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里最后一个和尚死了。
父亲带着我去了那个小小的坟冢,蹲下来递给我一支黄色的无名花,要我把它放在土上。泥石流以后,山顶的土变得格外脆弱而单薄,徒留一副黄灰的躯壳。父亲压着我的手背让仅存的泥土贴着我们的皮肤。冰凉的触感和灰。我不知道这里还能不能再种出粮食,因为遍地是沙石与枯败断裂的树根。父亲匍匐着,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时,他眼下的深沟多了一摊泥泞的液体。
自从母亲离开,父亲就变得沉默寡言。他不愿再说话,老让我想起村口坏掉的喇叭。无论我怎么大叫,在地上撒泼,也只是看到喇叭无声地晃了几下,又不动了。父亲原本是个瓦工,赚的钱足够吃饭。可我要上学,花销翻了倍,他只能跑去干苦力。休假时,我喜欢去河边,他也跟出来,随便挑个石头等我。其间,他只是望着山的方向,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干。阳光就这么从他的右肩移到左肩。直到血红的太阳挣扎了几下终于不亮了,他才终于站起来拖着我回去。
傍晚,父亲从山的那头回来。他被安排给几个工人提水。那个村子的河已经枯竭,走十多分钟才有一口井。我做完田里的活就躺在木板床上,仰头看霉菌不断膨胀,和另一头挂着墙皮的蜘蛛网交会,还有那些蒸笼里的热气一块堵着,像块永不消退的血栓,胀痛。
父亲拖着脚走路,到家时布鞋总沾满尘土。指甲缝里的泥渣粘得紧,他得花好大力气才能清理干净。那时他才会小心地挑几个包子出来,再耷拉着经过客厅、门洞,向着河的方向远去。他老是把洗好的衣服忘在河边的石头上,光着上身回来时像条上钩的鲫鱼。
我快忘记那次泥石流以前的生活了。父亲原本能找到更轻松的工作。他入赘了我母亲家,靠的就是半肚子墨水。母亲的父亲却不喜欢。那个瞪圆了眼的老人揪着父亲的衣领把他摔在墙上,骂他是个不会干活的孬种。母亲在生下我之后又怀了孕。父亲没法还手,不是他没力气。一旁的母亲惊恐地看着这场惨剧的发生,直到赤红色沾染了发黄的墙皮,才尖叫着试图拉开他们俩。父亲就大声叫母亲走得远些。老人东倒西歪地起来,抄起尖细的木筷子就要揍他。有时父亲侥幸躲过,跌撞着从桌子这头跑进卧室。他浑浊的眼睛就是不看向门口。
我拉着母亲逃出去。顺着田野,我要找到一个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我的心脏一直轰隆地跳着,直到虚弱的阳光降临在山口。
可母亲还是流产了。父亲在床边跪了一宿。第二天,他辞掉了教书的工作,从此整日陪着母亲和我。他学了砌瓦的技术,老人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一点。到了我要上学的年纪,父亲把我悄悄送到镇里的学校,让我千万记住去那的路。我的同学大多住在镇里,黑瓦白墙院,还有能养下几十条鱼的水塘,种类比我在河里见过的都多。他们有自己的书房,蒸笼不必放在床边,更不用去地里拔草。有人邀请我去他家,可石板路太长了,我害怕自己再也回不来。
每天鸡还没叫我就摸索着起床,像一只懦弱的雏鸟,每天早上心惊胆战地从家里飞奔出去,怕木筷子,怕老人那双瞪圆的眼睛。
我逃难般跑到学校,却还是在打铃之后进教室。老师用竹制的戒尺打我的手心、手背和后背,嘴里恶狠狠地叫我的名字,好像我的名字和我的来处一样脏污不堪。他罚我站一上午,我就借着窗户缝听课,一直站到沸腾的血液终于干瘪,站到那条冰冷的河彻底包裹了我。
老师的训骂穿透了整个学校。一传十,十传百,操场上闲晃的门卫也认得我这个乡下学生。他叫我“混蛋”和“差生”。借着这个名号,我认识了梁子。
梁子住在镇上。家里没人管他,他就逃课和偷些小东西。我们罚站在一块,久而久之就成了“兄弟”。一天正午,我们趁着午饭的工夫溜出学校,梁子偷偷塞给我一个铁盒,还送我一串钱币,神情严肃地让我把它送到山里的“土地庙”。盒子里全是点心店最新鲜的糕点。我从没去过什么庙的,只是在村民的口中听到过几次。再问梁子,他就支吾说那是他们家里信的东西,大约就在我们村最近的山顶。他还告诉我,以后每周都要拜这么一次。
接过那个沉甸甸的铁盒和钱币,回家路上我跑得轻盈快活。河水宁静地流淌下去,我的灵魂就跟着麻雀飞起。我想着,父亲不用再干苦力了,等攒够钱,我们还能搬到镇里去。
我在稻田里找到了父亲。我一把推掉他手里的锄头,把钱币塞进他的掌心。父亲没有说什么话,他只是盯着我。跑了一路的我大口地呼吸,似乎这里的空气完全不够,还要把整座山的气息填进我的肺才得以安宁。
这天,父亲晚上没去河边,我也没睡在木板床上。我们去了土地庙。拎着铁盒的我们发现山变得很低很低,一步就能上去。庙里的和尚收留了我们。我第一次用这么干净柔和的水洗澡,似乎连皮肤都白皙了不少,和那些住在镇里的孩子一样。祭台上甜蜜的糕点气息与香火混在一块,父亲头一回没有倒头就睡。
我问父亲,神仙呢,神仙会不会也来保佑我们。父亲帮我掖好被角,不是已经来了吗,快睡吧。
那声音从天空传来。
母亲没有首饰,所以我给母亲买了一串珍珠项链。父亲没有好的笔,于是我给父亲买了一支“英雄”。我们家渐渐变成了村里最光彩的人家。就连父亲和母亲也都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搬进镇子。
很多个夜里我和父亲睡在庙里,透过窗户能看见天空和村庄。山下的村子真小,小到和我见过最小的鱼差不多。家也变成了某个看不见的黑点。再往东方有颗光点,不知是镇子还是星星。我相信那就是镇子,这样只要看一眼东方,我就能忍受清晨凛冽的风和教室外直对眉心的太阳。在庙里的每个夜晚,我都想着那光点入睡。父亲熟睡的脸就在咫尺的位置,一切幸福好像只要伸手就能够到。
某个清晨,我飞奔到学校,踏着铃声准时坐进教室。老师沉默地瞥了我一眼。我发现梁子不在教室里,下课了,也没在走廊上看到他。周围人看向我的眼神都说不出来地怪。我问看门的老头,梁子、梁子去哪了。他轻蔑地盯着我,你还不知道吗。他们家掘了坟,你不如去牢里找他。我的脑子嗡一下,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就看见他的嘴快咧到耳朵根,挤着眼睛嘻嘻笑着。我不敢看他的手,怕那里有一双木筷。
我想挪动身体,却怎么也没了力气。待我回过神来,已经被两个健壮的男人钳住。周围人叫着什么“结党营私”的话。他们要我把钱交出来。我没法哭,驱动眼泪的能量被全部注入了双臂和双腿。我拼命挣开那两个男人,穿过人群,跑过首饰铺和文具铺。在那条很长很长的石板路上,人们能看到一个瘦小的男孩逃命似的奔跑。
我不停地跑,直到再也看不见镇子,跑进无边无际的田里。我的嗓子眼全是血的腥气,跌了一跤就瘫在地上,依旧听不见任何声音。我的眼眶抽搐着疼,比我所挨的老头的打还猛烈,把我圈进密不透风的桶里。我大声地哭泣,尖叫,同时大口地呼吸。河在旁边静静地流淌,看着我无法遏制地跳进去。
似乎这样就能回到那天正午。但我知道。不能。
深夜我才到家。父亲的睡脸依旧宁静。我看着他脸上舒展开的沟壑,狠狠掐着自己的胳膊。我宁愿自己不是他的儿子。我不配再做他的儿子。我脑中依旧回荡着下午哭泣时的尖叫,人群的怒吼和梁子的声音。从头到脚好烫。我跪在他的床前,身体匍匐着,像面对土地神一样任凭额头撞在地面。
我们家像一切发生以前那样活着。父亲重新开始干劳工的活,有时帮母亲处理田地。但我不再上学了。我会被抓走的,我告诉父亲。他黄土般的脸抽搐了一下,喃喃说,那就不学了。
他也只是抽搐了那么一下,转身拾起了那柄带着杂草和土块的锄头,说了句,算了吧。
对不起。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黏稠而低微,不像是一个青年男孩发出的声音,如同蚊蝇,脆弱、飘忽,一踩就化成污泥。
对不起,对不起……
父亲没有说话。他抡起锄头。咚。
我脸上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那是一颗泥点。
夜里的村子没有光。也许土地神真的被惹怒了——泥石流突然袭击了村子。永恒的黑暗里,人们手忙脚乱地叫嚷,女人凄厉地哭喊,男人用沾满泥土的双臂硬生生挖出一条路。大风吹走了光,人们只知道往声音小的地方逃。父亲飞快地找到了我。他健硕的双臂与沸腾的吼声引着我上了高处。我们就这样在草地过了一夜。
我不知母亲在哪。我只有父亲。父亲坐在我身旁,但我只能摸到他的脸,看不见他的神色。我感到那填满湿泥的皮肤紧绷着,就把额头贴上去,用我温热的血液,竭力抚平每一条褶皱。
第二天,我被露水打湿的衣服冻醒。我凭借着山口那一点微光朝下方看去,心脏狂跳不止。
村子变成了一片废墟。
重建的工作异常繁忙,父亲是从那时起不再怎么说话的。他常常望向山的方向。房子塌了。老人死了,母亲也死了。死去的还有更多人,但村子需要活下去。父亲编了一个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蒸笼。在新的房子里,连床铺的方向也都一样。
我尝试将木板床移到阳光更充足的位置,被他一把钳住。我惊恐地从他发烫的手里挣开。他看了我一瞬。随即,那双眼睛就恢复了呆滞的样子。他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孩逃出门去。
我此后不再做这种无谓的尝试。我们只剩下活着这唯一的目标。
村子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过来。泥土被踩实,新的田地迅速建立。倒塌的房屋在一月之内便安定如初。人们从悲痛之中诞生了坚定的信仰。许多人踏上那条脚印稀疏的小路,额头磕在地面的声音清脆得整间庙都能听到。更多人认为是我的“结党营私”惹怒了土地神,他们嚷嚷着把发臭的蔬菜扔在我和父亲身上。父亲不说话。他很久没说话了。
没过几天的夜里,我发现父亲开始从这栋房子里消失。他在泥石流之后总是孤身一人。我怕他出事,跟着凌乱的脚印上了山。这座山再不像以前那样平坦和娇小,每一步我都走得心惊胆战。浸泡在泥水里的山像庙里永恒的神像,用并无喜怒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盯着我们。迷失的父亲对于这座山,卑微地比蚂蚁还小。而卑微的父亲行走在叩拜土地神的路上,便小得连灰尘都不是了。
我躲在庙门后面,凭借烛光看着父亲。他将袖子挽到胳膊肘,抚平衣领,又拍了拍裤腿。
咚。他的膝盖锤进软垫。
空荡的庙宇加强了这响声。一个和尚从内院走了过来,正对着门后的我。他大概已经看到了父亲和我,我甚至怀疑他是认识我们的。但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父亲枯槁的颜头砸在神像面前。
一下,两下,三下……
咚,咚,咚……
我不想数下去。庙里的烛火颤巍巍地晃,我似乎看见那月亮和天空也在晃,接着是大地。
山悲恸地哭了。也可能是父亲。也可能是我。
还没来得及换季,土地庙在村民们的眼里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他们坚信凭借坚实的劳力,能够像支配牲畜一样支配这座山。与其花时间上山参拜,不如多开辟新的田地,多赚钱盖更结实的房屋。多日来对父亲和我的指责,随着信仰的丢失而沉寂。我当然是高兴的,而父亲毫不在意。他继续着夜晚上山的活动,我也就跟着他上去,看那贡品一日日地减少。
父亲没有钱买名贵的糕点,只能把我们平时晚上吃的包子带过去。等第二天晚上再去,包子就馊了。父亲又把它扔掉,换一个新的上去。他不再提起任何与泥石流有关的事。
我又回到了鸡未鸣就起床的日子,这次是跟着父亲。他只给我一个小的水桶,自己挑着两个大水桶的扁担,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前面。这个村子前不久也遭了泥石流,四处散着砖头和碎石。父亲走几步就停下来,调整一次扁担的位置。那水偏不如意地撞击桶壁,让木刺划他的肩。我不确定他是否曾在这几秒的空隙里悄悄看向这一片废墟,就如看向那天夜晚的村子。
土地庙里渐渐没人守夜了。再后来,土地庙的最后一个和尚也死了。父亲没有哭,只是带着我去了那和尚的坟前。他对着坟冢磕了三个响头,比任何一次参拜土地庙更用力。
泥石流总还会来。半夜,我跟着攒动的人群,循着早预计好了的路线躲到高处。他们激动地说,不会再有人死去,永远不会了。
我跳上山坡,找了个不会积水的位置躺下来。接着我去摸父亲的手。
我摸了一手的露水。
我的心疯狂地捶打着胸膛,血液从我的眼睛、耳朵和鼻孔里蒸腾。我不知从哪里夺来了油灯,接着便看见父亲踉跄着跑下山的背影。他的膝盖逐渐融入了黑暗,然后是腰部、手指……
我不知道……我看不清。
天旋地转。我朝他痛苦地大喊,一遍又一遍喊着他的名字,喊着母亲的名字和我的名字。
“包子!我的包子!”
父亲若有若无的呼喊被震天动地的大地的吼声盖过了。
我以为自己能矫健地踏过沸腾的泥浆,用青年的力气把父亲带回来。可我只是站在山坡上看着父亲,直到他整个人都消失在黑暗里。我的心脏隆隆地冲出胸膛,紧接着一切热量都离开了我的身体。
一阵风吹过,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有人牵着我走回山坡。那人温暖的手臂传来源源不断的热流。简陋的篝火在不远处发出温暖而柔和的光芒。我缓慢地走向人群的方向。
我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我捡起来一看,是块雕像的碎片。
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神像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