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景花园5号楼26层的电梯钮永远无法一次性按亮,总要按一次,再按一次。
和住在2607的单亲妈妈一同乘坐电梯,最近下班回来总能撞见她,连续几天偶遇,我俩都有些尴尬,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总要这么晚出来买东西。小区门口有家24小时营业的超市,她的手里每次都拎着一个大只的塑料袋,我偷偷往里面瞟了一眼,速冻水饺、彩色动物馒头、红丝绒蛋糕、薯片、小熊饼干、午餐肉……还有一堆看不清是什么的食物,她每次都买很多东西,儿子貌似还在上幼儿园。我一次也没看见过她的丈夫,于是猜测她或许离异了。
26层到了,我先走出电梯,走廊尽头连续坏掉两盏灯,物业一直没有找人来修,我每晚都朝着那团黑暗前进。到家时,已经快11点。
樊鹿卧室的台灯亮着,门敞开,地上堆满颜料,被子摊开在床上。夜晚是属于樊鹿的活跃时间,即使到凌晨,每栋楼里也总有几个房间的灯会保持明亮,里面住着城市的夜行动物,大家来自天南海北,聚集在这座城市,想要谋得一点人生的价值。我原本以为她这会儿应该一边煮咖啡一边给谁打电话,或者在房间里画画,但房间出奇地安静,卧室里没人。
四个月的时间,我们并没说过几句正儿八经的话,如果她心情好,会主动和我搭话,我也不排斥与她聊天。
某个周末的下午,她把洗好的裙子拿到阳台上去晒,我在沙发上读一本科幻小说。她问我读的是什么书,来这座城市几年了,房子到期后还续租吗?她说她上学时也喜欢读小说,但现在不喜欢了,她刚从法国回来,原本打算留在巴黎,但母亲催促她赶紧回来,最好能在国内找份稳定的工作。“她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了,我觉得自己肯定还要离开的,肯定要离开。”她说。我不明白她当时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或许她想和我交换一些隐私,或仅仅是想要倾诉。
“你会一直留在这座城市吗?”她问我。
“我不知道,还没想过那么远。”我说。我甚至没想过两个月之后的事情。
打开客厅的灯,我被眼前的一幕吓到了。
樊鹿蜷缩进沙发的一角,脚边散落着一团团使用过的抽纸,她将额头贴紧膝盖,卷卷的头发开花似的四散开来,猛然看过去,像是膝盖上长出一颗脑袋。她又怎么了,为什么又哭了?自从那天打完电话开始,她的情绪就变得很不稳定,时好时坏。
“回来啦。”她说。
“你怎么了?”我说。
樊鹿眯着眼睛抬起头,她说:“你说女人为什么要来月经?男人怎么不来?”
“嗯?”这是什么问题,我说,“因为男人不用生小孩啊。”
“你痛经了吗?”我又问道。
她倒不觉得哭有什么丢脸的,用力抹了两下脸颊,把头发捋捋,调整好睡衣的肩带。她将一团团用过的抽纸拾起,丢进垃圾桶,然后带着重重的鼻音说:“做编辑很辛苦吗?看你每天都要加班到这么晚。”
“嗯……还行吧。”我说,“我买荔枝了,你要吃吗?”
她摆摆手,吸了吸鼻子说:“甜,我是说荔枝太甜了,你吃吧。我初中时梦想自己能出一本书,想当作家来着,但成绩够不着中文系,因为从小画画,就做了特长生。”
“我小学也学过一年画画,你本科在国内大学读的?”
“对,就在这座城市。”她笑笑,“兜兜转转又回来了,我以为我十年内都不会回来。”
“计划赶不上变化,我本科专业是学经济的,到头来却做了文字编辑。”我说。
“你见过哪些作家吗?”
“没几个,偶尔会有作者来公司找主编谈事情,或者给新书签名,特别有名的咖我们这些小编辑接触不到,我做的基本是外国书,通常都是和版代邮件往来。”我说。
“你都做什么书?”
“小说,最近在做一本六百页的小说,只有俄国人才有耐心写这么厚的书。”
“太长了,讲了个什么故事?”
“一对彼此折磨又相互依靠的母女?”我有些敷衍了事,不太想继续谈论工作,那本小说太复杂了,人物线索众多,概括起来有难度。
“怎么都是原生家庭的问题,”她说,“算了,我突然想吃个荔枝。”
我笑着把湿漉漉的袋子敞开,让她随便抓,她只拿出三个,表示够了。我也抓了一把放在餐桌上,剩下的搁到冰箱。
“很少看你笑,你笑起来挺好看的。”她说。
我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放下戒备,此刻的氛围竟然有种回到小时候的感觉,让我想起和姐姐共同度过的时光。空气里几分难得的轻松惬意令人恍惚,仿佛刚刚不曾有人落过泪。我甚至有些感激,独在异乡的夜晚,还能有个女孩陪着一起说说话。
阳台门开着,夜晚从金色落地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我盯着那块黑夜,丝丝凉风吹入,在我心里,也有一块类似的黑夜。常想起那个倒霉的西西弗斯,每日要推一块沉重的石头上山,看它滚落下去,再把它推上山,再滚落,循环往复。人总要学会忍受自己的生活,因为你无法离开生活。做西西弗斯需要变得非常健忘,因为永远活在此刻才能够幸福。
只是这十年,我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健忘,至少忘不掉那个清晨带给我的感受,它的效力仍然在我的生命里发挥作用,我一遍遍收拾残骸,心一遍遍破碎。有时,我看清一些,另一些却变得更加模糊。
“你输了。”
只是我也并没有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