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地人看来酸臭的但是对我们而言鲜香无比的螺蛳鸭脚煲店里,老板亲切地为我们送上最滚烫的一锅。刚出炉的热气对燥热的八月而言有种最不耐烦的吸引力,姐姐招呼我多吃一点,她开玩笑似的说:“你看那个叔叔给我买了我想要的那几本书,立马省下两百块,马上就请你来加餐。”我随即捧场地笑了几声。
姐姐没有马上就着锅气吃,而是把半小时前在健身时拍下的肌肉最充血最饱满的全身照上传,然后毫不犹豫地写下文案:“或许,身材好是我还会嫁人的一线希望!”一条朋友圈发送了。姐姐满意地反复看着同一张照片,并问我她是不是真的身材那么好,我咽下一口满是红油的螺蛳鸭脚汤,被浓汤里油腻的充满香料和肉香的滋味深深打动,这才漫不经心地回复她:“真的很不错。”姐姐没在乎我的敷衍,从包里掏着吸油纸但没找到,于是抽了两张桌面上泛着绿光和粉尘感的纸巾,把它们放进碗里,用筷子把纸压在汤面上试图用纸把提鲜的那层香油吸走,姐姐再次开口,却像是迫不及待要与我划清界限:“你知道这个油有多容易让人发福吗?”
我和姐姐第一次见面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我对她有印象还是那次在爸爸的铺面里,我六七岁,我在成年后才知道她那时没满二十。
那天早上天气特别晴朗,难得的湿度不大,这在南方的盛夏是很少见的。妈妈在离婚一年后第一次和爸爸提出想见我,于是一大早爸爸就把我带到了公园门口。爸妈离婚我其实是特别赞同的,因为我是我们家最受不了别人眼光的人。那时我特别害怕深夜和清晨,深夜是争吵不休,清晨是被黑夜笼罩的,是来自老式小区其他住户投来的同情的好奇的目光。
妈妈在第二个小时也没出现,我意外地松了口气,爸爸以为我很难过但也没安慰我,他只是假装被太阳刺到,牵起我的手走向停车场,只是假装看了一眼手机说妈妈临时有事来不了。但我其实不难受的,因为就像我说的那天阳光明媚,黏腻的水汽被烤干了。爸爸带我回到他的古玩店里,店里没有顾客,我无聊地坐在店的最里面,呆滞地看着这些物件。爸爸手里盘着两三颗核桃,在他手掌的间隙包浆的核桃闪烁着被盘得有些幽暗的光,但是在我看来这都是被过去笼罩的死物。
店里放的人声爵士在百无聊赖地唱着,午后的斜阳没能完全照进店铺里,连水缸里的金鱼都静悄悄的,只剩水底增氧泵打出的气泡发出些许动静。姐姐这时候推门进来,她先叫了我爸一声:“明哥,今天有什么路数?”我爸笑呵呵说:“准备发达。”姐姐穿过两排展示柜再通过屏风这才看到坐在角落的我,我爸指着我说:“这是我女儿,哎,你应该见过她的。”又拍拍我说:“叫姐姐好。”我虽然困惑为什么她叫爸爸“哥”,我却要叫她“姐姐”,但我还是马上和姐姐打招呼。不知道是不是怕我们大眼瞪小眼,爸爸拍拍我的肩膀并吩咐姐姐,“姐姐泡茶很厉害的,来来表演一下,女儿你多看看呀。”
只见姐姐坐在茶盘前,她身上散发着一股太阳味,不是那种哑然的白,带着一股勇猛的劲,后面我才知道她那时候在练习打高尔夫,因此这种活力在暗沉沉的、以土棕色作为装修风格的古玩店里显得格格不入,更不用说她一气呵成地出着茶汤的样子,泡茶这个行为似乎也是违和的。
那种不和谐的感觉一直保留在我心里,但又很快朦胧了起来。姐姐爱打高尔夫,有了汽车,住着高级公寓,开了咖啡馆,咖啡馆倒闭了。我对她的了解始终还是一片空白,虽然我们好像通过那天就稍微熟络起来,虽然记忆里每次和她见面都是新鲜和让人期待的,尤其是那些从未收到过的时髦又精致的礼物,芭比娃娃、福娃京京和孔雀羽毛等等。礼物成为我和姐姐两个人之间独特的连接,起码我是这么觉得的。大家都说离异家庭的小孩就像浮萍一样,事实证明正是如此,我是重新返回婚恋市场的两个人口中最模糊的存在,是两个人互相推卸的责任,是讨价还价的商品。这样的我该如何拒绝这些能证明我还可以是个小孩的礼物呢?
遗憾的是,被我赋予了“引路人”性质的姐姐没多久就离开家乡去外地了,甚至没有人告诉我她要离开的事情,她也没说。但我一直记得那时候她送我的最后一份礼物,一张一千块的电影院观影卡,这份价值不菲的礼物,让我成为一名观众,沉迷在五光十色的影像世界。电影银幕成了我在敏感又脆弱的青春期里,短暂逃避不断增大的课业压力和沉闷压抑的家庭生活的唯一出口,也成了我想要的未来。这份礼物也让我不断想起她,尤其是在每次感受到巨大的挫折的时候,我都期望她突然出现,能再次回到那个可以用礼物装点童真的美梦里。
再次见到姐姐是在高一的暑假,爸爸好像忘记我和她认识这件事:“我带你去见一个很爱读书的姐姐。”我爸从不读书,他一辈子都用来追求“感觉”,无论是婚姻还是工作,他做过最有责任感的事就是从小给我淘各种各样的二手杂书。
我完全没想过那个人会是姐姐。她没什么变化,只是皮肤有点发暗,不是太阳烤过火的那种,而是带着点远方不知名的浑浊,我当时认为那是成熟,因为听说她在北京闭关读书了七八年,尤其是把《圣经》读了三遍。当时她在幽暗陈旧的房间里读着渡边淳一,书桌上没有台灯,只有渡边淳一的几本书、一本《圣经》,还有一头由黝黑陶土做成的小牛,样式做得有些童趣,但是就像古玩店里那些东西一样,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腐气。当时我的注意力不在那头牛身上,那些气息都是我后面的感受,因为我看到了她手腕上的核桃手链,小时候有些淡忘的违和感瞬间涌上心头。那串手链特别大,核桃被盘得油光锃亮,如同被超度过一样,手链好像套住了她,但是她戴着没有丝毫的不适,可是看着穿着一身展露身材曲线的健身服的她,这串核桃手链的出现实在奇怪,仿佛看到西式教堂被安上了中式传统屋檐。
我再一次模糊了肉眼看到的矛盾感,童年生活的那些无常的变化让我的钝感力很发达。我非常欣喜能够再次看到她,姐姐从我的梦里走出来,再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一切好像都和以前的记忆有了重合,她邀请我一起去吃各种街头小吃,分享她受到的来自书的和来自信仰的感动,引导我更加热爱阅读。我和姐姐说起幼时的那些礼物,她很多都记不清了,和她倾诉一些与父母的不愉快的对话,也被她用这不是个例来安慰着。我的心事是不成熟的小打小闹,我和自己说我需要的是成长,我用带着童年的回忆和她坐在书桌前的身影制作了一个憧憬的滤镜,放置在每一次看向她的眼光里。我成为她最忠实的听众,渴望有一天同样也能像她一样感受到人类的共性,像她一样用毫不在意的态度去面对那些让我喘不过气的伤口。
但我实在是太讨厌成长这件事了。
成年后的时间像是摁了快进,所有的关系都在瞬息万变。
姐姐在市里最优渥的楼盘买房,负责装修的是爸爸。果然没多久就出了事,爸爸擅自把阳台的墙刷成了绿色,姐姐要他重新油成白色,他们之间爆发了巨大的争吵。我们小地方的人最擅长的必须是骂人,她骂我爸是啃老的伥鬼,我爸骂她是老头的寄生虫。争吵的火焰好像没有烧到他们一样,当代人的绝交走的是赛博风,两个人只需要拉黑删除好友,在彼此的社交软件里失去痕迹就好像可以快速地把对方从生活中割除。我们都知道火焰燃烧最热的是外焰,作为两个人之间最亲密的我,被点燃了。我瞬间被拉进她的生活里,我们之间开始变得无话不谈。
那年是离开的一年,爸爸和姐姐绝交,转完房子的全款后姐姐的那位大叔也消失了,而我也要离开家乡去新的城市继续上学。出发前妈妈给我塞了一颗包了浆的核桃,妈妈总说我不好相处,带上核桃放在宿舍床头可以防止小人来害我。
新地方新朋友,孤独感是在所难免的。最开始姐姐频繁地给我打电话时,我感受到的是来自家乡的眷恋和挚友的陪伴。可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很奇妙,越是亲密越是要看到对方的痛苦和挣扎。我开始也和她分享一下我学习和生活上的日常,她兴致缺缺,我还是只能扮演好听众的角色。当她无数次重复起的不再是艺术,而是她以为遇见爱的喜悦和随后受到的伤害,像是一本本霸道总裁式的言情小说,总是有不同的情节,相同的是,女主从不应对危机,而都是等待在被拯救的道路上,结局都没能有happy ending。
我闻到了油腻的陈腐味,是由床头那个核桃发出来的。然后是看到那些人的照片,我从来都记不清他们的长相,只知道叫“叔叔”其实也像我把爸爸的朋友叫“姐姐”一样充满违和感。这直接导致我无法在社交平台上再和姐姐联系,而是回归传统的打电话。再然后,是那些重复的话。每次通话时,姐姐都要问我两个问题,你说那个买房大叔还会出现吗?你说这个叔叔能不能够养我?
“你以后以什么东西支撑你呢?”
“自我。”
“自我?”姐姐在嗤笑,我突然感受到铺天盖地的压力,像大海突然掀起一股浪,而我孤立无援地待在一只小船上,没有星月的黑夜散发着恐怖的气息像要把我吞噬。“这是不可能的。”
我们似乎都是被过去困住的人,我无法忘记她送我礼物、引导我走向艺术的感动,她无法忘掉大叔们能给她带来一切触手可得的感觉,那我们是不是应该互相理解这份不舍呢?但为什么我们越来越背道而驰?我暂时像是有希望的人,尚未迈出社会,还在一步一步向我理想的殿堂靠近,而她主动摁下了暂停键,十几年来不再工作导致她好像无法再向主流社会迈步,读过书的气息让回到小城市的她像易燃易爆的炸弹,所有人都害怕她什么时候把我们的未来看穿,再把我们性格里的恶统统揭穿,我们在她面前都是无用的人。
这些年来漂浮在空气中名叫矛盾感的粉尘,终于爆炸了。
毕业那年,在制作毕业作品的时候,我不禁发问,到底艺术是不是就是这样带给我们那么多具体的痛苦的?我的内心不断经历着来自金钱、来自画面、来自声音、来自脑电波和摄像机光波的投射,因无法同频共振而颤动着。加上留学事宜准备的各种不充分,我反复经历着从未经历过的挫折。她主动邀请我去她家小住一段时间来调整一下,这时候她回了北京,自己租房读书,她相信还会有个人出现来拯救她,让她彻底能留在北京。我虽然马上答应,出于对能够换个环境躲避下压力的渴望,但是我始终在爆炸的震荡里,我知道我会要面对什么,因此充满焦躁和不安。
姐姐感受到了。
我这里不是你的避难所,她说。
你进入社会以后,如果困在为生活打拼里,我们之间不会再有可能联系的你知道吧,她说。
那时候已经是三月份中旬,春天没有如期而至,北京突如其来地下了一场大暴雪。那时我们正在回家的路上,刚刚结束看完一场美声独唱,我们坐在顶好的位置,享受着音乐通过人体发出动人的共颤。当雪花铺天盖地地落下,作为南方人毋庸置疑是无比雀跃的,我们看着洁白的一片,冲刷掉一切颜色的世界是纯真美好的。一出门就有些狂躁的姐姐突然哭起来,她也是被这份纯真感动了吧,这是这次见面她所流露的最真实的瞬间。我对她的袒露真心感到开心,但又不断在想艺术到底能带来什么,我们如此靠近,孜孜不倦,在脑内自娱自乐,为什么还是如此痛苦呢?
距离那天和姐姐一起吃螺蛳鸭脚煲过去了一个月,我在公交车上接到了姐姐的电话,我刚刚去KTV唱了四个小时,加上闭塞空间里的冷气,我有些缺氧,没有缘由地在脑海里拨弄起一串核桃手链。姐姐有些悲伤,她前几天去体检,乳腺增生在这几个月一直缠着她,这次又被冰冷的彩超探头发现了子宫肌瘤。姐姐没有了那些很绝对的话语,作为十年读了四五遍《圣经》的虔诚的基督教徒,她毫无顾忌地说:“你说姐姐到这个年龄了是不是应该去信道教,加上现在想要训练古琴,修身养性一点。”她说的一定不是肯定句,因为焦虑感顺着空调的冷气,在这只有零星两三人的公车上环绕着我。
姐姐沉默了几秒钟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有点对男人绝望了。”我没接话,这是作为一名资深听众的自我修养,我知道这句话还没说完。很快她就说:“下个月八号有个上海的叔叔来找我,你说他会想和我结婚吗?我还是相信真爱的。”
听到她的话,我脑海中那串核桃手链毫无预兆地断掉,我有点气我自己为什么要盘这些核桃,又有种悲怆的无力感,因为不知道这串凭空出现的手链存在些什么价值,是一个温润如玉的文玩,还是一个能卖个好价格的商品。我努力不去想那串由一颗颗发着幽暗的光的核桃构成的手链,和她说道:“那就等他出现再看看吧。”
挂了姐姐的电话,公车上只剩下我一个乘客,我看向窗外的玻璃盯着街景发呆。我很难不去回想姐姐生活的点滴,很难不去用我的目光去注视她。
我的目光是怎么样的呢?我总是渴望看到一个不贫瘠的灵魂,我无数次想要在艺术作品里看到被痛苦磨炼但仍然选择面对的主角,我着迷的从来都是那个不断推着铁球在地狱的西西弗斯。我在找他的出路,我思考他的困境,我渴望他能够摆脱,但众所周知他没有。或许这就是探索,是矛盾感的爆发,我能做的只有记录,就像神话书那样,我们只是观看、想象然后代入其中,剩下的只能交给命运那只看不见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