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十分漂亮的蝴蝶,整个身体由深浅不一的蓝色逐渐过渡,纤细的身躯,闪闪发光的翅膀,上面缀有一些小小的银白色斑点。美丽覆盖了它的死亡,它的生命如此短暂,却又过于漫长。蝴蝶的胸背处被一位父亲用小号昆虫针深深刺入,并牢牢固定住,又用透明的玻璃笼罩起来,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一个孩子,让他长久地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蝴蝶。
但很显然,身边的男孩已经完全习惯它的存在,丧失对它美丽的觉察和喜爱。美、痛苦、死亡,都不复存在,淹没在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中。罗飒将目光从墙壁上的蝴蝶标本移开,扫过架子上的乐谱,重新注视黑白琴键。钢琴旁边的桌上放着一盘曲奇点心和一些水果,保姆小赵刚刚送进来的。这架钢琴、这个房间、墙上的蝴蝶和《鬼灭之刃》的手绘海报、桌面上的各种手办、海军蓝的条纹床单、灰白色的木地板,大半年的来来往往,让罗飒对此已经非常熟悉。
她能够从穆羽的弹奏里感受到别样的东西,完全不是他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吊儿郎当与沉闷。他内心有自己的节拍和充沛的热情,而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拥有令人嫉妒的艺术天赋,自由挥洒而无所察觉,因此显得格外流畅,又极具冒犯性。小穆身上有穆先生的影子,又与他父亲的激情截然不同。穆先生是太阳,光芒显而易见,而在穆羽的精神世界里,似乎有一口很深很深的井,上面是冰,中间是水,底层却翻滚着高温的岩浆,如果被他深处的炽热吸引,就一定会被他冻伤。
他正在弹奏的是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第十一号》,这曲子是他弹过最多的一首,她当年参加校考时抽到的也是李斯特的曲目。序奏部分自由而浪漫,似乎在向听者展示生命中美好的事物,进入第1节后出现大量快速的震音,声音变得更加具有弹性和颗粒感,宁静的海平面逐渐起风;第11节时,突然掀起巨浪,美好和祥和被打破。这首曲子似乎是为他量身定制的,罗飒按捺住心中飘过的困惑与惊叹,面色上努力保持严肃的教师形象,否则这孩子会产生蔑视的心理。她知道他是那种很容易骄傲的人,因此要尽量克制对他的赞美。如果说穆先生是能够让她放松下来的人,穆羽身上偶尔流露出来的,则是某种让她感到畏惧和紧张的东西。她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半年时间,他们都已经适应这门课,适应一周见两次面。穆羽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配合,只要穆先生不在,他通常会表现得比较好,但只要穆先生出现,他就会表现出一种抗拒的姿态,有些让人讨厌。每当罗飒试图升华课程的内容,离开具体的弹奏技巧,开始谈论艺术或者形而上的东西时,穆羽也会出现这种抗拒的姿态。时间久了,罗飒似乎有些理解:他,并不想成为他的父亲。
“我不想当艺术家,您能不能别老是讲这么深奥的东西?”
“那你为什么要学钢琴?如果考上大学,你还要与它相处很久。”
“因为我成绩差,我爸担心我啥也考不上,让他丢脸呗。”
“你不能这样理解他对你的安排,他是为你好,为你的前途着想。”
“为我好?您很了解我爸吗?”说完,小穆脸上再次飘过他招牌式的冷笑,“我不讨厌钢琴,弹钢琴不代表要当艺术家,难道老师的理想是当艺术家?”
“不是。”她感到一阵不舒服。
“您今年多大了?”
“你不能用这种语气和老师说话,很没礼貌。”罗飒说。
“您有二十五岁吗?”小穆仿佛没有听到罗飒的话,继续问道。
“怎么?我看起来很年轻吗?”
“您在非常努力地扮演成熟,说明您不认同自己,也不够成熟,但皮肤很好,听说女人过了二十五岁皮肤会开始老化,但您的脸上没有任何皱纹。”
“你让我非常不舒服,你的分析也很不成熟。”罗飒感觉到这个孩子语气里的优越与嘲讽,她被狠狠击中,她极力维护自己的自尊心。
“拜托,十六岁的人能有多成熟?况且您也在分析我,不是吗?您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没礼貌的高中生?应该没什么好话。”说完,他又是一阵冷笑,“对不起,罗老师,我不是故意想冒犯您。您确实很漂亮,我爸很欣赏您,您不用对自己感到不满意。”
刚上没几节课,他就给了她个下马威,像是在说:不要审视我,我已将你看透。小穆的眼神里时常有她看不懂的东西,尽管这个十六岁的男孩比她想象中复杂,但他毕竟只是个高中生,他的挑衅显得非常幼稚,大概是网络小说看多了。她不知道穆先生究竟如何谈论她,只是感觉到自己从头到脚被这个男孩的眼神轻扫过一遍,她有些烦躁,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她希望他不要注意到,但似乎很多细节都逃不过这个看似漫不经心的男孩的双眼。
乐曲的演奏进入第二部分,拨云见日,像一位战胜巨浪的水手胜利而归,迎来岸上的欢呼与庆祝。
“手要放松,在触碰琴键时增加些力度,虽然手指要在这个地方快速跑动,但手腕不能太紧张,”她说,“这部分再来一遍吧。”
“已经练习那么多遍,感觉还是不够快,有些地方速度怎么也上不去。”他有些懊恼。
“对自己有要求是好事,但弹琴不能一味追求速度,慢慢来,距离考试还早。另外,乐理知识你要不断巩固,不要轻视理论。”罗飒说。
再次弹奏,他没有刚才专注了,表现出明显耐心不足的样子,需要停顿的地方很快就略过去,甚至在第5小节时弹错几个音。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马上要下课了,弹完这遍,她打算帮他总结今天犯过的几处错误。
小穆脸上的青春痘已经完全消散,留下几粒小小的灰褐色痘印,不近距离观察,很难发现。他的轮廓几乎与穆先生一致,眉眼长得更像穆太太,单眼皮让他看起来有几分玩世不恭,尤其当他露出招牌式的冷笑时。她能想象到,这个男孩在完全成熟,身上的幼稚与青涩褪去,懂得尊重与体谅时,应该会很有魅力。
这时,罗飒的余光看到那只蝴蝶似乎轻轻扇动了几下翅膀,当她转过脸凝视那只蝴蝶时,它又安静地待在墙壁上,没有任何想要飞走的迹象。罗飒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她意识到自己刚刚走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