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白日焰火

金俊杰

我喜欢漫无目的地望天上的烟花,炫目的火光,沉闷的爆裂声,总能让人蓦地平静下来,继而回忆起很多往事。犹记得家后院有间不大不小的仓库,贴着墙皮,镶着生锈的铁板,门上的把手已经掉了。里面堆着许多残损的木架,基本上都剥了漆,还布满像鸟屎一样的白色斑点。这些,便是父亲半生以来所使用的工具。首先来说我的父亲,他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脸庞宽,眉毛浓,最有特点的是他红铜色的皮肤,像还未抹上腻子的砖块,走在人群里特别显眼。曾不止一次有人问他:是不是从外地来的?他只会笑笑,用几句最地道、最标准的土话,来证明自己确确实实是本地人。他人无论事先有多么惊奇,预设了怎样的答案,在听到他的土话后,也都不再抱有任何怀疑。毕竟每一个生在我们这里的人,都深知本地方言有多么难学难说。能听懂已是万幸,还要能说得好,恐怕只有打小穿梭于坊隅市集的孩子能做到。外地人往往落户了很久,也无法说出几句土话来,而且腔调不同,一字一顿,难免让人笑话。这样的语言优势,能快速有效地消除别人关于身份的疑惑,对我常年在外做工的父亲来说,倒算一件好事。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开始培养我说土话的能力,带我走街串巷,从平凡的生活中获得见识。街边卖菜的老人、打理蒸屉的捣糕师傅、扯着嗓子吆喝“碗喽锔喽”的锔匠,还有牵着大捆氢气球的气球贩子……许多都是和我爷爷相识的。父亲会同他们交谈,一个个告诉我对不同年龄的人该怎么称呼,要我记在心底。我们父子也不买什么,只是随性地走,随性地看,而我就在这样朴素的环境里耳濡目染,将乡土世界特有的烙印深深刻进脑海。事实上,在我真正进入学校学习拼音之前,就已经能熟练用土话和大人交流了。每次有客人来,都是我去迎接,毫不认生地打招呼,端水果,每每也能收获客人们的称赞,不像别家孩子看见生人不敢言语,总被催促“叫人,叫人”。这方面我的的确确让父母省了很多心,我是知道的。

父亲对土话有如此深的执念,还要归功于他的工作——他是一个非常专业、有着二十多年经验的驮龙师傅。在我们镇子,上到传统节庆,下到红事白事,或者谁家孩子考上大学,谁家做生意赚了些钱,都需要到庙班摆酒,并请驮龙师傅们来游街添喜。这些师傅互相认识,通常十到二十人做伙,到日子再一起出工。他们的工作就是每人抬个椴木龙架,系上绳结,挂上福条,然后按照主家人划定好的路线走上一圈。木削的龙结构复杂,用料讲究,最轻也有三十来斤。有意思的是,每个架子都是分开制作的,脑袋是脑袋,尾巴是尾巴,做出来零零散散十几节,跟积木似的。工匠会在头尾底端凿出六个小孔,楔上卯眼榫头,用来进行整龙的连接。弄这么麻烦,一是因为龙架太大太沉,连起来不便搬运,单个就比较好搬;二是因为龙架按次序排列好,一条条连接,直至形成完整的“龙”,这过程在人们看来十分有意义,所谓“龙游凤舞,岁乐民喜”,恰好映衬了时节。这么多部位,每个师傅的职责自然也不相同。有的扛龙头,叫排头,也叫守龙眼;还有师傅扛龙尾,玩笑话叫“立腚眼捡金屎,顶门落福,吃不完还得盛一碗打底”;龙肚子那块人最多,占了大头,是最规矩的地方,中间预留了空间,以便新年时摆放灯台。作为资历最久、气力最盛的人,父亲的职责就是扛龙头,也是负责统筹安排诸多事情的。每次有人想预约出工,都要来找父亲,提前说明好相关事宜,比如时间、地点、具体场合。父亲身上时刻带着一个电话本,会认真记下客人的要求,再折好角当作标记。许是上了年纪,有些老人说话含糊不清,还混杂了山里人说的俚语,听起来让人难以理解。父亲有时也头大,眉毛拧巴起来,反反复复地询问,才能勉强写下几个字。

有一次从隔壁镇过来个老妇人,给小孙子摆满月酒,想请父亲过去一趟,父亲愉快地答应了。但这事闹了岔子,老妇人最初说是在“古内”办席,后面改成桥头,明明是满月酒,时间却也变来变去。好不容易定下来,结果等父亲当天备好所有工具到了桥头,老妇人又说是在上塘新装修的房子。这下重拉回去,那边人说耽误了时间,不肯付钱了。这来回一趟,什么都没赚着,货车还垫进去不少钱。相识的熟人去问,老妇人只是说地址就定在镇上,是父亲听错了话。这样不愉快的出工还发生过几次,大半是因为两边没沟通好,而父亲作为师傅,是买卖中的卖方,也只能吃亏了。后面父亲再和人交流时,总会三番两次地确认,再通知其他主家人,有人见证,纠纷自然是少了。他还找来做麦饼的邻居赵老爷子,请他帮忙翻译实在捉摸不透的话。我问过他,他的土话讲那么好,为什么还是会听不懂?父亲解释说:“土话是不一样的,每个村子,可能就隔着一座山、一条河,说的话都可能会有差异,你以后会知道的。”

一般来说,父亲一年到头差不多有二十次出工机会,既然说是出工,必然是能够获取报酬的,而像新年节庆或是修族谱等事宜,都算作驮龙人本分,有自己的义务在,所以没钱可收。出工里最多的便是结婚,其次是大型宴席。每次接到生意后,父亲就从家后院搬出龙架来,用毛巾沾上清水从上到下规规矩矩清洗一遍,洗到发亮为止。既是对客人家的尊重,也是对自己赖以为生的行当的尊重。因为架子独特的构造,许多地方都有细不可察的缝隙,父亲手臂伸不进去,这部分工作便落到了我头上。我为自己能得到一个任务欣喜不已,举着刷子认认真真寻找积灰的角落,学着父亲的样子一遍遍刮擦。等到清洗全部完成,父亲戴上手套,在龙的眼珠子里抹上一层蜡油,我眼见着龙眼变得豁亮,干瘪的龙头也好似瞬间“活”了过来。

驮龙架的,因为自带报福的属性,平日里在各乡出没,大家还是很尊敬的。办婚宴时,主家人会专门安排个桌子来招待他们,菜品必须和正桌一模一样,还得有烟有酒,中华和茅台都得安排上。我托了父亲的福,也能在不认识的人家里蹭上一顿美味的酒席。同桌的师傅许多是父亲的朋友,从小就认识,不少还是从老家一起来的,大家因此有格外多的话题,新鲜事一件接一件,乐得合不拢嘴。

闲杂事毕,到了出工时候,主家人和亲戚们已经围在屋外等候着了。父亲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两根细扦,嵌进龙架下端,等抬的时候,他和许叔一左一右使力气,把龙架支起来,稳妥后便朝目的地进发。周围除了亲家人,往往还有大堆围观的看客。我想用凑热闹来形容有些不大合适,大家都喜欢这样的氛围,良辰吉日,朗朗晴天,瞧见路上有如此大好景象,似乎龙经过身边时,自家也能沾染上福分,获得神仙的祝福,为家里还没结婚的儿女预先定个好的归宿。若是过年时候,则是祈福家人健健康康,诸事顺利,反正每一项习俗都有它独特的意义,而这意义只关乎人的所念所想。

每每挤在人群里,望着前方高举龙架的父亲,我都觉得风光极了。我也无数次幻想自己和父亲一样,用坚实的身子扛起龙头,在最吉利的日子里为人们带去祝福,这是件多好的事啊。烟花訇然作响,适时打断了我的思绪,但此刻并没有多少人在意。正值白天,阳光刺眼,烟花淡得几乎看不清。这情景实在是让欣喜仰头的我感到沮丧。

有件事说来不怕被笑话,我那时一直有个疑惑,就是为什么要在白天放烟花。从我的视角看来,烟花是独属于夜晚的,所有璀璨和绚烂只会在夜晚出现。既然白天看不清,也没有人看,点燃它的意义是什么?我无法理解。问过许多大人,他们的解释是:因为需要啊,需要烟花的日子就要放,哪里会管早上晚上?父亲则提起我那早早离世的爷爷。

爷爷在2004年,也就是我出生后的第三年因为尿毒症去世。他走得太早,以至于我大脑里没有留下任何与他相关的记忆。每当母亲说,爷爷那时最爱骑自行车带着我到中塘买瘦肉丸,我的心里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爷爷是见过我的,这毫无疑问,我们的生命有三年的重合,可那时我太小,记忆没能保留下来,伴随着风一起远去了。想到这些,看着照片里完全陌生的脸,心头难免会涌上悲伤。

我对爷爷的了解全部来自父亲的讲述。爷爷是镇子里第二批驮龙师傅,鞠红生老先生的徒弟,那会儿管驮龙叫“寽盂”。饭都吃不上的年代,没有活,一年出工次数屈指可数,所以家里很穷,爷爷还得靠种地和篾匠手艺养家糊口。家里放的龙架大部分时间处于积灰状态,父亲只当是摆设,也不明白爷爷做驮龙师傅的意义,直到后来慢慢懂事。

“早些年金塘一过八月就下大雨,大暴雨,连着好几天。那时堤坝水库都没有,下水道也没有,半天过去,楠溪江水满起来,路边的河沟也都满上,我们就知道,要闹大洪水了。你年纪小,想象不到洪水有多可怕,整个地方全被淹了,上面的水冲下来,跟大浪一样,什么都拦不住,房子、树、人,全都被冲走。有的一家十口人,等洪水过去,就剩一两个活着。”他抿着嘴,闷出长长的一声鼻息,“老头子,总会在这时间出工。”

从父亲的讲述里我能感觉到,洪水袭来的日子,绝望、疲惫,还有说不出的悲伤,弥漫在整片旷野上,整个金塘死气沉沉。哪怕洪水退去,镇子依旧到处是恶心的脏水,里面有粪、树干、死猫死狗,田地全淹烂了。如此景象,却是爷爷出工的时候。刚刚带全家躲过一劫的他,马上要和其他驮龙师傅一起扛起龙架上街,做陌生而熟悉的事,因为他们有义务。“寽盂”创造的初衷就是为了帮人躲避水祸,这也是架子呈龙形的缘故。或许他们无法阻止洪水发生,或许他们长时间做着别的行当谋生,如今在这黑暗时节,在洪涝的废墟之上,他们敲锣打鼓,走遍村子每一处,尽自己的责任驱散阴霾,为村子带来救命的生气。

爷爷一直干到五十多岁,那之后,镇边上修建好了水利设施,镇子再没闹过大洪水。父亲高中毕业了,爷爷最初想让他和大伯一样上大学,出来当老师,不过他不愿意,有另外的想法。临近千禧年,时代发展,驮龙师出工的机会多了,挣的钱也多,足够养活一家人,父亲顺理成章接过爷爷的班。他会挠着胡子感叹:现在的生活比那时好太多了,你们是幸运的一代。我想他骨子里一直期盼接过爷爷的名声,在灰色背景下,挥起张扬鲜艳的红色龙架。他的心里是装着几分幼稚的,年轻的心在胸膛跳动,一震一颤,是鼓声,是梆子声。他怀着儿时的念想,又庆幸如今的太平盛世。即使没机会见到最震撼的场景,但在另一个时节,安稳的时光里,他继续传承着驮龙的使命,报福报喜,驱邪避祸,意义始终如此。父亲为自己所做的事而骄傲,也坚信自己会做到老去的一天,他崇拜着他的父亲,一如我崇拜着我的父亲。

关于信仰,关于平凡,这便是父亲给我的答案。包括我的爷爷、我的母亲,以及诸多相识的师傅,他们都在最明亮的时节里,告诉了我这个答案。

比较可惜的是,父亲并没有干到理想的年纪,他在我高中毕业那年光荣退休了——因为腿病。他本想再干两年,可母亲担心情况恶化,腿彻底走不动道,说什么也不同意。无奈归无奈,终究还是为了身体着想,加上父亲依旧管理着庙班,也算得上是结局圆满。当坐在落满阳光的窗台前读书,静下心来,我总不自觉想起那年正月初三的情景:月色溶溶,天朗风清,空气中掺着寒意。街上熙熙攘攘,每个人的脸蛋都被火光映得通红。一盏盏孔明灯升起,飘得快活,于是半边天镶满了火盏子。远处烟花爆炸声此起彼伏。人群在某个瞬间排开,分列在街道两侧,往那边一瞧,游街的队伍到了。父亲在前面扛着獬豸木雕,一只手把持住担棍,吆喝着声音就来了。邻里街坊基本都认识,乐滋滋打起招呼,有的爱凑热闹,也加入进去,帮着游街队伍一起抬。这种场合没有太多规矩,各种行为都是可以的,新年的快乐也在于此。烟花筒不过几步的距离,站一会儿头上还会掉下发烫的小灰屑。队伍经过桥面,桥底下挂了许多小灯笼,底下的河水,满河都泛着的光影……这是父亲最后一次驮龙,真正意义上的谢幕。在周围人的笑声中,我和他并肩走着,对他说大学毕业后要当个驮龙师。以前的他会竖起拇指,不过此刻的他莞尔一笑,给我展示了因为干活磨得皴裂的手,好像在说:你吃不了这份苦的,该做更适合的事。于是我们开玩笑似的争执了起来,为我不可预见的将来的种种事由而陷入揣想。我想这些大人确实很矛盾,他们既有着平凡俗气的一面,又充满理想主义,不过有一点是相似的——他们都在为了生活而努力,就像此刻的我。事实上,若干年后的今天,我的确没有成为驮龙师傅,甚至已经很久没触碰过后院的架子了,但我长大了,有了自己喜欢做的事,这足以宽慰父亲。如今的驮龙依旧延续着它的传承,恰如那白日里的漫天焰火,生生不息地存在和燃烧着。

这篇文章有很好的题材基础,而且有一点处理得比较好:现在我们在外面看到很多人写乡村与城市/商业经验对立的问题,通常会写得非常主题先行或者概念化,这位作者可能恰恰因为年纪较小,出于一种本能,他观察事物仍然处于懵懂状态。它对许多事情没有做出结论,也并未将某个事物上升到很高的高度——避免了可怕的煽情。糟糕的作者可能会对传统手艺的丢失发出一系列感叹,情绪激动,调子起得太高。《白日焰火》给人的感觉是,作者在写到这些事时很平静,而这种平静在青年作者里非常难得。

点评人 桂传俍(萌芽杂志社副主编) GBwu1OxgbmF+KeqrP7bUGJpTYFwTZU/qzaHsp9wgInYLwTlteN/n9dbezR7ceKVy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