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嵘(约468—518),字仲伟,颍川长社(今河南长葛)人。七世祖钟雅为晋侍中,因保护晋元帝渡江有功,加广武将军。父钟蹈为南齐中军参军。
钟嵘于齐永明三年(485)入国子学,在学期间,因“好学,有思理”,“明《周易》”,得到国子祭酒王俭的赏识,荐为本州秀才。齐建武(494—498)初年步入仕途,起家为南康王萧子琳侍郎;萧子琳被杀,改任抚军行参军,出为安国令。永元三年(501),又改任司徒行参军。萧衍代齐建梁,钟嵘为中军临川王行参军。萧元简被封为衡阳王,出任会稽太守,引钟嵘为宁朔记室,专掌文翰。后改梁晋安王萧纲记室,卒于官。
钟嵘出身颍川世族,兄钟岏,著《良吏传》;弟钟屿,曾编辑类书《遍略》,有魏晋以来“学在家族”的著述传统,祖上对《周易》的研究,成为家学的特色。清晰的思理,《周易》数字的结构,诗学上的切磋磨砺,孜孜不倦,这些因素合起来,使钟嵘撰述出“思深而意远”,“深从六艺溯流别”(章学诚语)的我国第一部诗学著作——《诗品》。作为百代诗话之祖,与同时代刘勰的《文心雕龙》,堪称六朝文学批评史上的双璧。
钟嵘是一个有个性、有理想的诗学批评家。他异于凡俗的个性,独特的诗学理想和精彩的批评方法,都是中国诗学史上重要的财富。这些观念和理想,既属于他自己,也属于他的时代。是他对时代精神、诗学传统、审美理想合乎逻辑的继承和发展。
钟嵘的文学观念及诗学理想,主要表现在《诗品》的诗歌发生论、本质论、诗体论、创作论等方面,表现在他具体的品评之中。
对诗歌的发生,钟嵘以前的经典就早有论述。《诗大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
略早于钟嵘的刘勰《文心雕龙·原道》说:“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文心雕龙·明诗》篇也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均从主观自我出发,把“诗”看成是“志”的外化。至于内在的情志,则来源于天地,来源于纠正世道缺丧的功利需要。
钟嵘所提倡的诗歌发生论,源自《礼记·乐记》论音乐,更倾向于物我统一,强调主客观结合。《诗品序》劈头四句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钟嵘更强调“物感”的作用。在诗歌发生过程中,首先是外界的“气”,使客观的“物”发生变化,再作用于创作主体的人心。
钟嵘把《礼记·乐记》中“物”与“人心”与“音乐”的三段论,发展成“气”—“物”—“人心”—“诗歌”的四段论。这里的“气”,既是抽象的,又是具象的;既是充盈于天地间蓬勃的元气,又是四季转换的节气,是一种能使大自然萌动,触于物而感于心的东西。他把“气”引进诗歌理论,并以“气”为核心。
西晋以来的诗论家,已共同认识到:诗歌发生,由自然萌动,四季感荡。陆机《文赋》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刘勰《文心雕龙·物色》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
关于这一点,钟嵘在《诗品序》中也加以申述:“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假如四季物感是诗歌发生的原因这一点与陆机、刘勰等人并无二致的话;那么,提出“人际感荡”,强调社会生活是诗歌创作的第二大根源,在诗歌“发声论”上的“人际感荡”说,则是钟嵘的独创。
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或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又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诗品序》)
就是说,在四季变化,万物盛衰,四候感诸于诗者之外;社会动荡不宁,人际悲欢离合,同样是诗歌发生的原因,或许是更复杂,更令人魂魄回荡,愁思百结的原因。在这里,钟嵘用了许多对句,并囊括了历史上屈原被谗,昭君出塞,去国怀乡,生离死别等有代表性的例子。由于钟嵘无意对这些人物的遭遇作具体的阐发,而是把注意力放在由这些人物共同组成的历史悲剧和社会感荡上,阐述由社会悲剧使情感丰富,内心激荡,灵魂骚动而充满了倾诉的渴望,最后不得不陈诗展义,长歌骋情的过程。因此,你可以把“楚臣”对号入座成屈原,也可以理解成楚国甚至任何一个失意而不得不离开祖国的人;“汉妾”同样可以是王昭君,也可以是班婕妤,也可以是其他并不知其名的一个可同情的宫女。“再盼倾国”可以是李夫人,也可以是其他人。总之,钟嵘在这里想概括的,只是在特定社会背景下每个人都可能遇到的典型感情。从而证明,历史悲剧和社会感荡是诗歌发生的第二大根源。
有意思的是,几乎所有六朝文论家都论述过诗歌的发生问题,注意到阴阳盛衰、四季变化与诗歌的关系,并作了许多有诗意的阐发。通过这些阐发,让我们了解,自然景物不仅是诗歌的布景、天籁的音响、田园的乐章,还感荡人心,成为创作的内驱动力。这是文学自觉、诗学发展历史时期在诗歌理论上的一大贡献。
为什么这一理论别人发现不了,非得钟嵘来发现呢?原因很复杂,可以举出许多理由来解释,但总体来说,发现社会悲剧、人生悲剧为内驱动力必须有一双“以悲为美”的眼睛。因为钟嵘概括的那些社会悲剧,稍前的江淹早就写过了,只要熟读江淹的《别赋》和《恨赋》,自然就会拈出上述那些话来,只能说,钟嵘比同时代的理论家更具有发现悲剧美的倾向。这一点,只要留心看一下《诗品》,注意他对中、上品诗人的评语多与“悲”、“怨”、“恨”、“凄怆”有关;三品一百二十三位诗人(古诗算一人)中,大多数诗人都有悲剧性的“本事诗”就可证明。
“以悲为美”的理论家,是否自己本人就具有悲剧性的身世呢?因为时代就是悲剧性的时代。当时的其他文论家多少也带悲剧性的色彩,如陆机最后还掉了脑袋,不复闻“华亭鹤唳”,他的《文赋》也有“以悲为美”的特点。通过《梁书》、《南史》和《钟氏家谱》可以钩稽出钟嵘的身世,也许与他序中所说悲剧使诗歌发生的话颇为契合。(详见拙文《〈诗品〉所存疑难问题研究》,《文学评论》1997年第6期)
与发生论紧密关联的是对诗歌本质的理解。而对诗歌本质属性的确定,又是《诗品》批评论、创作论的出发点和钟嵘诗学理想的基石。
诗为何物?它的本质是什么?中国文学传统里有许多现成的答案:
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尚书·尧典》)
诗,言是其志也。(《荀子·儒效篇》)
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礼记·乐记》)
从语言学的角度看,“诗”与“意”、“志”有关。《广雅·释言》说:“诗,意也。”《说文·言部》:“诗,志也。从言,寺声。”诗的古字,即言“志之所之”之意。言志以外,《诗大序》还提出:“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承认诗歌具有某种抒情性,并以这种抒情性来影响政教风化,挽救溃败的道德伦理。迄于西晋,在主情诗人张华的启发下,陆机在《文赋》中提出了“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的诗歌“缘情说”。这种“缘情说”很快成为一种新思潮,在诗界,形成一种冲击波。
诗是什么?言志的,还是言情的?或情、志并言的?还有,言情仅仅是言志的手段,还是目的本身?这些不成问题的问题,都一起摆在文论家面前,要他们做出不容回避的解释。
刘勰显然继承了《诗大序》的情、志并提说。他的《文心雕龙》体大思精,可谓集前人说法之大成。但钟嵘的回答与这位前辈不同。比起刘勰的求大、求正、求深、求稳、面面俱到来,钟嵘更有求新、求奇、求变、求独创的个性特点。对于《诗大序》的论述,他只取“吟咏情性”,而弃其政教风化的一面。而对“吟咏情性”的字面,他又赋予新的内容。从“《诗》有六义”里,只取“赋、比、兴”三义,且对三义作出了迥异于汉儒的解释。
故《诗》有六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诗品序》)
“比”是“因物喻志”,“兴”是“文已尽而意有余”。这种从创作和审美的角度看问题的方法,是钟嵘诗歌美学整体的一部分。对诗歌本质的认识,是一个流动的不间断的过程。在中国文学史上,以张华“主情说”为分界线,由张华影响陆机,形成“缘情绮靡”的一路,在这条延长线上,钟嵘只是一个点。从张华、陆机、陆云、钟嵘、萧纲、萧绎,最后由萧绎《金楼子》提出:“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至如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沿主情、缘情一路,对诗歌本质的揭示,最终出现纯文学的理论主张。应该指出的是,除了陆云,钟嵘是较早认识张华“情多”的批评家,尽管他对张华的“气少”有所不满。
可以说,“吟咏情性”,作为钟嵘对诗歌本质的认识,贯穿了《诗品》发生论、创作论和诗学理想的始终。
有什么样的本质论,就会有什么样的诗体确定和诗歌形式的选择,这是连在一起的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
由于奉为经典的《诗经》是四言诗,几百年来形成心理定势和审美定势,为人们热爱和崇拜。所以,尽管东汉以来,文人多写五言,很少再写四言,但不少文论家仍视四言为正宗,看不起五言诗。
古诗率以四言为体……(五言)于俳谐倡乐多用之……然则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挚虞《文章流别论》,见《艺文类聚》卷五六、《全晋文》卷七七)
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文心雕龙·明诗》)
均视四言为“正体”,五言为“曲折之体”或“流调”。俗雅之分,高下之别,其义甚明。钟嵘则以为:五言是在四言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今人多写五言,不是什么“流调”或“曲折之体”,而是五言诗体比四言诗优越。在写景状物,吟咏情性上,五言比四言更有回旋余地,也就更具滋味和审美价值。
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邪!(《诗品序》)
由此可见,钟嵘写作《诗品》,专评五言诗,是从诗歌抒情这一本质特征出发的。专评五言诗,本身就体现了钟嵘对诗体的看法和对五言诗的肯定。成为当时优秀的批评家的代表,并逐渐扭转批评界重四言轻五言的风气。
略晚于钟嵘的萧子显也认识到这一点,《南齐书·文学传论》说:“五言之制,独秀众品。”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识五言诗的优越性的,甚至连唐代大诗人李白也“尝言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孟啓〔旧误题作棨〕《本事诗》)由此可见钟嵘第一个在理论上充分肯定五言诗体眼光的卓越可贵。
近代以来,对诗体重视的人逐渐增多。章太炎《国故论衡·辨诗》说:“固四言之势尽矣。”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钟嵘的说法,似乎比他们更得文心,更能从诗体美学的角度,说明何以是五言取代四言的内在原因。不仅是因为一种诗体的陈旧,而且是新兴诗体本身的优越性所决定的。
《诗品》是一本指导怎样读诗、写诗、评诗的书。创作论无疑是《诗品》核心之一。钟嵘最初的写作动机主要有两条:
一是当时写诗的风气不对;还没有弄清诗的本意,便一涌而上:“才能胜衣,甫就小学,必甘心而驰骛焉。”其结果必然是“庸音杂体,各各为容。至使膏腴子弟,耻文不逮,终朝点缀,分夜呻吟。独观谓为警策,众睹终沦平钝”,最后必然误入歧途。
二是评诗没有准的:“随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渑并泛,朱紫相夺;喧议竞起,准的无依。”更为严重的是,由于评论没有准的,价值观就出现偏差,以至“轻薄之徒,笑曹、刘为古拙,谓鲍照羲皇上人,谢朓今古独步”。这使创作愈加陷入低迷的境地:“师鲍照,终不及‘日中市朝满’;学谢朓,劣得‘黄鸟度青枝’。徒自弃于高听,无涉于文流矣。”
尤其是,有的“当代名公”、“文坛领袖”的公开倡导,写诗不是追求诗意、骨气的高奇,而在诗里运用生僻的新典,这对于诗来说,是十分有害的。如《南史·王僧孺传》载:“(王僧孺)其文丽逸,多用新事。人所未见者,时重其富博。”《南史·刘峻传》载:“武帝每集文士策经史事……会策锦被事,咸言已罄。帝试呼问峻,峻忽请纸笔,疏十余事,坐客皆惊,帝不觉失色。”而任昉之博物用事,在当时尤为著名。《南史·任昉传》载:“时人云‘任笔沈诗’,昉闻,甚以为病。晚节转好著诗,欲以倾沈。用事过多,属辞不得流便。自尔都下士子慕之,转为穿凿,于是有才尽之谈矣。”
因此,《诗品》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人们知道,诗是什么,应该怎么写,怎么读,怎么评,历代诗人成就的大小,诗歌成败的原因。
钟嵘从创作论的角度,批评任昉、王元长由于对诗歌性质不清,导致诗和非诗在创作方法上的混淆。《诗品序》说:“近任昉、王元长等,辞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寖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纳,蠹文已甚。”《中品·任昉》条又说:“昉既博物,动辄用事,所以诗不得奇。”学他们的人,“少年士子,效其如此,弊矣!”
为了正本清源,有必要从理论上阐明创作论的原则,这就必须辨析文体,说明写诗和写经国文符、撰德驳奏的区别。
文体辨析是个老问题,汉魏以来就开始讨论。曹丕《典论·论文》说:“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陆机《文赋》也指出诗、赋、碑、诔、铭、箴、颂、论、奏、说,十种文体的区别和特征。刘勰的《文心雕龙》更是把文体分为诗、乐府、赋、颂、赞、祝、盟、铭等三十三类。
但是,他们只谈区别,却把文学和非文学混在一起。只有钟嵘从诗歌的本质出发,以“吟咏情性”为标准,指出了文学的“诗”和非文学的“经国文符”、“撰德驳奏”在写作方法上的不同。
夫属词比事,乃为通谈。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诗品序》)
由此,他提出“直寻”的创作方法并举例说:
“思君如流水”(徐幹《室思》),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曹植《杂诗》),亦唯所见;“清晨登陇首”(张华诗句),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谢灵运《岁暮》),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
用“直寻”的方法,写生活的“即目”、“所见”。这种直面其景、直抒其情的创作论,与“吟咏情性”的本质论是互为表里的。
诗用典事以外,声病又是一个问题。写诗要讲四声八病,一简之中要讲平上去入;两句之中,要协调轻重声响。这使写诗变得困难,也变得混乱了。对自由地抒写怀抱,对吟咏情性很不利。基于同样的认识,钟嵘反对拘忌声病、有碍真美的创作倾向。前一个标矢主要针对任昉、王元长等人,后一个标矢主要是针对沈约。
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要求四声制韵,追求精密谐美,提出:“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钟嵘认为,这种追求声律的做法,势必影响感情的表达,妨碍真美的传递。在社会上产生不良的风气,造成流弊。这就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擗绩细微,专相凌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钟嵘自称:“至如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蜂腰、鹤膝,闾里已具。”从吟咏情性的诗歌本质出发,他主张取消套在自由吟咏上的枷锁:“余谓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
尽管从诗歌声律已经成熟的今天来看,钟嵘的这一主张未免显得保守,经过永明诗人和宫体诗人集体的努力,声律入诗最初阶段产生的弊端已不断被克服,事实证明声律入诗的可行性和生命力,但是,钟嵘反对声病的大原则是正确的。四声至唐,逐渐发展成“平仄二元”的历程,同样是由诗人的实践和批评家的监督共同完成的,是同一事物正反合力的结果。试想,假如没有钟嵘那样的批评家从反面提供不同的意见,这种发展也许会变得相当缓慢。
作为创作论的核心,钟嵘取“六义”中的“三义”,赋予它新的意义,使它们更接近审美和吟咏情性。这就挣脱了汉儒经义的桎梏。在具体运用时,他又提倡“赋、比、兴”酌而用之,避免单调的方法带来肤浅和让人读得很累的作品。
弘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若专用比兴,则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若但用赋体,则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矣。(《诗品序》)
钟嵘的诗歌发生论、本质论、诗体论、创作论,除了在《诗品序》里加以阐述,体现在上、中、下三品的具体品评中外,还体现在《诗品》的整体结构中。如诗体论体现在只评历代五言诗上,创作论由三品升降来指导诗人应该怎么写和不该怎么写。钟嵘批评前辈理论家没有品第,不显优劣:“陆机《文赋》,通而无贬;李充《翰林》,疏而不切;王微《鸿宝》,密而无裁;颜延论文,情而难晓;挚虞《文志》,详而博赡,颇曰知言:观斯数家,皆就谈文体,而不显优劣。至于谢客集诗,逢诗辄取;张隐《文士》,逢文即书。诸英志录,并义在文,曾无品第。”钟嵘批评他们,正是批评他们空谈理论,空谈文体,没有选择,没有优劣的显现。放弃品第,等于放弃了对诗歌创作实际的指导,难以令人满意。
从《诗品》上品十二人:汉三人(古诗算一人),魏三人,晋五人,宋一人,齐、梁均无人的实际看,钟嵘对齐、梁诗风的批评和反拨是十分明显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诗品》三卷既是诗歌理论著作,又是诗歌批评著作。
钟嵘是一个充满理想、充满追求的批评家。他尚气、慕采、好奇,有重视骨鲠的个性。他写《诗品》的原因,很重要的方面,是表述自己的诗学理想,为诗坛建立坐标,提供准则。
在古今诗人中,最能体现钟嵘美学理想的诗人是曹植。上品评曹植说:
其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嗟乎!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尔怀铅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余晖以自烛。故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幹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自可坐于廊庑之间矣。
这是魏诗人曹植,更是钟嵘心目中的曹植。钟嵘从曹植的诗歌中概括出自己的诗学理想,又以对曹植的理想化,使自己的诗学理想得以体现。其中,“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正是钟嵘诗学理想的核心。这一核心包括两组美学范畴:
一是感情内容上的“雅”、“怨”,二是体制风格上的“文”、“质”。
钟嵘把诗歌感情分成两种不同的美学类型:即源出《诗经》的“雅”和源出《楚辞》的“怨”。“雅”为雅正,代表典雅和高层次、高品味的美学原则;“怨”为怨悱,代表了汉魏以来以悲为美的思想。钟嵘的美学理想是:感情内容上,要求“雅”、“怨”结合;风格体制上,要求“文”与“质”、“风力”与“丹彩”、“骨气”与“词彩”的结合。把这种处于两极、又对立又统一的美学要素合在一起,使刚性的诗歌精神与柔性的词彩相融合,体现刚柔相济的美学原则,当是受《周易》美学思想的影响。在批评实践中,钟嵘正是以这种美学原则来品评古今诗人的。
先看感情类型。凡入品的诗人,感情多与“雅”、“怨”有关:
上品:古诗“意悲而远”、“多哀怨”;李陵“文多凄怨者之流”;班婕妤“怨深文绮”;王粲“发愀怆之词”;阮籍“洋洋乎会于《风》、《雅》”。
中品:秦嘉、徐淑“文亦凄怨”;嵇康“伤渊雅之致”;刘琨、卢谌“善为凄戾之词”,“善叙丧乱,多感恨之词”;郭泰机“孤怨宜恨”;颜延之“经纶文雅”;鲍照“颇伤清雅之调”;任昉“拓体渊雅”;沈约“长于清怨”。
下品:曹操“有悲凉之句”;曹彪、徐幹“亦能闲雅”;缪袭“唯以造哀”;谢庄“气候清雅”;谢超宗七子“得士大夫之雅致”;毛伯成“文多惆怅”等等。
我们注意到,以上诗人,非雅则怨,“雅”、“怨”二端,仅得其一。只有曹植一人“情兼雅怨”,能把雅正美和悲怆美结合在一起。
再看体制风格。所有的诗人中,只有曹植一人符合他的要求:
曹植“骨气奇高,词彩华茂”和“体被文质”,正是钟嵘心中的美学境界。以曹植为标尺,其他诗人,不是“文”胜“质”,就是“质”胜“文”。连刘桢、王粲也不例外。刘桢“气过其文,雕润恨少”;王粲“质羸”偏美。偏美,显然不是钟嵘的诗学理想。至如陆机“气少于公幹,文劣于仲宣”;左思“野于陆机”。中、下品诗人如曹丕“新歌百许篇,率皆鄙直如偶语”;应璩“善为古语”;曹操“古直”,皆质胜文之谓。若张华“巧用文字”、“儿女情多”,则文胜于质,均不能完美,不能刚柔相济,达不到美的极致。
不过,在同是偏美,不能相兼的情况下,钟嵘似乎更重视代表《诗经》的“雅”和代表诗歌精神的“质”。如组成汉魏晋宋诗歌轴心的曹植、陆机、谢灵运,均源出《国风》一系;而同是上品的王粲、刘桢,钟嵘更看重质胜文的刘桢,把他置于王粲之前。称:
曹、刘殆文章之圣;
然自陈思已下,桢称独步;
故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幹升堂,思王入室。
而王粲仅:
在曹、刘间别构一体,方陈思不足,比魏文有余。
关于王粲、刘桢优劣,齐梁以来,家有曲直。沈约、刘勰重视王粲。《宋书·谢灵运传论》谓“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以曹植、王粲并提而不及刘桢;《文心雕龙·才略》称“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晚出的《诗品》重视刘桢,固然反映了钟嵘不拘时论和敢于向前辈理论家挑战的勇气,但更本质的原因,是在诗歌理论和美学理想上,钟嵘与沈约、刘勰之间,存在深刻的审美原则上的分歧。
与吟咏情性的本质论相联系,从个人的审美经验出发,钟嵘重视的“滋味说”,同样是他诗歌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任何一种理论都有它产生的背景。钟嵘之所以强调“滋味说”,是因为东晋以来的玄言诗“淡乎寡味”。同时,庸音杂体,动辄用事使诗歌变成书奏和文符,妨碍了美的创造。故提倡“滋味说”,正可为时弊之药石。作为诗学的体系,他认同五言诗,因为五言诗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他提倡“直寻”。因为“直寻”会产生“真美”,产生“自然英旨”,这与滋味有关。
钟嵘释“兴”为“文已尽而意有余”,此处“余”,即“余味”,是“滋味”的另一种说法。
《论语·述而》载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把听音乐与吃肉联系起来,用肉味比喻音乐,以直觉把握审美以来,人们多喜欢以“味”谈诗,以“味”谈美。两汉司马迁、王充以“味”喻文章之美,经阮籍《乐论》、嵇康《声无哀乐论》一步步演化,至晋陆机《文赋》提出,文章当有“大羹之遗味”。
齐梁之际,随着文学批评的发展,“味”字作为文学评论的术语,开始被广泛使用。刘勰《文心雕龙》中有《宗经》篇的“余味”,《明诗》篇的“可味”,《史传》篇的“遗味”,《附会》篇的“道味”、“辞味”,《总术》篇的“义味”,以及《声律》篇的“滋味”等等。尽管刘勰在《物色》诸篇中也论述了“味”的审美作用,但总体上看,刘勰谈“味”,不像钟嵘把“滋味”放在《诗品》的中心,与诗歌的本质论、发生论、诗体论、创作论交融在一起,贯穿始终,成为诗歌审美和诗学理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不妨可以说,由孔子《论语》发端的“滋味说”,在钟嵘的《诗品》里,才最后完善成为一个纯美学的范畴,取得了独立的意义,并对中国美学史和文学批评史产生重要影响。
与钟嵘诗学理想同样重要的是他的批评实践,及在实践中运用的批评方法。
从理论与批评的分野来看,《诗品》既是一部诗学理论著作,又是一部诗学批评著作,这就把文学批评的广、狭二义融为一体,既使诗学理论是批评实践的升华和总结,又使具体的批评受理论指导,成为诗学理论坐标上的交叉点。
钟嵘非常重视批评的方法,他把批评方法、批评目的和批评效果视为整体。前人的批评著作所以有缺陷,正在于不注意方法。
钟嵘称自己的方法是:“致流别”、“辨清浊”、“掎摭病利”和“显优劣”。
“致流别”,指区分诗歌流派,追流溯源,辨体貌之所出。“辨清浊”,指分辨声调清浊,区别风格流派的一致性和多样性。“掎摭病利”,指褒贬作品,指陈得失。用“显优劣”确定诗人的品第。
从某种意义上说,《诗品》集批评方法之大成。“致流别”追溯历史师承,属“历史批评法”;“辨清浊”、“显优劣”、“三品升降”属“比较批评法”;“掎摭病利”,属“裁判批评法”;其中包含“知人论世”、“以意逆志”、“摘句批评”、“本事批评”诸方法。这些方法网状交叉,重叠运用,形成《诗品》批评方法的整体。诸方法中,用得最多最有特色的是“比较批评法”和“历史批评法”。
尽管批评的本质是比较,批评离不开比较,广义的坐标无处不在,但这里探讨的是具体的批评方法。《诗品》的比较批评法是古代文论中具有特色的经典,其中包涵了三个层次:
第一层是在汉、魏、晋、宋、齐、梁历代诗人中汰选、鉴别、比较,确定可以入品的诗人。
人们往往忽视这一比较,忘了钟嵘面对的是汉以来庞大的五言诗队伍,以为比较在分品以后才开始,从而把诗人总数与《诗品》中的一百二十三家混成一个概念。其实,在当时的诗人中,钟嵘仅选择了一小部分,而第一次汰其大半的鉴别、比较工作似乎没有算钟嵘的工作量,这是不对的。
第二层是分品比较,把入选的一百二十三人分上、中、下三个等级,以“三品升降”显现优劣。
钟嵘的分品批评无疑是有特色的。先看三品结构的人数:上品十二人,中品三十九人,下品七十二人;十二、三十九、七十二都是当时的“模式数字”,或称“易数”;是刘宋乃至齐梁以来编纂家和文论家经常用来结构自己著作的“数学公式”。譬如建造一座大厦,造几层?每层多少房间?层与层的关系如何?用什么方法建构?这些“模式数字”或“易数”就起总体设计和具体组合的作用。这在当时十分普遍,如刘义庆编纂《世说新语》,用的就是“三十六”数字的组合;即全书由“德行第一”、“言语第二”、“政事第三”、“文学第四”,直到“仇隙第三十六”的三十六个部分组成的一个整体。
刘勰的《文心雕龙》五十篇,是四十九篇加一篇。其《序志》篇自谓“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数,其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同样,钟嵘上品十二、中品三十九、下品七十二,也是构架全书的“易数”和“模式数字”,这种“模式数字”代表系列和整体,有象征“全部”、“所有”的意义。这是钟嵘构成诗学体系的内在图式。
但是,《诗品》中的三品人数不是总数除三,每品相同,而是形成积差:上品十二人,中品三十九人,下品七十二人,反映了钟嵘对当代诗坛和诗人的看法:最优秀的诗人总是少数,他们代表着时代,是诗人群中“最高的一枝”,这使三品人数构成金字塔形状。这种数字上的比例,隐喻着结构上的意义。在此结构之中,三品诗人在汉、魏、晋、宋、齐、梁的分布情况,则反映了钟嵘最根本的文学观念。上品十二位诗人分布:汉三人(“古诗”算一人),魏三人,晋五人,宋一人,齐、梁均无人。可知,钟嵘以为宋以来五言诗处于低潮,近代诗“辞不贵奇,竞须新事”的颓靡作风,是他要抨击纠弹的重要方面。这些都通过比例清楚地表现出来。
中、下品的情况也一样,每个时代有多少人,分别是哪些人?都是钟嵘诗学思想的体现,不过不像上品那么引人注目。由此可以看出,在分品比较这一带时代特征的批评方法中,《诗品》具有鲜明的个性。这与“模式数字”结构《诗品》一样,均为钟嵘的重要创造。
第三层是诗风、诗派、诗人之间的比较。这一比较,贯穿上、中、下三品评论的始终,并且是在多元和多角度的视野里展开的。
具体说,在诗学理想上,有“文”与“质”的比较,“雅”和“怨”的比较,“丹彩”与“骨气”的比较。
在诗歌源流、诗学宗派上,有《诗经》系与《楚辞》系的比较;《诗经》系中,又有《国风》系与《小雅》系的比较。
在诗学风格上,有王粲“秀”与刘桢“骨”,刘琨“风云气”与张华“儿女情”的比较;有陆机的“深密”与潘岳“轻浅”,谢灵运“芙蓉出水”与颜延之“错采镂金”,以及颜延之“文雅”与鲍照“危仄”之间的比较。其中,以诗人之间的比较最丰富多彩,具体而微。它不仅涉及诗风、诗派、流变特点,更兼包了比较评论的各种方面和钟嵘所能穷尽的审美。
如以“孔氏之门用诗”为坐标,比较评论了曹植、刘桢、张协、潘岳、陆机五位诗人。这些诗人的地位便被“入室”、“升堂”、“廊庑”这些古代礼仪一一对应并确定下来。孔门论圣,杨雄论赋,钟嵘论诗,立意警策,对比鲜明,使“孔门”为喻体的比较批评形成一个精彩的系列。
在这“大”的比较中,潘岳、陆机同处一个等级,但潘、陆之间,还可以作“小”的比较,虽同坐“廊庑”,但左右之分,高下之别还是有的。《诗品序》说:
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
这就暗示我们,同坐廊庑时,是陆机居上位,潘岳居下位。同坐孔门时,没有必要说明,自有整体中的“互见法”互见。进一层比较,不仅两人的成就、影响有高下,风格上也存在差别:
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嵘谓:益寿轻华,故以潘胜;《翰林》笃论,故叹陆为深。余常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上品·潘岳》条)
潘、陆同处一时代,以“水”设喻,生动,形象,最惬人意,自此成为对潘、陆风格的定评,不断为后人所引用。
由此可以看出,比起前辈的批评家来,钟嵘的比较批评更深入,更立体,更有层次,也更丰富多彩。而且,不同诗人的比较可以在序和品语里互相交叉,这种“互见比较法”,是《诗品》的重要特点,也是《诗品》有体系的表现。
潘、陆而外,上品的比较还有陆机、刘桢、王粲的比较;张协、潘岳、左思的比较;左思、陆机、潘岳的比较等。
“气”、“文”、“雄”、“靡”、“深”、“浅”六字,点评了六位诗人,而且交叉重叠。不同风格甚至是对立的美学范畴,用少得不能再少的一两个字,这种典型的印象式批评,是一种模糊批评,与某些西方理论把文艺作品放在手术台上,条分缕析,分析清楚了,作品也死了,是大异其趣的。印象式,又只用一个字,其最大特点,是高度集中地把作品看成是一个字的整体,作最简单也最完美的把握。文学批评和数学一样,有时需要清晰,有时需要模糊;有时清晰比模糊好,有时模糊比清晰好。
中品诗人之间,有同条的谢瞻、谢混、袁淑、王微、王僧达五人比较;有鲍照与谢混、颜延之比较;有谢朓与谢混、鲍照比较;有沈约与谢朓、江淹、范云的比较。
这些比较批评在警策凝炼、鲜明生动的同时,又兼顾诗人的成就、影响和风格。客观公允,用最少的文字,表达了丰富的内容。
比起上品和中品来,下品诗人之间的比较批评用得较少,也许下品诗人相对不太重要,因此彼此之间的联系少了一点;也许钟嵘评论的重点在上、中品,对下品有所忽略。尽管如此,仍有一些近于佳话的比较批评生动有趣,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比较“善于风人答赠”的吴迈远与风格相似的汤惠休:
汤休谓远云:“吾诗可为汝诗父。”以访谢光禄,云:“不然尔,汤可为庶兄。”(《下品·吴迈远等人》条)
此外,如评阮瑀诸人诗:
元瑜、坚石七君诗,并平典不失古体。大检似,而二嵇微优矣。
评张载:
孟阳诗,乃远惭厥弟,而近超两傅(傅玄、傅咸)。
亦体察细微,深得文心。
《诗品》的比较批评,不仅在同品诗人之间展开,还在不同品第的诗人之间进行。当然不是比优劣,因为优劣早有第二层次的比较判定,但上品诗人何以比中品诗人高明?下品诗人为什么一定不如中品诗人?其中的原因,还有待于不同品第诗人间的比较来说明。因此,这种比较,有时显得非常重要。如上品与中品诗人比较:
(王粲)在曹、刘间别构一体。方陈思不足,比魏文有余。(《上品·王粲》条)
这是说王粲虽比不上曹植,但比曹植的哥哥曹丕(中品)写得好。故王粲在上品,曹丕在中品。而中品女诗人中:
徐淑叙别之作,亚于《团扇》矣。(《中品·徐淑》条)
徐淑叙别之作,不如班婕妤的《团扇》,故班婕妤在上品,徐淑在中品。
汤惠休曰:“谢(灵运)诗如芙蓉出水,颜(延之)诗如错彩镂金。”颜终身病之。(《中品·颜延之》条)
颜、谢虽然齐名,但颜不如谢,《诗品》序也说:“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这里再次引汤惠休语,说颜不如谢,故谢居上品,颜在中品。
(鲍)照常答孝武:“臣妹才自亚于左芬,臣才不及太冲尔。”(《下品·鲍令晖》条)
照今天文学史的看法,鲍照不比左思差。但在当时,甚至鲍照自己也承认妹妹鲍令晖不如左芬,自己不如左思。鲍照的这一说法,并非完全出于谦虚,而是出于今不如昔,后必逊前的观念。钱锺书《谈艺录》说:“古人好宪章祖述,每后必逊前。”其实,这种文学观念是时代风气的产物。
上品与下品诗人的比较,优劣更加明显:
白马(曹彪)与陈思(曹植)答赠,伟长(徐幹)与公幹(刘桢)往复,虽曰以莛叩钟,亦能闲雅矣。(《下品·徐幹》条)
孟阳(张载)诗,乃远惭厥弟(张协)。(《下品·张载》条)
才难,信矣!以康乐(谢灵运)与羊(曜璠)、何(长瑜)若此,而二人文辞,殆不足奇。(《下品·何长瑜、羊曜璠》条)
借使二媛(鲍令晖、韩兰英)生于上叶,则“玉阶”之赋,“纨素”之辞(均上品班婕妤作),未讵多也。(《下品·鲍令晖、韩兰英》条)
中品诗人与下品诗人比较:
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曹)叡不如(曹)丕,亦称三祖。(《下品·曹操、曹叡》条)
安道(戴逵)诗虽嫩弱,有清工之句。裁长补短,袁彦伯(袁宏)之亚乎?(《下品·戴逵》条)
希逸(谢庄)诗,气候清雅。不逮于王(微)、袁(淑)。(《下品·谢庄条》)
惠休淫靡,情过其才,世遂匹之鲍照,恐商、周矣。(《下品·惠休》条)
不同品第诗人之间的比较,非常有趣。有父子之间的比较,如曹丕、曹叡父子;有兄弟之间的比较,如曹丕、曹植、曹彪,张载、张协及陆机、陆云兄弟;有表兄弟之间的比较,如张融、孔稚珪;还有以兄弟比兄弟的,如《中品·陆云》条:
清河(陆云)之方平原(陆机),殆如陈思(曹植)之匹白马(曹彪)。
这种两对兄弟之间的比较,加上前所举鲍照、左思两对兄妹间的比较(左芬未品),使人觉得,读诗是一件有趣的事,而品诗则更有趣,钟嵘是以自己的有趣使读者觉得有趣的。
此外,女诗人之间(如班婕妤、徐淑、鲍令晖、韩兰英),朋友之间,宾主之间,相同风格和不同风格之间,所有的比较都新意叠出,精彩纷呈。
可以说,比较批评是《诗品》用得最多、最普遍的批评方法,其中,“多重比较”和“互见比较”,体现出《诗品》创意的独特和结构的奇妙。
《诗品》最有价值的地方,照章学诚的说法是“深从六艺溯流别”。章学诚《文史通义》说:
《诗品》之于论诗,视《文心雕龙》之于论文,皆专门名家勒为成书之初祖也。《文心》体大而虑周,《诗品》思深而意远,盖《文心》笼罩群言,而《诗品》深从六艺溯流别也。
章氏以为《诗品》高出后世诗话的地方,正在于这种“深从六艺溯流别”的历史批评法。钟嵘称这种方法来自“《七略》裁士”,受刘歆叙述学术史源流的启发。其实刘歆只是滥觞,真正作为批评方法对《诗品》产生影响的,至少还有两方面:
一是晋陆机以来,以“拟古”或“拟某某体”、“效某某体”的方式学习、规模前人的作法蔚为风气。这种“规模”的表层意义是学习写作,深层意义则在对前辈诗人和某种诗风特征的认同,使这种体貌特征定型化,形成诗学渊源和前后嗣承关系。这种社会风气和文学风气,对钟嵘“历史批评法”的运用,无疑产生重要影响。
如王素的《学阮步兵体》,鲍照的《学刘公幹体》、《学陶彭泽体》,《南齐书·武陵昭王晔传》称萧晔“与诸王共作短句诗,学谢灵运体”,《梁书·伏挺传》称“(伏挺)为五言诗,善效康乐体”。
萧统编《文选》,专设“杂拟”一栏,录陆机《拟古》以来十家诗计六十余首,可见其风气之盛。
其中,模拟最多最著名的是江淹的《杂体诗三十首》,分别拟从“古离别”、“李都尉陵从军”、“班婕妤咏扇”,到“鲍参军照戎行”、“休上人怨别”等三十种诗体。这些体貌风格,是由不同的诗人用不同的写作方法、不同的审美情趣,在创作实践中形成的。此后被“模仿”凝固成“模”,形成传统,形成钟嵘一再说的“体”。
二是沈约的文学史批评。
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最早产生文学史意识并首先使用“历史批评法”的,大概是沈约。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论文学源流变迁说:
自汉至魏,四百余年,辞人才子,文体三变:相如巧为形似之言,班固长于情理之说,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
与钟嵘同时而略晚的萧子显,在《南齐书·文学传论》中,也运用了历史批评的方法。萧子显把当时的文章分为“三体”,指出它们的渊源流变。“三体说”,当受沈约“三变说”的影响。
《宋书》、《南齐书》都是历史著作,沈约、萧子显都在写历史。虽然其中的《谢灵运传论》和《文学传论》也讨论文学,但这里“文学”,仅仅是“历史”的一部分,是“历史中的文学”。即以历史为载体,从历史走向文学的;而钟嵘论的却是“文学中的历史”,是从文学走向历史的。这是两个既同又异,既相联系又相区别的概念。
刘勰《文心雕龙·序志》自称论文体各章内容是:“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其中,“原始以表末”论各体文章源流,《时序》则更总论历代文学的发展,合而观之,实具文学史的意味。而钟嵘更是从纯诗学的角度出发,建立起汉、魏、晋、宋、齐、梁的诗歌史。
由此可以证明,我国的文学史观和诗歌史观,实导源于历史,也依附于历史,开始是历史的一部分;直到刘勰的《文心雕龙》,特别是钟嵘的《诗品》以后,才真正从文学的角度出发,追溯文体和风格的渊源,建立从文学出发的文学史观,形成历史批评的方法。
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钟嵘追溯历史,探究本源。他的基本看法是:所有的诗人及诗风诗派之间都有“历史的”联系。找出诗人与诗人,诗风与诗风,诗派与诗派之间的“历史联系”,是《诗品》的任务,也是《诗品》至今最具价值的部分之一。
钟嵘把所有入品的诗人,总归于《诗经》、《楚辞》两大系统,分隶于《国风》、《小雅》、《楚辞》三条源流。按时代先后,上挂下连,如网之在纲,有条不紊。在一百二十三位诗人中,钟嵘追溯了“三十六”人的体貌特征。“三十六”人兼及上、中、下三品,基本包罗了《诗品》中重要和相对重要的作家,以此揭示诗歌的嗣承关系和发展渊源。
尽管文学创作是一种复杂的精神活动,一个作家所受的影响,也是立体、多元的,而不可能是一脉单传,陈陈相因的。但是,正如以三十六人便代表、象征所有的诗人都渊源有自一样,对一个作家的影响,钟嵘也仅取其主要的方面,主要的师承而言,只有少数作家兼有两种渊源,如上品的谢灵运“其源出于陈思,杂有景阳之体”;中品曹丕“其源出于李陵,颇有仲宣之体则”;陶潜“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等。而后人往往忽略《诗品》的象征意义,一一坐实,不免拘于形迹,自蹈谬误。如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下论陶渊明等即是。清纪昀说钟嵘论某人源出某人“若一一亲见其师承者,则不免附会”。这些说法,都把“某某源出某某”直接看成“某某是某某的老师”,忽略了其中的象征意义和“历史批评法”的意义。
比较批评和历史批评以外,“摘句批评法”同样是《诗品》用得较多的批评方法。
摘句批评法的核心在于“断章取义”。或以一句代全章,或以个别代整体,不仅本身具有独立的意义,有时更兼暗示、举例、鉴赏等作用。断章摘取的,可以是首句,也可以是为人熟悉称道的佳句;从性质上看,可以是写景句,也可以是言情句,更可以是言志或哲理富于形象之句。但无论是景语、情语、理语,只要凝炼,有形象,概括性强,能朗朗上口就行。
最早,也最具经典意义的摘句,是摘《诗经》之句。在先秦典籍,如《孟子》、《荀子》、《左传》、《国语》中,经常有各国使者摘引《诗经》、断章取义以言志或作外交辞令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