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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琴谱的悬赏

每天清晨六点钟,安安一定练琴。墙上的旧式挂钟开始敲响时,安安打开琴盖,把遮住琴键的花格绒布远远一扔,管它掉在哪里。钟敲最后一响,琴键响出音阶练习的第一声。两年来,几乎天天如是。如果哪天听不到琴声,邻居们都会问:“安安扁桃腺发炎了么?”

其实安安真讨厌练琴。学琴能坚持下来,全凭爸爸站在琴凳后面,手里拿着一把尺子。安安甚至希望扁桃腺发炎,但在妈妈的部署下,扁桃腺大败亏输,地盘缩小,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了。所以安安每天得在钢琴旁坐满一小时,对付黑白分明的琴键。

今天可没法练琴了,四本琴谱全都不翼而飞!爸爸气哼哼地在琴凳里、旧杂志里翻着。

安安有几分得意地说:“不练琴了。每天我一起来就玩!”

琴旁的小令箭荷花正在盛开,红玉般的花瓣光艳照人。一朵花芯里的嫩黄的花蕊轻轻摇动了一下,发出悦耳的叮咚声,另一朵也响应,抑扬顿挫,十分和谐。这是什么曲子?《布格缪勒二十五首》里的?

“花儿替我弹琴。”安安得意而又不安地想。她想问爸爸听见没有,这时妈妈从厨房走出来,仔细看着安安的眼睛。

“妈妈,我眼睛里有琴谱吗?”花蕊的叮咚声远去了,把安安那点儿得意也带走了,只留下了不安。

妈妈不回答。早饭时,猫儿照例坐在安安脚边。妈妈忽然说:“我们来一次悬赏,捉拿琴谱的悬赏。要是谁能找到琴谱——猫儿给一条鱼,令箭荷花给一匙牛奶,爸爸给一满杯酒。”

“我呢?”安安问。

妈妈又仔细看她:“你想想自己该得什么?”

安安不知道自己该得什么,她背着书包上学去时,妈妈只是笑笑,扬扬手,没有像平时那样亲亲她,可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学校里照例上课,休息,又上课。没有人关心琴谱的去向。安安虽也一样活动,心里却总是不安。她的座位靠窗,她不停地转脸看着窗外。

“安安!你看什么?”老师站在她面前。

她看窗外的绿草地,看绿草地上这里那里的小黄花,它们像琴谱上的音符一样高高矮矮。它们要唱什么吗?老师靠近的声音使得安安忙转过头看黑板。黑板上的6和9从别的数字中间凸出来,也像是音符。它们和草地上的黄花音符一样,都是从琴谱里掉出来的吧?它们找不到琴谱,没有地方存身了。6在下面一行张着大嘴在唱:“在哪里?”9在上面一行打着哈欠在唱:“在哪里?”它们的声音合在一起,成了一曲和谐的二重唱,唱的是:“安安知道在哪里,安安知道在哪里!”

“我不知道!”安安大声说。

老师是个温柔的、好性儿的人,只皱皱眉,走回讲台,说了几句用心听讲的道理,仍旧讲课。她那细瘦的身材,像一个音符的符干,可是要支撑着五十个孩子发展着的灵魂,让她们长得健壮。安安很不愿让老师不高兴,不过安安原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不安。

好不容易下课了,安安和小朋友们一起夹沙包。她用力跳起,几次都甩得最远,几乎把琴谱忘了。这时老师走过来,向大家宣布下周要到幼儿园义务劳动。

“安安弹琴,别再弹《骑士》了。”一个小朋友说。每次到幼儿园,安安除一般劳动外,都要为小娃娃们弹琴。《骑士》已弹了好几遍。一来因为娃娃们爱听,二来因为安安没有新曲。她的琴艺踏步不前,不像骑士的马向前冲。

“还弹新的呢,琴谱都没了!”安安有几分得意地想。

“行吗?安安?”老师温和地看着安安。安安分明有什么心事。

安安又不安起来,不安中还有些委屈。她想说琴谱丢了,可怎么也说不出来。虽然她经常丢东西,时时刻刻在找东西,为此爸爸赠给她“马虎国公民”的称号。这回呢?这回可大不一样。

安安知道同学们和小娃娃们都喜欢听琴。她在幼儿园弹过《社员叔叔赶大车》,弹过《再会》《鹡鸰》,这两首也是《布格缪勒二十五首》里的。骑士在幼儿园冲来冲去好几回,娃娃们也没有反对。每次小学生离开时,他们还要送一送,特别叮嘱安安姐姐下回再来。以后就真的再不弹琴了么?

安安不敢看老师,扭身又去夹沙包了。

放学回家的路上,安安总要经过一个多年荒废的花园。这里正在修建大楼,只在一个土山后面还保留一片野趣。蒿草长得快有安安高,草中太湖石上爬满了各种藤蔓植物。安安和同学路过时,常在这里玩一阵。今天只有安安一人坐在太湖石边想心事。

忽然,安安觉得眼前的蒿草上咕嘟嘟冒起许多泡泡儿,仔细看时,竟是许多音符,不是上课时看着黄花像音符,这是真正的音符。不过它们不是黑点或黑圈,而有绚丽的颜色。符头朝上的是一个个大头宝宝,符头朝下的是身穿撑圆了的漂亮裙子的女士们。二分音符的空圈儿上像蒙着一层薄纱,八分音符、十六分音符的符尾在飘动,好像京戏里的大将背上插的靠旗。它们可真是一群漂亮人物!

遗憾的是,它们也像遇到什么难题,一个个满面愁容,在草尖上慢吞吞地穿来穿去。安安好奇地看着,不明白它们怎么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也许得我来弹一下?”安安想。

这时从太湖石后转出一位高个儿仙女,衣袂飘飘,像一团半透明的雾。她身旁紧随着一位圆滚滚的胖子,衣襟上有两粒特别大的扣子,像两只瞪着的眼睛。哦!这是高音谱号和低音谱号。他们一出现,原来都在草面上飘动的散乱的音符赶紧各自站好了位置,有的悬空,有的半陷在草里。安安知道,它们是按五线谱上的位置站好的,而且认得这谱子是《鹡鸰》。在琴键上鸟叫得多好听!可这时还是没有一点儿声音。

高个儿仙女有点哀怨地望着安安,圆胖子的表情是气愤。安安觉得它一气就更圆了,想叫它克制一下,因为低音谱号本来没有这么圆。它们两人对望了一下,音符变换了位置,上下跳动着。茂密的草上响起了歌声:

在哪里?在哪里?

你的好心在哪里?

在哪里?在哪里?

你的毅力在哪里?

安安啊安安,

你的诚实在哪里?

在哪里?在哪里——

最后一句“在哪里”的声音拖得很长,简直要通到家里,通到琴谱藏身的地方。

这回安安可不敢说“我不知道”了,它们分明知道安安知道琴谱藏身的地方。

“你们什么时候掉出来的?谁叫你们自己掉出来!”安安大声说。高音谱号、低音谱号和音符们都不理她,只管唱着“在哪里,在哪里——”把声音拖得长长的。

真的,它们并没有问琴谱在哪里,问的是你的好心在哪里,你还愿意为小朋友们弹琴么?你的毅力在哪里?妈妈常说学琴倒也不一定要当音乐家,只是要有一点儿修养,是要培养毅力。还有呢,你的诚实在哪里?

真的!我的诚实在哪里?安安眼圈儿发红,鼻子发酸,安安要哭了。

躲开你们!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安安正要走时,那长草遮掩的小径上,忽然冒出了两个小伙子,各有一个沉甸甸的大圆筐。一个扛在肩上,一个坠在脚下。安安一眼就看出这是黑板上的6和9,也赶来凑热闹了。6和9的圈儿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它们把这些东西掏出来扔在小径上,挡住了安安的去路。

“你们干什么?”安安委屈地叫起来。

“都是你自己的呀!”6和9说话永远像二重唱。

安安睁大眼睛看那些破烂。它们是些模糊的,不成形状的东西,隐隐约约,似乎还在活动。只有安安可以看出那真是她自己的事迹。有她赖在床上不肯起来的镜头,有她和妈妈顶嘴的镜头。还有特别大的一块碎玻璃,里面嵌着她自己手举一摞琴谱,正不知往哪里藏呢。

这条路完全堵塞了,安安回不了家。她想从草丛里穿过,音符们像一堵墙,而且是会活动拦截的墙,瘦高个儿和矮胖子正对她冷笑。安安真想家,真想妈妈!

妈妈忽然出现在路的那头,草丛那边,一缕黑黑的头发被汗粘在腮上,那是妈妈忙乱焦急的标志。准是因为安安没有回家,妈妈来找她了。可是妈妈也过不来,她也听不见妈妈说什么,怎么办呢?她的耳朵除了“在哪里,在哪里”,什么也听不见!

“我知道琴谱在哪里!”安安对妈妈大声叫道。就在这一叫里,从安安耳朵里劈里啪啦掉出好多莫名其妙的东西。她立即听见鹡鸰的好听的歌声。她觉得浑身一松,一切烦恼都随着歌声飞远了,飞远了。真是奇怪,那些编造给别人听的东西总是堵塞着自己的耳朵和道路。至于那些编出来的东西是什么样儿,每个人自己当然都知道。

“我知道琴谱在哪里!”安安又说了。草丛那边着急忧虑的妈妈不见了,小路上的障碍不见了,瘦高个儿、矮胖子和音符们都不见了。它们沉到草丛下面去了,像它们冒出来一样快。安安好好的一个人站在这废园中,高高的蒿草摇摆着。工地上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安安小心地踩一踩脚下的土地,慢慢走回家去。

一进家门,安安一直冲到她的小床前,掀开罩单。在两层褥子中间,平平地铺着四本琴谱。她伸手去拿,又停住了。应该就这么搁着,让爸爸妈妈看。

门上钥匙转动了。轻轻地,缓缓地,这是妈妈。安安站在门边,等妈妈进来了,一把抱住她,指给她看那一床琴谱。

妈妈笑了,把一缕垂下的黑发掠上去,俯身在安安脸颊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一下。

这是安安得到的奖赏么?也许安安到了白发苍苍的时候,会明白她究竟得到了什么。不过那也太遥远了。

1983年8月
(原载《儿童时代》1983年12期) SvvcajSKGTSHz88CBYu1DJIZwOPG3W56bcu78PGfN0BT0ikRm5926JungS4gqh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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