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桌子上,看着吊顶的电扇一下下切割白炽灯,老师把我叫起,喊我滚回家去睡,这种言论我听了很多,手上不拿什么东西,听着咒骂声在我耳后爆开,走出教室。
学校的地板是水泥的,风干的足迹斑驳恶心,像老年动物身上特有的癣,摸上去会有颗粒的质感,手搭在它的皮肤上面,会有“呼噜呼噜”的喘息声。轻车熟路下了楼梯,贴着教学楼边缘挪到围墙,向后退半步,冲刺——风鼓着拍打我的耳膜,跃上墙头,手攀住生锈的铁栅,然后把自己往外,向上、发力、跳,落在草坪上,绿芽矮矮的摩挲着我的脚踝,红色的地砖、绿色的草、蓝色校服,把手上的锈渍在衣角狠狠揩去,手掌上弥留下用过力的粉红,没有人会注意到的,只消活动肌肉绷紧的小腿,向东,向东,在第二个路口拐弯,避开来往的货车,你就能看见他。
他永远在那里,扎根在这座县城的腹地,身上带着人们肆虐后留下的污渍,暗黄色,纹理细腻,携带着留不下的,砾土和泥沙,像是血管中奔腾不息的血液,自古不变的在县城中流淌穿梭,他们叫他宛江,我把手放在里面,冰冷的水冲刷着我的小臂,像一阵抚摸,每一个爸爸都会有的,安抚的轻拍,指尖有泥阻塞的质感,我像尾鱼,在江中展尾徜徉。河道宽阔宏大,在某些地方会冲到岩石上,发出激响,淹没两旁的庄稼、平房,大家都骂他,避而远之,只有我趴在江边,任凭江水的土腥气包裹住我脆弱敏感的肉身,这种事情我干了很多,没有人会注意到的。
我与他的关系要比流着同一种血的人更加亲密,在我无数次哭喊着追问爸爸的下落之后,妈妈扯着我丢在江边,她的眼中有比铁锈更扎眼的红色,江水轰隆,如闻雷鸣,我突然明白了她的缄默,江水浩荡,却把自己最温柔的部分留给我们,但也正是这最温柔的部分,吞噬掉我们的田、房产和生的希望,也让我的母亲从怀孕的少妇,成了一位单亲妈妈。
我是江水带来的孩子,却是以一个家庭失去了最重要的顶梁柱为代价,妈妈不愿见我,我活在大家的指指点点里,又或者,我为她带来了大家的指指点点,母亲终日在家里,不出门,也不允许我出门,她只穿那双绣了红蝴蝶的布鞋,因为我爸爸的父族,姓胡,这一点点幽微的虔诚迷信,缠绕住我,像婴儿未出生时与外界相连的那条脐带,扼住我的脖颈。
知道父亲死讯的那年,我八岁。
村里老人们说是触怒了神明,天意降下此灾祸,在这个封建保守的村子里,天就像是他们认识的上限,是不可轻易亵渎的事物,天要罚我,让我失去了父亲,也让母亲在乡里频频低头。她是村里最漂亮的人,大家都乐意看她遭殃,在无数次走在路上被不明不白的辱骂后,她不再出门,她不让我出门,我躲在檐下看过路的行人,女的,大多不正眼瞧我;男的,大多用眯起的眼上下扫过几下,就好像那些发黑的手,从头到脚把我摸了一遍;老的,形容枯槁,但眼睛亮得吓人,好像要烧掉我身上的罪恶一样。再大一些,我不再相信摧枯拉朽的力量,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但大多时候,我只是趴在江边的土堆上,伸手去够下面的水。
这条江养育了这个村庄,村里人却用恶毒的语言诅咒他,虔诚的语言哄骗他,在无数个祭典之后,我终于不再需要为他——宛江,献上我的三滴鲜血,因为妈妈遇到了一个不会对她侧目而视的男人,那个男人让她重新鲜活起来,像第二年春养育的最新的那批稻苗。母亲还是穿红绣鞋,但她不再埋怨哭喊,那个我未曾谋面的男人,让我的母亲变成一个人,一个女人。她又活过来,在江边岔出的小沟里洗头发,长长的头发在皂角的抚摸下柔顺下光泽,白色的沫混着污浊的水,朝着她的身后溜去,一直流到看不见的地方。她终于又穿上裙子,露出与村庄不符的,脆弱纤细的小腿,红蝴蝶跃过泥塘,跨过田野,站在宛江的面前。
青石板路、木桥、红泥地砖,我和所有家当被打包在一起,跟在红色轿子后面,向前望,是缎面的红绸,向后看,江水轰隆向前奔腾,有伙计搬着家什,撞上我的肩,滚开点,我让开道路,这种话我听了很多,我可以假装听不见。
继父是我生命中新出现的名词,像一棵树上多出来的,歪七扭八的分支,他叫我乳名,不像村里那些站在树下旁观的人,他不介意我的存在,于他而言,我是新娶的妻子身上,多出的附着物,好在它听话温顺,在他掌握之中。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给隔壁送牛奶,黢黑的脸上挤出笑容,在眼角拉出些沟壑,像河蚀的谷,扁而平的面容,村里人说我和妈妈走运,得了八辈子的福气才半步跨到县里。具体这八辈子是哪里修来的福气,我想也只能是在阿鼻地狱。
妈妈进门的那天没人管得上我,那些人都跑去看河对岸村里来的新嫁娘,是不是诚心的祝福,都潜藏在笑容里,不说破就不会难堪,不会尴尬,至少妈妈,是真的开心。后来的日子也和那天大差不差,我落得自在,一个人跑去城西的科技馆,里面有重力,有粒子,有飞机,有好多我不懂的东西,我不用上学,因为我是没人要的孩子——我没有姓。
胡家不承认我这个灾厄,继父在饭桌上向妈妈保证,一定会给我找到书读,他眼里的情意溢出来,落到汤里,妈妈喝汤的时候就乖乖地笑,一份归顺和讨好。他们有事的时候就把我放在科技馆,因为身高不够,我占尽门票的红利。馆中有三层,我最喜欢的机器是一个穿粉衣服的女人,她肚子上有很大的LED屏,手中摊着一本金属书,书每翻一页,肚子里的小人就长大一点,女人脸上始终是甜蜜而滋润的笑容,很像想象中的母亲。
我很快被送走读书,一个月回一次县里,继父给我带上很多很多的牛奶,想把我前半生受的亏都补上来,他让我梳起头发,粗粝的手掌抚过我短短如草茬的发尾,妈妈默许了一切,我看见她一点点丰盈起来,继父把她前半生少的都补起来,她默许我的长发,默许消失的一月,默许宛江的一切。我在窒息的空气里回忆起宛江,他抚平我的隐痛,逃学之后我都去江边,江水从我尚未出生之前开始流淌,在我死之后也会继续流淌,这是我唯一能确定的事。
我遇见他是偶然,是比特蕾莎与托马斯的结合,更为偶然的是,他身上的衬衫干净整齐,起初他和我搭话,我总是沉默,和对其他人一样,沉默是最小单位的反抗,但他不同,他不同,他也爱这条江,和我一样,他带我看他画的画,江面上被密密麻麻的数字标记,他解释说这是宛江的信息,和我的身高、年龄、三围一样,他牵着我走过红泥地砖、木桥、青石板砖,村里人不认识我了,更不会认识他。
我坐在江畔的芦苇荡里,等他来寻,妈妈和继父管不上我,自从妈妈脸上开始漾出我熟悉又陌生的笑容开始。我拍死附在小腿上的蚊虫,随手把血渍擦向一旁,芦苇比人高,我在里面,就只能看见白色的穗子晃啊晃,晃成一片雪白的江,江水摇晃我,有些昏昏欲睡,原野上有风刮来,天是无际的透明色,不是蓝,是沉闷的白,风刮过我的耳廓,吹起我的发,我突然被一阵旷远击中,起身来凝望天地交界的线,芦苇荡在我的身上,痒人,我想他也许不会来了。
沿着江边前行,两岸被伸长成单一的直线,我想起在学校听的欧几里得,他假定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相交,但非欧几里得的假设也是存在的,就像两岸消失的尽头,那是对汇合的幻觉。
我记起有一次,他带我朝江的上游走去,我低头走在后面,只看脚下的黄土,松散却坚厚,头猛地撞上他的背,抬眼,正好与他目光相对,他澄澈的眼里含笑,问我为什么不和他并肩走,我把头低下,用脚尖踢地,土地被我踹开一条小缝,露出内里浅色的新肉,我说:“你走太快了。”他揉揉我的头,说那我走慢点。
这种话我第一次听,我不能假装听不见。
他和我并肩,我悄悄看他,先是黑色的运动鞋,上面溅上些黄色的泥点,然后是蓝色的牛仔裤,方格衬衫,精致的黑框眼镜,他带我看江的尽头,他说这是宛江的根,那是一片很广的水域,不清,但干净。源源不断的水从江口涌来,是我没有看过的景,更多的水流下来,形成一片巨大的湖,我问他这里的水为什么这么清,他说,这是新水,新的总比旧的好,新的总比旧的干净。
那天的时间溜得比往常快,我和他坐在江边,看落日沉沉地陷入江水之中,挣扎着不肯落下去,他用手把我齐肩的发顺至耳后,他低声唤我乳名,说我不像江北人,像江南水乡出落的小姑娘,温婉内敛,沉静的水土养沉静的人。他说这里水太急,江太深,不如江南清浅。日头马上要落下去了,他靠近我,让我帮他取下眼镜,他的呼吸烫过我的唇角,太阳终于溺毙在江水里,我们没有看到最后一缕光亮。
他送我回去,在门口听见弟弟的哭声,他许诺初雪那天,带我去江南,江南,是江之南?正是江之南?弟弟出生后,妈妈带着我回村里,她昂首,走过石板桥,江水会冲刷掉她的过去,但她还是穿着那双绣鞋,蝴蝶振翅,就好像要把我们都带走了。
弟弟、继父、县城户口,她的确有趾高气昂的本钱,我终于有了被承认的姓氏,继父慈爱地摸着我的脑袋,让我毛骨悚然。安安,吴安,吾安。冠以“吴”姓,更像是对妈妈生出弟弟的嘉奖。我又回到学校,教室里的人都垂着头,只是时不时抬头,比起我,他们更像要换气的鱼。我的书包里不再出现牛奶,我不怨他们,毕竟新的总比旧的好,新的总比旧的干净。我不再讲话,我只等着初雪来临。
妈妈教弟弟说话,弟弟学得快,妈妈就从墙角的五斗柜里翻出糖盒子,摸出一颗给他,糖是用玻璃纸包着的,弟弟爱把那些玻璃纸丢到五斗柜底下,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我就趴在地上去够糖纸,耳朵贴在地上,就可以听见大地的心跳声,手伸得得长,就可以抓住破碎的梦境。展开糖纸,化过的糖块在玻璃纸上留下些透明的糖渍,黏手。把包装举过头顶,看灯光折射下的斑斓的影,跳动的光谱间,我看到了江南,看到水天相接的景,于是那些语焉不详的词句也可以被轻易接受。我教弟弟怎样叫“姐姐”,他真的好聪明,我牵着他的手,手掌白嫩,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干净,他看着我笑,我正式放开他的手,他扯着我的衣角要奖励“糖”“糖”,我拽开发白的校服,朝他摊摊手,他不再来抓我,他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大哭起来,哭声像落地的惊雷,暴雨前的雷鸣,我看见妈妈从屋外冲进来,她的手灵巧地向上一舞——“嘭!”我终于尝到了糖的甜味。
后来我不读书,我只是在江源湖旁边等,我看云彩把天边扯开一道长线,像撕裂的伤痕,弟弟死了以后继父很少回家,他流连于外面的世界,我承担起了做饭的任务,有时候继父整日整日不回家,妈妈也不知所踪,等到暮露沉沉,门口的灯还是没有亮起,玻璃很久没擦,我从灰尘与飞虫的尸体里往外面看,死一般的寂静,我就只能就着凉透了的晚餐对付两口,晚上总是睡不着的,蝉鸣狗吠碾碎梦境,天边的墨色被白昼透支,出门是会被笑的。人都讲妈妈疯了,她哪里疯了?她变得温柔,善良,那些不复存在的特质一下子回光返照,代价是她的青春年华,仅此而已。我看见她眼角如蝶翼般舒展的皱纹,她唤我小名,脸上是恬静的笑。
“安安,在干吗?”
“安安,吃糖吗?”
“安安,你在等谁?”
她蹁跹在山野里,走过的路上鲜花盛开,她也许只有十七岁,花一样的年纪,裙摆像歌声一样飞扬。她把自小生活的村庄忘记了,她逼我喝牛奶,剪短发,他忘记了,那个给她带来荣耀,她早早夭折的小儿子,她忘记了,她把前半生所有的龃龉和苦难都丢在了身后,现在是她的新生。
至于那个和我同姓的男人,他在多年之后,终于被江水冲刷尽了他的爱和耐心,他慢慢收敛曾经爱过的证据,像在纸上抹掉铅笔留下的灰印,他抚摸我脑袋的手逐渐向下,像我一直等待的那个人,新的总比旧的好,新的总比旧的干净。
有时候继父为了抚慰我,会给我讲过去的事,他说那年,他去村里送牛奶,在回镇的路上走迷了路,弯弯绕绕到了那片芦苇地,芦苇,就是河边那片雪白的,你们知道吧?他说他在那里遇见了一对红蝴蝶,红色的蝴蝶,翼上带着晶莹的磷粉,忽闪忽闪,在那片白里若隐若现,但你最后还是抓住了,不是吗?他笑着应是,语毕贴上我的蝴蝶骨,安安,你比她还美。
就在那一年的冬天,我最后见到了那对蝴蝶,她的翅被江水升腾起的水雾打湿,在死寂的江里,鲜艳又显眼,浪头又打上来,我知道我必须去救她,红色在江水里扑腾、挣扎,我离她越来越近了,冰冷的水浸入骨缝,我的手拼命向前伸着,那一点点颜色就在指尖沉浮,直至消失不见,恍惚间弟弟、继父、他,还有母亲的脸都在眼前闪过,我知道我要永远失去他们了。
但没关系,我只是回家了而已,风稀疏地穿透我的每一寸肌肤,天地静籁前的最后一秒,我拼命睁开眼,一片晶莹就落在我眼睫,河床如同母亲黑而温暖的子宫,我知道我不用再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