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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班长!班长!”

侦察排一班班长李明忽然听见有人叫他,声音是那么熟习。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吃力地睁开了双眼。他看见一对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两只手正在轻轻地摇他的肩膀,但马上又松开了。那个很熟的声音激动地说:“班长,你,你醒过来了!”

李明躺在地上,他觉得冷冰冰的雨点打到他发热的脸上来了。他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句:“醒过来了。”他望着年轻战士汪永的非常亲切的圆圆脸,又说:“小鬼,你还在这里。下雨了。”

汪永擦了擦自己的眼睛,高兴地说:“班长,没有下雨啊。你醒过来就好了。”他把他那只沾了点泪水的手伸过去,紧紧捏住李明的右手,又说:“班长,你昏过去了。我爬过来喊你,喊了好一阵,你才应声。你的伤不要紧罢?”

李明勉强地笑了笑,说:“小鬼,你又哭鼻子了。我的伤不要紧,我是震昏过去的。你瞧,我包扎得很好。”他伸起左手在自己的肚皮上摸了一下。一根皮带束紧了给子弹穿破的棉军服,遮住了临时包扎上的纱布。他又说一句:“我能起来。”他用左手支着地将背往上抬。他刚刚坐起来,忽然感到一阵利刀穿心似的痛楚,连忙咬紧牙关,又倒了下去。

“班长,你要小心啊!”汪永小声惊叫道。他仍然捏住李明的右手,关心地问:“班长,你伤口痛得厉害吗?”

李明摇摇头,短短地答道:“不痛。没有问题。”强烈的火药味和离这里不远的隆隆炮声使他记起先前激烈的战斗来。副班长高启成押着两个 “舌头”回去了。汪永用密集的子弹把十几个敌人压在地上。他李明接连扔出了三颗手雷。第三颗手雷扔出以后,他就失掉了知觉。他想到这里,便着急地问:“小鬼,那些鬼子呢?没有逃掉罢?”

“班长,你那三颗手雷把他们全送上西天去了,”汪永松开手兴奋地笑着回答。

李明满意地答了一个 “好”字。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好些了,身上也有了一点劲,便略略提高声音说:“我看不用等副班长来接我们了,我回去带担架来接你罢。”他坚持着用力坐了起来,还动手拉紧腰间那根皮带。

“班长,你在做啥?我看,你的伤也不轻,你不能一个人回去!”汪永又惊又急,他趴在地上抬起头来,而且使劲将头抬得高些,他用央求的口气继续说下去:“班长,还是我们两个一路回去罢。我即使不能走,我还能爬啊!”

“小鬼,你的伤重些,你得听我的话,不要乱动。就在这里等一会儿。我能走,我经验多,办法也多些,”李明坚决地说。他弯起两腿,右手撑着满是弹片、碎石和断枝的松松的砂土,用力转动身子,居然站起来了。他的身子摇晃了两下。他又感到一阵痛,痛得厉害,好像有一把尖刀在割他的肠子一样。他头上一直在冒汗。他站定了,望着汪永那张吃力地抬起来的脸,按住自己的肚皮,慢慢地弯下腰去。他轻轻地拍两下汪永的肩头,亲切地说:“小鬼,你要保住腿,就不能乱动啊。我给你找个隐蔽地方,保险些。你好好歇一会儿罢。”他听见汪永唤“班长,”也不等汪永讲下去,就伸直身子走开了。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来,忍住痛俯下身去对汪永说:“小鬼,找到地方了,就在前面。我搀你去。”他伸出手去搀扶汪永。

汪永连忙摇摇头说:“班长,让我自己走,我能爬过去。”他说着就开始爬行。

“小鬼,你不要急,让我来搀你,”李明温和地劝阻道。虽然汪永接连地说:“班长,你不要管我,让我自己走,”虽然李明觉得伤口一阵一阵地痛得不轻,李明还是把汪永一直扶到那个长满野花和杂草的干沟跟前。

敌人的炮弹带着哨子一样的声音在他们的头上飞过。他们看见一团一团的火光,听见不远地方的爆炸声。李明让汪永侧着身子躺在这个浅浅的沟里。他听见汪永说:“班长,我睡好了,你走罢。”可是他一只手还放在汪永的右胳膊上,他在沟边停留了一两分钟,才站起来,说:“小鬼,我走了。我一定带担架来接你。我来不了,副班长会来,同志们也会来。”

“班长,你放心,我只要有一口气,爬也要爬回家,”汪永感动地回答。

“小鬼,你千万不要乱动。还是等着担架来接你罢,”李明坚持地说;接着他改变语调说声 “再见”,就转过了身。他刚刚走了两步,又听见汪永在后面唤他,便回到汪永的身边去。

“班长,你带一颗手榴弹去,我还有一颗留给自己,”汪永说,他把别在背后皮带上的手榴弹取下了一颗,要交给班长。

李明迟疑一下,便接过了手榴弹,别在自己的腰间。他紧紧地握了握汪永的右手,亲热地说:“小鬼,我走了。你要小心啊!”他把这周围看了看,右面三四米远有一棵给炮弹打弯了的大栗树耸立在那里。他认清了地方,就踏着坑坑洼洼的砂土往北走了。

敌人的炮火又静了。风一阵一阵地吹到李明的脸上,四周时时有沙沙的声音。天空漆黑,李明拿出指北针来,捏在手里,让它来引路。马尾松、断树桩、碎石、弹片和土坑常常绊住他的脚,增加他伤口的痛。他走了好一会儿,好像还听见汪永的轻微的咳嗽声。他站住回头望一眼,却不见那棵打坏了的大树。他想,走了这么一阵,怎么还听见小鬼的声音?他着急了。他加快了脚步。可是走不多远,他又不得不停下来。冷风从穿了孔的棉军服的破洞里刺到他的身上,好像灌进了他的伤口一样。他咬紧牙关,把棉军服整理一下,将纱布拉紧一点,将皮带扎得紧些,将手榴弹别得更稳。他停一阵,又走一阵,越走越觉得身体重,两腿无力,伤口痛。他好几次差一点摔倒,也的确摔倒过两次。汗珠大颗大颗地顺着两颊往下掉,军帽早已湿透了。有时他停下来,又觉得好像冷气钻进了他的脑袋一样。不用说,他并不害怕这一切。他曾经忍受过更大的痛苦,他的胳膊上、腿上还留着好几处伤疤。这个时候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在一件事情上面:回家,尽快地回到 “家”里。他有时好像听见汪永的咳嗽声,有时又仿佛听见排里、班里同志们讲话的声音,有时又好像看见副排长那张和善的笑脸和团长那对仿佛要看透他的心一样的眼睛。他觉得痛楚渐渐地减轻,两条腿渐渐地又有劲了。他不停地走了好一阵,左手拿着指北针,右手摸着手榴弹。他自己也说不出已经走了多少路。可是痛的感觉又逐渐地强烈了,好像那把尖刀又在他的肠子里绞来绞去。他咬紧牙,弯下腰,拿右手按住伤口。他正在吃力地走着,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难过,他不住地淌汗。他难过到了极点,一下子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明又睁开了眼睛。他好像大梦初醒一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地上。砂粒冷冰冰地刺着他的烧脸,断枝和碎石割破了他的手。指北针还紧紧地捏在左手里。他忽然记起来了:小鬼在等我!他着了急,就要站起来。可是一次不行,两次也不行,他试了几次,才站定了。他想: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他马上提起右脚朝前踏了一步,左脚也跟着往前面移动。他一只手按住肚皮,另一只手拿着指北针。伤口一直在痛,路上常常有东西绊住他的脚。可是他不大在乎这些了。他只有一个想法:尽快地回到“家”,带担架来把小鬼抬回去。他的脚步快一阵又慢一阵,但是他坚持着不再停下来。他渐渐地忘记了自己的伤痛,他一直在想那个年轻战士的事情。汪永那张带孩子气的圆脸老是在他的眼前出现,连左颊上那个伤疤也非常显著。汪永是他班里的好战士,他带着汪永出去执行任务已经不止一次了。这个年轻战士勇敢、灵活、聪明、听话,每次都是很好地完成了任务。有一回他们两个到敌人阵地去捉“舌头”,抓到一个美国鬼子押回来,半路上遇到了伏击。他们消灭了十几个敌人。他的左腿负了伤。汪永一边扶着他,一边押着俘虏胜利地回到家里。同志们给汪永评功,汪永说:“我到朝鲜来,就是要打美国鬼子。抓到一个俘虏,还不是靠班长!我有啥功劳?”又有一回,他带着两个侦察员到敌人阵地,观察敌情。他们趴在草丛中整整趴了二十几个钟头,动也不敢动一下。美国兵把空罐头盒子同香烟头扔了好些到他们身上,一个美国兵的大皮鞋差一点踏到汪永的头上了,可是汪永一声也不响。他们完成了任务回到部队里,过两天他带着全班参加打伏击,完全解决了一个排的敌人。汪永脸颊受伤,血流满面,也不肯下火线,总说,自己是穷苦人出身,一定要替朝鲜的穷苦人报仇。又有一回,汪永谈到了自己,说是当初要报名参加抗美援朝,母亲不同意。这个年轻人便反复向母亲解释:“我们从前讨过饭,解放了,才有吃,有穿,有房子住。这种幸福从哪里来?我们不能忘恩负义啊。要保住这种幸福,就应当先保卫祖国。光顾自己,啥也保不住!”说来说去,终于把母亲说得高高兴兴,亲自送儿子报名参军。还有一回……像这样的事岂止还有一回!……李明一边走一边想,越想越兴奋。他的脸上常常现出愉快的笑容,心里不断地称赞:“多可爱的小鬼!”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他觉得自己可以一口气走到 “家”了。突然间,他的脚给炸烂了的铁丝网绊了一下,他差一点摔倒在那堆铁丝上面。他吃了一惊,站定以后,居然鼓起勇气跳了过去。他又继续往前走。这次他走不到多远,便感到一阵难堪的痛楚。他用更大的力气按住伤口,仍然迈起大步前进。他充满了信心:他已经走到熟习的路上来了。可是不知道怎样,他忽然又昏倒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李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发觉自己背朝天趴在地上,脸给砂子刺破了,像是给许多小虫咬着一样。他两手空空,指北针不知道丢在什么地方了。他也不去管它,便侧过脸,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脸颊和掌心都是湿的。他知道脸上出了血。他也不在乎这种针刺似的小痛,匆匆地在棉军服上擦了一下手,弄掉了掌心上的砂子,就要站起来。可是这一回不行了。他一连试了几次,痛得满头大汗,牙齿格格地响,却始终立不起。他恼恨地骂道:“我不信就憋死在这里!”他忽然想起了汪永的话:“只要有一口气,爬也要爬回家!”他便爬着朝前动了几下。他带点哂笑地说:“我就学学小鬼罢。”他又高兴起来了。他用两个掌心和两个膝头支住身子向前爬行。他吃力地爬行了一阵,忽然听见一声巨响,原来敌人的炮弹在不远的地方炸开了。他静静地伏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抖掉了满脑袋、满脸的砂土。然后他两手支着地,用力移动两腿,经过一阵努力,他居然站起来了。他兴奋地朝前迈步,刚刚走了几步,忽然腿一软,整个身子滑倒下去,在斜坡上滚了两下,给一棵马尾松挡住了。一阵绞心的剧痛使他又失去了知觉。

“班长!班长!”

李明听见有人在远处唤他。他想答应,却觉得四肢发软,张口困难。唤声似乎越来越近。他挣扎了一会儿,才发出微弱的应声来。他睁开了眼睛。汪永那张冒热气的年轻的圆脸俯在他的脸上,一滴眼泪落到了他的嘴角。

“小鬼,你怎么来的?”他惊喜地问道。

“班长,你又昏过去了?我看,你的伤不轻啊!”汪永不回答班长的话,却关心地问道。这个年轻战士又高兴,又耽心,又着急,大颗的眼泪又落下来了。

“小鬼,你怎么的?又哭鼻子了!”李明有气无力地微笑道。“我没有问题。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昏过去了。现在不要紧了。你说,你是怎么来的?”

汪永用肘拐轻轻地触了一下李明的胳膊,在他的耳边小声说:“班长,我抓了个俘虏。”

李明惊讶地再问一句:“在哪里?”

“班长,你看,他左脚还在我的手里,”汪永得意地说。原来他右手拿着一支手枪,左手捏住一个美国兵的左边脚胫。那个身材高大的美国兵直挺挺地趴在地上,脑袋受了伤给包扎好了。汪永用力一拉,美国兵哇哇地叫了起来。他们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汪永用中国话骂了一句:“闭嘴!”他马上不响了。

“小鬼,你真行!”李明称赞了一句。接着他又兴奋地催问:“你快说,你是怎么抓到他的?”

汪永笑答道:“班长,说起来恐怕你也不相信,真是容易得很。你走了以后,我一个人睡在沟里,心里好难过。我想,我既然能爬,为什么一定要等你们拿担架来抬回去?哪怕是爬一段路也好,你们也可以少走一段。我就爬出沟来,慢慢儿爬着走。我经过一棵树旁边,刚刚爬到一个土坎下面,忽然听见树叶子在响,好像有人在走动一样。我就躲在那儿,把手榴弹拿出来,悄悄地等着他。这个坏蛋果然大模大样地走过来了。哼,他还想抓俘虏!他的脚还没有站稳,口里喊着啥鬼话。我忽然拿起手榴弹,朝他右边小腿上使劲打下去。想不到他个子虽高,其实不中用,马上就来个倒栽葱,正好倒在我旁边,差一点儿就压在我身上了。我不等他起来,就扑过去,拿手榴弹打他的脑袋,他也拚命打我那只受伤的左腿。我自己也不晓得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力气。我还缴获到这支手枪。他的脑袋也是我给他包扎的。……”

李明不等汪永讲完,就插嘴赞道:“小鬼,你真不简单!”

汪永听见班长的称赞,心里很高兴,便谦虚地接下去说:“班长,不是我本事大,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这位少爷兵会享福。我抓他的时候,还闻到他一嘴的酒气,我差点儿呕出来了。”汪永觉得有趣地笑了。“这个鬼子很听话。我把手榴弹别在背后,左手捉住他一只脚,右手拿着手枪,叫他在前头爬。我在后头推一下他的脚,他就朝前爬一步,我也跟着爬一步。我们就这样爬到这儿来了。”

李明满意地点头说:“小鬼,你很会用脑筋。这个办法想得好。我们两个照这样把鬼子押回去罢。你到前面去,现在让我来押他。我们一块儿爬回去。”

汪永说:“班长,你在前头带路,还是我来押俘虏。我有了经验了。”

李明想了想,忽然问一句:“小鬼,你对付得了吗?”

汪永爽快地答道:“行,没有问题。”他又加一句:“班长,我跟你一路走,我的信心更大了。”

李明满心欢喜。他真想同他这个可爱的小战士拥抱一次。他鼓励汪永道:“小鬼,离 ‘家’不远了。再加一把劲,天亮前一定到得了 ‘家’!”

“到了 ‘家’,多好啊,”汪永笑答道。他好像看见了那所没有大门的朝鲜房子,同志们在不点灯的木板廊上开小组会……他着急地说:“班长,我们快走罢。”

李明同意道:“好。”他又嘱咐一句:“小鬼,你要小心啊,鬼子很狡猾。”他们便向前爬行。过了好一会儿,李明忽然抬起头望前面。他看见不远处有一条白色的东西,他知道快到公路了。这条废弃了的公路是敌人炮火的封锁线。他回头对汪永说:“小鬼,你紧紧跟着,有事情就叫我。过了封锁线,就不要紧了。”他从这个长着些马尾松、灌木、野花、杂草的斜坡朝下爬去。他的肚皮有时挨到了地面,痛的感觉时而敏锐,时而麻木。他听见自己爬行的声音,也听见后面美国兵和汪永爬行的声音。美国兵的吐气声又粗又响。又过了一会儿,李明停下来,关心地问一句:“小鬼,行吗?”

“班长,行!”年轻的声音爽快地答道。

“好,再加一把劲,就到 ‘家’了,”李明满意地说,又继续往前面爬去。他爬过了最后一段凹凸不平的斜坡,满脸汗珠,浑身也湿透了。忽然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到他的脸上,接着又是一滴,两滴。他皱起眉头说:“小鬼,下雨啦。”

“班长,下雨不下雨,我们一样爬回去,”汪永毫不在乎地答道,声音还是那么坚决。

李明暗暗地赞了一句:“小鬼真不怕困难。”聚拢的眉毛马上展开了。

大的雨点像枪弹似地一齐落下。不到一会儿功夫,他们从头到脚、从背到胸全打湿了。荷荷的水声掩盖了美国兵的哇哇叫声。班长和战士都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痛。两个人拖住俘虏连滚带爬地到了坡下,一身全是泥水,两手磨出了血。后来暴雨渐渐地转小了。李明掏出毛巾揩了揩脸,看见美国兵像一只落汤鸡,在雨中积了水的地上发抖,也不去管他,又问汪永:“小鬼,行吗?”

“班长,行,没有问题,”汪永仍然爽快地回答。其实他和班长一样,伤口浸在泥水里痛得彻骨,不过他觉得比这个再厉害若干倍的痛楚也制服不了自己。

“很好,”李明放心地笑道。他接着亲切地鼓舞他的战士说:“小鬼,你真行。我们在天亮前一定能到 ‘家’。”

公路上到处是泥水,到处是泥坑。仍旧是李明在前面爬行,俘虏在中间,汪永紧紧捏住俘虏的脚胫跟在后面。他们爬了不多几步,美国兵忽然落到泥坑里去了,接连发出哇哇的叫声,不肯上来。李明掉转身去,帮忙汪永拉他,一个人拉手,一个人拉脚,费了不少力气,才把这个满身污泥的高个子拖出水来。可是他还赖在泥地上不肯走,李明和汪永只好拖着他朝前爬。

“这个坏蛋到了这儿还不老实,我真想揍他几下!”汪永动了气骂起来。

李明听见汪永的话,并不搭腔。过了一两分钟,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一句:“小鬼,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汪永诧异地问。可是他不等班长讲话,又接下去说:“我怎么不记得?明天是国庆节嘛。”

“明天?应该说是今天,天快亮了,”李明带笑说。

“班长,那么我们排长就要看见毛主席了,”汪永兴奋地说。

李明觉得眼前一亮,仿佛他自己也到了天安门广场上了。他含笑地点头说:“对,再过几个钟头毛主席就要走上天安门城楼了。”

汪永觉得班长好像忽然加了一把劲,高个子美国兵的重量一下子减轻了许多,他也用力去拉那只毛腿的脚胫。雨终于停了。他们越爬越快,不久就出了公路,爬进一块乱草丛生的地。美国兵哼了两声,忽然扑到草上去,就趴在那里,不肯再往前爬一步。

“真是出洋相!什么 ‘王牌军队’,尽是这种怕死鬼!”李明轻蔑地嘲骂道。

汪永一直在想北京的天安门,听见班长这两句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便搭腔道:“这就是纸老虎嘛,你把他戳破,他就变狗啰。”他拿手枪口戳一下俘虏的腰,大吼一声:“快走!”美国兵马上耸起屁股哇哇地叫起来,头也不抬,一耸一耸地朝前移动了。

李明同汪永一个用手榴弹,一个用手枪,一左一右这样地押着美国兵在泥水里继续爬行了一阵。吹起了一阵风,树叶和草片沙沙地响了一会儿。夜特别冷。湿透了的破棉衣挡不住风,寒气好像浸到他们的骨头里来了。美国兵做出痛苦不堪的样子勉强爬行着,又打颤,又呻吟。

“小鬼,还行吗?”李明很关心地又问一次。

汪永微微抬起头,充满信心地答道:“班长,行,完全有把握。”

“小鬼,明年真要轮到你上北京了,”李明半鼓舞、半夸奖地说。他仰起头看了看天空,深灰色的天幕上隐约地露出几颗星星。他又朝前方看,黑乎乎的山,好几棵怪物似的大树。他知道离 “家”更近了,又关心地问一句:“小鬼,要不要歇一会儿?你的腿——”

“班长,我的腿不要紧,”汪永不让李明说完,连忙打岔道;尽管他那只打断了的左腿越来越沉重,好像还在把他的身子往后拖,但是他不愿意教班长替他耽心。他说不要紧,他的确相信自己能够把这条断腿带回 “家”去。这些时候他一直在想另一件事情。他忽然兴奋地唤一声:“班长,”接着差不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真想见见毛主席。”

李明楞了一下,然后挨近汪永,伸过手去,轻轻地拍拍汪永的肩头,破烂的棉军服上全是污泥,又粘又湿,还在滴水。他喜爱地唤了一声:“小鬼!”

汪永亲热地应了一声:“班长。”

李明小心地看了看旁边埋头爬行的美国兵,然后低声问汪永:“小鬼,你要是真的看见毛主席,你对他老人家讲什么话?”

汪永充满感情地答道:“我讲美国鬼子……不,我讲朝鲜老大娘……我讲班长你……其实,不消我说,他老人家全晓得。我只想用尽力气喊一声 ‘毛主席万岁!’……班长,我觉得不管我们在这儿做啥事情,毛主席他老人家全看得见。”他顺手拔起旁边一棵正在开白花的小草,把几片湿透了的草叶放进嘴里嚼了一阵,然后吐出来。他尝到一种令人感觉舒适的香味。他觉得朝鲜的小草也是很可爱的。他的求生的欲望仍然十分强烈。他的脑子更清醒了,心情也更畅快。他不再为自己那只断腿耽心了。他也不再为班长的伤痛耽心了。他好像看见满面红光的毛主席在前面给他们引路。他仍旧拿手枪口戳美国兵的腰,一直在泥水中朝前爬行。

“小鬼,你真会讲话,讲得我都乐了,”李明一面爬,一面带笑说。泥水不断地浸进他的伤口,他痛得像发了绞肠痧一样。但是他觉得再有天大的痛楚也不能动摇他的信心。他和小鬼汪永一样,他已经看见毛主席了。那个耸起屁股像狗一样在旁边爬行的美国兵忽然哼了一声。他轻蔑地看了鬼子一眼,举了举那颗手榴弹又放下来,自豪地想道:“你算什么呢?我负伤又不是头一次。治好了还要来打你。”然后他把眼睛掉向汪永,说:“小鬼,你讲得好。的确,连我们现在在这里做的事,毛主席也看得见。”他看见了汪永粘满泥土的脸上那对滚圆的黑眼睛,虽然不怎么清楚,但是天开始发白了。那张有趣的脸还在笑呢 (只有那块伤疤给污泥遮盖了)!还有前面小路旁边、水沟另一面的一丛灌木和三几间炸塌了的茅屋。他满心高兴地对汪永说:“小鬼,你瞧,我们真要到 ‘家’了!”

汪永同班长一块儿押着俘虏越过田坎,爬上一条小路,路上的泥水和石子、路旁的花草和树木从阴暗中显露了出来。小河沟里水涨满了。他们出来的时候,河沟里的水刚刚淹过他们的脚背,现在会超过他们的膝盖了。汪永有点着急,忍不住问一句:“班长,我们怎么过去?”

李明的眉头皱了一下,又展开了。他继续向汪永打气,故意用不在乎的口气说:“小鬼,你胆怯了?想办法啊!”

“对,一定有办法!”汪永答道。他知道只要再加一把力,就胜利了。他注意地望着河沟同两岸,一面在动脑筋。他忽然睁大眼睛兴奋地说:“班长,有办法了。你押着鬼子先过去。我在这儿拿手枪看住他,他决不敢耍花招。”他停了一下,又说:“等你到了对面,我就跟着过去。”

李明看了汪永一眼,简单地问半句:“小鬼,你的腿——?”

汪永不加思索,马上答道:“班长,我行。我会游水,咬紧牙齿就过去了。你在对面接我罢。”他这时的确没有顾虑。他倒有这样一个想法:“反正左腿是无望的了,拚着性命再用它一次罢。至少班长可以把俘虏押回去。”

李明又看了汪永一眼,沉着地说:“小鬼,你趴在我身上,我们一块儿过去罢。你仍然可以用手枪监视鬼子。”

汪永知道班长的脾气,有点为难,但是也只好答应道:“班长,好罢。”他们两个押着俘虏爬行到河沟边。鬼子又哇哇地叫了两三声。他们不知道鬼子在讲什么,汪永拿手枪口抵住鬼子的腰,鬼子就不响了。河水开始在他们的眼前发亮。汪永看了看河面,正在打算怎样过去,忽然听见班长说:“小鬼,你瞧,对岸有人来了。”汪永一抬头,便看见斜对岸一丛灌木后面转出来两个人形,马上又听见班长高兴地说:“副班长来接我们了。”班长用暗号跟对岸的人联系。

“家里的人真的来接我们了!”汪永这样一想,立刻觉得眼前明亮,浑身轻快,腿上的伤痛仿佛也好了许多。他一面小心地监视身旁的俘虏,一面等候对岸的消息。

夜色刚刚褪尽,一片白雾就把对岸淹没了。他们的四周也是一片好像在飞腾似的白色浓雾。汪永牢牢地望着眼前这个没有人样的美国兵。他听见溅水声和熟习的讲话声,他感到极大的温暖,好像睡在朝鲜老大娘家的热炕上一样。“我到底把俘虏带到‘家’了,”他想了又想,忍不住发出一声轻轻的笑。

1960年10月15日在成都 BVT/UJmVdvcJOrWd+MtrgbR/gbRP4d2P23M8gtZN42HR8K5zptfDJbRBtbxGW/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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