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那年,我把奶奶的宝贝偷了出来。这宝贝在我奶奶的房间,在那不知是用何种木料做成的床头柜里,这柜子闻起来仿佛总有般淡淡的臭味儿。柜身上的花纹也早已斑驳,失去了原有的纹路。装着宝贝的盒子压在抽屉里的针线团子底下,严严实实,密不透光。
那好像是一个镶着金圈的绿镯子,绿莹莹的,光照下似乎看不见一点棉絮。
妈妈很喜欢这个镯子,我以为妈妈是物质的人,后来我才发觉我错了,这宝贝,妈妈终究是没能再看它一眼。它就沉睡在那个黯淡的盒子里,闪着外界看不见的光。
妈妈那会儿和父亲离了婚。父亲嫌妈妈老了,胖了,脸上的皱纹多了。她没有经济来源,财产分割到了很小的一部分。我就跟着父亲继续在北京生活。二〇一七年她坐上绿皮火车,在循环往复的低沉呼啸中,去了遥远的南方,回到那阔别已久的故乡去了。妈妈的老家在那边,永远阴雨连绵,常常潮湿,总有人说闲话的小村子。妈离开北京的那天,我和我父亲去西客站送她,当时我个子长得异常的快,妈妈却很矮,低头便看见她的头顶,妈妈的白发很多。妈妈走的时候告诉我:“要听你爸爸的话。”我当时显得很不耐烦,像是送走一位明天就会回来的人。七月份的北京热得很,太阳明晃晃的,空气都被热浪扭曲,我可怕热,浑身都快湿透了。
妈妈想跟我说好多话,可是火车要开了,妈妈就上了车。我回头看了两眼便跟在我父亲屁股后面走了。几年前,我并不理解分别的苦涩,单纯地认为离开总会有重逢,即使不作为。
绿皮火车开了,刺耳的鸣笛声听似盖过了妈妈拍打窗户的咚咚声。火车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载着无数人的牵挂和羁绊,前进。沉重的火车下,轨道盘啊盘,转个弯便不见了踪影。那天我和父亲吃了不知倒数第几顿的饭,我狼吞虎咽,把妈妈对我的思念都咽下了肚。
后来才得知父亲当初是有了外遇,打算开始新的生活,我不同意,我们吵得不可开交,我骂他是狗屎,他骂我是杂种。父亲没有见到过我发飙,甚至脏话我都从来没有说过,他很震惊,却又在意料之内。我发了疯地嘶吼,第一次和父亲发生冲突,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我叫他把那个镯子给我,父亲说我不可理喻,要一个没有价值的东西。声音越过墙壁,玻璃之间的缝隙也回荡着杂音,可终究会消失在无数的反弹中,没有一丝穿透力。破音不是因为父亲的不解,而是自己不可改变的幼稚,是在血缘纽带之间,选择了父亲仅有的铜臭味。
父亲吵完架便走了,我坐立难安,大脑很凌乱,口中老有一股苦涩的味道,也许是堵在喉咙里的石头沾满了口水的气味。肌肉像是被绑满了气球,轻飘飘的。我艰难地坐起身,掠起我奶奶家门的钥匙,踩上鞋,飞速奔往奶奶家。我着了魔一般,边跑边笑,街景亮起来,似乎有观众在看我的田径决赛。我马上可以脱离虚假的维度,冲刺,破线,回到真正属于我的地方。或许有些迟,可我还在心里欢呼庆祝着,脚下的步伐丝毫不停歇。
西客站的人流比往常还要多。九月份的北京,熙熙攘攘,穿过去,从南广场下去,你能看见好多皮肤黝黑、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他们提着箱子,第一次来到大城市,脸上刻满惊喜。那些人拎着大包裹,不紧不慢的,沉浸在社会进程的惊叹中,穿过他们堵成一排排的肉墙,顺着电梯下去,绿油油的火车像一条鳄鱼,爬在铁轨上喘息,一呼一吸,一会就从鼻子里吐出云雾。站在每一道门门口检票的列车员,像是在冲我招手,我飞上去,找到座位坐下。慢慢地,我踏上开往南方的火车。
“啤酒饮料花生。”一位姐姐推着餐车向我走来,我扭过头,靠着窗,盯着车窗外的景色,心里很是惬意,绿皮鳄鱼驶出了城内,景色变得空旷起来,看不见高楼,看不见人间烟火气。只有无尽的田野和睡在松土打的地基上的小房。鳄鱼游得太快了,我看不清是不是有孩童在河边嬉戏。鳄鱼向上游,我看见了许多桥,隔着窗户也能闻见上面飞驰汽车的尾气,还看见运输电气的“铁人”架,一个接着一个,拉着手,默默地站着。第一次意义上离开家的我是多么地不适,紧张和不安侵蚀着我。可我何尝又不是前往真正属于我的家。
窗外的风景看得有些腻了,鳄鱼的胃里老有一种皮革和布料的味道。便起身向厕所走去,身旁的男人猛地抓住我的手,我瞬间出了冷汗,下意识地一抓兜,圆圆的,滑滑的。看不清他的脸,黑色的盖头缝在男人的脸上,嘴里不断高频速地重复着什么,我听不清,身旁的实物也逐渐缩小,男人的脸越来越大,脑袋随着嘴巴一动一动。我咽了口口水,随后便揣紧了兜里的宝贝。
鳄鱼游了几个小时,便把我吐了出来,有一股恶臭的味道。我饿得不行,到了火车站旁的小店吃了好多生煎,坐上大巴车便前往县城。
听着大巴车上的人说话的空隙,外面就下起了小雨,雨滴一个一个贴在大巴车外,我摸了摸兜里的宝贝,我好怕它受潮,我不想让它像这座城镇一样,永远永远都覆盖着上天的泪水。来到她的城市显得太过突兀,久别重逢,大脑也麻木不了我激动的躯壳,双腿不停地抖动,肚子也转筋地痛了起来,我捂着肚子,低声哎呦哎呦地叫。一切是那么地不真实。
车到了村口,雾霭笼罩着大地,往村子里走,能看见把音响顶在头上的大娘、被牛拉着的大爷、不断往脸上涂抹油漆的粉刷匠。我挨家挨户地询问,问着问着有了下落。我跟着一个奶奶走,不一会便到了,抬眼看,和原来住的家不一样,这个家破破旧旧的,是用红砖垒起来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那个奶奶在门口操着口音,咧着嘴喊她的小名。
先听见了她的声音,还是那么熟悉,多了几分沙哑。开了门,看到我她愣了许久。我站了没几秒腿就软了,倒在她脚边抱着她的腿大哭起来。哭得不能自理,妈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摸着我被浸湿的头发也开始哭起来。故乡的积云又多了,雨下得更大了。
妈妈扶我进了屋,拿了条粗糙的毛巾为我擦头,边擦边问我这几年怎么样,有没有上好学。我说不好,和父亲彻底闹掰了,我意识到说了错话,抬头看了妈妈,妈妈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眼里甚是宠溺。我鼻子酸了。妈妈握住我的手,一句话也不说,问我怎么来的,我说我坐了火车又坐了大巴。妈妈捏了捏我的手。没有多说话。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是陌生人。我想除了溢出的泪水,好像没有更好的方式去诠释“重逢”这个词语了。猛地想起来,兜里的宝贝还没拿出来,刚想拿出来给她个惊喜,后院传来一声打破了许久的沉寂。“阿妈,谁来了?”
一位圆头圆脑的、留着寸头的男孩躲躲闪闪地溜了进来,我愣住了,看不清他的脸,妈妈的脸此刻也变得模糊起来。妈妈自然地把那个小孩抱起来:“乖崽,叫哥。”那个小孩叫了声哥哥,我却不知道拿什么词语去搪塞。我只是点了下头,浑身开始冷了起来。妈妈自说自话地解释起来,说自己回到老家便被安排了相亲,没过几个月就结了婚。是村子里一个很好的人,不像我父亲。我沉默着。妈妈又说这孩子今年刚好四岁,问我可不可爱。我继续沉默着,心里堵得很。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妈妈让我留下来吃饭。我下意识地就拒绝了,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我身处何地,不禁询问自己。妈妈沉默了。我们又沉默了很久。这时她的孩子突然说:“哥哥和阿妈长得很像。”我盯着那个小孩的眼睛看,他长了和妈妈一样的眼睛,又大又亮,可我还是看不清。我没再说话,转身起来要走。妈妈把孩子放下,起身送我。我心里一阵的难过,心脏一个劲地跳个不停,胀得很痛。似乎我并没有和她重逢。我和妈妈一前一后地走到村口,我走在后面,看着妈妈,妈妈好像长高了,凑近看,白头发也少了许多。
分别之际,妈妈塞给我一沓钱,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我俩互相推着手,一言不发,我知道谁先开了口,谁就走不了了。妈妈先说了话:“和你爸爸和好吧,不用再找我了。”我沉默着,同时伸手往兜里摸,摸出来用奶奶手帕包着的绿镯子,我打开手帕给妈妈看,妈妈瞪大了瞳孔,血丝布满眼球,问我哪里来的,我说是偷的。妈妈让我还回去,我说这是你的。妈妈盯着看了许久,这镯子似乎有股魔力。“和我记忆中的不一样,这个太绿了,很耀眼。”我把镯子塞到妈妈手里。她不可置信地盯着看,浑身都僵住,仿佛不像活生生的人。这时她的孩子从村里跑了出来,地上满是泥泞,溅得泥巴到处都是,妈妈呵斥他慢点跑,声音像猛兽,震耳欲聋,回荡在空旷的村口中。孩子跑过来说喜欢我,让我晚上陪他玩。孩子笑得很开心,我脸上却看不到任何表情,伴随着不真实的可怖。我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扎得很,有点刺痛。随后我把他抱起来,背着光,这样才更看不清他的脸。放下那孩童,我便转身向镇里走去。她和她的孩子同木头一般,牵着那只翡翠。她是一个拥有无价之宝的人。
我躲在一辆雪佛兰的后面,时不时探出头。我走出汽车的庇护,摇摇晃晃地溜到B栋楼下。我的心脏要顶出来了,也许是刚才跑得太快,嘴里不断渗出血腥的味道,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双肺灼烧得厉害,像火球射中我胸口一般,一呼一吸都伴随着堵塞。从不偷鸡摸狗的我此时显得非常业余,我恐惧会有人抓住我的脖颈,无论是奶奶还是门口的保安,也可能是认识我的任何人。我害怕的不是偷窃,而是自己的人设被人拆穿或是在众人围观下,赤裸裸地任人摆布,他们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审判我,我会有不可狡辩的无力感。
老式楼房并没有电梯,奶奶家在三楼,我哆哆嗦嗦的,站不住脚,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我拿出钥匙,准备把门打开,脑子突然被电了一下。我决定还是先敲敲门,轻轻地敲了两下,声音比钉子掉在地上大一点。然后再把门打开,这样如果奶奶在房间里,我至少可以骗过自己,我是真的敲了门来看望她,而不是来偷东西的。
咔嗒一声,门开了,我进去了,杵在门口等了好久。瞄到右侧的窗户,即便没有敞开,窗帘却也随着风伸出了手,想要抓住我。我打了个寒战,颤颤巍巍地还伴着沙哑地挤出来一声“奶奶”。久久没有回应,我心里窃喜,不敢多看,直接就往奶奶卧室的方向走去。
一扇红色的木门站在我眼前,显得格外高大,我似乎可以从门的裤裆下钻进去。木门上的把手掉了色,调皮地跑到我的手上,几片金色鳞片,像是在警示我。此刻我将要越过这扇墙,伸手去够,我要够到自己的未来,即使这扇墙多高多大,上面布满多少荆棘,盯着那扇门,翻过去,我能跳到南方。嘴里的苦涩慢慢褪去了许多,一定是喉头的石头快咽进肚中,心里的石头也可以落地了。于是我扭开把手,带着我对未来的期待,和些许的恐惧。
转不动,卧室的门紧锁着。
门锁住了,我心急如焚,下午的火车就要开了。我先去洗手间洗干净了门把手上的锈。回到客厅,发现窗帘的手伸了回去。阳光闯进来,射到茶几上,一副绿手镯就赤裸裸地躺在桌上,耀眼的绿光使我双眼紧闭着。我精神恍惚了,像是被人看穿了。我连忙左顾右盼,确保没有人在这个房间内。我难以置信地走到茶几旁,拿起来,在阳光下晃了晃,翡翠绿油油的,像是我吓破胆的胆汁给它上了色。
镯子果真翠绿,捧在手心里生怕它滑下来,端详许久,竟看不见自己的指纹印。此时才明白为什么说“君子无故,玉不离身”,这触感,仿佛不真实似的。我怒视着手镯,希望能从中看出些许端倪。刺眼的碧绿仿佛被棱镜光所包围,缥缈虚无地打入我眼中,我的瞳仁也被点上了翠绿。好一阵疑惑一一此等无价之宝,最终的归属究竟会是哪里。房屋天旋地转,一切的感受都显得有几分刻意。此时此刻,拥有了无价之宝的伶仃之人,仿佛也借着它的光从平庸与迷茫中跳脱出来。它的触感与渐渐上升的温度不断刺激着我。我的内心升腾起一股寒意,夹杂着心脏快要蹦出胸腔的汹涌。
我开心极了。我孤注一掷在她身上,和她团聚,她想必也期盼了许久。我拿出抽屉里的手帕,把这绿镯包起来,揣进夹克内兜,同时也揣着兴奋和不安,动身前往火车站,奔向那阴雨连绵的远方。
转身,数名看似像人的生物把我团团围住,他们怒睁双目,指着我兜里的无价之宝。我怕极了,奶奶,父亲,后妈也在其中。他们不像人,更像是几台机器,嘴巴撅成方形,嘴里重复着“翡翠”“无价”“偷盗”类似的近义词。那种荒谬感使得我放弃挣扎,我掏出兜里的镯子,准备向我最后的希望自首。
我呆住了,不安和恐惧向我袭来,掏出来的翠镯竟变成了一副只有棉絮,甚至没有一丝绿斑的白色环形石头。我跪倒在地,那群人朝我扑上来。而我把那石头含在嘴中,嚼碎,吞下那最后的无价。
大巴停在了村口,父亲扶着我下了车。我指向雾霭中的人,父亲上前查看,却没有发现任何生机,只有被封条锁上的门和规划的建设空地。
大雾散去,泥泞的路上有一对母女,一高一低,父亲走上前,与她们团聚。而我站在村口,眼睛里刻着数不清的绿色斑斓,如同玛瑙,无价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