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一年春天来了。草地在一夜间绿了起来,柳枝也不知不觉地泛出了嫩鹅黄。地面上、树梢头,荡漾着活泼泼的生意。这是种花植树的好时节。
“黎奇子,你不种点什么吗?”黎奇子的左邻右舍有时好心地搭讪着问一句。他们住的是一排排平房,每家门前有一小块空地。解放初期种的许多花草树木,到六十年代统统给砍伐干净,代之以大白菜、小萝卜。后来,忽然间花花草草都遇了大赦,而且身份日高。近年人们除政治觉悟外,稍有科学觉悟。种花植树,已经是先进行为、时髦风尚。
不过,黎奇子对邻居好心的搭讪,却从来报之以怒目。邻居老太太们也不计较,便自问自答:“哎呀,这会儿可不是,人人都忙,太忙,顾不上。”她们望着远处,不看黎奇子的跛腿。
因为种花植树先进且时髦,这一年是从上到下雷厉风行了。负责居民委员会工作的骆奶奶领来了一大堆树苗,传话各家前去领取,并且声明:这是任务。
黎奇子儿时,曾眼见骆奶奶——那时人称骆大妈——率领一干人等把这一带的植物拔得精光,他只能怒目而视。他就这样怒目而视,直到如今。所以现在听到领取树秧子的召唤,他还是愤愤地说了一个字:“呔!”
不过,他傍晚走过骆奶奶家时,拐杖清脆的响声还是惊动了老太太。她也拄着拐杖赶出门外,一把把他拉住,连声让屋里坐。“好黎奇子,好孩子,你才来!好花苗儿都领完啦!什么蔷薇、棠棣、丁香,样儿不少呢,现在就这几棵了。”说着,指指门边一堆歪七扭八的枝条,“不知道剩的是什么花,什么树。”
“管它什么花树呢,我挑两棵!”只见从门外冲进一个彪形大汉,是丁排西头的老古,“发什么,都得有我的一份儿!”顺手就在门边翻翻拣拣。
“你还有地方儿吗?”骆奶奶问,“还有两棵像样儿的,给黎奇子吧。他那儿荒着。”
“这不是发给各住户的吗?”老古气势汹汹,“不拿白不拿!”
黎奇子的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敲,还是只能怒目而视。这时骆奶奶忙起身帮他拣了一棵。他摇摇头,他有他的主意。
“我要那棵。”他说。那棵在这拣剩的堆儿里也是最该淘汰的,枝条裂开了,根部有一半焦黑,显然是火烧过的。
“那可不一定能活。”骆奶奶抱歉地说,“我的小孙子错把它当柴烧,我给抢出来的。”
黎奇子费力地俯身拣起那枝条:“就是它吧。”
老古目光中流露出嘲笑,骆奶奶脸上有些怜惜。他们想的却是一样:这残废人拣了一棵残废秧子。
黎奇子回到家中,暮色已经四合。他看得出手里的树秧有一种天生的秀气,也更显得可怜。他在刚刚复苏的绿草中把它种上了。
时光易逝,不觉又过了两个寒暑。这是秋高气爽的季节,也是收获的季节。黎奇子参加了集体缝纫社,可是他不喜欢这工作,还是怒目对待周围的一切。他门前的蓬蒿长到齐腰高,有的几及肩背,他那小小的门隐在草丛中。秋天的月升起来了。
黎奇子睡一觉醒来,睡不着又不愿胡思乱想,起身拉开小窗上的旧布帘,向深邃的夜空看去。
这是月夜,月光像一张温柔的网,轻轻地笼罩着大地。一切贤愚不肖,都在她怀抱之中。黎奇子揉揉眼睛,忽然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月光下蓬蒿间的小路上。
谁家孩子这么晚了还跑出来?要偷东西么?黎奇子刚要大喝一声,那孩子朝门口跑过来了。
“黎奇子大哥,我来看看你。”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
黎奇子开了门,转眼间,那孩子已站在他身后,仰着小脸儿笑吟吟地望着他。“我是新搬来的,住在前面一排。”孩子随手一指,“你就一个人吗,黎奇子大哥?”
黎奇子一个人习惯了,别人也都习惯他一个人。忽然有人问起,好像要打开一本久已搁置的书,有些措手不及。他转过身,想了想才回答:“父母双亡,并无兄弟,尚未婚娶,自然是一个人。”他伸出右腿,“小儿麻痹后遗症,我习惯了。”他一面说一面仔细打量眼前的孩子。只见这孩子约八九岁,容貌甚是俊秀。头戴紫色绉边小帽,身穿紫色上衣,领口胸前,缀有宽宽的精致绉边,下身着绿色半长裤。孩子见打量他,笑道:“我这不是港式穿戴。我来看看你,你寂寞吗?”
“寂寞?”黎奇子看看几件堆在小桌上没有缝完的衣服,伸手把它们全撸到地上,“你管我呢,你姓什么?”
“我么?”孩子一愣,“我姓魏。因为我总穿紫衣,大家叫我紫魏。”
“你为什么总穿紫衣服呢?”
“我生来——生来就喜欢紫颜色。”孩子仍是笑吟吟的,头左右歪来歪去摇着。他只要一动,帽子和衣服上的绉边就发出淡紫的亮光。
黎奇子笑了,他觉得很好玩。
“咱们来玩什么?”孩子说。他蹲下去捧起地上的衣服,“这个边没有缝好。”黎奇子的任务就是缝边,因为他不能踩机器。他觉得这不是男子汉的活儿,真烦透了。
“这多好玩呵!”孩子高兴得像得了什么宝贝,“你可以变着花样做各种的边,还可以做我这样的绉边。”他又说又笑,飞针走线。黎奇子觉得好奇。他们一边动手一边说话,不知过了多久。然后黎奇子不知不觉睡着了。
次日清晨,黎奇子一醒就跳起来,拿过那几件活计仔细看,翻过来掉过去,也没有紫魏留下的痕迹。该缝的地方仍旧裂开,等着他自己的劳动。可是黎奇子心里踏实,好像有个空处给装上了什么。他到屋外打水,觉得空气特别新鲜,蓬蒿格外茂盛,初秋的凉意沁人心脾。他忍不住站定了伸开两臂深呼吸。
忽然,在一片浓绿中有一点鲜亮的紫色,亮闪闪的,使他一惊。那棵烧焦了的树秧长大了,开花了!一簇簇紫色小花朵,花瓣打着褶儿,像是薄纱做的。一个个花苞像小圆球儿。小圆球儿打开了,花朵一圈六个或八个,开成一个个小花环,许多个小花环拥在一起,形成一簇簇花朵。每朵花的曲折的褶子里都盛满了笑意,就像昨夜的孩子那样笑吟吟的。他似乎听见一声:“黎奇子大哥,你早!”
黎奇子站在花旁边,看了又看。他忍不住招呼每一个走过的邻居:“开花啦!我种的花开花啦!”他就像笑着的花一样笑吟吟的,使得邻居们颇为惊异。骆奶奶从这儿过时,把两手一拍说:“可不是,我就说能长成材,这不开花了。”她凑近了花,研究了一番,告诉黎奇子这是紫薇,一种观赏植物,“只为看的。咱们这儿还没种过的,头一棵!”
这天晚上,黎奇子煮挂面时多煮了半包,还不时往窗外看。他相信孩子还会来,想看清他从哪里来。夜深了,月光直透进窗来。就在一眨眼间,孩子又站在小路上了,周围的蓬蒿拥着他,空中的月光领着他,向门前跑来了。
“喂!”一声清脆的笑嚷,孩子已经站在黎奇子身后。
黎奇子真高兴,虽然他没有弄清孩子从哪里来。“你吃过饭吗?这是给你的。”他把留着的面放在孩子面前,好像他从来当惯了长兄。
“你真好,黎奇子大哥!”孩子仍是笑吟吟,小心地把碗挪开,“我要喝水。”他找着水罐,一气喝了下去,整个人立即更精神了,衣帽上绉边的光更亮闪闪,俊秀的小脸更鲜艳了。他拿起线团利索地缠线,一面说:“我小时候——”自己哈哈笑了,“这么说,好像我已经老了——就说前两年吧,我身体不好,烧伤了。以为自己只有扔垃圾箱的份儿。可是有人怜惜我,看重我——我也得活个样儿出来。”
“怎么就算是活个样儿出来?”黎奇子低头坐着,闷声问。
“嘶——砰!”孩子忽然比画着向远处打起枪来,然后忽然扑过来抱住黎奇子的腿,摩挲着,“受伤啦?我会开药方。”他笑得那么畅快,完全是一派过家家的神气。
这孩子!有时说话像五十岁,有时就像五岁。黎奇子真觉得好玩。孩子的摩挲使他想起气功,只要把气导顺了,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他们说着,笑着,手上做着活儿。不知道孩子什么时候走的。
次日清早,黎奇子第一件事就是给紫薇浇水。紫薇的花朵像是一个个戴着绉纱小帽的童子的脸,全都透着笑意。黎奇子浇水时也忍不住笑。
孩子夜夜来和黎奇子做伴。日子还不长,可黎奇子变化很大。人人觉得他变得温软了,活泛了。那金刚怒目渐渐往拈花微笑这边变。他对缝纫社的事也热心多了。“十一”前后,他主动到那间小门面值了两个夜班。
等他完成值班任务,兴高采烈回到家时,一眼就看见绿草丛中有一个水缸大小的坑,像一张正在哇哇大哭的嘴。紫薇树不见了!
“我的紫薇丢了!谁偷了我的紫薇?!”黎奇子大声嚷起来,吼得四邻都探出头来。他在街上跑。“我的紫薇丢了!谁偷了我的紫薇?!”有人吓得躲进门去,有人冷笑:“这就叫禀性难移!”
黎奇子在丁排西头老古家站住了。他清楚地听见那清脆的声音在叫:“黎奇子大哥!”他一脚踢开篱门,看见在拥挤不堪的植物中,他的紫薇怯怯地在角落里露出鲜亮的颜色,不由得大喝一声:“呔!”
老古正在院里,厉声说:“你嚷什么?你的紫薇丢了,往人家家里闯!”
黎奇子的怒目真到了目眦尽裂的地步,他一步步逼近姓古的,猛地抡起拐杖——可是又听到一声“黎奇子大哥”,好像有人拉住他的手臂,把抡圆了的拐杖拉了下来。老古本没有把跛腿小子放在眼内,这时更得意了,说:“我是新添了一棵紫薇。花嘛,谁都有。你说是你的,你叫得它应!”
不必说这一带从来没有人种紫薇,就是在紫薇林中,那绉纱小帽,那紫衣绿裤,还有那烧焦了也还是十分秀气的根枝,黎奇子也认得清!可是哪个花树会回答人的呼唤呢?
这紫薇竟然回答了!它的一簇簇花朵在枝头颤动着,忽然,一片片花瓣飘落下来,圆球似的紧紧连在枝上的花蕾也雨儿似的往下掉,连绿得正浓的叶子也纷纷离开树枝。转眼间,这紫薇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好像哭干了眼泪,全身都枯萎了。
两个人都愣住了。黎奇子伤心得无法再留在这儿,转身撑着拐杖走了。老古看着拐杖,心里有些害怕。
这天夜里,黎奇子眼睁睁看着黑夜。夜很深沉,没有月亮。黎奇子等着从那深沉中出现他的紫衣小朋友。可是一夜又一夜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出现。在愤怒和悲伤中,他做了好几个搭救紫衣儿的计划。偷着去刨出来?他做不到。找人讲理要出来?大家都不敢惹老古。不过他不颓丧,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黎奇子了。
几天后,黎奇子从缝纫社回家,遇见骆奶奶。她把两手一拍说:“你说有多奇怪,姓古的自打刨了你的紫薇去,夜夜听见半大娃子哭,有多不吉利。”黎奇子的怒目里带着泪,不知道紫衣儿能哭多久。骆奶奶走过去了,又回头说:“他自己不敢要这棵花了,扔在垃圾堆上了。”
真的么?黎奇子的心猛然胀大了,来不及答话,拐杖“笃笃笃”飞快地响着,往垃圾堆上去了。紫薇花树果然在一堆煤渣上。黎奇子把它拥在胸前,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紫衣儿可遭了大难了!枝条撕裂了,有的要断未断耷拉着,最惨的是它的根,又是乌黑一片,又是烧焦了。显然是姓古的干的事。为泄愤?为避邪?为捣乱?只有天知道!
黎奇子不想这些,他只知道他的花在他自己手上。他小心翼翼地在渐浓的暮色中把亲爱的花树种在大张嘴的坑里。那是它的家。晚风拂过,周围的蓬蒿招展,发出一声声温柔的叹息。黎奇子和周围的一切,都相信紫衣儿还会出现。
紫衣儿没有让他们等得很久。冬天来了。下了一场大雪,少见的大雪。贤愚不肖,也都在雪的覆盖之下。黎奇子自扫门前雪时,觉得有什么在闪光,那是一点鲜亮的紫色,在柔软洁白的雪上微笑着。
“呵呵,我的花!”黎奇子几乎扑上去抱住他的花,但他即时停住,只是温柔地看着那打着褶儿的薄纱的花瓣,那戴着绉纱小帽的孩子的脸儿。他伸手轻轻抚摸树干,顿时整个枝叶都颤动起来,像是在笑,像是在诉说什么。雪花从枝上轻轻地落下了。
“你来啦?我的兄弟!”黎奇子轻轻地说。
黎奇子上班去时,想到要请他的同事们来观赏雪中的紫薇花。敏感娇嫩的紫薇花,怎耐得这般严寒?看来自然界的现象,远非人类所全能解释。
1983年秋,写于紫薇盛开之际
(原载《人民文学》198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