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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探

检查报告上的数据显示,我每毫升的血液有上亿的乙肝病毒。半个月的入院治疗,让我之前厌食和呕吐的症状有所缓解,脸色也趋于正常,可总是会感到疲惫。出院时,李医生叮嘱我要注意休息,千万不能再喝酒,干扰素要隔一天打一次,一个月后看有没有效果。我拿了半个月的保肝中药和干扰素。干扰素需要低温冷藏,我把它们暂时放在冰箱里,去网上买了一个冷藏冰袋。

五月底,天气开始闷热。不知道睡了多久,张大林的电话把我吵醒。我没什么朋友,生活中有两三个,这几年都来往不再密切,各自的生活都有许多要处理的事情。张大林是我的网友,和我其他众多网友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我和张大林见过几次面,这都是两年前的事情。那时,我在青岛。张大林比我大十几岁,喜欢汤姆威兹的歌,个头和我差不多,显得壮实一点,皮肤有些黑。和许多青岛人一样,他喜欢喝酒,不是那种令人讨厌的酒鬼。第一次见面是在朋友的聚会上。我和张大林碰过几次杯,互相说了几句话,主要是他问,我答。为了回避交谈上的尴尬,他们喝到中途没酒了,我出去给他们打散装的啤酒。总之,这是次异常乏味的聚会。晚上,在回去的路上,我决心以后不再参加这种活动。

一个月后,张大林约我出去,地点在台东附近的小酒馆。他给我带了本书,洛特雷阿蒙的《马尔多罗之歌》,说我应该会喜欢。实际上,我对这本书没感觉,回去翻了几页就扔在了一边。

我和张大林先各自介绍自己的生活,他说得详细一点,我大概聊了下。张大林高中毕业后,去工厂上班。按照他当时四十多岁来推算,学历在同类人中也没那么低。兄弟三人,他是老大。还未长成男人,他就去化工厂上班。工厂里几乎没有人能等到退休,都早早牙齿掉光生病死掉。张大林想活得久一点,在化工厂干了一年,积攒了点钱就辞职了。他喜欢读书,把自家的沿街房简单拾掇,开了个书店。面积虽小,书都是他亲自去北京挑选。没过几年,成了青岛有名的独立书店。

对于开店过程中的艰辛,他略过不提,实体书店没受网络冲击那会,倒是挺赚钱,后来又开了几家。我也说了些自己的情况,对工作没什么兴趣,当然缺钱是一方面,没想明白应该过怎样的一种生活,尽管也写点文章,大概也称不上是小说,没办法拿出来示人。

对于我的生活,他表现出与年龄相符的老大哥的担忧,又区别于其他人劝说我找份工作这样的迂腐。我们挺聊得来,双方都摆出一副倾听的架势。我们喝了许多酒,后来酒馆的人越来越多,不得不探出身子,贴着耳朵才能听清对方说什么。

走出酒馆,我走路轻飘飘的,眼睛看到的世界更加清晰,举动有些夸大。张大林酒量大,正在舒服的时刻。后来,我身体糟糕,和那段时间在青岛的过度饮酒不无关系。

几年就这么过去了,中间我和张大林保持着松散的联系,对于彼此的生活状态有个大致的了解。我的情况显而易见,身体搞垮了,没什么乐观可言,生活没有几年前那么困顿不堪,却也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

张大林的父亲突发脑梗住院,医生说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家里人都要上班,看护这事自然落在张大林的身上。这两年书店步履维艰,关了几家门店后,他开了家小旅馆,想让我过去帮忙。我推辞自己不合适,怕是不能胜任。张大林说很简单,有专人打扫卫生,我只需要坐在电脑前给旅客登记。

当天晚上,我坐火车去青岛,来到舒适旅馆,已是晚上十点多。旅馆在嫩江路上。繁杂如树根的青岛街道,让我费心找了一番。张大林的侄女坐在前台,正在昏睡中。对于我的出现,她有些怨气,没有过多的寒暄,给我开了客房,让我住下。放下东西后,我问她有什么吃的。她拿出一包方便面。她和我简单介绍了下旅馆的情况,以及我们的分工。一共十间客房。白天有人清扫。她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我下午五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她住得远,只能这样安排。我表示理解,问她需不需要今晚值班?她想了一会,说今晚先休息,从明天早上开始。她和我说了下具体的操作流程,以及押金的问题,每天打扫房间的人会把换洗的拿走,都不需要我担心,如果房间有东西损坏,有具体的赔偿价格表。她给我留了一张名片,是维修师傅的,比如马桶和电路的问题都可以二十四小时联系他。说完后,已经接近十二点。这时刚好有一个男的入住,她给客人办理入住,我站在一旁看流程,是挺简单的。

第二天一早,从房间出来,她在吃早餐,问我吃不吃?我说,可以。她说,出门往右拐有个劈柴院锅贴。我问她附近有没有诊所?她让我自己找。

街道上人流攒动,昨晚来的时候没看仔细周围的环境。旅社的前面是条Y字形的路口,左边的分叉路是条主路,右边的分叉是条小路,通往老城区。这个路口是新老城区的关口。我顺着路往上走,看到劈柴院锅贴,里面人挺多,我吃了一份,觉得不错。在老城区走了十来分钟,经过一片海鲜市场,问了下路人,在一条僻静的小胡同里找到一个诊所。说明来意后,大夫问我为什么打这种针,又问我有没有医院的诊断证明。我拿出诊断证明,他又问我这药是不是真的。

我打了辆车,去了附近的医院,挂号,打针。在输液室,一个护士看了我的诊断证明后,表现出反感,和旁边另外一个护士说,这个我不打,你打吧。打完针,回到旅馆已经是上午十点。侄女有些不高兴,简单交接后走了。一上午,有两拨客人办理入住,他们问我这边离海边远不远?我不太清楚,让他们自己查地图。

其余的时间,我瘫坐在椅子上,找了个电影看了会,没什么意思。中午张大林来了,给我带了些吃的。和几年前相比,他变化不大,憔悴当然是有的,其余的不那么明显。他提着散装的啤酒,独自喝起来,没有劝我。电话中我说过自己的身体情况。

张大林问我怎么把长发剪掉了,感觉成熟了一些。我想了会几年前自己长发戴着发箍,一幅自以为是的讨厌样子,有点想笑。我问了下张大林父亲的情况,他没太多谈,并不乐观,老爷子已经无法进食,在喉咙的地方割了口子,往里面注射流食。吃完饭,他走了,说最近也没太多时间过来。

打扫卫生的阿姨五十岁左右,性格和蔼,不太言语,清扫好房间后,我看到她的脸上挂着汗珠。我去清点房间的物资,发现垃圾桶里有使用过的避孕套。

到了晚上,久坐之后,我会在旅馆里走动一下。寂静的旅馆,从各个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各有不同,电视机的声音,小孩的啼哭声,以及呻吟声。不知道具体什么原因,我喜欢这种游荡在客房外的状态,像是一个夜间的巡视员,看关在里面的人如何生活。我有时会点上一根烟,更多的时候只是没有任何思绪地走着。走累了,我就在沙发上躺一会,我已经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一些事情,我的孤独,以及其他的。

有时我会想起死去的父亲,在他人生最后的时光,住院期间,也是这样的夜晚,在他入睡后——我想他只是忍着疼痛不发出声响。我走出来,站在走廊尽头,打开窗户抽烟,远处有零星的灯光,世界仍旧在运转着,过不了多久,父亲就会死掉,没有他的世界和有他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我就这样想着,情绪低沉到仇恨整个世界,也想把一切都摧毁掉。夜里我在沙发上醒来几次,不是没有困意,只是不踏实。我在旅馆外面站一会,路灯还亮着,空旷的街道,任何的风吹草动只会让我更觉得凄凉。困意和疲惫,以及被遗弃的感觉,让我有些自怨自艾,我并不想这样。

侄女来替班后,我躺在客房里,不能很快入睡。房间在最角落处,窗户外面是个只能容下一个人的露台,有些积年累月从楼下落下的垃圾、编织袋、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

我躺下,辗转反侧,对任何声响都很敏感,脑袋却又是昏沉沉的。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有好转,一般下午两点多我就醒了,不想出去,在客房里看会电视。

平静如常过了一个星期,随着天气炎热,旅游旺季的到来,客房几乎天天住满。那天早上,侄女来替班时说,想把客房腾出来,又说,你白天也睡不了几个小时,可以在附近住个家庭小旅馆。当天,我搬到海鲜市场附近的家庭旅社。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孩子都不在身边,两个卧室割成三间客房,赚点零花钱,不熟悉的人,也找不到她这个地方。老房子的缘故,湿气很重,空调的噪音很大,更适合我一些。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一对男女住进我之前的房间。在给他们办理登记的过程中,听他们谈话,我了解到,四十多岁的王胜利是食品公司的老板,周丽是他的下属。我说,只有一间偏僻的客房。

我坐在椅子上,体内的欲望让我坐立不安。王胜利出来问,人呢?我急忙回去。他拿了一瓶饮料,对我说,记在房费里。听到客房关门声,我没有片刻犹豫,把旅馆门锁上,从储物室的窗户爬出去,双手扒着墙沿,踩着空调外机,来到露台上,我脚步放轻,尽量不弄出一丝动静。我蹲下,靠在窗户边,房间里传来王胜利的说话声。

王胜利躺在床上,围绕这次失败的展销会自言自语。周丽洗澡出来,让王胜利去洗。王胜利不想去,让周丽给他按摩后背。周丽给王胜利按摩后背,说赵挺(音)对工作不积极,给经销商打电话的时候态度不好,有几个已经投诉她了。王胜利没表态。周丽开始撒娇,说赵挺欺负自己,和同事一起孤立她。王胜利说,你不早就被孤立了,这和赵挺有什么关系。周丽有些委屈,质问王胜利是不是看上赵挺了?王胜利笑起来,你放心,我就算喜欢赵挺也没用,她和你不一样,她是正经姑娘。周丽生气了。王胜利笑起来,我就喜欢你这种不正经的。周丽发出一阵娇喘,你先去洗洗。王胜利说,洗什么,干完再洗。过程中,周丽只是轻微呻吟了几声。事后,周丽说她母亲生病了。王胜利说,这个月的绩效我给你多提点。周丽说,这是我劳动所得,你别觉得我欠你的。王胜利笑起来,我知道。周丽说,今晚上还做不做?王胜利说,不做了,累了。电视机打开,两个人没再说话。

这天晚上,我躺在沙发上,睡得很踏实。

我的情绪明显有了好转,以关心的口吻让侄女早点回去。我有意把那间客房留给我想窥探的客人。这天,来了一对体面的中年夫妇,崔正浩戴着金丝眼镜,皮肤白皙,穿着一身休闲服,身上有种我讨厌的圆滑和狡诈。谢华留着长发,穿着长裙,脸上化着妆,五官因平时的精心护理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举止是给人距离的端庄。她的身材是中年人年龄与自制力角力后的发福,赘肉并不明显。登记完毕后,崔正浩自顾去房间,让妻子一个人提着行李箱。

崔正浩抱怨妻子没有提早预订酒店,只能住在这个破旅馆里。妻子没有回应。一会,卫生间响起了洗漱的声音。崔正浩走到窗台边,离我很近,打电话。崔正浩说,宝贝,我很想你,我给你带了礼物,过几天回去。他们没有做爱。

这天夜里,下起了雨。我站在外面,清新的雨水落在灯光照耀的地面上,一切都是破碎的。

我对房客们越来越失望,起初窥探的神秘感在逐渐消失。他们的所作所为颠覆了我原本对这个社会的认知。道德上的不堪,人性上的丑恶,在狭小的空间里像我体内的病毒一样滋生,同样没有任何药物能杀死他们。

初次约会见面的网友,性爱过后,男的责怪女的躺着像具死尸,还说她根本没有照片上长得好看,头大腿短,如果不是他随便,根本没有人会和她上床,她应该感谢自己的饥不择食。女的哭了起来,不是那种剧烈的号啕大哭。退房的时候,女的眼睛红红的,男的早就走了。实际上,这女的并不丑,甚至称得上可爱。我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刚高考结束,两男一女来住店。他们喝了许多酒,在床上做爱。女学生的呻吟声很疯狂,让我有些担心对面楼的人闻声看过来会发现我。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想象着他们年轻富有活力的身体。

二十多天的颠倒作息,让我的身体和情绪都到了难以承受的程度。张大林的父亲身体恢复得不错,尽管离出院还有一段时日。我让张大林提前找个人选。张大林问我遇到了什么事?我说没有,只是想尽快离开。

一年过去了。我的情况是,三个月干扰素的注射最终证明效果不好。检查报告出来的当天,我的心情糟糕透了,那每隔一天就浑身疲惫肌肉疼痛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同时,我又为结束注射干扰素的繁琐,感到一丝的放松。我开始吃药,每天一粒。我对未来没什么奢望,克制着去生活,其他的一切都不是我能改变的。在药物的副作用下,我开始脱发,偶尔会感到疲惫,一切看似往好的方向发展。

在舒适旅馆的那一个月,让我找到了人生定位,蹲在窗外的狭小的露台上,被孤立在世人之外,听着众人的隐秘故事。那些肮脏不堪或者真情流露的时刻,都深埋在我的心中,让我觉得并不孤单。 /GJ2qPr5W293EslJISwuttJPq9f5/ojKvpzcYAjBzxLxmdxenIjASQJsXpBlq2Y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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