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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种语言

黄乐

在吃晚饭之前,我还不承认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啊啊”地张大嘴巴,一颗颗牙齿猛烈地上下碰撞,把一些谈资、商洽咂吧进嘴,像榨果汁那样使劲地压。随之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他们毫不犹豫地如刀削土豆一般,笑嘻嘻地削成条,突突往外喷。我不是害怕这种形态的声音,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去归纳这种语言,我承认这超乎了我的认知。我最近在挑选第五种语言,我感觉必须马上要学习一种新语言去平衡生活,或许我才能更长久地活下去。

“五”这个数字对我有种致命的吸引力,从五岁起左耳失聪,五岁手臂长起烧疤,五岁换了个全新的父亲。五岁是一把划刀,在我不长的生命长河里硬生生地割出一道裂缝,腥臭无比。我也从那时起开始停止学习英语,构建起的语言体系因此被斩断了一丝经络。陌生男人的到来打开了我新的语言副本,他是个韩国人,于是我开始学习韩语。每次翻开韩语字典,上面条条框框的字符总让我有一种在堆房子的错觉,韩语相对汉语来说更为压抑死气,仿佛用一根根干巴的火柴棍围成一幢复式洋楼,轻轻一戳就倒了。学习了五年,我对这些字体缝缝补补,发出的音节也是磕磕巴巴,勉强能进行正常交流。英语的音调在我的世界逐渐被淡忘,我像个卖鱼佬,熟练地操作着尖刀一下一下地刮着鱼鳞,它们被胡乱丢弃在来回踩踏的角落里。

在家里我同他用韩语交流,母亲没有去学韩语,我充当翻译者的角色。他听得懂中文,不会说。他们像是聋哑夫妇,一个用说一个用听,就这样比画了二十年。我是其中的无声空气,偶尔为稀薄的空气供氧。我一直处在寒冷的高原位置,没有感受过正常的温暖,用蹩脚的语言表达对白菜煎饼和石锅泡菜的喜欢,浓浓的汤里泡着生硬的韩文字符,挖一勺是满嘴的苦涩,到底还是横横竖竖的符号。学习韩文的日子很冷,即使是艳阳晴天我还是冷得发抖,我只是坐着,全身就开始起鸡皮疙瘩,我以为自己过敏,对语言过敏。有一段时间我发誓不再说各类语言,保证我能活着。但事实是我会偷偷地跑到语言班找以前的老朋友交流,不管是英语还是中文,我需要换口气。我抓着他们狠狠地聊上好几小时,像条疯狂吐泡泡的鱼,从中汲取养分。

很奇怪,尽管没有去刻意地练习英文,我还是很能流畅地发音,外国人一度以为我是华裔。这并不是我爱吃汉堡包薯条的结果。父亲的承诺像可乐那样一直升腾着气泡,他承诺奖励我用投资成功后的50%资金,带我去埃菲尔铁塔搭乘电梯一路到顶层,去大本钟数时针,坐在塞纳河边喝外国人喝的咖啡。一口流利的英语是能够操纵父亲面部的开关,牵扯他眼角跳动的细纹,勾住他向下撇的嘴角,拔去他鬓前的白发。

可他就那样利落地躺在湿漉漉的泥土里,像生长了多年的草根,任由我怎么拔也不出来。那天下着小雨,他一半身体都栽在臭烘烘的土里,父亲是极其爱干净的人,我不知道他那天怎么能容许自己就那样躺着,周围有一圈人对着大坑指指点点。人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他们嘴里发出的是熟悉的中文音节,但我惊恐地发现自己听不懂。只有一片类似乌鸦的鸣叫声,还穿插了蓝红色的声调,它们像潮水那样猛烈涌来,要把我吞没。我紧紧握住父亲的手,他的手反常地冰冷,我想定是雨水的原因。这雨真可恨啊,我很讨厌寒冷。后来便是一个蓝、两个蓝、三个蓝跳下来,黏糊糊的黄泥溅在我眼里,火烧一般疼痛。接着是泼天的蓝洒下来,他们渗透进父亲的身体里,我看到了成百上千只的蚂蚁,它们抬着父亲快速地往前挪。坑上的人变成了一只只尖嘴猴腮的鸟物,他们探头像盯猎物般看着父亲,那只锐利的喙就要插进他的身体,他们在贪婪地分食血淋淋的肝脏。我看着他们的嘴随着风上下张合,有什么塞进了他们的肚子,我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很快那泼天的蓝又开始转向我,我全身使不上一点劲去抗拒,只能任凭它们抬动我。那天我明显失去了什么,我开始排斥与人交流。

人们都变成了各种形状的动物,他们面部只有一张嘴,我害怕从那里发出的声音。我真正体会到“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心情,我一向爱着的语言就这样成为了言语。父亲是个纯正的广东人,他会讲很正宗的粤语。我的第一种语言就是粤语,学粤语的那段时间我总引以为傲,我很喜欢粤语,温柔得像江南烟雨中撑伞的女子,它们是有生命的。“嚟,嚟。”父亲喊我时的这两个字总是充满各种惊喜,是手心里的猪油糖,是口袋里的红包,我会欢欣鼓舞地用蹩脚的粤语去回应。现在我也会时不时地说“嚟,嚟”,但这个组词是粤语的“离开”。父亲的离开带走了粤语体系,我的喉咙再也发不出那口纯正的音节。这些年我都在靠着英文与中文去丰富我的语言体系,我在慢慢地肢解着一个橘子,掰开,分成四瓣,留一瓣包着皮。现在突然发现多出来一瓣,它同样粘着白色丝状物,纵横的纹路显示出多年的风霜,我不确定它的内核是否已经风干,但我好像得去开始新的尝试。我没有学好第五种语言的把握,毕竟我不是什么语言天才。回到晚饭前,当时我正提着一条现杀的鱼,发现家门口围满了人。

那是一团团的蓝色絮状物,它们上下拱动着,像爬动的蟑螂。它们那个又扁又薄的嘴里朝外吐出些东西,我看见母亲呆滞的眼神,她小小的身躯挤在开出的那条门缝里。她周遭被一丝丝的类似棉线的东西缠住,那是言语的一种窒息。我穿过它们,我再次沦为猎物,它们尖尖的喙啄得我生疼。那一刻我又再次丧失了语言系统能力,或许我又可以用“狼多肉少”的言语来形容。母亲问我他们在说什么,我说我不知道,听不懂。母亲一脸担忧,很显然她并没有相信我的话,但没有再追究。她把鱼按在案板上,用尖刀娴熟地刮着鱼鳞,再拂到红色瓢子里,加凉水冲进洗手池里。“你爸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有点担心。”她的言语也很娴熟,“你爸”就这样轻易地随着鱼鳞一并冲入洗手池,被咕噜的水声吞入。她仿佛一直没有觉得这个称呼有什么不妥,像五岁之前那样继承着,连考虑的想法都没有一丝。甚至她说完这句话时都是云淡风轻,只是众多鱼鳞中的一片,全然不记得那年她也说过完全相同的一句话。父亲被抬走时她在一旁成了个哑巴,蹲下来抱住我,紧紧攥住我手,给我戴上白花,在墓碑前给我拿杂草垫着,她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我仔细地去听,甚至连小声的呜咽都没有。我用手环住她脖颈,没有震动,我一度怀疑她的嘴巴坏了,需要修理。她以前很爱说话,操着不纯正的粤语同父亲说笑,偶尔用“how are you”“what's this”来考我,一圈圈放荡的笑声从她嘴里抡出,很久很久以后,这些笑的重量才像拳头一样打在我身上。我不同人说话的日子里,母亲与我同频,我们仿佛一台收音机上的音频线,只发出滋滋的电响。后来,那个男人来了,他把母亲的嘴巴修理好了,母亲从小声压抑的笑扩大到爽朗的笑。我其实是高兴的,沉默能把人杀死,任何一种有声的语言或多或少都有疗愈的功能。我要做的是配合,从语言到饭菜再到对话,我们需要一种东西连结,串上各自的嘴巴尽量保持同频。

母亲把菜端上来了,是鲫鱼白菜豆腐汤,我吃得很快,终于不是红红的大酱汤了。不论是韩语还是韩式料理,它们对我而言都是难懂的公因式,我找不到无厘头的最大公约数,二十年了,它们被我拆解成无解。门外依旧紧紧粘着黑乎乎的手印,那群人坚持不懈地敲打,自始至终他们都觉得万事能够用嘴解决。是韩语,是那个男人的同事,是精彩的讨债故事。我卧在沙发上,看着门外来来去去的黑影,像一条条披着斗篷的鱼,在成片的无声里跳跃、挣扎。我或许真的要马上学习第五种语言,以便装傻应对我能听懂的四种语言。人们通常会对不说同一种语言的人刻意宽容,在无限的刺探里一味地放宽限制的底线。用这一种语言去连线那一种语言,看着对方开开合合的嘴,试图撬出某些带有重大价值的言语,无异于在千百只蚌壳里开珍珠。我学习第五种语言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我反复强调的活着、装傻。

语言从二十年前开始就成了我的保护罩,我用无声的言语回馈葬礼上宾客们高高低低的哭声,用来回切换的中英文应付东西南北,用蹩脚的韩语维持男人的热情。我很难再去抱怨什么,更不能同人诉说我血液里那艘横冲直撞的孤舟。我开始有了那么一点点戒断能力。听到“你有什么用”“你怎么不去死”之类尖酸刻薄的话,路边野狗“汪汪”大叫争抢香肠,喂猫时严厉的“喵喵”警告,语言让生活里的现实降维成记忆,抽象的记忆,我像在梵高的星空画里摘着模糊的星星。我搬来一张梯子,先是费力地爬,再是努力地找,接着看到马赛克似的星星,它们近在咫尺,但我又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在远离它们,就像那时父亲逐渐被抽离的半截身体。任何一种语言最终都能概括为不痛不痒的话,它们在我皮肤上织成一层老茧,人们只能从我这得到满手的粗糙。在想要捂起耳朵反复冲刺出群体重叠的包围中,我选择了入乡随俗,甚至发现狗语也能对上人话。

“你去找找你爸吧。”母亲洗了一盘葡萄,放在我面前,“你都不担心他吗?”她开始剥葡萄皮,紫色的汁液渗透进她的指甲。我很确定这是一个真心的疑问句,她希望我能够担心他,尽到一个女儿的责任去寻找父亲。“怎么找?”我抓起一粒葡萄,我不习惯剥皮,微微的酸涩融化在嘴里,把我的问句融成一句陈述。“就,问问相关的人?”她剥皮的速度很快,盘子里很快装满了晶莹剔透的葡萄。她在剥这方面一直很有天赋,无论是葡萄皮还是鱼鳞。只是负责沉默地剥着,一直都是。我开始去找,生活了二十年,我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了解,语言构建的框架在这一刻被击溃。我去到他公司,90%的韩文环境让我感到头痛,我像一条穿梭在污水中的鱼,我的语言在这里毫无作用。我试图找寻最大公约数,一切都毫无线索毫无头绪,那是一种迟钝的无力感。

“你系佢女儿?”那是一种穿透耳膜的语言,熟悉的陈旧感从鼻息里发出。“佢喺边度?”我确定自己听到了巨大的敲钟声,我再也受不住往外跑,语言的力量让我慌张。我感到身后一直有藤蔓在追着我跑,它们快要缠上来了,我感受尖刺的钝痛,还有那湿漉漉的油腻。我躲入一个厕所,迅速关上门蹲坐在马桶上。我想变成一颗腐烂的水果,只管掉进纵深的下水道中去。我闻到了一股烂茄子味,是自己身上传来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粤语了。我一直以为在五岁那年我就已经丧失了粤语体系的能力,但它并没有随着我生锈的脑子一起退化。隔壁传来呼哧的抽水声,一只手把褪到脚踝的裤子抽上,露出黑色的拖鞋,上面印着一个黄色笑脸。

“找到你爸了吗?”母亲发来信息。喉咙一阵干巴,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口,我需要喝水。我不知道哪里有水,我应该走到哪里去,走出去是一片大草地。与其说是草地,其实更偏向于荒地,光秃秃的只零星站着几棵喊不出名的草。但草地上坐满了很多人,他们呼噜呼噜很吵闹,像鱼的喊声。风吹过他们的头发高高飘起,像漂浮着的水草。我生出一种怪异感,干涸的地上,种满了说各种语言的水草,它们在朝我招手。我赶紧走开,我对上百张张开的嘴感到害怕,下一秒就要把我吞食。很渴很渴,我一路向前走。看到了一座荒废的塔。我终究还是走到了这里。

这座塔很老了,底部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杂草,上面刷着的漆辨认不清颜色,它在我的记忆里是红色,红的发亮那种。它前面那个大坑仍然没有填补,残缺的裂痕像被啃得乱七八糟的苹果,底下落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子。我朝下看,看父亲的半截身子,看我那只紧紧握着父亲的手。我站在坑前再一次失声,我好像理解了母亲变成哑巴的原因,那是一种超乎语言的力量,把我的嘴巴缝合。吹来的海风咸咸的,我把自己想象成电视剧女主,试图矫情地挤出两颗眼泪来,想要在此刻为我悲伤的回忆写上个结局。没有,一滴眼泪我都哭不出来,似乎哑着的还有我的眼睛。

“找到没有?”手心一阵震动,“回个信息。”屏幕上的字体开始扭曲,我感觉我即将要丧失读懂语言的能力。“找到了。”我回,然后关机。找到了,我的父亲在这里,在深不见底的地下,在一声声正宗的粤语里。“啊爸,我翻黎啦。”我终于,说出了,二十年封锁在喉口的话。我突然就不渴了,原来我并不需要喝些什么,只是要吐出些东西。或许这些年我都需要这么做,是我意识得太晚了。又或许并不晚,在我打出“找到了”那条信息时。

“嚟,嚟。”风声很大,我独自庆幸,找到了。 eS+UA647ZVVbPRk+ocrNMn3ehj27GJ5iKlpt11agb34StZdBNw6W9Uq6vvNOJlX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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