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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篇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第一场雪什么时候到来,天边什么时候露出第一线光,婴儿什么时候长出第一颗牙,邪恶的疾病什么时候暴发——

而我们什么时候会爱上一个人。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第一场雪什么时候到来,天边什么时候露出第一线光,婴儿什么时候长出第一颗牙,邪恶的疾病什么时候暴发——

而我们什么时候会爱上一个人。

2003年春天的北京,“非典”来势汹汹。

新闻媒体上的报道铺天盖地,令人胆战心惊的感染人数与日俱增,往日繁忙喧嚣的大街小巷忽然变得寂静无比,各大高校相继发布停课的消息。

满目所见皆是白色的口罩。封闭空间内的相处开始变得度日如年。人们互相投以警惕和不信任的眼神。乘坐商场内的电梯时,我不小心打了个喷嚏,身旁的陌生男人立刻惊恐地对我退避三舍。

不曾身临其境的人很难体会到当时那种压抑而恐慌的气氛——忧乐未知,阡陌不识,死生无常,人生如寄。

那是我大学生涯的最后一个春天。这一年我大学四年级,无钱无男友无书可读无班可上,可是身体结实,眼睛明亮,满心理想。我只觉得青春挥霍不尽,前路又远又长。

二十一岁的我拥有一个筹划了四年之久的梦想。一个希望在毕业之前实现的梦想。一个几乎被这恶魔一般的“非典”击碎的梦想。

那就是西藏。

我常常疑心“西藏”这两个字本身就是某种具有神秘力量的咒语,否则如何解释有那么多的人一听见这两个字就如痴如狂心驰神往?

我自认为有充足的理由向往西藏,比如少年学画时不止一次地听老师描绘过藏族绘画中的奇特幻想与象征意味,比如第一次进雍和宫就完全被那种神奇的磁场深深震慑,迈不动脚步移不开眼睛,比如大学里因选修藏传佛教而读了不少相关的书籍,深深折服于藏式的“依正不二”“和合共生”的生态伦理智慧……可是这一切都抵不过最初听见“西藏”两个字时内心的震动。那是一种莫名的冲动和狂热,就像唐三藏向往着可以获取真经的西天圣地,就像海明威笔下的弗雷德里克向往着神父那“晴朗干燥的故乡”……

然而“非典”的蔓延令我的西藏之行变得异常艰难。这艰难首先是心理上的——“非典”时期出行旅游属于高危行为,因此我父母一定会担惊受怕夜不能寐。再则北京的大学一所所相继宣布封校,我的大学校园里也广泛流传着即将封校的消息。

我见过其他高校封校的情形。钝重的铁门冷冰冰地隔开了两个世界,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情侣们只能隔门相望,或是从铁门的缝隙中伸手相握。

“这简直是坐牢……”一个匆匆走过的路人小声地咕哝一句,向被困在铁门内的可怜学生投去同情的目光。

我当即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如果真的封校,我的西藏梦在毕业之前便几乎不可能实现了……

终于,在这个春天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在满街的白色口罩中渐渐出现Hello Kitty、机器猫和咸蛋超人图案的时候,在“4月25日开始封校”的小道消息在校园里渐渐流传开来的时候,我暗暗下定了决心。

4月24日,我在西单买到了第二天早晨飞往拉萨的机票。

这一天是我老爸的生日。晚上我打电话回家,祝老爸生日快乐的同时,也告诉了父母我的决定。

电话那端的空气忽然变得异常沉重。我能感觉到老爸在强压着怒火。他说:

“不要去!你也不看看现在是怎么样的非常时期!”

“可是我连机票都买好了……”

“不准去!太危险了。万一出事怎么办?”

“可是我已经计划了那么久……再不去就没机会去了……”

……

几个回合之后,老爸扔下一句话:

“如果你一定要去,以后也休想再进这个家门!”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

“对不起,老爸。可是我还是要去。”

我轻轻挂上了电话。

柔软而无尽的黑暗包裹着这样一个北京暮春的夜晚。半夜起床,看到窗外繁星如斗。轻轻拍了拍床边已经收拾好的行囊,我心里清楚,在同一时刻辗转反侧夜不成眠的,还有两千公里之外的我的父母。

铭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开始萌生去西藏的念头。

大学毕业以后,辛辛苦苦地工作。跟相恋五年的女朋友分手,复合,再分手,最后跑到南京。

我是多么喜欢在南京的生活,可是快乐的时光一转眼就过去了。八个月以后,公司安排把我调回香港。我知道,很快就要做回一个平平凡凡的香港人,打一份香港工,找一个香港女朋友,然后结婚,住在那些狭小的房子里,过一辈子香港人的生活。

我走过的地方不算少,但是我知道只有一个地方是最值得期待的,那就是西藏。好想好想去一次西藏,特别是在青藏铁路通车以前,去感受一下那个人称“最后的净土”的地方。

刚认识的网友小桃跟我说不要去西藏了,说那边有什么好玩。

妈妈说现在“非典”很厉害,不要到处乱跑。

我说:“不行,我一定要去。”

当妈妈知道阻止不了她那个顽固的儿子时,只好寄来了一沓口罩。就这样,我带着一沓口罩和一本《藏地牛皮书》,踏上了南京西站开往兰州的火车。

4月19日   4月24日

铭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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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兰州—格尔木—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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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小时的车程,睡了好几觉。第一次单独旅游,没有人跟我说话,有点不习惯。到了兰州,马上去买当天去格尔木的火车票。到了售票厅,被告知没有票了。

根据我的经验,一般在这个时候,总会有“好心人”出来热心“帮助”你。

果然不出所料,“好心人”出来了,火车票也解决了。当然,钱也是多花了。跟我一起买票的还有一个从郑州上火车的女生,她也要进藏。我看她只背了一个小小的背包,好像没有其他装备,比较像是离家出走。她自我介绍说叫小鱼,职业是导游。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跟男朋友吵了一架后,一气之下跑出来的。我想,现在的女生多潇洒啊,她看起来年纪好像跟我差不多。

在火车上听说几个星期前青藏公路下大雪,很多车被困在公路上,冻死了很多人。我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风景从一开始的城市变为后来的荒无人烟,心里越来越兴奋。我知道那个让我朝思暮想的地方就快要出现在我的眼前了,却不知道前面的路途有多崎岖。

4月20日下午,我到达了海拔2800多米的格尔木。这是从青藏线进藏的必经之地,也是大家进藏前交流讯息的地方和最后的补给站。很多人说进藏前最好先在格尔木待一天,这样可以让身体先适应一下,往后的高原反应就没有那么强烈。所以我决定先在格尔木住一个晚上,明天再坐汽车去拉萨。

原来我打算去住那些驴友比较集中的招待所,但是下了火车后,小鱼提议去对面的宾馆看看。第一次被女生要求一起去酒店“开房”,实在有点不好意思。我想,她应该不会要求我们住在同一个房间吧。

进入宾馆后,当我在想应该找什么借口时,她已经跟前台说要两个标间。

看来,我可能对自己的魅力过分自信了。

第二天,出发之前我们先在附近的饭馆吃了中饭,小鱼还点了两大瓶啤酒。一直听说在高原最好不要抽烟喝酒,所以在她再三要求干杯时我还是没有把酒喝完。不过她看起来很能喝,能喝得让我有点害怕。

原本预计两点半发车的汽车,因为种种波折直到六点整才终于开往青藏公路。从格尔木到拉萨全程大概1154公里,估计二十四小时以后到达拉萨。

沿途天气恶劣,又是风又是雨又是雪,窗外逐渐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车一直在爬坡。当海拔不断上升时,身体也越来越难受,呼吸困难,头有点痛,想睡觉却睡不着。

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天气非常寒冷,车窗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听说再过一段路就到达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口,以后的路也会比较容易走。我心想很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过了没多久车停下来了,司机说有一个配件需要从拉萨或者格尔木运过来,最少也要等半天。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要知道在青藏公路的最高点待一个晚上可不是件过瘾的事,而且还是在没有暖气的车厢中。如果赶上下雪,恐怕真的会有人冻死。有部分人已经下了车,去拦截路过的车辆。

虽然有好几辆大巴经过,但都已经客满。突然间,一辆空空的中巴在大家面前一掠而过,并在前面几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小鱼已经冲到人群的前端,跟司机聊起来了。不到一分钟,她向我招手,示意把我们的行李从大巴那边拿过来。我拿着大小背包朝着中巴奔跑,跑不到几步已经气喘如牛。想到自己这个男儿身,相比小鱼,真的感到惭愧啊。

上了中巴,发现座位都已经被货物占据,我们好不容易才从货物堆中腾出两个空位坐下来。

过了唐古拉山口以后,海拔不断下降,高原反应也减轻了一点。到达安多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这里海拔4700米,离拉萨还有455公里。进城后,司机说要办点事情,一两个小时以后才继续行程。因为我们进藏心切,所以毫不犹豫就决定了要再换车。我们拉着大小背包,从安多县城走到公路口准备再次截便车。这时候,阳光非常猛烈,把我们晒得大汗淋漓。果然,海拔4700米的阳光是不一样的。

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对着路过的车不断招手,让我想起当年香港的电视节目《电波少年》,里面拍摄了一个香港男生和一个日本男生一起以搭便车的方式从南非到达挪威北极圈。当然,我现在只需要从安多到拉萨,我身边的是河南女生而不是日本男生。

等了半小时左右,我们终于拦下了一辆大卡车。一看写着“豫”的车牌,小鱼就马上跟司机用河南话聊起来,然后用了不到一分钟就把事情全部搞定。当我爬上卡车前座时,顿时觉得非常有气势,有点居高临下的感觉。

不过,卡车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尤其在爬坡时就好像蜗牛一样。终于,在凌晨三点半,卡车开进了停车场,到达海拔3650米的拉萨。我的青藏公路,终于用三十六个小时走完了。我们实在太累了,随便在附近找了一家招待所,先住一个晚上第二天再做打算。

早上起来,外面阳光普照,感觉神清气爽,高原反应仿佛一扫而空。我在街上走着,看见路上的藏族妇人边走边转着转经筒口中念念有词,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

我和小鱼一起坐公车到北京东路去找旅馆,因为拉萨最有名的三家藏式旅馆都在那条路上:亚宾馆、吉日旅馆、八朗学旅馆。本来我是打算住吉日的,因为听朋友说吉日的房间条件比较好。但是到了八朗学的时候,小鱼说:“就住这一家吧!”

就这样,我跟八朗学这个地方结下了不解的缘分。

气喘吁吁地爬了两层楼,终于来到了我下榻的301室。这是一个四人间,其中一个室友也是香港人,名字叫阿明。

安顿过后,小鱼过来找我去外面逛一下。但我怕高原反应还没好,不敢乱跑,只好乖乖躺在床上。后来我睡不着,便跟阿明聊了一会儿。虽然现在不是旅游旺季,但还是有零星旅客住在这里。认识了湖南来的小宇,上海来的Richard,还有小河北,小广州。

第二天,八朗学来了一个在厦门上学的小伙子,染了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后来我们都叫他作“黄毛”。小鱼跟人约好了明天去纳木错,问我参不参加。我还害怕高原反应,所以不敢随便加入他们。下午跟大家去了哲蚌寺,回来后晚上还去了郎玛厅看藏式歌舞表演。看到最后,我们跟其他藏民都凑在一起唱歌和跳民族舞,感觉非常有趣。

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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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一个让人永远难以忘怀的清晨。天边已经微微露出几丝光亮。空气凉爽,四周安静得犹如梦境。

我背着硕大的背包走出宿舍楼。

因为听说学校会在这一天正式宣布封校,虽然真假未辨,我担心如果就这样大模大样走出校门的话,很可能会立即被拦下并“遣送”回宿舍。在思考了两秒钟后,我迅速做出一个决定——

翻墙。

宿舍楼下就有一个小铁门,我唰地就把包先扔了出去。接着,三下五除二,几秒钟后我便已稳稳当当地站在学校大门之外了。

我忍不住吹了声口哨。觉得自己简直帅呆了。

此刻的城市笼罩在一种不可思议的光芒中。走在已经开始热闹起来的大街上,我看着眼前疾驰而过的车辆,看着走过身边的每一个人,如同匍匐在草丛里的战士,眼神敏感而灼热,静候着不可预知的未来。前方是一段写满未知的旅程,我孤身上路,忐忑不安,可是义无反顾。

机场一向是个演足人间戏码的小剧场,可是眼前的机场俨然今非昔比,气氛沉闷,旅客寥寥,冰冷的口罩、白大褂、体温测试仪严阵以待。

飞机上,空姐们一律戴着大口罩,掩盖了以往的职业性笑容,姿态比乘客还要自卫。机舱里满满的尽是警惕疑虑的目光。相邻过道的中年男子不知怎的忽然连连咳嗽,坐在他身边的年轻人立刻紧张得呼吸急促坐立不安。

好玩的是,这些全副武装的“口罩人”,在空姐端来的饭菜面前却一一解除防备,拉下口罩开始大快朵颐。我想,人们的警惕也是有限度的,口罩所发挥的心理作用比物理作用恐怕要大得多吧。

飞机在成都转机,乘客走了一大半。在候机室等待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出发前一天我在当代商场的户外用品专柜遇见过一个男生,他说他也马上要去西藏。没想到居然在同一班飞机上又见到他。

“这么巧?”他也看见了我,马上笑着走过来做自我介绍。

杰,26岁,来自北方,IT人士。

一聊之下发现我们的计划路线极其相似,而且都打算去完西藏之后再走滇藏线去云南。于是自然而然地就结伴同行了。

我趴在窗口,从高空俯瞰西藏。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覆盖着白雪的灰黑色山脉。很难想象在那些纵横沟壑中,竟然隐藏着一个神秘绮丽的世界。

下飞机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把扯掉口罩,大口呼吸这海拔5000米高原的空气。我觉得这里可真安全,就像“三打白骨精”里孙悟空用金箍棒给唐僧画的那个大火圈,万丈佛光平地起,妖魔鬼怪进不来。

人人都说高原缺氧,刚刚落地的时候,我背着大包使劲地蹦跶了几下,得意地对杰说:“你看,谁说会呼吸困难啊,我这不是完全没问题嘛!”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还真是无知者无畏。

坐小巴到达拉萨市内,我和杰手捧被广大驴友奉为“葵花宝典”的《藏地牛皮书》,穿街走巷地寻找那间传说中的“八朗学旅馆”——最有人缘,最多背包客聚集的地方。走着走着,我开始觉得呼吸困难,双脚如灌了铅般,背上的大包也变得越来越重。在一个拐角处,我终于忍不住扶着墙停了下来:

“不行,我得歇一会儿。”

我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气。转头看看杰,他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我忽然有点沮丧,之前还一直吹嘘自己身体好耐力好呢,结果这点高度就趴下了。

我低着头有气无力地拖着脚步,杰忽然惊喜地大叫起来:“快看街对面!”

在看到八朗学旅馆的白色招牌之前,一阵走音走到爪哇国的歌声先抓住了我的耳朵——

“朋友不曾孤单过,一声朋友你会懂。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

一群男生施施然从我身边走过,齐声高歌,大有梁山好汉结义之势。他们唱着周华健的《朋友》,脸色涨红,情绪激昂,一看就知道刚刚酒足饭饱。

我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人唱着歌勾肩搭背走进八朗学,他们中间忽然有一人折返向我和杰跑来。

“你们是新来的吧?请问你们明天去不去纳木错?”

平头,眼镜,广东口音。这是我们第一次的相遇。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刚刚才到拉萨的我,当然不可能马上和他一起去纳木错。

房间在三楼。短短的楼梯,爬上去却累得好像刚刚跑完五千米。呼吸急促,喘个不停,两腿也直发软。

然而我仍以骁勇的势头继续着“无知者无畏”的路线。都说刚到高原最好不要洗澡不要喝酒,我不但放下背包就马上冲去楼下浴室洗了个澡,晚上吃饭的时候还猛灌拉萨啤酒。

喝完酒后慢慢走回八朗学。路上经过布达拉宫,我停下来,长久地注视这座在电视和书本上曾看见过无数次的雪域之都的象征。它比我想象中小,在夜色中也似乎收起了平日巍峨耸峙的磅礴气势。有风吹过,我觉得心境一片清朗。明明置身陌生的城市,恍惚间却仿佛来到梦中曾见过的应许之地。

晚上,我的高原反应渐渐退去,于是坐在三层的走廊上和新认识的住客们一起聊天。八朗学实在像极了大学的集体宿舍,因为便宜,住在这儿的大部分是年轻人。大家一见面全都自来熟,一起吃饭,一起逃票,一起结伴搭车。再加上现在处于特殊的“非典”时期,来西藏旅游的人寥寥无几,空荡荡的八朗学里也只剩下我们这一群不怕死的小孩,因此相互之间那种同甘共苦的“革命情感”就更强烈了。

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绍。我说“我今天刚从北京来……”

所有人都立刻假装倒吸一口冷气,然后一起哈哈大笑。

我又见到了之前问我去不去纳木错的那个男生。他说他叫铭基,香港人,25岁,工程师。

嘘声四起。没有人相信他,因为他看起来太年轻,说是高中生也不为怪。

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张身份证给我们看,名字是没错,出生年月也对,可是那照片却一点也不像他。这张身份证引起了我们极大的兴趣,有人开玩笑地说,难道他是假的?可能真的铭基早就……

大家就这个问题激烈地讨论了一番。越说越离谱,简直可以写一部阿加莎式的侦探推理小说了。(年轻的我们是多么无聊啊。)

他话很少。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地听着我们无聊的讨论,脸上却一直带着安静的微笑。

4月25日

铭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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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萨 夜宿八朗学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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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来,高原反应已经差不多没有了。拉萨还是那么阳光明媚,让人心情畅快。

Richard今天出发去珠峰和尼泊尔了,八朗学众人都为他送行。

早上我跟黄毛和一位东北大姐去了甘丹寺。甘丹寺是去过西藏的朋友特别推荐我去的。跟哲蚌寺不同,整个甘丹寺都建在山顶上。

一位年轻的喇嘛邀请我们去他的房间造访,喝酥油茶,聊天,还给我们献上了哈达。我一直以为要很有贡献或者成就的人才有资格拿到哈达,所以这让我小小感动了一下。东北大姐向那位喇嘛问了很多奇怪的问题,弄得我跟黄毛都很不好意思。

从甘丹寺回来后我便开始找人一起去纳木错。可是,除了我和黄毛外(当然还有东北大姐,但是去过甘丹寺以后我们都对她敬而远之),八朗学里大部分人都去过纳木错,而刚刚到埠的人又因为害怕高原反应而不敢马上去海拔更高的地方。我想,只好再努力找一下,或者在告示板上贴Notice(布告)吧。

晚上如常跟大家去八朗学对面的肥姐饭店吃饭,那里已经成为我们的“八朗学食堂”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到肥姐饭店。用餐时还喝了一点啤酒,乘着微微的醉意大家一起唱起歌来,十分尽兴。当我们一伙人边走边唱回到八朗学楼下时,我迎面遇上了一对新来的男女。

我当然不会放过他们,带着几分醉意跑上去问:“你们是新来的吧?请问你们明天去不去纳木错?”很可能我问得太突然了,他们显得有点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那个女生才回答我:“对不起,我们今天才刚刚到西藏,不准备马上去。”

看来,明天还是去不了纳木错,只好失望而回。

饭后大家一起坐在三楼的走廊聊天,这是我们住在八朗学的旅客每天的日常活动。

认识了一位清华学生,很有趣的是他的军用水壶里面灌满了青稞酒。他跟我们说再过几天他就要从拉萨骑车去羊湖了,我心想:“西藏牛人真多啊!”

再次见到刚才吃晚饭后遇见的那对男女,原来他们都是从北京来的,我想应该是情侣吧。大家都对我的真实年龄表示质疑,我只好把身份证拿出来做证,结果身份证上的照片又成为大家讨论的话题。

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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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的阳光无边无际地喷薄而出,好似在绽放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热情。

我在拉萨四处游荡,去了布达拉宫、大昭寺和色拉寺。在色拉寺里我看到喇嘛辩经的场景,他们席地而坐,红衣似火,或攻或守,咄咄逼人。梵文一问一答,巴掌拍得山响。他们低眉沉思的样子像神。这真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我像个傻子似的呆站在一边,心内震动,却又有无限欢喜。

拉萨的街头是想象中的熙来攘往,只是一场“非典”使得这里少了很多旅游者的踪迹。常听过来人抱怨拉萨的现代化程度,哀叹拉萨早已不是想象中的那个拉萨。我一向鄙视这样自私的想法。如果当地人民能够因此有更高质素的生活,外来的猎奇者又哪里有资格去指手画脚。

穿着鲜艳藏族服装的妇人面容平静地采购着日常用品。这些平常的小事由她们做来竟别有一种人生的庄严。远道而来的藏民在寺庙前长跪不起,他们风餐露宿衣衫褴褛,纵横沟壑的脸上却写满虔诚。我在小饭馆里点了血淋淋的生肉,摆出豪迈的架势,努力地一口口咽下去,旁边两个腰配藏刀,头盘长辫的门巴汉子对我咧嘴而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这笑容好看得不像真的。我出神地盯着他们看个不停,直到这两条大汉都几乎不好意思起来。

晚上再次在八朗学的走廊上聚众聊天,河南来的小鱼姐连滚带爬地奔上楼梯,口里还含糊不清地喊着:“八……八……八……”

大家都傻了。八?巴?爸?

小鱼姐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

“八瓶!”

她嘿嘿地笑了。

八朗学有一种“见面即朋友,大口肉大碗酒”的豪爽做派,在这里不会喝酒的人最不招人待见。据说小鱼姐其实不算醉得最厉害的。今天八朗学最大的新闻,就是那个名叫铭基的香港男生也被灌得一塌糊涂,但还是坚持不要人搀扶,自己手脚并用地爬上楼梯,一边爬还一边气喘吁吁地大喊:

“香港人没用啊!香港人没用——”

这天晚上,八朗学里的每一位住客都听到了这位香港同胞的哀号。

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兀然而醉豁然而醒。在这片藏人的土地上,我竟依稀看到了曾经无限向往并以为已然失落的酒神精神。我曾以为在如今的商业社会中,酒所蕴含的自由和坦诚已然消失,没想到却在这里重新寻回了这古老的意象。我忍不住重新打量身边的这些人,不知道每一张醉意蒙眬的面孔背后,是否也都藏驻着一个至情至性的灵魂。

4月26日

铭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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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萨 夜宿八朗学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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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没去什么地方,早上只跟黄毛去了大昭寺广场,然后下午跟大伙去太阳岛吃过午饭就回来了。我陪阿明去了一趟中国银行处理账户的事情,然后去航空售票处把从拉萨飞成都的机票订好。

回到八朗学,今天感觉特别热闹,下午已经有不少人聚在三楼聊天。原来八朗学来了不少新人,有一些住在其他旅馆的驴友也过来这边聊天。

经过一个下午的努力,终于把明天去纳木错的事定好了。我、黄毛加上广州来的张翼和珊,一共四个人。司机是一个淳朴的藏民,这几天都在等待我们出发的消息。

小鱼从纳木错回来了,蹦蹦跳跳地四处找人聊天。可是跟她同行的人看起来都犹有余悸,实在不可思议。

晚饭还是在“肥姐”搞定。大伙一起吃饭时,为了感谢小鱼在入藏时对我照顾有加,我连干了三杯二锅头以表谢意。结果,一向自问酒量匪浅的我,终于在海拔3650米处被那三杯二锅头彻底打败了。最后,我连自己是怎样回到房间的都不太记得了。

后来我听他们大概说了我的酒后百态,不禁觉得好笑,比如怎么样挣脱别人的扶助然后自己从一楼“爬”上三楼。最经典的是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还不断地说“香港人没用啊……”真丢脸。

从此以后,这一“金句”被人无数次引用。

4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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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杰与两个新认识的朋友乐和滔一起包车去了纳木错。

藏北的纳木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淡水湖,素有“圣湖”“天湖”的美称。我曾在书上读到过,八百多年前,藏传佛教达隆噶举派的高僧们就曾到湖上修习密宗要法。

我在羊年来到纳木错,实在是一个令人惊喜的巧合。藏传佛教的信徒有这样一个传说,每到羊年,诸佛、菩萨、扩法神集会在纳木错设坛大兴法会,如果此时前往朝拜,转湖念经一次,胜过平时转湖念经十万次,其福无量。正因如此,每到羊年,僧人们便不惜长途跋涉,前往转湖。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纳木错美到不可思议。近岸处的湖面有冰雪覆盖,稍远处的湖水却清澈得可以直接看见湖底的灰色沙砾。湖对面的雪山连绵不绝。

在湖边遇见一位略通汉语的老人。他告诉我,他是带着全家来转山的。他说,有多少岁,就要转多少圈。我不知道他的年纪,只看到他虔诚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我看到他的全家,全都是黧黑的肤色,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他们看人的目光,完全没有躲闪,是直白坦荡的。

我问他,你们要用多长时间才能走到这里。

他说,走了二十天。

一路上我见到很多这样的朝拜者,他们无一例外的衣衫破旧,夜里躲在岩洞里休息,饿了就从衣服里拿出自带的干粮,小小的黑乎乎的一块,看不清是什么。

杰在结冰的湖上奔跑,结果一脚踩进一个冰洞,裤子鞋袜全都湿透。我们怕他感冒,因为在高原上感冒实在危险,赶紧把他送回帐篷休息。可能是海拔太高,他终究还是病了。我们把所有的毯子都盖在他身上,他还是发烧了,烧得脸色通红。同行的女生乐是学医的,她给每人都泡了藏药红景天,让我们喝了都躺下休息一会儿。

我喝药之后睡过去。醒来的时候,沉沉夜色已经笼罩了整个大地。我起来看看杰,他的额头还是滚烫,呼吸急促。我试着和他说话,他的意识似已模糊,说出一些单字,语无伦次。那一瞬间我觉得绝望,担心他的感冒发烧已变成肺水肿,在这医药贫乏的高原上几乎无计可施。

来到西藏后,满目所见皆是美,这却是我第一次看到这壮美之中四伏的危机。人类的肉身是如此脆弱,可是我们束手无策。

纳木错的夜晚清冷至极。我走出帐篷看到满天星斗,从来没有那么近过。广袤无边的大地上孤零零地驻扎着一些帐篷。远处的念青唐古拉山脉,在星空下发出蓝色的光。这时我忽然内急,虽然不奢望在这里能找到厕所,还是跑去一间热闹的藏民帐篷询问。藏人很热情,一个胖胖的女人说,他们是有厕所的。她还特地带我去。

厕所在对面的山坡上,走过去,我已是气喘吁吁。

走近时,我才看到那是一个由塑料布简单搭起来的小棚。可是——

它根本没有门。

面向可能有人经过的道路的这一面,是完全没有遮拦的。

我忽然意识到,藏民搭这个小棚,根本不是出于遮羞的目的。它是用来挡风的。

我茫然地问那个女人,这……怎么办?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做了个蹲下来的姿势,然后就站起来自顾自地走了。

我知道藏人妇女都是这样在露天小解的。可是她们穿的都是长及脚踝的大圆裙子,蹲下来再站起来,从外面看什么也看不到。可是我穿的是牛仔裤,这可如何是好?

我看看天色漆黑,一咬牙就脱了裤子蹲下去。

可是就在这时,离我只有十米的道路上忽然走来一群人,看起来像是藏民的一个家庭,大约有十个人。他们好奇地紧紧盯着我。

当时的我是什么感觉?好像天都要塌了。

那样的羞耻感,不是身临其境的人绝对体会不出来。只好深深地把头低下去,低下去,低成一只鸵鸟,直到他们走过。

然而心念转换似乎只在一瞬间。当我终于抬起头,重新站在无边无际的天空和大地之间,我忽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这片土地上,一切都是自然。人的天性又何耻之有?

回到帐篷,再去看看杰,发觉他的呼吸已经平稳许多,额头上冒出很多汗珠。我稍觉安慰,看来正在退烧。

我很奇怪一直没有在纳木错遇见铭基。因为明明听说他和另外几人包了另一辆车也在同一天来到这里。

是因为第一天在八朗学门口的邂逅,还是那张古怪的身份证照片?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在不自觉地留意这个我在八朗学第一个看见的男生。

4月27日

铭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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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萨—纳木错 夜宿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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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的脑袋已经难受得快要爆炸了,但是我还是坚持起床准备去纳木错。好心的司机警告我如果以后去珠峰的话,前一天一定不可以再喝那么多酒,要不身体会更难受。

是的,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到达海拔4718米的纳木错时,我再也无法承受酒后加高原的强烈反应,只好马上进帐篷昏睡过去。可惜美景当前,我却无福消受。

同行的人,除了黄毛还能在外面转一圈以外,其他统统都被打败了。

整个晚上忍受着高原反应的煎熬,一夜难眠。 xPxLFupkbJbHiwBS/EZrnFDNadFqUHE4Y8qkcrk5jP0Efi3Yed1lZQMyOTiLUr4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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