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一大早,尚处于睡与醒的夹缝间的我,听见了椅腿剐蹭瓷砖一样的鸟叫。紧接着母亲就转动着钥匙走进我的房间。因为要装修,贪图少请几次搬家公司,我们家就租住在房子隔壁的一栋楼里,母亲怕钥匙弄丢,要求全家把各自门房的钥匙都挂在锁眼里,美其名曰谁屋里出了事还省了撬门的时间。然而实际的主要作用是,更方便她在我们沉迷厕所阅读时进卫生间给洗衣机升水位。
“那些鸟又回来了。”窗帘没有拉开,母亲有点得意的声音淹没过薄毯照射到我身上,“我亲自打的结,果然没掉,袋子估计是卡到室外机背后了,味道肯定还在。”她说的是一个装着鸟窝的无纺布袋子。
几天前做拆除工作时,她在一个像跌在泥地里过的冰砖一般的室外机上发现了一坨鸟窝。里面没有蛋也没有鸟,只是细细弯弯的树枝间穿插着几根羽毛,它实在生得和动画片里那种碗型标准窝不太相似,远看像摘除菌柄的香菇,近看像一顶硬邦邦乱糟糟的假发。我也许见过窝主。以前在书房,有时能看到几只看起来伙食良好的小鸟,它们脖子附近缀满白色的圆点,浅灰胸脯鼓鼓的,随着脑袋一上一下对同伴呼唤,起起伏伏,收束着的长尾巴像台历的三角形支架,时不时轻扫过锈迹斑斑的机面。我不太懂鸟,只能识别出它们大概比麻雀更大,比鸽子更小。母亲问我打算如何处置鸟窝,我犹豫了一会儿说要留,反正租房就离这里二三十米,没准小鸟还能跟着气味找回来。似乎就是在等着我说这句话,或者说我又成功做了一次母球,她就地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多年前,路边不知名辅导机构赠送的无纺布袋,把鸟窝放了进去,然后将袋子递给我,拍拍我的肩,要我好好给鸟窝选个址。于是我们租房阳台窗外的不锈钢铁栏支架上就多了这么一只口朝外的破袋子,栏杆下是客厅的室外机。发热装置在下,条条铁杆在上,倒是令人联想到了烧烤炉。随后没隔几天,半夜就下了一场雷阵雨,那天一点半刚过的时候,我揉揉酸涩的眼睛放下手机准备合眼。屋外风声沉重可怖,仿佛一名狂躁症患者握着浸满或黑或灰或棕之类深色颜料的画笔,捅向一张薄如插在鸟窝上的那一根羽毛厚度的纸张上,但人类可靠的窗户将这些乱溅的颜料一并隔绝在外,窗帘没有一丝兜住汹涌之迹。我不禁去想那个阳台外的鸟窝袋子会被如何蹂躏。翻了个身,睡不着了。没锁的房门乓的一声被不知道哪里来的阴风重击开来,这套房子不知道为什么,奇奇怪怪的声音特别多,平时有似叹气的声音,有时玄关附近嘎吱嘎吱,偶尔还发出几声弹珠响。也许《古宅老友记》是真实事件改编的,我望着天花板回顾了半天睡前看的英剧,不断打开手机确认着时间,再透过窗帘缝偷窥天空的颜色,它已经黑得不再纯粹,倒像是画完儿童数字油画后的洗笔筒。最终我得出了手机电量的流逝也许正比于黑天褪色速率的结论,但还是按耐不住失眠又空虚的烦躁,只好决定打着手电起床看一下鸟窝的情况。果然那个铁栏杆上早已没有了单薄可怜的无纺布袋,这一幕在雨点对窗户的洗涤下显得格外悲凉。天色还在不断变浅,我发现雨是时间的体液,并且它对稀释夜的进程有催化作用。第二天,母亲看到阳台窗外的景象,倒是一脸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一切都是她早就预料到的徒劳。
见我还是整个人蒙在毯子里没有起床的迹象,母亲索性拉开窗帘进行太阳放闸。我睁眼,红色毛毯猛得泡在稀薄的光里。我像视网膜刚形成的胎儿般,模模糊糊地透着母亲的肚皮感知着外面的光亮,当然,这是无稽之谈,胎儿分辨不出颜色,不过是我没由来的想象。“放假赖床,开学后你有把起床时间调整过来的本事吗?”母亲的声音和窗外鸟叫交叠在一起。我慢吞吞地拉开毯子,上了个厕所,朝阳台走去。
我到窗前,看着鸟察觉到人类靠近然后飞走。我趴着窗台踮起脚,发现那个灰扑扑的袋子真的悬在室外机和砖墙的夹缝间。没准它们是碰巧来这里歇脚闻见了味道,并且现在准备常来了,因为室外机面上留下了一颗奥利奥碎屑一样的鸟屎。
母亲叫我和她跟外婆一起,再去老房子里搬点东西过来,她说,钢琴太大了,搬走过于麻烦,明早就会有人来封住它,今天是可以开琴盖的最后一天了。珍惜一下和钢琴相处的最后时间吧,装修要两三个月,完工后散甲醛也要两三个月,再见面就快要隔半年了。
实际上所有的琴谱都早已打包掉了,凭我弹着玩玩的三脚猫功夫根本背不出多少谱子,眼下能靠肌肉记忆弹个不到一分钟的,只有莫扎特的K310。我想也许是琴键也想模仿蔷薇“长条故惹行客”,按下去的白键不愿放开我的指尖,也许是我真的本就太久不摸琴,手指变得愈发沉重,几个音不停粘连。我企图奏一段无瑕疵的曲子作为与钢琴的告别,现实是一碰到卡壳的段落就只好从头再来。母亲正在不远处打包,封箱带不断地嘶哑,不断地尖叫,每一声刺耳的哀嚎都正好错开节拍,于是我不断重来,并且随着耐心的消耗越弹越快,短促又循环的一只只音符仿佛大热天飞进教室,不断在风扇下来回打圈的苍蝇。凑巧的一切终于造就了母亲怒吼,弹得烂就别弹了!晕死我了过来帮忙!我气急败坏十指猛地乱砸了几下低音,合下了琴盖,去翻弄书房剩余的杂物。
书架很灰,放的几乎都是十九年前刚搬来时的东西,那时我都没出生,往常家里也没人会从上面拿书,就起一个背景板的作用。最高层是几只兴许地摊上几十块能买到,也兴许值点老价钿的古董,第二层是四大名著、老残官场游记什么的一排中国经典故事连环画,第三层是各式各样的杂书,第四层有花花绿绿的摆件也有一些笔记本,第五层已经搬空了。我找到一些老旧泛黄的蜡笔小新DVD、七八盒磁带、一只打字机、几本母亲高中时期的笔记、一本薄薄小小的长簿,和两本外婆十四五岁时画的素描。
素描本里夹满软绵绵的铅画纸,外婆曾经拿出来给我看过很多次,这张临摹的是卖花姑娘的海报,那张是毛泽东像,这张是刘胡兰,那张又是香烟盒子上的图案。她总要在结尾补充,初中时学校有两个名额可以推荐去美术学院,她和另一名推荐生被推上去以后就没了动静,直到同届姨外婆同学的弟弟收到通知书以后,她才知道原来还要有美院老师的推荐信才能继续后一步,她每次都会在结尾懊悔地说,都怪消息不够灵通,其实当初对门的邻居就是里头的老师。长簿的第一页画着圆形的天干地支图,第二页写了十二时辰的对照表,第三页记了许多称骨算命的笔记,然后一连空了好几页后再是:“颜色心理学:红色代表了愤怒,蓝色代表了悲伤,绿色代表了平静……”我认不出这是谁的字迹,修长秀气,和家里谁的都不像,我猜是外公的,跑去问了母亲才知道是外婆的字。外婆以前教我练字时的笔迹,总是轻而抖的,而素描本上的字是稚嫩而用力的。
母亲正在吧台旁给一尊三面菩萨首像裹塑料泡泡膜,我从小害怕它,怕它头上繁密装饰的曲线,怕它脸上砖块型的纹路,怕它似笑非笑的嘴唇,怕它朝着卫生间的那半张脸的眼睛,尤其眼眶里一抹幽深的圆形色泽似是使它有了眼珠,年幼时每次上厕所我都以极快的速度关门,生怕和它对上眼,直到后来五年级,近视度数开始上去了,看不清菩萨像的眼了,我才不再一惊一乍,甚至在初二时鼓起勇气表示要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一晚练胆,虽然最后导致我睡不着的不是菩萨像,是阳台墙上幸福树放大摇动的影子。每当我在饭桌上提起佛像的事,外婆总是一脸严肃地让我噤声。但平时问起外婆,她只表示我们家里没有人有任何宗教信仰。这点我并非不相信,她顶多一时起兴,会在我中考查分的那几天,热切地给阳台角落的滴水观音擦擦叶子念几句保佑的话,只限那几天。我问母亲这菩萨像包起来以后能不再摆出来吗,我一直有点怕它。母亲说她不知道,叫我问外婆。也许是菩萨像被包起来了,也许是因为我是在卧室里问的外婆,外婆说这尊像是外公以前的朋友去柬埔寨旅游回来送的,也不知道是哪位菩萨,本着是想它的木料子好,但它终究是菩萨像,外公走了后,她一直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它。我掏出在贴吧上问出的一连串答案,道出它真的只是一件装饰品伴手礼,外婆戴上老花镜,端着我的手机沉默了片刻说,那你去问问你妈吧。
关于菩萨像的事情就这样搁置了,第二天是周末,搬家公司过来忙了一整天,搬走了所有能搬走的物件,收走了所有能值钱的旧物。忽略有着涂鸦、酱油渍、几个小孩脚印的白墙,贴满各种卡通贴纸、零食巧克力水果肥皂标签贴的门背,欲坠不坠的门铃对讲机。应验了博尔赫斯说的“但是最终,忘记把一切变得美丽”,一间近乎空旷的萧条旧房能够赦免曾经的住客对这里所有的烦恼。只留下一丝略微的不舍。
我小时候认为,一个家中的任何一个占大面积的物件,比如沙发、餐桌、茶几、钢琴、电视机、地毯等等都是不能改变的,它们是标配的出厂设置。倘若改变了,它就不再是我印象里的那个家,八岁时外婆嫌茶几占面积,地毯难清理,大家一致同意后扔掉了它们,在原来的位置摆上了一套课桌椅。然而那个年纪的我,每当做梦,梦到的客厅必是最初的模样。没想到今天看着这空房,竟然心里也就这么一点点的波澜。这就好像幼儿园的我完全难以想象出门,没有大人带着怎么办,真到了自己上学的年纪,心境就一夜间又有了改变,如同程序中的一个开关定时启动了,这一切似乎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我企图寻找这一切变化的过程,感受这一切的过渡,可一些普遍认知的改变,似乎就包含在外在生理的发育中。似乎只是因为器官在趋于完整,身体在不断长高,于是,一些脑袋里基础的框架就会自动生成。对我而言事实就是这样。这让我不再相信什么转世投胎的存在,所谓灵魂的底色太过抽象而稀薄。撇除语言和符号的诡变,我的心灵和心智取代了我的灵魂。我似乎逐渐被自己压缩成了一个流动的唯物主义者。
这个完成搬家的夜晚,在隔壁这栋租房里的我又轻微地失眠了,可能是因为对我来说,一个阶段性的主线任务完成了,又可能是这套房子里的怪声音实在太多。今夜风平浪静没有下雨,我百般无聊地打开手机录音,录了一会儿不知从哪里来的诡异叹气声,就撑不住睡着了。第二天一起床,就立马回听录音,没想到除了翻身被褥的摩擦声什么都没有。
午饭时,大家都聊起各种搬家时的感慨,外婆提起,要不装修完还是把菩萨像摆在外面吧,反正都这么多年了。我默不作声。母亲表示到时候再说,窗外一些叽叽喳喳的鸟叫不着调地附和着,她突然说,等我们搬回去那天,可别忘了把鸟窝袋子给解下来。外婆猛地一拍桌子,恍然大悟地察觉到了从前我们家晾衣杆上一摊摊鸟屎的始作俑者,也许正是这窝孬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