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初面对H1时,尽管没有层位学的认识,但对于其中的遗物,还是进行了详细记录,每一件都入册保存。
箭镞、铁锸、铁凿、铁栓板,这些都认识,1998年发表的一号坑发掘报告中公布过。陶釜,古代陶制的“锅”,炊具,敛口、圆唇、圜底,作为另一种炊具“鬲”的代替品,以前在秦墓葬中挖过。唯独那件摆放在表面的大石件,在秦陵园、秦代建筑遗址……总之,没见过,不知石件是不是从H1里挖出的以及干吗用的。
石件斜长残40厘米、厚10.5厘米,内有圆形和半圆形透雕,直径分别为6.4厘米、12.8厘米,断面上有大量的凿痕,显然经过人为加工。1974年一号坑开始发掘,早期曾有过露天作业,解放军来过,翻斗车来过;后来又修建了陈列大厅,屡次建筑维修。谁都有可能把它从别的地方搬到现在的位置。
我们认真登记,放在了发掘面旁。同伴电话转述领导的训斥:“就不是坑里的东西,赶快扔了去!”继而问我:“怎么办,扔不扔啊?”
考古发掘遇到的任何物件,扔或存,这不是考古人要考虑后才能回答的问题。
“疯了?肯定不能扔!”
“卫红,给你看份日记。”9月10日,袁仲一老师一大早从西安赶来,掏出一张发黄的日记纸。纸上写道:“T23(方)由北向南数第三隔梁上发现的石雕,附近有红陶残片(绳纹)及木迹。”字下附草图。
“这是一件建筑石构件,是1979年在地层中挖出来的。”他补充说。
石构件不是俑坑里的东西,却是H1中的东西,对H1填埋时间的判断具有一定的作用,不能随便丢弃。袁仲一老师,秦俑坑兵马俑考古发掘的掌门人,此次一号坑第三次发掘的顾问。老人家尽管年近八旬,对这次发掘从始至终倾注心血,我终生难忘。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份跨越了30年的日记,成为一件宝贵的文物,以后一定要装裱起来。从此,我再一次感受到发掘日记的重要性,并借题对同伴们重申。
写考古笔记是考古工作人员每天必做的功课,戏称“课堂作业”。内容一般包括日期、天气、参加工作的人员,主要工作等内容,最后还要有一些初步的分析,格式要求图文并茂,有文字,附简图。2010年对新工人现场培训,为了他们便于掌握,我们把日记要表达的内容总结为7个问号:何时?在哪儿?谁?干了啥?怎么干的?结果是啥?说明了啥?
袁仲一先生的一份日记
文如其人,日记也是如此。同伴们的日记,有的从格式到内容都严谨、规整,足见科班功底;有的平民化,读起来通俗易懂,如唠家常,用词诙谐,所附草图令人捧腹;有的日记简明扼要,附图适量,有很好的检索功能;有的日记,有点无面,有骨头没肉,细枝末节全被忽视。
考古发掘日记不算业务成绩,难登大雅之堂。随着考古学普及教育的开展,已有越来越多的发掘日记得以公开发表。这对复原整个发掘过程,真实体现工作人员的喜怒哀乐,展示考古工作鲜活、真实的面貌,尤其是拉近公众与考古工作者的距离,好处多多。新一代的领队也选择把日记上传网络,供公众雅俗共赏。
2010年元宵节之后,发掘深度整体到达陶俑堆积层,叠压在上层的陶片必须开始揭取、移位,才能继续开展工作。挪到哪儿去呢?
一件陶俑躺着不占地方,剔除淤泥,身体各部无处不开裂,百余件四分五裂的残片平面摆放,需要不小的场地。如果是野外发掘,可以搭建临时板房或租用村民的仓房,在这儿却有碍观瞻,绝对违章。
2010年年初,馆领导的电话再次添加成手机热键。“走,约上保管部、公安科几个主任,咱们到现场看看,今天一定解决。”在现场,吴馆长觉得T23南邻空区T14合适。
T14属于第一次发掘后回填保护部分,未来几年内没有再发掘的计划,可以暂时作为拼对场地。只是两个探方之间有一座古代墓葬,4具骨骸在以前发掘时已经清理过了。从头骨特征看,有一对成年男女,最北侧和成人之间是两具儿童骨骸,其中一具还是乳牙。成人头顶有残陶壶1件,脚下搁了陶盆。这是一家穷人,不知道为何遭遇灭门。从陶器形状看,墓葬的年代晚于汉代,提取骨骼后发现了“五铢”铜钱。
五铢钱,承袭了半两钱的形状,制始于西汉武帝元狩五年(前118),一直沿用到唐武德四年(621),历时700多年,是我国历史上使用时间最长的铸币。“五铢”二字的写法不同,代表了制版时间不同,具有判断墓葬年代的作用。目前考古发掘出的五铢钱,多以洛阳烧沟汉墓发掘报告中提出的谱系为依据。这本报告出版于1959年12月,堪称汉墓考古的必备工具书。当时精装版的定价才4.40元,现在要买原版据说上千元了。书到用时方恨少,我淘来这本发掘报告,对照书中列举的五铢钱演变谱系,初步确定了合葬墓的时代。这是我发掘一号坑期间遇到的第二例晚期遗迹打破俑坑的证据。
实际上,早期发掘中已经发现多处类似现象。这些墓葬与俑坑形成的打破关系,说明至少在西汉后期,希拉克称为“世界第八大奇迹”的兵马俑陪葬坑,已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平民百姓已经将自己的墓地挖建在此。
“这座墓葬咋办?”
古墓葬平剖面图
相较于地面遗存,深藏于地下的墓葬更容易保存。因此,各个时期的墓葬及随葬遗物成为考古学研究的重要内容,借此可以恢复古代社会生活面貌。
吴馆长说:“打掉吧,你们把骨架妥善处理一下。考古的人对逝者应该有敬畏之心,骨架这么暴露着不人道。”
西北大学研究古人类学的陈靓女士派学生取走骨架,学生对每件骨骸仔细包裹。她说:“在我们眼里,这些都是宝贝。”
同行相惜。她也有她的宝贝。
铺垫厚厚的填土,平整后的T14成为考古队三包辖区。探方的西南角原来留有上下通道,很占地方,需要打掉。工人们再次彻夜奋战,吸取教训,打掉的土运到几十米之外的空地过筛、挑拣,以防混杂有文物,再转运回来铺垫。
“没有你这样做家长的,我6月就要高考,晚上你还加班。”女儿很委屈。
女儿的班主任要求我全力以赴陪伴孩子迎接高考。
“我不可能用自己的一年换孩子的一生。”我绝情地回答道。
“筛什么筛,土又没出坑!”老父亲行伍出身,理直气壮地维护着外孙女。
我无语。从2009年年初开始,才一年的时间,我被各种严格要求吓破了胆,深刻体会到了做事之难、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