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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八月底,日历上早已立秋,太阳在白天仍然伪造出夏日的痕迹,浓烈的阳光和热量笼罩着城市,但我能够从空气的明度差异中辨认出来季节的不同。凉意会在傍晚之后悄悄将风晕染一遍,夜风透过出租车摇下的半扇窗户吹拂进来,我手臂上细小的绒毛像一个个士兵听到哨声一样,骤然笔挺地站立,刘海儿被吹得狼狈不堪。但看到旁边的樊鹿不作任何反应,我也放弃向司机提出什么请求,自从疫情之后,保持良好通风成为必要。

她拿出手机,翻了翻某人的朋友圈,迟疑片刻,将其从好友列表中删除,我不知道那个被删掉的是不是让她怀孕的人。我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些。

自打从妇科诊室白花花的门里走出来,她就始终保持沉默,神情呆滞,进去之前她还活蹦乱跳地与我聊天,以至于我怀疑医生拿掉的不是未成形的小孩,而是她的前额叶。现在想想,那些欢笑有些刻意过头。她甚至给我讲了几个老掉牙的笑话,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她自己笑了半天,大概想通过这种方式驱散心里的焦虑和不安。

在门外等候时,旁边的两位女性一直在交流育儿经验,帮忙排号的护士神情冷漠,如果你多问一个问题,她都会十分不耐烦,仿佛你应该知道一切。医院里浓重的消毒水味让我有些反胃,我起身走向电梯,经过手里拿着各种单子的人群、化验窗口、自助缴费机,从三楼下来,去室外透口气。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也来过一次妇科,当时右侧卵巢里长了一颗囊肿。起初没太在意,只是觉得小腹右下方肿胀,直到有一天我能隐约感觉到它的存在,偶尔会隐隐作痛,憋尿或跷二郎腿时就会挤压到它。我坐在办公室里继续工作,没人知道我的肚子里发生变化,它安静地待在我的身体里,陪我走路、吃饭、睡觉、工作,那时我还不知道它究竟是良性还是恶性。

如果是恶性,我的父母该怎么办?复查之前,我每天都感到惴惴不安。他们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上天该不会如此恶意地对待他们吧,他们没做错任何事。

第一次做妇科检查时,一位中年女医生不耐烦地训斥我,她看了看病历本上的资料说道:“你看起来这么害羞,到底经历过性生活吗?别磨蹭,其他患者还在门口等着呢,快点儿脱裤子。”

难道经历过性生活就可以大大方方随便脱裤子吗?我不太理解,当时我和医生都有些生气。我被撵到一张铺着一次性垫纸的床上,按照要求操作,医生将戴着指套的手指荒蛮地伸进我的身体,一边用力按压我的腹部,仿佛在检查一台出故障的电视机。

“这里痛不痛?这里呢?”

我吱哇乱叫,频频点头。

“你怎么哪里都痛?”她说。

“你太用力了。”我说。

她无奈地笑了笑,随后瞪了我一眼,我从床上下来时感到异常羞辱。她在病历本上不耐烦地写下几行字,充满怀疑地望着我说:“你真的有二十七岁吗?”她大概觉得我这个年纪早就已经结婚生子,对待身体不该表现得这么敏感。

经后复查时,那颗囊肿从我的身体里面奇迹般消失,从医院出来后,我坐在马路边的水泥台阶上大哭了一场,觉得是姐姐的在天之灵在保佑我,免除了担忧和手术。我格外能够理解樊鹿的心情,那种来自身体的痛苦,被陌生人和各种冰冷器械蹂躏的羞耻,以及种种复杂的情绪。

樊鹿将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伸出手臂抱住我,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亲密,我感到剧烈的不适。自从卢凯茵去世后,我变得内向很多,像只小刺猬,警惕、犹疑、易受伤,不喜欢一切亲密的行为。我很想对她说不要这样,但她的眼泪很快就把我的肩膀弄湿了,我拍了拍她,决定待着不动。这个毫不忌讳向我展示脆弱的女人,她像经历完一场浩劫,从泥泞的废墟中踉跄地爬出,身上残留着尚未愈合的伤口与灰尘,看起来异常疲惫。她此刻的世界大概阴霾密布。任何安慰对她来说,这时或许都是冒犯,我尽量保持安静。

回到家,她吃了点消炎药就去睡觉了,中途上过两次厕所,几乎一直待在自己的卧室。隐约听到她吸鼻子的声音,后来,她用法语给谁打了个电话,再后来,又用中文给她妈妈打了电话。

从那之后,未来的半个月里,她都像变了个人似的,对我十分冷淡,尽可能与我划清界限,更不再谈起任何关于她自己的事。起先有点受伤,但我知道自己犯不着为她的冷淡觉得难过,这种态度的转变在预料之内,我猜到她有可能会因为我看见她的隐私而恨我。我只是看她实在需要帮助,陪她去去医院没什么费事的,不该索取任何感激。她打电话的频率减少,不再研究菜谱,频繁使用外卖平台点餐、买水果和日用品,吃完的外卖盒总是在门外堆积很多才下楼去扔一次。我出门如果手里空着,有时就帮她拿下去。我很平静地接纳了新的她,这件事也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我没那么抵触靠近别人了,变得松弛许多,对自己的付出越来越能释怀,甚至不讨厌她,很多事情我都可以理解。

大概又过了半月,天气已经转凉,有一天她收了很多快递,在家里逐个拆快递。我在客厅敷着面膜看书,我们也不交谈。直到她突然走到我旁边,让我帮她看看新买的蓝色棒球帽和橙色棒球帽哪个更好看,我用右手指了指左边那顶橙色的,然后继续看书。

她回到卧室,怀抱一幅油画出来,举到我面前。上面画着一个走夜路的女孩,背着一个印有维尼熊脑袋的白色帆布袋,站在微黄的路灯下,穿着我最喜欢的牛仔背带裤,胸前有个口袋,口袋上用绿色丝线绣了一片代表幸运的四叶草,她平静而快乐地看着我,看着这个世界。

“这是我吗?”我有些惊讶,她比我看起来更快乐。

“嗯……是我想象中的你。”她说,“总是早出晚归,但从不抱怨。”

“可以把它送给我吗?”我问。

“这幅画本来就是送给你的。”说完,她把它放在我旁边,自己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

“从来没有被人画过肖像,以这种方式看自己还挺有趣的。”我说。

“下个月我就要搬走了,提前跟你说一声,已经和房东联系过,会有另外一个女孩搬到我的房间来住,希望你们能相处愉快!很高兴认识你,真的,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她说。

“这么突然?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你找到新的住处了吗?”我说。

“没有,我不打算继续待在这座城市了,准备回老家住一阵子,陪陪我妈。等过完年,就去巴黎了。我喜欢在巴黎的我,仿佛只有在那儿,我才能够做我自己。”她说。

“那恭喜你找到自己哦。”我说,而我又得重新适应新的室友了。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她说,“你是个很不错的人。”

看到她从阴霾里逐渐走出来,再次变得开朗活泼,我竟然有几分欣慰。面对樊鹿即将离开的消息,我也有心理准备,虽然不喜欢频繁更换室友,但这座城市还是教会我离别才是人生的常态。

我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zb4d+IMz9a5IBp2T3juwI0HlpvYfuAQWvjtSdeT80A+t4smkIEaRDNP/d+SpRA0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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