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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前街

傅明紫

秋天的街,如同黄昏。叶子扑啦啦落下,是困倦的鸟又归巢。车水马龙静默来往,斑驳的水泥地上,它们写下人们来来去去终究无聊的一生又一生。

我家在仓前街的第二个路口。十年前这一带居民楼上被工厂占了,夜以继日地喧闹,下面别别扭扭又理所当然地挤了无数小店,织成一张经年不变的网。我爸的铺子挤在它们里面,借这人影幢幢的热闹谋生。来年旧厂却迁址到工业区去,老街终于松懈了迎来送往的无所适从,重又归于熟悉的寂寞。然而那无数应运所生的小门店是无可迁移的,都骤而落入冷清的境地了。

日子极平常地流过去,小生意的人的生意还是不温不火。毕竟来往都是熟客,邻里亲如叔婶,大家又深谙人情买卖之道。我从孩子变成了个半大少年人,勉力够上了县中。被推搡着上车,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我终于见识到仓前街之外的天地是这样匆忙而庞大。像那口很深很深的井,就在我家后巷里待着,所有的小孩都被告诫不要靠近,所有的小孩都会好奇。当我从学校回到街上,一间又一间的铺子是相同的逼仄,内里却热烘烘的。长长的街道上一串又一串招牌是一个又一个符号,装着仓前街沉默外表下的俗气与冷清。对门面馆的老板从爱光膀子的老子变成球一样的儿子,湖南来的厨子嘴里不屑于人来人往,却成天站在被烟火气熏黄了的墙根同别人吹嘘自己往日如何如何。分明不久前仓前街还是我的,即便岁月教会它的只有缄默,它还会一言不发,陪我看天看云。可它对人们似乎不再宽容,生活化成的箭矢在这条沉默的街上来去自如,破开一道又一道难以启齿的疤。

路过桥西,卖糕的阿婆人却已不在了。妈在前面大包小包的走,我在后面跟着。初秋的日子,南方的小城里仍然闷热。大爷大妈在河边的公椅上举着扇扑蝇子,嘴里嚼着别人家里的故事。男人们只穿衩子,在勉强有点阴的树底下用力甩着牌,大声开我从小听到大的玩笑。树叶子不动,风也一样,只有蝉年年例行公事地叫,是令人憎恶的喧闹。汗湿了妈的头发,一绺一绺的粘在额上腮边。她的头发乌黑又浓密,多少次我偷偷想,二十多岁的妈会不会也把及腰的头发染成咖色或栗色,让迟钝的太阳给她罩一层头纱,而非半年剪一次头,待它从耳边长到肩上,又去一刀两断。或许那时的她也像我的同学们那样愉快,不用在年事已高的老房子里盘算如何修好水管,如何压下煤气的价格,不知道如何讨价还价,不会为了一把葱软磨硬泡。现在她只是回头很不耐地叫我,让我动作快点才有时间学习。小小的个子,却一个人扛了两个包。我抿了抿唇,快步跟上去,勾着她肩上一条带子,想替她拎一个却教她一个踉跄。“你要死啊!”妈骂了一句,又扯回来,“重不得你的嘛!”

忽而一只涂了大红指甲油的手伸过来,先拍拍我,后卸了妈的包。银盘似的脸,烫成了小卷的头发染成一绺绺的杏色搭在眉间额前,堆了满肩。妈站直了,身子犹比她娇小。妈拍了拍自己的衣裳,抹了把头发道谢。她又笑起来。笑声很响很脆。头上的小卷抖着,描得红红的唇花一样张开。她的眼睛是不怎么美,但很亮,盛了日光似的烫。

那是我头一回见她。老街的人们走在街上过着一样的日子,我很少见到像她这样的人。她开着并不为仓前街所需的发廊,全然不在乎客人的有无,只顾买各色各样的衣衫,养自己养不活的花草。她看顾得精细,可花草总不长久,因而总是一盆盆死了,又一盆盆买。店里的洗发水是从来不耐用的,每每与她寒暄几句,就有满面春风的老娘客抱着东西走了。而她仿佛并不知晓,大大方方说笑,大大方方送。她是早晨起来见到的那轮太阳,日光照进仓前街傍着的那条小河,的确澄明敞亮。

不论我经过时她在一如往常地晒太阳还是浇花,或者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女人们和她闹得高兴,她都停下来,为我剪一枝花。又一天回家时她叫住我,问我下午好。而我身上完完全全有着的是仓前街的旧秉性,首先报之以沉默和茫然。当我终于想说点什么又不及出口时,有阿姑阿婆又招呼她了。我在她抱歉的微笑中点点头,回以擅长的笨拙的微笑。再走几步,把风里女人们的笑声和客套话甩开,我步子愈而轻快起来,一步一跳,一步一跳,而后干脆迈开步子跑。逃也似的,风掠过我耳边,裹着泡泡摊的油烟气和敞着怀的男人们的汗气推着我向前。那些还没拆掉车篷的电瓶车大剌剌靠在街边,仍然是一派无所谓的样子。三五步就有一棵老树,它们早已静静的站了很多年,并且或许永远站下去。奔跑中热气灌进我胸膛,拦着我在熟悉又陌生的仓前街上往前跑,但我仍尽全力把什么裁缝铺、小作坊还有树下咿咿呀呀的鼓词声抛到远远的后面去。

终于,卖冰粉的小姑娘出现在路口。她的白裙子已脏了,手里扑着蝇。拐个弯就到了一座小楼底下。我抬头看看和我来时并没暗多少的天。仓前街竟然这样短了吗?我吁吁地撑着膝盖。这楼乍见并不很出众,然而墙角栏杆上有人种了爬山虎和牵牛,人行道上的地砖早已在太阳的升起和落下之间四分五裂,却仍然清洁。目下值初秋,青绿的藤蔓凌厉地伸展开来,爬了满满一面侧墙。走近了看,还是小小孩的我留下的涂鸦淡得只剩个影子,妈为我量个子的划痕早就和岁月的礼物一并被爬山虎藏得严严实实。那还是很久以前,我还不被禁止来到这里的时候。

“阿盼!”有人拍我的左肩,却从右边闪出来。他的额发湿了,却衬得眼睛更亮。我吐出积郁已久的一口气,把老板娘给的一束薰衣草分一支在他手里,告诉他有个江西人蛮奇怪,永远花枝招展笑个没完。非非却把花枝折成了一个圈,套在我书包挂的小人脖子上:“听着多有意思的一个人呢。”那你自己去见见她吧。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可是哽住了。看看夕阳下他的面庞,我知道他也记起了往事,不那么久远的时间里,疾言厉色的我的妈和沉默的他。他直看向老街的尽头去。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呀,一样的天一样的地,太阳要落不落挂在天幕最底下,树和人都被阴影拦住了,只有点了灯的一串串小店像一片发光的蘑菇,长在夜里的仓前街上。他忽而又站起来,得意得明目张胆:“嘿,我可一点也不难过,我们去看云去!”

于是被他拽着,我们三级并两级到楼顶的天台去。旷野似的橙黄色的天,云卷云舒在目之所及的温柔的霞光里窈窈窕窕。苍白的月亮早早地上来,老街的一天又将过去了。非非平日里的话是很不少的,现在也只是撑着栏杆,看很远很远似有若无的山。我问他看什么呢,他的声音又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回头看向我的眼睛也没从远方收回:“我啊,阿盼,我找出去的路。”我觉得好笑,直直的沿街走到尽头就是车站啊。可我也笑不出来,反而眼眶酸酸胀胀,但我终究没有落泪,抬头看天上飞去的小雀,它们飞不高也飞不远,爱在树上歇。我知道非非像个大哲学家,永远和老街的拙朴格格不入。他的眼睛里有些东西是我也所有,但决然不可能那样炙热的。

轻手轻脚地关上门,一回头便不期然和妈对视了。我知道我回来晚了,但她平静得出奇。围裙没系,松松地挎在身上。老板娘给她烫的头发胡乱束起,垂了几缕在腮边,笨拙地曲曲卷卷,突兀地待在那里。“你去东街了,阿盼。”妈陈述道,“你没有听我的话。”我心下发虚,胡乱点点头。妈并没有发火,她笑起来。“我劝她不听,还要听他那些傻话。”她回头,原来并不在对我说。可是坐在沙发上的爸沉默着,电视里在放新闻,没有声音,只有蓝的影子浮在黄的灯光里。“他只是说我不必去当老师。”我苍白地辩驳,解释已解释过上万次的话,“妈,他只说我可以——”

“你可以怎样,像我同你爸一样吗?”她的声音骤然尖锐起来,但压得低低的,恐怕被邻里听到了,“每天坐在店里点头哈腰只为了五块钱,还是洗衣服做饭接小孩?你同这种没妈的人混在一起,书读不读?师范考不考?”我只会沉默,却看见水珠子从她下巴颏上滴到桌上,浮在桌上一片狼藉里。她气得很急,“进货漫天要价买去死命压价,赔本买卖做一世,全家都不要吃饭了,别吃了!”妈的怒气几乎要刺穿我的鼓膜,电视机没有声响,爸却什么也没听到一样,仍在沉默。妈使劲抹着她打翻的菜盘里倒出的汤汤水水。汤和饭的尸体黄的绿的粘在她的手上,闪着粘腻的光。餐厅里的灯用惨白的光印下她的影子。那片刻我不去想非非,使劲忘记他说的什么路。我忽而非常悲伤,看墙上的潮纹刻进墙里。像皱纹,我想。

关上房门前我最后看了一眼。爸仍沉默着看无声的新闻联播,妈低着头收拾自己弄的一地狼藉。无声地一下又一下擦着桌子。令人痛恨的南方的秋天逼得她满头的汗,老板娘夸了又夸精心打理的头发贴在她后颈上和脸颊上,已看不出形状了。原来再好的头发做了再好看的造型,沾了汗一样还是会软塌塌。

等我从同学们编织的青春里再回家,等秋天的叶子一下子掉得好厉害,我终于又踩上泡在夕阳里的仓前街。卖冰粉的小姑娘收了摊,那个转角的空荡荡和消失的蝉鸣一起让老街成了个缺牙的大傻瓜。发廊的老板娘亲亲热热地送糯米糕给我。冬日里连太阳也冷淡,热气蒸得我走不动路。只是糯米粘牙,我一口一口吃得慢吞吞,蹲在两家店中间的柱子前面,看着不服老的中年人在冷风里穿着单衫,对年长的女人们豪情万丈追忆往事。对门的面条西施又在叉着腰骂孩子。她的小孩低着头,被他熟练倒水下面的妈数落着长大了。车来车往是一样的电瓶车,连车身也大都是一样破败的黑色。那路上的缝怎么经年这样大呢?每每有人跌了跤,怎么也不见得填?老板娘种的花又死了吗?新栽的不知道什么的花零星几点落在叶子上,还是泼上去的白颜料?

老板娘蹲下来,眼睛仍然在笑着,眼角的细纹开在脸上。可冬天毕章是到了,那里头盛的日光再也不烫得灼人,反而有尘扬又积聚,终究变成沉甸甸的一块烙在我眼里。她用蹩脚的温州话夹着普通话,问我怎么我妈好久没见了。她黑色的新发和褪了的咖色一起,混成迟钝的土黄色。我沉默地听,几次很想打断她的话。然而她毕竟也是到了这个老地方这么久了的外路人,我想,毕竟是要成了老街上的人了。我漠然地与她眼中的我对视,一览无遗的卑微与讨好忽然变成了欣喜。回头,我看见拉直了头发的妈站在那草枯树寂的天地间。遮住了所有仓前街上窝窝囊囊的蝇头小馆,仿佛背了一个世界。日光只是在她身后亮,并看不清她的神色,但她真真切切地笑了笑,对我招手。我走向她,不敢回头看。

书本的间隙里,我看见对门的大婆夸张地对妈手舞足蹈,儿子得病死了,男人工伤没了,又不晓得她哪里又找回来,钱倒是大赚一笔。整日价这个小郎客那个小郎客,日子不要太好过。妈抿着唇,微笑着听。她靠在门框上,身上围裙也不解,手抬起来把打着卷卷的头发别在耳后。背对着我的妈个子仍然娇小,大咧着嘴笑的大婆却愈发高大,白的齿红的舌,几乎要吞人下肚。我看得触目惊心,却被她看见了,招呼着我让她瞧瞧。我低头挪向门口。妈突然看我,笑意未来得及减下去,却用普通话问我去哪里。我顿了顿:“不去隔壁。”妈看了我几眼,最终只让我早点回来。我踩着一级级走了十几年的台阶往下跑。阴暗的天井里终年散着霉气,雨天还潮,从楼底一路滑到楼顶。最令人痛恨的是烂透了顶的隔音,我清楚听到那老太太的大嗓门:“同她讲了没哇?同东街那个坏种子隔开来!”

拐过最后一个弯,我迈出单元门,跨进夜色。冷风灌进我的脖子里,但我仍不知为何生出奔跑的冲动。于是我迈起步子向东街跑,站在了非非家楼下,反而生出迷惶来。我做什么呢?同他无缘无故剖白我妈的心迹,讲她不得已而为之的寒暄?可凡此种种都是仓前街的乐趣所在,她又错在哪里,辩又从何辩起?我摸摸寒凉里变成深色的墙上的爬山虎,花早不开了,枝蔓却乖张,径自攀到楼顶边上去。

一本书敲我头顶,是非非冒了个头。他也总是笑着,似乎无论什么样的日子,他都会过得爬山虎一样好。我们一起跑向天台,比赛谁会更快。果然落在后面的永远是我,这头方在喘气,他已拍拍我,给我指天上的星星:“勾陈一,它是最亮的,像我一样没有之一——我姥爷说的。”他竖起一根手指头依旧得意地笑着,却一反常态地提起了那个早已离开太久的人。抱着膝盖坐下来,我抬头数星星,从没有星星的地方一直数到远远的天涯去。

长时间的缄默后,他忽而向后一撑,状似不经意说他要走了。丢下他的妈妈又嫁了人,现在要领他去大城市去。我抬头看他指的那一颗星星,珍珠钻石一样灿烂。那真好,我在心里说。毕竟我见过夕阳西下他志得意满地笑,望眼欲穿一条通往车站以外的路。他却把自己平日的豪情万丈与西北风一起喝了,迷惘和惆怅终于也染上了他的面庞。原来他也只有十几岁而已,并非不在意自己是母亲偶然失足的产物。非非把他所有的顾虑讲给我听,把少年人愈发需要的自尊心和随手拔下的小草一起翻来覆去地揉,他的心和担心一样在远处。漆黑的天空下,我低头看蚂蚁搬家。我从几岁到十几岁了,它们却还是它们吗?说不准人和蚂蚁是一样的,世上不只有一个非非,不只有一个我,也不只有一个妈对师范那样执着。说不准那些人也在仓前街徘徊过,只是老街太老只会沉默,它不告诉我。

天上盖了星星,人待在堆了大片大片被忘记的废旧家具的天台上,也生出点被世界忘记的苍凉感,冷风飒飒割我的脸。早先预留的花坛子,因为没人打理早就荒芜了,又或是因为太冷,只有点不明显的绿意隐隐约约。非非像一个拥有天下的国王,忽然张开双臂仰头对着夜空放声高歌,唱的是我听不懂的音节。少年人正在变的声线喑哑,说不上好听。但人们的灯光适时候亮起,上下的星光里,他的歌声和孩子的哭声和不时的狗吠和在一处,又是出奇地动人。仓前街似乎有点我小时候那样的鲜活,每一只扑棱而起的鸟都是它没来由的一声叹息。

“其实我妈一点也不讨厌你!”我在他换气的间隙学他大喊,回头看到夜色里,他脸上泪光闪烁。

“其实我知道!”他用更高的声音喊。

我们陷入沉默。先前长久的回避与冷漠被我们默契的忘记,只去想当下和将来。临行前他把那本手里的《新月集》送给我,一个人扛着大大小小的行囊走上去车站的路,每一步都迈得那样沉重。人群来往嘈杂,孩子丢了哭着喊妈,众生万象一下子淹没他,身影从眼前匿去。而我怔忪着站在原地。薰衣草编的环已经枯干了,套在小人脖颈上把它拴在这儿。

送别了非非后我第一次真正一个人历经仓前街的四季。在学校和家的来来回回里,我从落叶纷纷走到树都秃了头,再走着走着,就看到树上新芽憋足了劲儿,却怎么也冒不出来。多少年来生我长我的老街一次又一次经历四季,我第一次知道临街的窗子开一千一万次也看不见书上说的杨柳依依。人们只是习以为常一次次摘去疯长的槐树的顶,到夏天借以乘凉。连杂草都年复一年的一岁一枯荣,半点不变。原来老街不是困,它霸道地用默然遮住每个人的眼睛。

老板娘的花应该好养活多了,我偷偷地瞥。却发现隔壁卷帘门上贴了花花绿绿的小广告,经年日晒下颜色褪了,苍白得像一道道疤。可以分明见得的是有人撕去过,只是胶太难去。零星的几个花盆散在灯牌边上,只剩得一抔抔的土,贫瘠得如同老街。

妈只略停了一停,把我的包往上掂了掂,随后更大步地走。我鼓起气跟上去,固执地看她,看她乌黑的头发梢上一点点难认的黄色。“本来不是这里的人,本来就要走的。”她同一路上见到的邻里笑着打招呼,然而这回却没有涂了大红指甲油的手去截她的包了。我一言不发跟在妈的身后,眼前是一眼望到头的老街,在灰黄的天空下徒劳无功地向前延伸,用它惯常的乏味,把沿街的铺子不分青红皂白地串起。后面是我们来时的路,一模一样的普通。

原来她也已离开,并且大抵决计不再回来。而我妈极平静地向楼上走,似乎从感受不到身上大包的重量似的,走得又快又稳,一圈圈顺着楼梯旋上去。我被台阶缠得气短,跌跌撞撞终于到了门口。一个熟悉的花盆安安稳稳躺在我家门口,蒙了一层灰。

妈的开门声早响过了,楼道里人家的高压锅呲呲地尖叫。斜阳挣扎在天际,从开着的小窗里奋力扎几缕日光进来。可天终究是要黑了,仓前街的一天又过去。 X/TSpL68+d6FXixASHtTEwhpKPWKy3I2dxedvgpY0MH6+xU1kkKKD/krBaNspNU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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