。可推开风门,一个全新的想法被他抓住,就像他一直以来去努力抓住的稻草:要是汤立生只能活三天,他最需要准备的就是做寿材的木料。饭前他去厢房看过,那时他是行尸走肉,被如何走进身后三个人的家的恐惧笼罩。现在,他已经在里边了,他握了一手汗,恐惧变成了日常,厢房里的木材就呈现了清晰的面目。除了水曲柳,就是香樟木、柞木、红松,做寿材最好的杏木早在半个月前就被小王沟去世的老王头订走了。没有杏木,他本是知道的,一些天来他回避想寿材这个问题,是生怕一想就变成现实。也是想,现实当真不可避免,在外面订就好了,可现在,他改变了想法,他要请人回家做。于是,他关了厢房里的灯,也关了刚发现还亮着的东厦屋的灯,反身回到堂屋,开了堂屋灯之后,又推开后门,就着门缝的光来到工棚。
工棚在房屋后面的东侧,是借着房屋东厦山墙向后接出来的一个约一百平方米的木结构平房,房门朝西,与正房的后门呈四十五度斜角遥相呼应。工棚也没有杏木,但这里有寿材尺寸设计图,分大中小三种。在汤犁夫为十里八村定做的寿材里,最小的2.58米,最大的2.8米,中号的2.68米。可是,当他在工棚里开了灯,在左侧木桌抽屉里找到图纸,捧在手里,去思考汤立生的身高,心头一紧,眼睛忽然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世上最痛苦的事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虽然头发没白,但他比汤立生大十四岁,如同父亲。他虽不是他的父亲,也不是亲哥哥,甚至也不是同宗堂兄弟,可汤立生毕竟太年轻了,死亡的原因毕竟在他这个混账的哥哥……
汤犁夫两手一起揉着眼睛,希望把遮挡光线的雾霾揉走。一些天来,有好几个时辰,每当触及“混账哥哥”四个字,眼睛就突然黑下来,一挂网状的雾霾就一丝丝落下来,怎么揉都揉不散。这是刚上非洲时留下的眼疾,有一次跟当地车队经过毒蚊子肆虐的山坳,想飞速开过去,却因为不适应恶劣的道路环境,低估了一个沟壑的距离,反而误了车,当他下车看到身后黑压压的车队,眼睛一下子就黑下来了。虽然明知道这是痼疾重犯,慢慢地,他可以在丝与丝之间,找到透光的地方,或者稳定情绪,让它慢慢飘散。可是这个夜里,在微弱的光线里,他揉了好久也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他看不见手里的图纸,看不见屋内的灯光,看不见灯光衬托下窗外的黑夜,但他朝空荡寂静的工棚瞪着双眼,却看见了跟在自己身后踉跄跑着的四岁的汤立生。
那时汤犁夫找到亲妈,刚告别蓉花山镇上的苏家来到小峪沟。坐落在蓉花山德兴街上的苏家,是天主教家庭。没有人知道,一百五十年前,这外国人的宗教怎么就传到了蓉花山,但老辈人都知道当地有钱人都信了教,靠缫丝起家的白、杜两大家族不光信了教,还捐建了教堂,致使他开木匠铺的爷爷奶奶也不甘落后,全家奉教。他的父母就相识在教会学校的要理学堂,妈妈是桂云花镇乡下人,因为爹妈得传染病双双死亡,两个哥哥太小养不起她,三岁时就被舅舅送到教会抚养,长大后嫁到了苏家。可他父亲二十五岁得天花去世,守寡的妈妈受不了大家庭的压抑、妯娌们对她出身的歧视,在他七岁那年,宁愿违背天主教教规,改嫁给了汤立生的大爷。他爷爷奶奶为留住孙子,从不告诉妈妈去了哪里,直到他十八岁的一天,自己偷偷打听线索找到小峪沟,改掉原来的苏姓,跟着姓汤,他才成了汤立生的堂哥。为了既和汤家同辈人同一个“立”字,又不失苏家人的血脉,他就把“立”换成了谐音字“犁”——他爷爷是镇上有名的苏木匠,会打各种角度不同的犁杖。于是,他这个和汤立生住在一条街上的堂哥,每天清早上班,就成了汤立生在大街上追撵的对象。
那时,他从县农机学习班结业,分配在县农机局车队蓉花山维修点修车,是小峪沟第一个在公家单位上班的工人。那时,乡村来了一个小镇青年,就像柞树林里钻出了白桦,他穿行在村庄街上,不光吸引四岁孩子的目光,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也要追撵着看他。
每天上班都能听到身后有孩子哭,他并不知道是汤立生追不上自己在原地撒野。后来汤立生妈妈告诉他的妈妈,他妈妈心疼孩子,夜里就把汤立生领到家里,让他坐在大哥的自行车上。然而坐自行车,并不是汤立生追他的目的,每每把他放上车架,他都往院外挣扎。要命的是,不管头天晚上为满足他往外骑多远,第二天上班,他还是要追,还是要哭……
在黑暗中看到一张四岁孩子哭泣的小脸儿,汤犁夫怎么都控制不住滂沱的泪水。在他十八岁刚到小峪沟时,如果说白天上班有什么牵挂,除了终日牛马一样劳作的妈妈,就是这个被鼻涕眼泪抹成小花猫似的堂弟了。后来他把爷爷送他的钱交给继父,让他凑足了木料石料在峨上盖了新房,搬出峨下,从峨下到峨上那条山道,从此就成了家人夜里寻找汤立生的必经之路。
汤立生来他家,往往很少说话,只是扒着门缝,瞪着滴溜溜的小眼睛看他。他目光不离他,妈妈总是感到奇怪,说这孩子跟他有缘,是前世的兄弟,就每逢过年做新衣裳也给他做一套。到汤立生上小学那年的某一天,他下班回来堵到他,听他哭诉小学生叫他大板先生,他曾默默为弟弟自豪,觉得都是妈妈的善良让一个穷家孩子有了骄傲的资本。由于他从不知道弟弟为大板先生付出的代价,就一直坚信他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鼓励他好好念书,长大当科学家,探索真理。
小时候,汤犁夫被告知上帝是宇宙万物的主宰,是真理,他无法相信,当科学家、探索真理就一直是他的梦想。谁知在高一课堂讨论大炼钢铁时,他写了一篇不恰当的作文被学校处分,从此断了升学机会。那时汤立生还小,不懂什么是真理,一再追问。他告诉汤立生,真理就是宇宙万物运行的规律,于是汤立生问:《天方夜谭》里阿拉丁神灯向尔辽温丁显灵是不是规律?他被问蒙了。让汤立生看《天方夜谭》,是想让他即使身在山沟也要有改变命运的信心,哪承想他因此生出了非分之想。所幸穷爸妈认为他有个有能耐的大哥,宁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念书。可他只念到小学毕业就说什么也不想念了,不到年龄无法找工作,就只能在生产队干活。可他干活,不是把化肥撒到庄稼苗的芯里,就是拔了庄稼留了草,老队长冲他发火,他理直气壮:“我在探索真理,化肥撒在根子上太远了,我就是想看看直接放到芯里能不能长得更快。”队长说那你把庄稼拔掉留下草怎么回事?他说:“书上说近朱者赤,我就是想看看草在庄稼里能不能变成庄稼。”气得老队长大骂出口:“滚你个驴熊的,你这种货,离你大哥再近也是一棵草!”提到大哥,他不由得笑了,说:“你就看着吧老队长,到十六岁,大哥就给我在外面找工作了,我就变成大哥了。”老队长把这一出告诉汤犁夫,他哭笑不得。可1973年,汤立生十五岁,他这个大哥竟被县农机局选中,去支援坦桑尼亚、赞比亚修铁路,成了国际主义战士。这之后,他不但没帮上弟弟,没成为弟弟的神灯,弟弟反而帮了他……
在黑暗的视线里走进时光隧道,汤犁夫最难过的,不是他没帮弟弟走出去,而是自己的虚荣心对弟弟的影响。他汤犁夫的虚荣心,正来自弟弟的注视、山里大人孩子对他的羡慕。记得当年下班从峨上往婶子家送回汤立生,叔婶夸哥哥如何如何有出息,他总是有意无意跟一句:“等弟弟长大,我一定把他带出山沟。”他想让弟弟骄傲,不是教他如何为骄傲脚踏实地努力,而是希望神灯显灵,虚构了一个前景让他等待。他想让弟弟骄傲,分明是为了在山沟展示自己的骄傲,结果,他不但没让自己骄傲,还因为在非洲时贪慕荣誉,遭遇了命运的无常。
为了不让突袭的回忆迷失了方向,汤犁夫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再次揉着眼睛,尝试寻找雾霾里的光线。见依然没有好转,他站起来去关了灯。这时,慢慢地,他在树挂一样的雾丝里,看见了从后门射出来的光,它虽细如蚕丝,却证明他的眼睛没瞎,是急火攻心造成的。于是,他凭印象在桌子上翻出一张纸、一支笔,从工棚里移出木凳,坐到从后门门缝射出光线的门槛外。
做了十几年寿材,根本无须设计,尺寸早就烂熟于心。刚才到工棚找设计图,不过是为了抓点什么之后的无为之举,可经历了黑暗视线里的痛苦回忆,想到自己对汤立生的愧疚,似乎不一样了。现在,他拿出一张纸,是有了一个实在的想法,他要在棺材里边,为汤立生留下点什么。
一直以来,十里八村的人们认他做的家具,都因为他会在木板上留下主人喜欢的雕刻。可是在寿材上雕刻,还从未有过。
坐下来,汤犁夫大脑一片空白。秋夜的凉风打在他的额上肩上,似在点拨他;后面老黑山与天际之间的深邃里,有一颗闪亮的星星眨着眼睛,仿佛要给他启示。他缩着肩,举头向着黝黑的苍穹探望。那里,在繁星点点的银河里,另一颗闪亮的星星同样眨着眼睛。他不记得现在是农历的什么时候,但他知道汤立生八月十四晚上去的医院,在外面住了十五天回来,应该不是八月三十就是九月初一。他这么算着,是想求证两颗最亮的星星是不是大毛愣星和二毛愣星。小峪沟人把金星叫作大毛愣星和三毛愣星,把天狼星叫作二毛愣星。有一句观星俗语:大毛愣跑,二毛愣颠,三毛愣出来亮了天(当地人靠观察金星和天狼星来判断昼夜交替和午夜时分)。而就是这样一个跑一个颠的星星闪在眼前,他愣住了:两颗同在一片天上的星星,可以遥望,能彼此召唤,却生生世世都无法靠近……
从小到大,仰望浩瀚的苍穹,一直是他的习惯。他不相信那里有一个神,可他又不知道宇宙为什么这么浩瀚,这么不可思议。在他还是学生的时候,他常常以观测的灵感来写作文。小学时,他把银河比喻成德兴街,把无数的繁星比成街上的店铺;初中时,他把浩瀚的星空看成广袤的大地,把无数的繁星看成大地上的村庄;现在,看到两颗无法靠近的星星,一个把小环还给立生的灵感,顿时流星一样划过脑际,当他试图捕捉,他突然毛骨悚然,浑身汗湿。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有呼啸一般的声音响起。
他回过头,看到了门缝里晃过来的一团黑影,于是他赶紧站起来,三步并成两步冲进屋里,拽住冯玉凤的胳膊往东屋里推。
声音其实并不大,算不上呼啸,可因为冯玉凤带着粗重的喘息,又是在他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又正赶上他脑袋里划过那个令他震撼的灵感……
“也对也不对,也对也不对……”
在冯玉凤第三遍念叨时,他已经把她推到东屋炕上,关了屋门。可他关了门,贴着门边站在堂屋,偷听着她的反应时,小环已经站在西屋门边了。
恍如脚后跟处骤然旋起了旋风,汤犁夫顿时感到头重脚轻,身子摇晃了两下。此刻,他看见了小环黑洞洞的大眼睛。虽然视线还是模糊的,看不清她眼睛里的神情,可正因为看不清,她那闪烁在灯光下黑洞洞一片的混沌,才模糊了他的感受,让他误以为她知道了他刚才的灵感,要向他表示态度。
事实上,眨眼的工夫,汤犁夫就反应过来,小环站在那儿,是被冯玉凤的呓语惊醒,那片黑洞洞的混沌,是本能的惊恐。于是他粗粗地呼出一口气,将身子稳了稳,之后冲小环向后挥手,示意她继续去睡。
小环没听他的,反向他挥手,示意让他去睡。僵持不下时,他开门退回东屋。
汤犁夫毫无睡意,他退回来,一是不想与小环长时间同在一个空间里,就像自汤立生傍晚回家后他们的相互躲避,但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刚才一闪念的灵感需要躲藏,那一念,他捍卫了做哥哥的对弟弟深沉的情感,却动摇了他生而为人最最神圣的东西。他可以动摇,其实一些天来他早已动摇,但之前动摇他无须告诉任何人,一旦按照他的想法在棺材里留下什么,他就绝不可以瞒着小环。
虽然没有睡意,但汤犁夫打开屋门,开着堂屋的灯,还是挨着老婆在东屋躺下了。一方面,一念激起的复杂情绪需要消化;另一方面,他要看住老婆,不想让她因为他的不在而弄出声音,叫小环害怕。很显然老婆根本没睡,被单底下咕咕咕的嘟囔像从灶坑里爬出的蛐蛐。她之所以没下地,是她知道他并没走远。八月十四那场惊吓之后,她只要醒来,就一定要找他。
可是,把笔和纸放到炕上,和衣躺下来,准备去消化那个被一念激起的复杂情绪,心里边却涌起了更复杂的东西。因为挨近老婆,她蛐蛐一样咕哝的呓语听得清清楚楚。
出事以来,每当陷在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中,老婆的呓语响在耳边,他都有一种隐约的不舒服感,就像一个大人的秘密被一个无知的孩子点破,而之所以感觉到又总能忽略,是这无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太多年了,他的耳朵磨出了茧子,磨出了坚硬的管道,那呓语一个出溜就滑走了。即使傍晚汤立生进院时她突然的叫喊让他不舒服,也因为后面急需应对的事情太多,一滑而过了。可是现在,看到两颗永远也无法靠近的星星,明确了棺木上非同凡响的设计,小环的出现又让他犹豫,这个“也对也不对”,便仿佛是隐藏在天地之间的警语。他的疯老婆,便仿佛是他身边通天通地的神人,她不光知道他此刻的想法,还知道隐藏在他命运中的一切未知……
几乎是刹那间,一种莫名的恐惧包围过来,汤犁夫坐起来,本能地往炕梢挪了挪,之后一动不动盯着老婆。
她还在咕哝,盖在身上的被单不时地掀动,翘起在耳牙上的头发因不均匀的呼吸一颤一颤。而就在这时,在一团如小环一样模糊在额下的黑影里,他似乎看到她的眼睛,它一眨一眨,洞若神明……
那曾经是一双和暖、清澈,能够把高兴的心思表达成一种害羞的眼睛。十八岁那年他来小峪沟找妈妈,正是她的害羞,让他在几年后毅然割舍初恋,与她结婚。妈妈是她和他之间的媒介,她是他和妈妈之间的贵人。可以说,没有妈妈,他就不可能遇上她;没有她,他也不能那么顺利找到妈妈。
事实上,他早就想找妈妈了,都因为爷爷对他百般宠爱,奶奶又看得太紧,让他每每动念又打消念头。按说一个半大小子,上了岁数的老人是根本看不住的,可奶奶每天都在家祷告至高无上的主,说不要把罪降到孙儿身上,是孙儿的妈妈有罪;而嫁到东瓜川的大姑三天两头回家向他煽动,说奶奶不让妈妈改嫁,妈妈非走不可,他就没办法不像一个被圈在圈里的小猪了。圈住他的,自然是妈妈的狠心,妈妈背叛苏家的罪过。
记得小学五年级那年秋天,学校组织上大岭北部山里砍柴,他知道妈妈家就在附近,好几次都想让当地同学把他领到村里打听,可一想到妈妈背叛苏家又狠心扔了他,立即就止住念头。实际上,初一那年,他就不信主不信上帝了,这并不是说教堂被国家关闭,神父陈启德和有钱的白、杜两家人被抓,苏家的家产也和白、杜两家一样,全部充公,而是这一年,与他两小无猜的薛子路突然死亡,她是铁匠薛义贵的女儿,“靴子路”是他给她起的名字。德兴街上有一个做慈善药房的杜家老女
,受外籍祖父影响,常年穿高靿靴子,薛子路很小也学老女穿高靿靴,他就叫她靴子路。她喜欢老女的打扮,爱穿有蕾丝花边的浅色服饰,却是一个无拘无束的野孩子。因为她是铁匠家族里唯一的女孩,受三辈人宠惯,她就比任何人都有撒野的权利。在二婶的女儿、三婶的儿子都有妈妈怀抱,唯他孤单地听奶奶念经祷告的童年,她隔窗看他孤单的小脸,动辄就从门缝溜进来,拽他去她家观看烧红的火炉。可她十二岁那年,老女在薛家门口被抓,她扑上去阻拦,却被一只大手揪住甩了出去,直甩到烧红的焦炭上。而此时此刻,信仰上帝的奶奶就在现场,却没敢去营救。他放学回家听到奶奶的讲述后,上帝从此在他心里死去,对奶奶的情感也从此灰飞烟灭。
或许奶奶心有愧疚,才要回家说,可才十二岁的孩子何罪之有?上帝为什么要惩罚她?
他不信上帝,或许因为他的信原本就很粗浅,或者他只是简单地把上帝理解成良善的保护神。但即使不信,他也没有勇气去找妈妈。那时,他是小业主后代,虽然因三叔是进步干部没有受到压迫,但那篇《薛子路家的炼铁炉》还是让他辍学,去了牡丹江……
直到一九六二年五月十三日农历生日这天,在县农机局受培训的他,坐车回到蓉花山家里,看到一场三个人的混战,才痛下决心。
那场混战的主要人物是奶奶、三婶和三叔,焦点是苏夫。那时他叫苏夫,三婶认为苏夫上县农机局学习的学费是三叔拿的,“你给苏夫拿学费,不就是还恋着‘走道儿’的嫂子吗!”
奶奶申辩:“大孙子的学费是人家舅舅拿的,和他三叔八竿子打不着,你可不能青天白日说瞎话。”
三婶于是大为光火,起誓发愿:“谁说瞎话,谁下地狱!”
三叔确实给他拿的学费,听三婶如此狠毒,三叔激愤得动了手,把三婶推到墙边扑通打,边打边说:“要不是你胡说八道,大嫂根本不能改嫁!她为了清白,宁肯嫁到穷人家吃一辈子苦也不留下来,你却还不放手,你难道就能上天堂?!”
知道了妈妈不是罪人,她被迫改嫁,知道了三叔不但一直为妈妈背黑锅,还背负着他这个累赘,他在被窝里哭了整整一晚,发誓要是找到妈妈,不管她多穷,都要离开这个地狱般的苏家,改掉苏姓,跟妈妈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他饭都没吃,就用剩在手里的生活费,到供销社买了二斤槽子糕,骑车上路。
可是寻找的过程并不顺利,他知道的两条线索没有一条有用。妈妈叫肖广莲,六十年代初的辽南北部山区,虽然已经解放十多年,可女子嫁人,很少有人把姓名带到婆家;据说她嫁的人家姓王,可大岭后边的小峪沟里,十五家王姓人家他都去了,根本没有妈妈身影。都下午两点多了还没找到,返回大岭岭上,又饿又累的他不得不把给妈妈的槽子糕打开一包,心疼又难过地将希望一口口吃掉。谁知就在这时,岭前坡过来一辆马车,车上坐着一个车把式和一个女孩。他堵住他们,说出两条线索,车把式摇头,女孩瞪着一双灵秀的大眼睛思索一会儿,眼仁一亮,顿时跳下车,冲车把式说:“二舅你先走吧,我领他去找。”
那个让希望起死回生的午后令他终生难忘。她在前边领着他,仿佛领着她的乘龙快婿。她步伐飞快,走一段就回过头来站住等他。而她转过头,看他的眼神里,总能飞出一种难以说清的隐秘的害羞。尤其当她告诉他,他妈妈嫁的人根本不姓王,而是姓汤,她那流淌着害羞的眼神里,更是透出妙龄女子独有的兴奋和甜蜜。
因为沉浸在就要找到妈妈的紧张中,他没问她为什么会知道他妈妈是谁,也无法分辨她兴奋害羞的源头。但当她把他准确无误地领到妈妈面前,证明她的判断来自她的聪明领悟,这个害羞又聪慧的山沟女孩,便在他生命中留下了印记。
她领悟的逻辑十分简单,这一带没有肖广莲,但峨下有一个外号小黄连的女人,人们传说她的命比黄连还苦,把自己孩子扔了,却来当后妈替别人抚养孩子;而这个女人改嫁的丈夫,是小峪沟一带有名的蚕王,他最懂养蚕技术,别人家养蚕好年景里也常常歉收,他却在坏年景里也能保住赢利……
她的逻辑简单,却像冬果树的树杈上嫁接了白蜡,给他的命运注入了关键的程序。这个程序,不仅让他找到了一别十年的妈妈,还让他在那样的日子里,宣布了影响他一生的重大决定。
她是小峪沟冯家庄人,对峨下的情况并不熟悉,她把他引到峨下,一路都在打听蚕王家住哪,小黄连是不是他老婆外号。当两个信息吻合到一起,她就兴奋得大步流星往前走,不时地,用害羞的眼神回头看他,也是这个时候,她聪明的逻辑像揭开谜底的魔术,在他心里彻底揭秘。
她不光聪明,还热情洋溢,不光热情洋溢,还善解人意,刚到大门口,就大呼小叫:“大婶大婶,你儿子来看你啦!”
在她的提示下,妈妈专注地看看他,表情由愣怔转为惊喜,但并没有向他靠近,而是反身回到堂屋,揭开了饭锅,露出铁锅里的红豆米饭。当妈妈流着泪说“儿子,你来得太巧了,昨儿个是你生日,妈妈做了红豆米饭,今天还焐在锅里”,这个与他和他妈妈毫无关系的花季少女,竟然一把把他推到妈妈怀里。眼看着妈妈张开双臂,老母鸡搂住小鸡似的抱住他,她竟在一旁哭成了泪人……
看着老婆的后背,想到这一幕,汤犁夫眼窝湿了,为自己不可避免的命运……
本来,他还可能有另一种人生,上帝虽然某一天在苏夫身上死了,可科学家的梦想却一直活着。由于岔沟教堂很早就有法国、美国神父传教,他小时候,在教会里看过外国电影,听过无线电传出来的神奇声音,对外面世界充满向往。所以,在他学业受挫的1959年,三叔听说苏联要在黑龙江帮中国建设两千个项目,其中合成橡胶安装机械设计项目正在招生培训,就给他的姑姑写信,把他送到牡丹江柴河。被姑夫懵懵懂懂领到一个大房子里参加考试,他竟然被顺利录取,成了国家的人,每月可享受十八块钱生活费。虽然在桦林校区简陋的学生宿舍,他承受了太多离家的孤苦、对冬天严寒的不适,可接受大鼻子专家培训,他的科学家梦想被再次点燃。却不承想,一年之后的1960年7月,专家突然撤走,原定的项目成为泡影,他不得不写信告诉三叔。
如果不是遇到外籍专家,他就不会因为梦想的破灭而在三叔面前悲伤流泪,三叔看他哭得可怜,县农机局机修班招生时,就把本该属于自己孩子的一个名额给了两个人,造成他考上、堂弟苏群没考上的现实。让他和苏群竞争一个名额,结果是不言而喻的,因为从小到大,他的成绩一直都比苏群好。如果不是三叔明知会是如此结果还要让他去考,三婶就不能发那么大的邪火。问题是,九岁之后,因为爷爷开木匠铺挣来的家业在公私合营中流失,大家庭里纷争不断,打架吵嘴常有发生,他们有无数个日子可以吵嘴打架,为什么偏偏就赶在他回家这一天?
这一天回家,是因为他过生日。家里因他打架,或许正是三婶故意借他生日挑起话题。然而在暗自伤心的晚上,他下决心离开苏家,不过是一时冲动,改变姓氏,改变小镇人身份,对一个一心向外奋斗的青年是何等重大的事情啊!可这,正是他宿命中的宿命,他赶上了,他因此而进一步厌倦了苏家,发生在小峪沟那个家里的温暖,就具有了革命性的意义——
在小镇上的家因他而打得鸡飞狗跳时,小峪沟的家里,妈妈竟然一直记着他的生日;而另一个与他们母子毫不相关的人,竟像亲人一样,因他和妈妈的见面喜极而泣……
那一天,沐浴在妈妈温暖的怀抱和一个陌生女子热切的目光里,毅然决然宣布了决定,连他自己都被吓着了。可是,即使当时被自己的勇气吓着了,他也不会想到,从镇上小业主成分的苏家,来到贫下中农成分的汤家,他的宿命里,还有着什么样更深的宿命……
因为不知道,两个女人,一个扯着他的手,一个跟在身后,在小峪沟山道上的依依送别,便让他看到了乡村世界从未有过的绚丽景色。卧蚕山氤氲在一派昂扬向上的生机里,从浅绿到豆绿到深绿的各色树木,使它后边远近不同的山峰错落出层次不同的温暖关系。在虎头山往西的山道上,妈妈指着后边最高的山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山吗?汤犁夫说当然知道,叫老黑山。小时候上地理课,老师常拿老黑山打比方,说这是翁古城境内第二高山,海拔1074米,千山余脉。之所以叫老黑山,是山上森林茂密,远望呈深青色。妈妈说咱小峪沟人可不叫老黑山,叫紫山!它是座神山,不管春夏秋冬,只要是晴天,说不定什么时候,山就变了色,变成了绛紫色。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你要是心里装满了东西,不敞亮,就看不到紫山,有的人住了一辈子也看不到。他警觉地看向老黑山,目光专注在山峦四周,突然地,他看到了,那是一团团流动的暗紫色的雾气,像雨后彩虹中裹在最外面的那层紫色。于是他孩子气地欢叫道:“看到了,看到了,我太幸运了!”就是这时,跟在身后的女子也欢叫起来:“我也看到了,紫山,我看到紫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