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毁誉参半秦始皇

被别人贴标签，给别人贴标签，这是一个怪圈。一个人，不是“好人”，就是“坏蛋”。“好人”则高大俊秀，完美无缺，从娘胎里出来就注定是个大英雄；“坏蛋”便头上长疮，脚底流脓，还没出生就带上了劣质基因。其实，生活中哪有什么纯而又纯的“好人”和绝而又绝的“坏人”呢？所谓“圣人”“君子”，脑袋里也可能有产生“恶念”的瞬间；“坏人”“小人”也可能不经意间会做出“善行”。秦始皇也是如此。

秦代对自己的最高领导人肯定多是溢美之词，对其兵征六国、兼并天下的功绩全盘认可。秦代的大臣李斯、王绾等人评价秦始皇说：

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史记·秦始皇本纪》）

从汉代开始，则是对秦始皇大肆抨击，全盘否定：

宫室过度，耆欲亡极，民力罢尽，赋敛不节……法令烦憯，刑罚暴酷。（《汉书·晁错传》）

直到近代，有关秦始皇暴虐形象的言论数不胜数。例如，秦始皇建立起了秦帝国政权后，“对人民实行残暴的封建统治”；秦始皇“对法治成功的迷惑，贪权专断、崇拜暴力是秦朝迅速灭亡的根本原因”；“秦始皇做了权势欲的傀儡，他疯狂地追求权势和暴力，又以破坏社会生产，摧残文化传统为本质特征，结果导致了秦朝的迅速崩溃”；“秦始皇的骄奢淫暴、喜阿谀奉承的品性与‘雄才大略、千古一帝’之称不相符”；“秦始皇惧死求仙、横征暴敛、肆意妄为、骄横跋扈”……没有一个好词。众口铄金，评价一边倒。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我读西汉刘向《说苑》这一段：

秦始皇帝既吞天下，乃召群臣而议曰：“古者五帝禅贤，三王世继，孰是？将为之。”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召开了帝国第一次廷议大会，他说道：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传位让贤，而夏、商、周三王采取世袭，哪种做法对？我将效法它。

这段记载生动有趣。本来秦始皇想玩个沽名钓誉的花活，要借博士们的嘴，说出除了他本人，实在找不出可以接管天下的贤良，那样他就可以落下一个想禅贤的好名声。70位博士都看透了秦始皇的心思，所以没人开口讲话。后来，鲍白令之博士忍不住了，站出来揭穿了秦始皇的鬼把戏。

鲍白令之说：“天下公有，禅贤就对；天下私有，世袭就对。五帝是以天下为公的，三王是以天下为私的。”“陛下走的是桀、纣的道路，却想像五帝那样禅贤，陛下能做到才怪。”此话一出，秦始皇像被剥去外衣，自然心中十分不畅快。但当鲍白令之列举出大量事实之后，他却只能默不作声，无言以对，接着面露羞惭之色，最后解嘲道：“令之这番话是让众人羞辱我。”于是顺水推舟，从此再也不提禅让天下了。这次廷议会上，秦始皇确实很虚伪，但又很讲道理，相当有雅量，并不是一副暴君的做派。

也许很多人以为古代皇帝治国都是一言堂，群臣只有按旨行事，其实这是误解。但凡关乎国家大利害的决定，都需组织廷臣集体商议，即廷议。意见不一致时，应摘要奏闻皇帝做裁决或者遵从多数人的意见，颇有点民主集中制的意味。

如果说对文献的理解可以因人而异，考古出土实证则更事实胜于雄辩。

廿六年，皇帝尽并兼天下诸侯，黔首大安，立号为皇帝，乃诏丞相状、绾，法度量则不壹歉（嫌）疑者，皆明壹之。（秦二十六年铜诏版）

这份我戏称为“帝国001号”的公告，全文40余字，简明扼要敲重点：旷日持久的战争成果是“黔首大安”。“黔首”在战国和秦代指代黎民百姓，秦始皇在东巡石刻的碑文里，除了泰山石刻，多次提到“黔首”，其相关内容均是为百姓提供一些条件，使他们感受到教化。其中琅邪石刻碑文说：“徙黔首三万户琅邪台下，复十二岁。”鼓励移民，开荒实边，从事农业生产，优惠政策是免除移民12年的徭役，力度不可谓不大。不难看出，普通百姓在秦始皇心中，绝对不是无足轻重。

但说他心系百姓，我觉得言过其实。黔首是社会的大多数，诏版是面对大众的普法宣传，语言要接地气，句句戳心、针针见血、直击心底才能实现最好的效果，“大安”是最得当的选词——普通百姓如何都能做到位卑未敢忘忧国，盼望的只是温饱无忧，不打仗，老婆孩子热炕头。向下兼容是为上者的德行，秦始皇懂人性。

令我折服的还有这些秦律：

“者（诸）侯客来者，以火炎其衡厄（轭）。”炎之可（何）？当者（诸）不治骚马，骚马虫皆丽衡厄（轭）鞅韅辕 ，是以炎之。（睡虎地秦墓竹简《法律答问》）

诸侯国有来客，要用火消毒车马器，以防止寄生虫侵入，从而给秦国人民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胁。

隶臣有巧可以为工者，勿以为人仆、养。（睡虎地秦墓竹简《秦律十八种·均工》）

有技艺的隶臣可以做工匠，不要去做赶车、烹炊的劳役，这是因为有技艺的隶臣可以为政府创造更大的经济价值，不能浪费人才。

公元前220年秦始皇下令修建驰道，一年后新的政务大殿阿房宫开始动工，之后又下令修建长城，修建从九原至云阳的直道以及为岭南战争提供服务的灵渠工程，因此有人称秦始皇是“工程皇帝”。

这些工程上马有无必要？大概无须多言。

修建长城，始于战国中期。由于北方少数民族经常南犯，秦、赵、燕三国苦不堪言，不得不修高墙抵挡骑马人的来犯。秦昭王“筑长城以拒胡”；赵武灵王“变俗胡服，习骑射”，曾打败林胡、楼烦等部，并自代郡沿阴山而西，至高阙，筑长城；燕国将领秦开曾在东胡为质，回燕国后，率军大破东胡，“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以稳定局势；直到汉武帝，仍选择修建长城以防止其侵扰。

历史证明，没有长城，即使有大量的步兵和骑兵，秦朝仍解决不了游牧势力随时来犯的问题。秦始皇在占据军事优势的情况下修筑长城，加上一定数量的驻军，防止北方骑兵闪电式袭击，是一种扬长避短的防御方式 。当然修筑长城会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从短期来看，经济压力较大，百姓怨声载道，但从长远来看，这个投资很值得。

在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前，岭南被称为“扬州徼外之地”，并不在中国的版图之内，中原政权也从未真正统治过这一地区。究其原因，主要在于五岭的绵延千里将中原与岭南几乎隔绝，很少有岭南人翻越五岭进入中原，而中原先进的文化也几乎不能飞跃五岭的阻隔进入岭南。

修建灵渠，有时会被认为是发兵征讨岭南地区的被动之举，是完全出于军事、政治的需要。实际上，在灵渠修建成功后，秦始皇所做的第一件事并非用灵渠来运送军用粮草，而是下令勘察岭南地界，设南海郡、象郡、桂林郡，正式对该地区施行郡县制管理。此后，为了开发岭南地区，秦始皇下令军队在此长期驻守，还以十万计中原移民迁居岭南，实现了岭南文化与中原文化跨越五岭的深度融合。

给人贴标签是过于概括的一种极端形式。秦始皇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位帝制王朝的皇帝，他开创了中央集权制度，奠定了中国两千多年政治制度的基本格局。对任何一个人，非褒即贬、非黑即白的贴标签都不合适，更何况是秦始皇。

我们能做的，唯有揣着一颗平常心，一颗敬畏心，静静地听他的故事就好——没有他，就没有中华民族统一的开端。 2f4cOIGqs/i60TcbZwnrofnJHjGET6CQGFPQpM7DdXTbPjJqV0jNanJyxhxKSYL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