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停战协定签字以后,我到志愿军××部去进行采访工作。我在某团第一营的一连和二连住了一个时期,后来又到了三连的连部。连长和指导员都到团部学习去了,只有一位二十四岁的副指导员当家。副指导员名叫张强,他陪我住在山上从前搭的一个掩蔽部里,白天却在掩蔽部左面坡上那个简陋的住室里办公 (那里是连长、指导员办公和睡觉的地方)。其实他在办公室的时间并不太多。排里、班里一天断不了他的脚迹。这一班修建新住室,那一班搭新炕,战士们一边说笑话,一边劳动,这里那里都少不了副指导员。电话机装在坡上那间办公室里,电话铃常常响,老是要副指导员接电话。他一天从早忙到晚,却忙得十分高兴,那张丰满的长脸上老是带着笑容。
某一个上半天,他和二班的战士们一起搬石板、石块和石片,一层一层地砌着地炕,不小心擦破了胳膊皮,却带着笑自言自语:“我的肉不结实。”我正走到那里,听见他这句话,就含笑问他:“副指导员,你说谁的皮肤比你的更结实?”恰恰在这个时候通讯员小周跑来请他去听电话。他把手伸到军帽下面搔着光头,说了一句:“这真抓瞎!”接着笑了笑,就跟着小周走了。
“我们的副指导员一定要活一百岁。他浑身是劲。越是劳动得多,越是工作忙,他越高兴,”那个年纪不到三十、身材短小的二班长正在砌炕边,带笑地说道。
一个二十多岁的四川战士在旁边上泥,就接下去说:“跟副指导员在一起劳动,你不会觉得累。不管工作再多,再苦,他总是高高兴兴的。班长,你说他哪一天不是笑嘻嘻的?就是那回他救出金老大娘来,手都烧伤了,他回来还有说有笑,总说:不痛,不痛!”
二班长点点头。过了两三分钟,他忽然抬起头来说:“我想起来了,有一回,就是头一次打了黑山包下来,他几天不曾笑过。”
四川战士听见这句话,便收起笑容,短短地说:“那回不同,那回大家都难过啊。”
二班长继续砌炕边,一面自言自语:“我说,炕比炉子还好,炉子烧到半夜火一灭,一样挨冻;炕只要烧好了,睡一夜不成问题。”他就把话题岔开了。
四川战士听见他这样说,又搭腔道:“班长,你好好地砌罢,把它砌严。现在一马虎,将来漏烟呛人,你负责。”
二班长笑了笑,望着他说:“小李,刚停战的时候,你还想回国呢。怎么,现在想通了吗?”
“班长,你说人的思想就一成不变吗?从前我那样想,现在我不那样想了。美国鬼子还在南朝鲜捣乱,天天破坏停战协定,现在喊我回国,我连饭都吃不下!”四川战士有点不服气地答道。大家都笑起来了。
讲话的自然不仅是二班长和四川战士。我站在这里听了一阵。战士们劳动得十分愉快。不到多大一会儿功夫,地炕就要砌好了,可是副指导员还不曾回来。我忽然想起教导员在营部等我去拿材料,便离开了这些 “有说有笑”的战士,一个人往山下走去。
在营部我不但借到了自己需要的材料,还有机会向营长和教导员提出一些问题,并且得到了他们详细的解答。他们殷勤地留我在那里吃了晚饭。我回到三连连部,站在我住的那个掩蔽部门前小平台上抽烟休息。月亮刚刚从东面山头升了起来。这一轮金黄色的大圆月好像是一面铜镜;青灰色的天空中还有一抹浅红。掩蔽部背后好几棵大树上知了一直叫个不停。从右面坡上那个新平出来的小操场,送过来手风琴的声音。我知道战士们又在练习跳舞了,便把眼光移向那里。我看见浅黄色的制服在绿树丛中转动,又听见年轻人的笑声。我出神地望着那里,望了好一会儿。我有一种又轻松又愉快的感觉。
“我听见音乐就着急,我学过跳舞,”副指导员的熟悉的声音忽然钻进了我的耳朵。我转过头看山下。他正从下面走上来,在他的背后跟着先前在下面砌炕边的二班长。二班长并不搭腔,不过短短地应了一声。副指导员抬起头,他那发亮的眼睛看见了我。他带笑地大声说:“××同志,你回来了!”
“我才回来,”我笑答道,顺口问一句:“副指导员,你不去跳舞?”
他笑笑,就走上坡来了。“我还有事,”他答了一句。
“听说连长、指导员都要回来了,”我又说。
“星期天回来。他们回来就好了,这几天真抓瞎!”他说着,又把手伸到军帽下面搔了两下。接着他侧头对二班长说:“我们走罢。”两个人就走过我身边到上面办公室去了。
我仍然站在这个小平台上。战士们还在小操场跳舞。山脚下那一排白色平房前面空地上,移动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我知道村子里的朝鲜小姑娘们在跳舞唱歌。但是我只能看出衣服的颜色。仿佛天空中撒下了一道浅灰色的网,把整个山下都罩在网里。我看见那些平房里亮起了灯光。在我的右面忽然响起了洪亮的歌声,战士们唱着 《我是志愿军》从小操场跑下山去。
我的思想好像跟着这些年轻的声音在往山下跑,跑到半山就停了下来,因为声音突然分成三股,往三个不同的方向散开了。
“战士们回到班里去了,”我感到亲切地自语道。四周相当静。有一点虫声,有一只蛙在叫,还有断断续续的两三声蝉鸣。我眼前那个灰色的网早已变成浅黑,连山下的白屋也看不清楚了。
“××同志,你一个人在这里!”副指导员的充满喜悦的声音在我左边响了起来,我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走下来的。
“副指导员,二班长走了?”我问道。
“班里有事,他回去了,”副指导员答道。
“这里真静,下面村子里老乡也不多,”我又说。
“现在老乡们都回来了。他们的生活渐渐好起来了。……”副指导员用关心的调子说;“两个多月前这里可不静啊。就在停战前一天,下面还落过弹。”
“伤人没有?”我连忙问了一句。
“一位老大爷牺牲了;老大娘受了伤,现在已经治好回来了。房子烧光了。那几间白房子还是停战以后修起来的。朝鲜老乡真坚强!”副指导员的眼里忽然闪起了火花。
“山下面那个金老大娘就是我们副指导员救出来的,”通讯员小周从上面下来,站在旁边听我们谈话,便插嘴说。
我听见人谈起朝鲜的老大娘,眼前就现出多少白衣白裙的身形、多少和善的面孔同慈祥的笑容。她们的痛苦像火一样烧着我的心。我愤怒地骂了一句:“美帝国主义真是禽兽!”
“你说得对。只有在朝鲜住下来,才明白美国鬼子给朝鲜老乡带来多大的灾难!”副指导员点头说,他把军帽揭下来,接着又把它戴回到光头上去。“那个时候我们只有一个排住在这里。我是排长。我们的战士经常帮老乡们做点工作。金老大娘对我们特别好。她丈夫有病,睡在家里。她只有一个儿子,参军以后便失掉了联系。就是在停战前一天,敌机来了,又投弹,又扫射。房子马上烧着了。我带一个班去救火,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睛。金老大爷牺牲了。老大娘奔回家来,发狂似地嚷着,直往火里扑,拦都拦不住。我跑进火里去找她。我看见她歪歪倒倒,舞着胳膊保护自己的眼睛。衣服也烧着了。她一直在叫她的丈夫,声音都叫哑了。我奔过去抱住她。她拚命挣扎。我好不容易将她拖了出来。她在火里还乱打乱踢,等到救出来认出了我,她抱住我大哭。我心里也很不好过,好像看见自己母亲受难一样。她的腿、她的胳膊都烧伤了。”
“你呢?”我问了一句。
他揉了揉眼睛,淡淡地答道:“我的伤很轻,很快就好了。不到十天老乡们修建新房子,我们也去帮了忙。老乡们很高兴,都说,旧的烧掉新的来,新的比旧的更好、更漂亮。我也想,尽管你美帝在停战以后还不断地捣鬼,可是你总毁不了朝鲜人民的幸福生活……”
副指导员愈谈愈兴奋,他还谈了一些话。这中间,小周离开了小平台又走了回来。月亮已经升在无云的高空。知了休息了,小虫却起劲地唱出欢乐的歌声。风吹在我穿单军服的身上使我感到凉爽、舒适。三排长来了。副指导员便结束了谈话,同三排长一起到坡上的办公室去了。
我走进掩蔽部,点燃了洋烛,在桌子前坐下来,翻看从营部带回来的材料。
这都是英雄们立功的事迹。功臣并不限于三连。有几个功臣我已经访问过了。还有一些我尚未见到,也有三四位是牺牲后追评的。材料不是一个人写的,一部分写得相当生动,另一部分就显得潦草。而且整个抄稿上的字迹歪歪斜斜,看起来有些吃力。我一边慢慢地看,一边慢慢地把这些英雄事迹摘抄在我的笔记本上。烛光摇晃得厉害,我写一阵,就得放下笔揉揉眼睛。
“××同志,你还不睡?”副指导员走进来,亲切地说。
“现在还早,我抄点材料,”我放下笔,答道。
他就在方桌的另一面坐下来,埋着头望了望我面前的材料,大声说:
“郭永章,这是个好同志。第二次打黑山包,就是靠他炸垮了敌人的大母堡,才拿下来的。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找他来跟你谈谈。”
郭永章是二班长的名字。我还不曾看完他的事迹,只知道他是在拿下黑山包的战斗中立了二等功的,便指着材料对副指导员说:“我的确想找他谈谈。材料我刚刚看到头一段,全篇也不过一千多字。”
“这是我们的文化教员写的。当时上级催得紧,郭永章又不肯多讲自己的事,所以写得简单些。”他说到这里,就站起来,说:“你还是早休息罢。我要到郭永章那个班去一趟。有个战士发疟子,我去看看。这几天发疟子的人又多起来了。”
副指导员走出掩蔽部以后,我开始摘抄二班长郭永章的立功材料 (他立功的时候还只是普通的战士)。我在材料中看到另一个名字:张林。据说郭永章那次冲锋的时候,大声喊着:“同志们冲啊!替张林报仇!”然而张林同志的事迹并不在这份材料上。我抄完材料,副指导员还不曾回来。我知道他可能各排各班都去过了。我本来想等他回来,请他谈谈张林的事情,可是我又耽心会妨碍他的工作。而且时间不早了,战士们应当熄灯睡觉了,副指导员回来,也应当休息了。所以我放好材料和笔记本,就吹灭了洋烛,躺在那个铺了稻草和雨布、再盖上白布单的土台上睡了。
我睡到半夜,忽然惊醒起来。漆黑的屋子里亮起一股白光。我看见副指导员站在我这个当作床用的土台前面。我呆了一下,副指导员亲切地说:“××同志,晚上很冷,我给你盖件大衣。”我连忙说:“我不要,我不要。”我看见他身上穿的仍然是那件单军服,便问一句:“你还没有睡?”他含笑说:“我已经睡了一会儿,刚才出去查过铺。外面很冷。我把大衣脱下来给你盖上,想不到把你吵醒了。”原来夜已很深了。我说:“我不冷,你拿回去罢。”可是他已经收起电筒走开了。他就睡在旁边那个较小的土台上。不到几分钟的功夫,我听见了他的鼾声。
第二天早晨我走出掩蔽部,看见副指导员蹲在屋前小平台上洗脸。他站起来,跟我打个招呼,放好脸盆,就下山去了。我立在掩蔽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往下转来转去,一下子就不见了。山洼中一片白雾,山下的村子也看不到了。我朝远处望。有一座山头只剩了一个顶,别的几座山尖都飘着雾。雾愈来愈浓,只见满山白烟,仿佛前面就是白茫茫一片大海。
我洗了脸。面孔圆圆、鼻头平平的小周从办公室里走下来,给我打个招呼,就朝通右面山坡的小路走去。过了一会儿,他从炊事班那里端来了一豌豆浆,放在那张用木箱做的矮桌上。我在一个用木板和空罐头做的小凳上坐下,喝着冒热气的豆浆,跟小周谈了几句话。我看见左边和对面的山头都罩上了阳光,雾在发亮,在移动,在消散。知了开始大声叫起来。小周打扫了这个小平台。我把昨天从营部借来的一叠材料拿出来在小平台上翻看。
“那么就让他们五个人去罢,换两个人去打草也行,”副指导员说着话走上来了。走在他后面的是文化教员。我知道他们在商量选拔文娱骨干到营部去的事情。他们很快就谈定了。文化教员走到我面前,看见我刚才放在矮桌上的材料正摊开郭永章事迹的那一页,便带笑说:“材料写得太差,我不会写,请你指教啊!”
我把眼光移到材料上,在那里停留了片刻,忽然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个疑问,便说:“教员,你不必客气。我正要请你谈谈张林的事迹,我在这份材料上找不到。”
文化教员停了一下,才答道:“张林的材料大概拿到团部去了。”接着他又望一下副指导员,说:“你还不如请副指导员谈谈。他很清楚。他们是一家人。”
我感到意外地看了副指导员一眼。他伸起右手到军帽下面搔了搔他的光头,说了一句:“他是我的哥哥。”
我愣了一下,倒是副指导员爽快地说了:“今天晚上抽个时间扯一扯罢。”
我只说了一句感谢的话,也就不再提张林的事情了。
这天下午三点一刻钟,我和副指导员、文化教员、通讯员小周在小平台上吃晚饭。副指导员吃得很快,我还不曾添饭,他已经放下碗了。他站起来,笑着对我说:“××同志,请你在家里等我一会儿,我回来就跟你扯我哥哥的事。”
他并没有让我等多久,过了半点多钟就回来了。他坐在小凳上喝了大半茶缸的凉开水,解开军服的钮扣,道歉似地带笑说:“对不起,教你等久了。”他从右边裤袋里摸出一个笔记本翻了一下,接着又把它放了回去。他抬起头说:“我不看本子,随便扯扯罢。”
“张林是我的亲哥哥。我们弟兄自小在地主家干活,挨打、挨骂、受冻、挨饿。解放后斗了地主,分了地。我们弟兄一块儿报名参军,一块儿到朝鲜。我们都分配在三连,他当战士,我在连部当通讯员。他立过几次功,当了班长。他在一排一班,我后来到一排二班当副班长。第一次打黑山包的时候,本来要调他到师里去学习的,因为战斗任务重要,他要求留下来,上级也就同意了。他很高兴,起劲地进行准备的工作。每天天还没亮,全班的人都起来了。大家练习爬山,演习进攻。战士的动作要是不合要求,他就耐心地纠正,并且做出示范的动作给大家看。在休息和游戏的时候,他有时也会找个别的战士谈话,不让任何一个人心里有顾虑。他还带着大家练习瞄准投弹,学习爆破动作,因为这个班上有好几个新战士,他们离开祖国的农村才几个月,还不熟习战斗的事情。他和大家一起在住室的门口用松枝和野花扎了一个 ‘凯旋门’,在门上还贴了些宣传鼓动的标语。大家的情绪都很高。……”
副指导员停了一下,拿起祖国慰问团送来的那个茶缸,喝了两口水,又接下去说:“上级决定:一班担任突击,同二班并肩前进,给全连打开冲锋的道路。在出击以前,张林还不放心,亲自摸到敌人的铁丝网跟前,去检查突破口。我们两个班在自己挖好的待蔽洞里待了整整一天。晚上十一点钟,我们的大炮开始响了。炮弹不停地在我们的头上飞过去。黑山包上亮起来一团一团的火。过了两分钟,张林就带着第一组跟着炮火向前冲去。他跑在最前面,看见前面有两个大地堡,恰好我们二班的爆破手朱明也赶上去了。他们一个人对付一个地堡。他扑过去把一个手雷从地堡的枪眼投进去,连忙向左边闪开。地堡马上爆炸了,六个敌人全死在里面。朱明也把另一个地堡解决了。道路打开了,部队也跟上去了。这个时候我们的炮火正在延伸,炮弹爆炸的硝烟笼罩着整个山头,十米以外就很难看清目标,瓦斯呛得人快透不过气来。张林正在前进,忽然发觉他刚才向地堡扑过去的时候,敌人的枪弹打中了他的右胳膊。不过这是轻伤,他也不去包扎,就忍住痛继续往前跑。他听见左边不远的地方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声,敌人的几挺机关枪从一个暗堡里射出密集的子弹来。我们的冲锋部队就给这几挺机关枪压在山腰,没法上去。张林看到了这个暗堡,连忙把第二个手雷的插鞘拔开,朝暗堡冲过去。他接近暗堡的时候,忽然从侧面飞过来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小肚子。可是他一步也不停,就像猛虎一样扑上去,从后门把手雷扔进去了。暗堡塌下了,机关枪都变成了哑巴,敌人完蛋了。张林也昏倒在地上。……”
副指导员一面说,我一面写。他说得不慢,可是我写得并不快。我只能匆匆地记下大意。他忽然闭上嘴,拿起茶缸,埋下头喝了一口水。停了片刻,他又抬起头,放下茶缸,继续说下去:
“我到了上面,看见张林躺在血泊里,人事不醒,一节一米多长的肠子从小肚子上的伤口出来了。我轻轻地扶起他,要背他下去。他忽然醒过来了。他睁大眼睛望着我,教我不要管他。他严肃地说:‘任务要紧!快争取时间继续前进,彻底消灭敌人!’我还不忍离开他。他却嘶声叫起来:‘同志们,大家狠狠地打啊!给祖国争光、给毛主席争光的时候到了!……’”
通讯员小周来找副指导员去听电话。他不说什么,只是把手伸到军帽下面搔了两下,就朝左边坡上跑去。
小周望了望他的背影,回过脸来,看见我把自来水笔挟在笔记本里,知道我要休息了,便对我说:“副指导员平日很少讲他哥哥的事情,他们弟兄感情很好。”
“你见过他哥哥吗?”我问道。
小周摇摇头说:“我没有见过。我是在拿下黑山包以后才来的。我听见人说他们弟兄相貌差不多。张林喜欢唱歌,那天出发的时候,他还在唱:‘炮火震动着我们的心,胜利鼓舞着我们……’”
我把小周的话记在笔记本上。小周又往下说:“听说那天把他抬下来的时候,他一路上昏昏迷迷,一直在喊:‘狠狠地打啊!’抬到包扎所就断气了。后来给他评了一等功。……”
我正在记录小周的话,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原来副指导员匆匆地跑下来了。小周已经在茶缸里盛满了凉开水。副指导员坐在原处,端起茶缸喝了两口水,看见我摊开笔记本在等他,便抱歉似地说:
“我得抓紧时间讲完它,过一会儿我还要到营部去开会。……当时,我就冲上去了。我解决了敌人的两个地堡,同志们都上来了。鬼子的枪都不响了。我不放心张林,折回去找他。我突然听见一阵枪响,原来冲锋枪和卡宾枪的火力交织着从敌人的一个住室里射出来。阵地上敌人的火力又渐渐复活了,我们的前进部队遭到了敌人的侧面射击。我看见同志们暴露在敌人的炮火下不能前进,怒火直往上冲,便拿出一颗手榴弹,向那个火力点爬去。阵地上布满炮弹坑、石头、树枝,弹片同被炮弹翻起来的树根和土块,把我的衣服都挂破了。我正在爬,忽然看见前面火光一闪,跟着起了一声轰隆的巨响,那个火力点马上就没有声音了。我知道这是张林干的事情,便在这附近找他。我走过了先前跟他分手的地方,后来又跳过一条交通沟,离交通沟不远找到了他。……”副指导员埋下头静静地过了片刻。小周在旁边望着我,他的眼光好像在说:副指导员心里不好过啊。他的眼圈已经红了。
“他躺在地上,军服全破了,满身都是血和泥土,肠子出来一大段,右腿也打穿了一个洞。我叫醒他,他还拉住我的手吃力地说:‘我差一点儿爬不过交通沟……那包炸药……差一点儿……也丢不进去……’他又昏过去了。那几个一班的同志也来了,大家都伏在他的身边喊:‘班长!’他又醒了过来。大家告诉他:‘我们胜利了!任务完成了!’他吃力地接连说了两个 ‘好!’字,又说:‘我知道我们一定会胜利。以后你们还要继续狠狠地打美国鬼子啊……’他勉强笑了笑,又昏过去了。同志们用担架把他抬下去,到包扎所,他就牺牲了。”
副指导员站起来,默默地走了几步,又朝山下望了望。刚刚休息了片刻的知了又烦躁地叫起来了。
“这是一年前的事情。可是我一提到它,就好像看见我哥哥把打出来的肠子塞进伤口去,抱起一包炸药,咬紧牙关,朝敌人的火力点爬去;我好像看见他昏过去又醒转来,小肚子上的伤口擦着树枝、弹片、砂石,吃力地一步一步往前爬;我好像看见他慢慢地支起身子,用力扑过交通沟,倒在交通沟对面的边沿上;我好像看见敌人的子弹打中了他的右腿,他停一下又往前爬;我好像看见他忽然抬起身子把那包炸药扔到敌人的火力点去;我好像看见……”副指导员的带着痛苦和愤怒的声音突然停止了。他转过身,走回到矮桌前,又在小凳上坐下去,望着我说:“他的仇总算报了。头一次打黑山包,我们全部歼灭了美国鬼子三个步兵排,一个火器排;过了一个多月我们第二次打黑山包,经过一个半小时的战斗,一共消灭了二百三十几个美国鬼子,而且把黑山包拿下来了。我们不仅拿下了黑山包,而且接连拿下好几个山头。好罢,你不肯停战,我们就揍你!不断地揍你!揍得鬼子只好在停战协定上面签字。我们不怕鬼子不老实,它再敢动一下,就揍它,朝鲜人民也要狠狠地揍它!”他又端起茶缸,一口气把水喝光了,站起来说:“我要讲的话都讲了。……我讲得不好。……××同志,你还要了解什么?指导员后天就回来了,他那个时候是我们的排长,知道的事情多。”我看见他的脸上渐渐地现出了笑容,我知道他又在准备安排什么工作了。他可能在等待我的新问题,也可能在打算向我告辞到营部去。我还想留他多谈几句,我就向他发问了:
“副指导员,你家里都好吗?”不用说,我想知道的是张林家里的情况。
“很好,很好!”副指导员答道,这一次他笑了。他从左面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我前两天接到的家信。”他从信封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请看这张照片。”
我把照片拿在手里。我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娘坐在正中,一个四岁的男孩站在她的膝前,两个梳双辫的年轻女人站在她的背后。衣服都很整齐,脸上都带笑容。
“我知道这位是你的母亲,”我指着颧骨高高的老大娘说。“这位是……”我指着那个大脸、大眼睛的女人说了三个字就咽下了其余的话。他在旁边替我接下去说:“这是我的嫂子。”我便指着那个身材较高、脸也丰满、穿花衣服的年轻女人说,“那么这位就是你的爱人。”他笑着答一声 “对”。我又说:“这个小孩是你的侄儿罢?”他点点头,又说了一个“对”字。
“你一家人都在?”我把照片交还给他的时候,又问一句。
“还有一个十九岁的弟弟到县里学习去了,”他笑答道,就把照片放回信封,揣到袋里去了。
“那么这封信是——”我只说了这六个字,我望着他微笑。
“是我爱人写的,”副指导员爽快地接下去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我参军的时候,我们结婚不过半年,她还是个文盲,现在她可以写信、读报、记笔记了。她信上说:家里生活很好,母亲身体健康,嫂子当上劳动模范,到县里开过会了。她也受到了表扬。她还向我挑战:她要争取当军属模范,争取参加慰问团到朝鲜来。——”
他突然闭了嘴,我忍不住替他接下去:“她要你立功,要你也争取参加归国观礼团到北京,是不是?”
他笑笑,过了两分钟,才答道:“这些事情在解放前连做梦也想不到。”
“这几年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我说。
“还有一张照片,也请你看看,”他说着又递给我一张照片,这是从笔记本里取出来的。我把这张二寸半身照片拿在手里,望着上面那位小眼睛、厚嘴唇、满脸笑容、额上有几条皱纹的朝鲜老大娘出神。
“这就是金老大娘,她今天早晨给我的,”他解释道;“我上次忘记告诉你,金老大娘治好伤回来,前些天得到了儿子的信,她儿子在东线,在人民军里当军官。她多年没有照相了,这次特地照了相给儿子寄去,她也给了我一张。”
我交还照片以前,把它翻转来看看背面,我看到了两行不十分端正的中国字。一行是 “金贞淑”,另一行是 “中朝亲如一家”。我便问一句:“她自己写的?”
“我在下面碰见她。她拉我到她家里去,她当着我的面写的。她还说,她将来要到中国,要到我家里去看看我母亲,也要请我母亲到朝鲜来玩。她想得真多,讲得真高兴,”副指导员一边说,一边慎重地将照片放回在笔记本里面。他又笑了笑。
小周在坡上办公室里大声讲起话来。大概又是电话来了。可是副指导员却好像不曾听见似的,望着我说下去:“××同志,你说战士们都在讲我成天高高兴兴,不知道累。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生在这样好的时代,谁不高兴呢?我一高兴,劲就来了。越忙越有劲,我从来不觉得累。只是我能力差,当副指导员还是停战以后的事。这些天连长、指导员都不在家,真抓瞎!你来了几天,也该看出来了。……”他看见小周从坡上下来,便闭了嘴,望着小周。
“副指导员,教导员来电话,要你马上去,”小周还不曾走到他面前,就大声说。
“好罢,××同志,晚上再扯罢。”副指导员亲切地对我说声:“再见,”匆匆地往山下走了。
我站在小平台上望着副指导员的背影。这个对我显得非常亲切的背影很快地消失了。我回头看小周。小周也不在这里。可是一两分钟以后,小周的声音又在办公室里响了起来。我埋下眼睛看山下,仍然找不到副指导员的影子。那一排白色平房顶上冒出了烟,烟雾飘到了小山头。“老大娘在烧饭了,”我这样想道,便移动脚步往下面走,我也许想走到平房去看看。
我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二班的新住室。我昨天还在这里看战士们砌地炕,现在炕已经砌好,那个四川战士坐在屋子外面一块石头上,把干树枝放进炕洞口烧起来。二班长从住室里走出,带笑说:“我说不漏烟,你还不相信。现在没有话讲了罢。”
四川战士满意地笑了笑,答道:“副指导员帮忙砌的炕还会有问题吗?”
二班长失声笑了。“小李,你真鬼!你提到副指导员,我还有什么话好讲?”二班长刚刚说到这里,看见一个脸上没有血色的战士慢腾腾地走过来,便换了口气说:“小王,你不多睡一会儿?到这里来干吗?”那个年轻的战士有气无力地答道:“班长,我现在好多了,想出来走走。卫生员拿来的桃子真好吃。”
二班长又笑了。他问道:“小王,你知道桃子是从哪里来的?”他不等小王回答,自己接下去说:“副指导员拿出他的津贴交给卫生员,请司务长买些桃子来,给发疟子的病号吃。”
发疟子的年轻战士轻轻地吐出了一个 “啊”字,接着又说了一句:“我还不知道。”
二班长温和地笑道:“真不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
烧炕的四川战士马上含笑插嘴道:“班长,你知道的事情多,跟我们讲一点儿也好。”
二班长得意地笑道:“小李,你倒会出主意。可是我不像你,我不会摆龙门阵。我还有别的事。”他停了一下,又说:“你们大家都喜欢副指导员,可惜你们没有见到他哥哥,他同他哥哥是一个样子。真是两个好同志,好上级!”二班长动感情地赞了这一句。他到这个时候才向我说:“××同志,你要报导我们连里功臣的事迹,你不能把张林同志漏掉啊。”
我站在他们旁边听他们谈话,有时走两三步,但马上就转身回来。他们同我熟习了,并不介意。我听见二班长的话,便接嘴道:“郭永章同志,请你什么时候跟我谈谈张林的事迹,还有你自己的事……”
二班长不等我说完就打岔道:“张林同志的事迹你请副指导员谈罢。我的事实在值不得谈。”他那张黑黄色的、看起来像是很健康的瘦脸突然发红,他又把眼睛掉去看那个正在冒烟的炕洞口了。
我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连忙接下去说:“郭永章同志,副指导员刚才跟我谈过了。他要我找你谈谈。”
二班长不看我,也不答话。过了两三分钟,四川战士在旁边替我帮腔道:“班长,你这回非讲不可了。”二班长望着四川战士笑了笑,说:“行了,不用烧了。”他又对我抱歉似地说:“我实在没有什么好讲的。”他还说:“××同志,你要不要到我们班里去看看?”
我知道他指的是二班的旧住室。新住室刚刚搭好,他们还没有搬过来,新的地炕既然不漏烟,那么过两天他们便要迁居了。他邀我到旧住室去,一定是要跟我谈话。我便点头应道:“好罢,我现在跟你去看看。”
我们两个一路走到二班的旧住室。旧住室在新住室的后面,我们往右朝上走了十几二十步便到了那里。这个茅棚一样的屋子里没有人,外面土坡上倒有讲话的声音。我们进了屋,二班长便说:“请在炕上坐罢。”屋子里有两个大炕,他匆匆地走到一个炕前,拿过自己的包袱,打开了它,从一个小纸包里取出一张纸来。他把纸交给我,一面说:“张林亲笔写的信。”
我接过纸来。这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带格子的白纸,纸上有用自来水笔写的笔划清楚的小字,我把纸拿到住室门口,轻轻地念出信上的话来:
永章同志:
我们那天谈话以后,我还是不放心。你说打仗要死人。你还说志愿军入朝后,牺牲的烈士不少。你忘记了毕竟是活的英雄多。死的只是极少数。我们任何时候都应当有胜利的信心。我即使在战斗中死掉,我也相信我们一定会得到胜利,革命一定胜利。我们班要执行任务了。可惜你还在疗养所,不能回来。我一定要把我的意见告诉你。
敬礼!
张林××日
二班长已经走到我身边来了。我掉转身把张林的信递还给他。他接过信声音低沉地说:“这是他出发前一天写的,信到我的手里,他已经牺牲了。”
我默默地望着他。他又讲下去:“我那个时候思想搞不清楚,老是想,打仗要死人。我把打仗跟牺牲连在一块儿,老是以为上战场就要做烈士。张林同志是我们的班长,他找我谈过两次话,跟我讲了些消灭敌人、保存自己的道理。他批评我成天板着脸、想牺牲、没有一点积极的快乐情绪是不对的;他还批评我常常跟新战士谈我这种看法更不对。他说,英雄抱炸药跟敌人同归于尽,当时也只想到怎样消灭敌人,不会想到自己牺牲不牺牲。他讲得很多,头一次他狠狠地批评了我,我还不大服气;第二次他讲得更诚恳。我的心给他打动了。没有想到过两天我出去打柴把左胳膊摔坏了,到疗养所住了一个时期。我回到班里,副指导员刚调来当班长。他把张林同志的信交给我。他告诉我,张林同志受伤以后在阵地上还提到这封信,要他把信交到我的手里。他在张林同志留下的东西里面找到了信。我请他跟我讲讲张林同志牺牲的情形。他讲了。他说,他看见张林同志牺牲,并不惋惜,他只想到他哥哥完成了任务,给他立下一个视死如归的好榜样。副指导员讲他哥哥的事,他自己并不哭。我倒哭了。他也不劝我。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已经向上级要求下次的任务了。’我拿着张林同志的信读了不知多少遍。我明白副指导员那句话的意思。后来我就参加了二打黑山包的战斗。”二班长说到这里,突然闭了嘴,不等我问话,便拿着那封信走回到他的炕前去了。
我跟着他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屋子里光线暗,但是我也看得出来,他站在炕前,俯下头,将信慎重地放回到小纸包里面,又将包袱包好放到原处。我在等他。
他走到我面前,听见我说:“郭永章同志,你讲讲以后的事情罢,”便答道:“我讲完了。”
我接着又问:“那么二打黑山包的事情呢?”
他又笑了笑,摆摆头说:“这没有什么好讲的。”
“你不是立了二等功吗?”我再说一句。
这一次他不笑了,他带了点歉意答道:“这是张林同志的功劳啊。”他看见四川战士同患病的战士谈着话走到了门口,连忙小声补了一句:“还有副指导员的功劳,”就撇开我,朝那两个年轻的战士走去。
我慢慢地向门口走,可是我并不打算再提刚才谈过的事情,我知道他今天不会对我再讲什么了。
1960年9月15日在上海写完
1961年6月初在杭州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