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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慕小姨

马忆楠

1

二〇二二年八月一个寻常的阴雨天,我躲过一半碎成粉末、露出泥土的地砖,走到我小姨住处的单元门前。屋顶正由于不知道什么故障噼里啪啦地往下漏水,底下放的脏油漆桶接得快满。小姨歪头夹着手机,一手拿着提包,另一只手来回在里面翻找,她拿出钥匙串,灵巧地躲过水流刷了一下门禁,我把门打开,她进去以后肩膀一松,手机“咣”一下掉到地上。

小姨很戏剧地尖叫一声,弯腰捡起手机,简单检查了一下后向电话那头解释了两句,左手拿着手机,钥匙环戴在右手无名指上。

电话那头是我妈。在确认我的情况后,就一个我叫不上名字的亲戚的婚礼上他们的亲家的傲慢表现,妈跟我小姨说了一路,小姨“嗯嗯”地应和,时不时插两句。她们两人都操着一口流利的魏城话,据我姥姥所言,跟真正的魏城方言比起来已“过于摩登”。电梯间的光有些暗,红色的数字从一楼慢慢上升。小姨说了句“信号不好”后就挂了电话,对着电梯门上自己模糊的身影长长地舒了口气。

进门之后她把钥匙和包扔在衣帽架旁边摆满空矿泉水瓶的阶梯柜上,把凉鞋两下蹬开,踩着拖鞋移动到沙发附近,把防晒外套往小沙发上的一堆衣服上一扔,靠到中间那张沙发上开始刷手机。我洗完手后坐在她旁边。几分钟后她把手机倒扣在茶几上,伸了个懒腰:“晚上吃什么?”“随便,我没胃口。”我看着烟灰缸里烟头、变色了的荔枝壳和卫生纸堆成的体积可观的锥状物。

“你姐咋说的?”

“她说你高考没发挥好,接受不了,一假期都郁郁寡欢。”

瞎扯。

我高考发挥得确实一般,完全没搭住清北的尾巴,不过暑假还是接了不少高校电话。正当我把桌上成堆的真题模拟换成志愿指南和专业介绍时,我妈一锤定音:北师大。她在饭桌上盘问招生办负责人将近两个小时,我一言不发,一切都顺顺利利,直到录取通知书下来,我妈开始兴奋地筹办饭局。在她从我爸通讯录里翻找我一个表姑奶奶的联系方式时,我拉开门离开了家。我一直认为离家出走略显幼稚,就算真这么做,地点也相当固定,所以我猜她不怎么担心。

我把这些告诉小姨。她笑了笑:“这像你妈。”在她这儿住两天倒不成问题。“不过,”她说,“如果不想学师范类,怎么不早跟她说,现在发火……”

“不是不想去。”我烦躁地打断她后叹了口气,眼睛盯着天花板,“我不知道我想去哪儿。”

我和小姨的友谊,是从“想去哪儿”这个问题开始的。

我妈问我最近学得怎么样,这次考试第几名,用不用上辅导班,我爸问我饿不饿,睡得咋样,着凉没有,他们从未被问过“想去哪儿”,也就理所应当地没有问我。人们在饭桌上常问亲戚家的小孩,小时候我昂首挺胸地给出每个小朋友都会给出的标准答案:清华北大。上初中后为了表现得谦虚一些,便换成了:努力考个985,最好是北京的。所以我自然而然地把这个答案给小姨。

她当时愣了愣,笑着对我说,她不是这个意思。“准确而言,我问的是,你以后想干什么?”

轮到我愣住了,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个问题会在之后彻底震撼我,打碎我曾不假思索地坚持着的一切。

2

我的小姨袁佳阳,是我眼中最完美的女人,是我从小到大一直羡慕着的对象。

我出生那年我的小姨十八岁,刚刚压着分数线考进一所河北二本院校的文学专业。她大学毕业那年正赶上魏城大规模教师招聘,我姥姥早嫌她放着市里差不多的学校不念,非跑去外省,赶上这机会便让她赶紧回来考,我姥姥、我姥爷、我妈,三个人轮番给她打电话,谁知道小姨手机一静音,一回头就上北京打工去了。和那个年代很多外出务工的故事一样,她在北京干了八年,换过三家公司,没钱没车没房,谈的几次恋爱也都吹了,赶在二十九岁的尾巴碰上公司倒闭,卷铺盖连夜回了老家,考了两年终于考上公务员,并在这期间接连相亲。

我一开始羡慕小姨,是因为她漂亮,后来看了她高中时候的照片,我才发现她那时并不漂亮。她脸偏方,棱角清晰,眉毛稍平,眼睛算不上大,双唇饱满,时常涂深色哑光口红,她现在留的是没到肩膀的短卷发,她很瘦,和“身材曲线饱满”一点边也不沾,看一眼她的打扮,你就能把小红书最近的流行风向摸个七七八八。

小时候我只在年初一的饭桌上见到她,她打扮得很鲜亮,有时把头发撩到耳后露出亮闪闪的耳钉。那时候我看着她,想的是我长大以后是什么样,并且发自内心地渴望快些长大。

等到我终于意识到长大不仅并不意味着自由,还会使快乐越来越难得时,她又拒绝了近几年来最后一个别人给她介绍的对象,听完姥姥伴随着哭泣的痛骂后,我悄悄问我妈,为什么小姨不结婚。

我妈说,她年轻那会儿眼光太高,几个合适的都没把握住,现在越找条件越差,心里后悔,不跟人说。

我问小姨是这样吗,她乐得笑出了声,抬手灌了口啤酒,说:“放屁。”

她当晚跟我讲了不少我不知道的她年轻时候的事,比如她上高中的时候把头发搞成标准的杀马特造型,刚刚惊艳全校一下午,让闻讯而来的我妈拖着把头发剪得干干净净。再比如,她高考前几个月喜欢上了隔壁班的帅哥,当着全校人的面表白被拒还死性不改,发誓要跟人家考上同一所大学,结果最后人家考到了上海一所名牌大学,她则让人笑话了将近半年。还有她上大学的某个暑假,突然就对当明星产生了极大兴趣,想着去横店碰碰运气。她一路问人横店在哪儿横店在哪儿,结果没等到星探来发掘,就先花光了钱,为了赚回去的火车票钱在义乌的小商品批发部帮了半个月忙,临走前人家告诉她横店既不在义乌也不在杭州。还比如刚工作那会儿有一段时间,部门总监下班临走前总朝她笑,她又刚好在看“杜拉拉”,于是天天加班到总监下班,跟人家打个招呼才走,后来她成了那个季度的劳模,还拿了奖金,才知道人家早结婚了。

她扳着手指头给我数她的前男友,一任一任,都有什么毛病。她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快乐的光彩,我更羡慕她了。

以前她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现在她什么都不想,我一直在提前想,想不出任何结果,想得抓心挠肺,然后等到时限已至,在无限的纠结中随便选一个,听天由命。

意识在有限空间内无限流动,猛然惊醒时周围的世界便会让人感到陌生,我们学校把体育、音乐、心理三节课排到同一个下午,吵闹的环境使我烦躁不安,于是我就先在家自习,然后再去学校上持续到十点半的晚自习。我走到学校后门那条有两个车道的小马路上,远远地看向两栋楼间金色的日落。红绿灯依旧恪守本分地变换,车停在路两边,四周没有人,可以听见有人翘课在操场上打篮球,这时候我总格外寂寞,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来获得更多生活的实感。

于是我加快脚步来到教室,解数列总有一种神奇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并不是我多喜欢数学,我没有爱好,每当我想做什么事又觉得麻烦,我就对自己说,算啦,然后真的就算啦。大概是因为,这是不用我再去想有什么意义的事,也就是我那时该做的事。

3

有一次我问小姨知不知道我为啥叫王静雯,她随口说,你爸肯定没少看《倚天屠龙记》。

高二冬那半年正赶上疫情,我几乎都在家度过,那时正好学到数列,我把电脑搬到客厅里,晒着暖融融的太阳,一步一步慢慢地解题。有时候思路停滞,我就悄悄上网看两集《倚天屠龙记》,后来又看《情深深雨濛濛》,看《武林外传》,看我小时候看过的动漫,四处翻找以前4399上的RPG,甚至我从书柜里倒腾出二零零几年出名的杂志期刊,一本一本地读。我想象自己出生在一九八六年,上着所普通高中,盯着教室里的钟挨到放学,在校门口吃碗面,然后骑着车满城乱逛。我们市夏天槐树开花,风吹起来很好听。

我问小姨她上高中那会儿是不很高兴,她说确实,我说真嫉妒你。

我嫉妒从前年轻人鲁莽又热烈,嫉妒他们不计后果,嫉妒他们手舞足蹈地把诗歌、理想和爱情挂在嘴边。这些东西我从说不出口,偶尔听到便浑身难受。

小姨说,也不一定就是那样,也许你见不着,但你们这会儿也有你说的这种人。

这倒让我想起我的高一时的同桌来了。她叫丁小蕾,家里有钱,她妈让她最低考所211,不行就上澳大利亚留学,她却铁了心要艺考。她跟她妈闹翻了,一个人跑去画廊报名,结果还是让她妈发现了,被拽回教室。晚自习我在写题,她把校服外套堆桌上闷头小声地哭,笔尖擦过纸发出嚓嚓的声音,听着倒也相得益彰。

她突然回过头问我:“你说钱和理想哪个重要?”

我没抬头:“钱一直是钱,理想可不一直是理想,尤其是你拿它赚钱的时候。”我想了想又补充:“钱会贬值,理想也会,不知道谁比谁快。”

她又问:“那和稳定工作比呢?”

我放下笔:“稳定不会贬值——也许也会,不过绝对要慢很多。”

但不贬值不代表价值更高,我当时也没整明白。当时给我的选项只有医生、教师、公务员。噢,还有国企职工。我的所有亲戚,不论年龄,其职业都逃不出这三项。

后来我跟小姨聊天,才知道丁小蕾妈妈和我妈是校友,大专毕业后在市里开了网吧,赚了不少钱,把家里弟弟妹妹都送出国留学。之后有了丁小蕾,怕她成长环境不好,就把网吧关了,现在是小姨的同事。

我很想问问丁小蕾,她知不知道她一岁那会儿整天待着的网吧长什么样,里面是不是很多人留烟花头。但那时她已经转学了。我跟人打听,两个人说在天津,五个人说在国际学校,还有一个人说已经去澳大利亚了。

高考出分后我很想给她打个电话,但终究是没打。那天我问我妈,你记不记得你年轻那会儿的事儿。她正忙着凑满减,过了一会儿问:你说啥,没听清。我说:你记不记得你上高中那会儿的事?她说:那都多少年前,早忘了。

我在微信联系人中找到丁小蕾,在聊天框里输入“你还好吗”又删除,我又翻了翻她朋友圈,上次更新在半年前。

那时候我想,其实有这种机会,确实也让人羡慕,就像假使我考个好大学,到大城市的国企工作,找个靠谱对象,父母帮衬着买套学区房,一辈子无病无灾的,这就是我现在全部努力的正轨,也是很多人的可望而不可即,我应当为此深感幸运,但我就是理直气壮地觉得我该比这更幸福,但那具体怎么个幸福法,我也没摸清楚。每当我稍微想象一下,便又惶恐地觉得:太不实际,太不实际。我现在也确实没摸清楚。

4

小姨每天早上八点出发上班,下午五点回来,躺沙发上刷短视频,饿的时候点个外卖或者煮点方便面,吃完躺床上看过气电视剧。

小姨说,生活愉快的诀窍是哪怕只能吃泡面,也给自己加根火腿肠。我知道她最穷的时候连吃了一个月泡面,闻见泡面就想吐。

周末的时候,小姨开着车领我上古城里兜风,古城尚未进行旅游开发,晚上人不多,每个十字路口中间都有个古楼,沿马路走要绕环型道,夏天夜里的风熏熏的,我把车窗开到最大。路两边窄巷子里几栋小楼现在没什么人住,其墙壁已让旧年的雨水浸透了,我总怕它倒。远处的信号灯亮得模糊。

我问小姨:这样的生活过久了不会厌倦吗?她左手手指敲着方向盘侧面,沉默了一小会儿:“我没什么不满。”

我还想问她为什么要回老家,现在后不后悔,但我最后只是问:“如果再年轻一次,你会去做什么?”

她一直心不在焉地观赏四牌楼,似乎没听见,正当我犹豫要不要重复一遍,绿灯亮了,她把踩着刹车的脚轻轻一提,好像就是随口一说:“把我年轻时做过的事再做一遍。”

车里小姨的手机正播放着张学友的歌,我忽然就想通了一个道理,人生不是一条大道,人生不是十字路口,人生和你所处的世界一模一样,有高岭有溪流,灯在你头顶,你只能看清你面前的路。生活中的麻烦永不消失,问题在于你有没有随时清零重启的勇气。

其实我和小姨何其相似,我们不愿意将就,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我有做不完的题、吵不完的架、报不好的专业、考不上的研,不敢休息,不敢多想。她有姥爷生前住的房子,贷款买的车子,分期付的手机,不敢辞职,不敢生病。她有斑斓的过去,而我只有十八岁。

当晚我买了两日后去北京的高铁票。

高铁站是为了冬奥会新修的,设施很新,也很漂亮。我没让爸妈来送。

这是我第一次坐高铁,我提前了一个半小时,候车厅里的椅子长得像医院里挂完号等看诊时坐的那种。小姨坐在上面听歌,我快速复习前一天晚上查到的攻略。

检票前,小姨拍了拍我的肩膀,目送我走到检票口,刷完身份证,站上自动扶梯。

我靠在高铁座位的靠背上,侧过头看向车窗外,高楼逐渐向下匍匐,笔直的白桦拔地而起,土地上长出深深的沟渠,山脚下的空地上光伏发电板闪闪发亮。

我感到家乡正慢慢离我远去。

我从此不再羡慕小姨。

《羡慕小姨》是一篇很典型的书写青春困惑、成长迷茫的小说。叙述者“我”因高考未达到预期,一时间对未来束手无措,于是逃离家长,到小姨身边躲清静,求帮助。很常见的题材,很常见的情绪,却被作者写出了两种别样的文学精彩。首先是小姨形象的塑造。作为最年轻的长辈,小姨既是家庭传统的延续者,又是率先打破家庭束缚的人。“我”似乎在小姨的经历中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样子,却又半信半疑,小姨近乎确定的人生,与“我”的未来的不确定性形成对照,赋予整个作品确定与不确定并置的精彩。其次是一种含蓄的无声对话。作品中“我”与小姨的直接对话并不多,小姨很多的具体行动被描摹出来“撑场面”。掉手机、吃泡面、躺沙发、刷视频……“我”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却找到一种“谈得来”的契合感。什么也没说,却似乎得到了安慰,又似乎找到了答案。此处无声胜有声,无疑是文学的精彩。

点评人 金鑫(南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新概念作文大赛评委) T/pipgeoYeexZc7ZrYTAvTSlQEX9fSOnot6arPSWKjGwzKfZuiTCQGFH/GVCAHr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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