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错过了一次发财的机会,至今都耿耿于怀。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机会,反观这几年的生活,也逐步在验证。因此懊悔并没有被时间所冲洗,反而被打磨得越发光亮。我时常设想,如果我把握住那次机会,生活将是另外一番景象。只是我对富人的生活过于陌生,只能略显浮夸流于表面地进行憧憬。首先我应该有诸多的女性玩伴,她们概因钱财聚集在我的身边,但会有一两个对我动了真心,摆出要与我相濡以沫的架势。这说明抛开金钱来讲,我是有男性魅力的。可惜我是个玩弄女性的混蛋,女人们的心被伤透,自杀未遂后远走他乡。醉酒的夜晚,在良心的谴责之下,我怀揣风尘女子倾诉衷肠,哭成一副痔疮流脓的模样,仍不忘趁机捏下对方的屁股。畅想至此,我无法再继续下去,没想到在内心深处的自己是如此阴暗。
回到现实,我对现今的处境倒是有些满足,上无父母,下无儿女,只要不干犯法的事,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但我明显感觉到周围投射过来的异样目光,尤其是那些处于晚年的老大妈们,她们在背后指指点点,我不在乎,无非是说我三十多了还找不到对象,她们在嫉妒一个自由的人,她们无法容忍不循规蹈矩生活的人出现在视线内。对此,我唯有沾沾自喜,在经过她们面前表现得更加快活,希望借此能使她们心情郁结,让并不通顺的脑血管更加堵塞。去年,我将父母留给我的乡下房子卖掉,在这个老生活区租住。远离了生活了十多年的街坊邻居,让我的生活更加惬意,我不必再碰到熟人时生硬地打招呼和挤出一丝的微笑,也不用在她们嘘寒问暖时强忍住心中的怒火。和过往划清界限,这多少和我双亲亡故脱不了干系,实际上我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洒脱,多愁善感在一定程度上令我过得艰辛,对亲人的缅怀只能雪上加霜。我时常在想,为什么父母给了我一个幸福安稳的家庭,令我找不到一丝拒绝想念他们的理由。
游手好闲过了两年,父母生前留下的积蓄被我挥霍得所剩无几。姐姐隔三差五来我住的地方,带来生活用品并顺便打扫房间卫生,走时扔下几百块钱。她来的时候,我躲在卧室里不出来。这样持续了半年左右,秋后的一天,和往常不同,姐姐不打招呼登门。当时,我已经断粮两天,如果她再不来,我已萌生抢劫的念头。与半年前相比,姐姐胖了许多,这让我更加生气,把自己养得白胖,却让亲弟弟挨饿。没等她站稳,我便问,你就这么空着手吗?这句话让她顿时火大,质问我,你打算这样混下去吗?我说,要不你帮我找个工作。她用手托着自己的肚子,缓慢坐在沙发上。我说,你胖得坐下都费劲了?她说,我怀孕了,以后不过来了。突然,她捂住脸嘤嘤哭了起来。我一时慌了手脚,坐立不安。我递给她手纸,她擦了下眼泪,哽咽着说,昨晚咱爸给我托梦了,问我你找到工作了没,是不是还在瞎混。没等她说完,我站起来,说这些干什么呢。姐姐抬起头,红着眼,你让我怎么和他们说?我说,你让他们来问我啊!说着,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我赶忙扭过头,屏住呼吸,试图让自己情绪稳定。
我跑到阳台上抽烟,天空灰蒙蒙的,连个活物都看不到。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两人无话。我确实不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没有一技之长,又不能吃苦。我也不是没考虑将来,可那是我能想的吗?感谢我唯一的亲人,她早已给我做好了职业规划,并决定伸出援手注入资金。一个星期后,我开着姐姐从二手市场买的汽车,干起了黑出租的生意。这有违她的本意,但要成为正规的出租车司机,需要花钱的地方多,她也不是阔绰之人。我个人倒是更倾向开黑出租,符合我的性格,自由散漫。我印了几百张名片,四处张贴在所难免,然后分发给相熟的朋友。不过我也没几个朋友,这两年离群索居,还保持联系的朋友只剩下一两个了。我决定修复友谊,不只是为了刚起步的黑出租生意。这年头,小县城不同于大城市,路宽人少,私家车越来越多,活确实不好干。比如昨天,我在车上躺了一整天,腰酸背痛另说,泌尿系统似乎也出了问题。晚上睡觉前,当我在盘算是否将车变卖另谋他路时,朋友刘忠打来电话,让我明天驱车去一百公里外的鲁中监狱,接一位他刑满释放的朋友。电话中,我本打算详细询问我要接的那位仁兄的情况。刘忠正在青岛和老婆游玩,十分不耐烦。现在我只知道,要接的人叫曾立。
第二天早上,我六点多出发,不知道曾立是几点出狱,一路上开得比较快,车上没有导航,问路浪费了不少时间。来到鲁中监狱门口,已是十点过五分,门口连个站岗的都没有。我在不远处的超市买了面包和水,借了一块硬纸壳,写上:曾立。硬纸壳放在车窗上。吃完面包后,我放下座椅,不一会睡着了。我被敲车窗的声音吵醒,睁开眼,一个头发花白的男的贴在车窗上朝我看,我被吓了一跳,急忙擦拭嘴边留下的口水。我摇下车窗,你是曾立?男的摇头。我摇上车窗,男的伸手挡住车玻璃,等曾立吗?我点头。男的说,他今天出不来了。我问,你怎么知道?男的说,我是他狱友,他得再住半个月。男的嘴角一咧企图微笑,但其他的面部肌肉并没响应。我下车,点上一根烟。男的问,你是曾立什么人?我有些不耐烦,这时一辆黑色汽车从监狱里开出来,朝西边走了。我收回目光,看着眼前这个男的,他比我矮一点,大概一米六左右,皮肤黝黑,眉宇间有道很深的悬针纹,不过他身形保持得不错,瘦但不单薄,力气不小。我说自己是帮朋友接曾立的。男的问我还有烟没有?我递给他一根。他放在嘴边抽了一口,手有些发抖。曾立不出来,这意味着我今天不仅没活干,还要倒贴一两百的油钱。男的说曾立昨晚上偷狱友的钱,被逮住了,延期出狱。说到这里,男的又咧了嘴。我扔掉烟,打开车门,准备回去。男的握住我的手,别着急走,我租你的车。他自称老陈,手里拿着一个黑色帆布包。上车后,他两只手紧攥着包,有些拘谨。我说,包车一天五百,先付一半。老陈听后,打开黑帆布包,取出一个状似钱包的塑料手纸外包装,里面有一沓钱,他清点出二百五,递给我。我装进口袋里,问他现在去哪里?老陈说,先找个地方吃午饭吧。
往西几公里,靠近公路的一家包子铺,我和老陈要了两笼猪肉馅的蒸包,我吃了几口,一股猪油味,难以下咽。老陈倒是吃得很香。我又要了半笼韭菜素的,同样的难吃。不时有油罐车从路上驶过,激起漫天的尘土。临街的商铺,除了这家包子铺,都是刻墓碑的,路边摆满了各种大小不一的方形墓碑,有些刻着字,有些只是光滑的石板。我有些无聊,便走过去。两年过去了,也没给父母立碑,今年清明节上坟的时候,遍地荒草,已经泯然众坟包。明年清明节立个碑,以表孝心不至于,算是一个记号。本来当初要立碑的,家族长辈说最好等我有了后代,将后代的名字刻上。两年过去了,娶妻生子的事连个影都没有。
老陈站在我的背后,盯着斜靠在路基上的一块墓碑,你觉得这块怎么样?我嗯了一声,不明白他想干什么。老陈走过去蹲下,将墓碑搬正,抚摸着它。他抬头看着我,露出牙齿,相比之前,这次他是真在笑。我过去,蹲在他的身边,这个小了点。老陈说,墓碑而已,够写上自己的名字就成,弄那么大没必要。我指着下边,这里都缺角了。老陈说,不碍事。我问,怎么你要买?老陈点头,抬起来试了下重量,又放下。我问,给谁买的?老陈说,给自己,也给别人。
后备箱多了块墓碑,我感到有些晦气。反观老陈,他心情不错。我问,你犯什么事进去的?老陈说,捅了个人。我问,死了吗?老陈说,没有。他点上一根烟。我问,为什么事捅人啊?老陈脸突然僵住,不再言语。我笑起来,牢都坐了,说出来听听。见他不言语,我打开音乐,听歌。没唱两句,老陈将音量关掉,真想听?
陈多云,五十一岁,临淄人,已婚,有个二十岁的儿子。他是地道的农民,如前所述,两年前老陈故意伤人被判入狱,刑期是到两个月后,因表现良好减刑到今日。这么说来,我和老陈今日的相遇,颇有些因缘巧合。监狱生活对我来说有些陌生,在我狭隘的想象中,大概和寄宿的高中生活相仿,对于老陈这种习惯了劳作的农民,繁重学业和体力劳动哪个更让人难以忍受还真不太好说。兴之所至,我问里面是否真有鸡奸的现象。老陈说,我所要等的曾立凭借白皙的皮肤和柔软的身体正是小有名气的男宠。老陈笑起来,坦言曾立出狱,让诸多狱友感到不舍,他这次偷盗被举报,十有八九是莫须有的,只是这些家伙挽留他。我又问,你们平时都做些什么呢?老陈笑言,里面就相当于一个工厂,我们这些干活的,只是工资少点而已。他拍了下自己的帆布包,两年就攒了这点钱。老陈头发全白了,活像六十岁的老头。他看着后视镜里隐约的脸孔,深舒了一口气。我说,现在你自由了,多好。老陈说,顺利的话,今晚上我还得进去。
兄弟三人,陈多云排行老二。回到两年前,他早该从大哥和三弟的身上看出厄运将至的端倪。先说大哥,他在农村每年的免费体检中查出了肺癌,幸好是早期,靠化疗维持。三弟四十多岁的人,至今光棍一条,为人鲁莽,打架斗殴,把人脚筋砍断,碰到严打,入狱十五年。大哥查出肺癌那年,三弟出狱。
兄弟三人中,陈多云脑袋灵光,与人为善,性格温和,日子过得也安稳富足。当同龄人大多选择进工厂上班时,陈多云四处借债在镇上开了一家卖卫生洁具的店铺。刚开始的两年生意不好,没少遭到妻子段良芬的讥讽嘲弄,她的原话,脸都洗不干净还顾得上洗腚。短短几年的光景,热水器在农村风靡一时,似乎大家都开始注意起了个人卫生。一开始陈多云骑着摩托三轮去安装热水器,半年后换成面包车。陈多云很知足,小富则安,儿子初中辍学在家玩电脑,他也觉得没什么。
三弟出狱后,陈多云打算让弟弟跟着自己一起干,留妻子在家操持家务,一来帮衬弟弟尽下哥哥的责任,二来段良芬有高血压碰到外出安装的活,她也帮不上自己。但这个提议,被段良芬否决了。陈多云只好帮弟弟在附近的工厂找了份工作,作为一个有前科的人,年龄偏大,工作确实不太好找。陈多云的良苦用心弟弟没领,他自顾在劳务市场蹲点,说这样自由没人管。
那天星期五,段良芬正在店门口摘韭菜,准备中午包水饺。陈多云去外面修理热水器还没回来。娘家大哥打来电话,情绪激动,儿子在丰收大道上青田桥下面出了车祸。青田桥离店面只有一里地,挂掉电话,段良芬扔下手里的韭菜,锁上店门,骑着电动车到了事故现场。段良芬看到侄子正躺在桥下的阴凉位置悠闲地抽着烟,电动车被撞碎,散落一地,车头躺在下水沟里被污水浸泡。司机蹲在路边一脸愁苦地抽烟。肇事的白色小型货车在不远处,车门大开。这个位置是车祸多发地段,每年都要死伤七八个,前年一天死过五个人。西边过来刚好的下坡,视线不佳,车速难以控制。侄子在地上已经躺了半个小时,初夏的天气,衣服都湿透了。张店区的交警和救护车前后脚赶到,查看后发现并不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事发地在桥东边归临淄区。段良芬站在道路靠中央的位置维护现场,示意过来的车辆避让。电话响起,是陈多云打来的,他到店里发现门锁着问她在哪里。段良芬简略叙述,让他立刻过来。
上文所说,段良芬有高血压,她臃肿的身体便是明证,最近耳朵也时常耳鸣。天气炎热,段良芬站在道路中间,感到胸闷和头晕。躺在地上的侄子能切身感受到,车祸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不会给你任何反应的机会。陈多云亲眼看到摩托三轮车疾驰而下,撞到段良芬的肚子,晃悠了一阵,加速逃逸,从他眼皮底下跑远。段良芬仰躺在路上,嘴角渗出了一丝血迹,如同睡了过去。救护车还没到,段良芬已经不行了。
回忆至此,陈多云拿出一张有些褶皱的照片。我在路边停下车,递给他一根烟。照片上的妇女短发,体态臃肿,面对镜头眼神有些含羞,两只手不自然地下垂紧贴着身体。除了皮肤有些白净,和普通的农村妇女别无二致。我把照片递给老陈,他轻手放好,问道,杀妻之仇,能不报吗?上次没捅死他,让他多活了两年。我说,车祸是意外。陈多云说,有什么不一样,人都是没了。
凭借现场遗留下的电话本,两天后,青州市的六旬老头潘庆祥被逮捕。谈到赔偿问题时,潘庆祥已经把名下的财产转移出去,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当天,潘庆祥开着摩托三轮车先撞了一个人,在逃逸的路上又撞了段良芬。撞的头一个人只是受了些皮外伤,眼看讨要赔偿没戏,他也就自认倒霉了。潘庆祥的态度明确,让法院判决,不论是死刑还是坐牢,他毫无怨言。潘庆祥靠养猪为生,那天开着摩托三轮是去拉饲料。陈多云来到猪圈,七十多头猪尚在,已经在其儿子名下。儿子对陈多云说,我听我爹的,他想坐牢我也没办法。段良芬下葬后,三弟对陈多云说,弄死潘庆祥的儿子以命偿命。陈多云去派出所与正在拘留的潘庆祥会面,商谈赔偿事宜。审问室,在两个警察的注视下,陈多云将匕首戳进了潘庆祥的肚子里。
来到青州潘庆祥的家,已是下午两点。陈多云已不记得具体的位置。在树下乘凉的老头误以为我们是镇养老院的人,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瞬间拉下脸,咕哝骂了句。推开门,尚未进屋,我就闻到一股强烈的酸臭味。陈多云表情严肃,不为臭味所动,径直走进屋内。在垃圾堆般的陈设中,窗户边的一张床上,潘庆祥躺在上面,被周遭的衣物和食品包装袋包围着。床边的塑料桶里,漂浮着黄褐色的大便。先前问路的老头跟在我们的后面,捂着鼻子问,你们干啥的?陈多云来到床边,潘庆祥身上盖着一个床单,床单下面如同空的一样。他的头既细又长,只剩下一层皮。我问老头,他怎么了?老头掐着鼻子,摆手示意我去屋外。我跟出去,大舒一口气,递给老头一根烟。老头说,老潘活不过这个月。他的儿子联系不上,靠附近村民送些饭餐,但老潘也吃不了多少,食道癌晚期,喝口水需要一两个小时。老头联系过养老院,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过了好一会,不见陈多云出来。我怕出意外,往屋里去。老头追问,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陈多云坐在床边,正用一个勺子给老潘喂水。老潘梗着脖子,用力吞咽。水大多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陈多云再喂,老潘紧闭嘴巴。
上车后,我问陈多云,临走老潘哭什么了?陈多云说,他想让我杀了他。我笑起来,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杀他吗?陈多云说,我不希望他死,这叫生不如死。陈多云心情不错,终于有了刚出狱的样子,他给我买了瓶饮料,请我抽了根二十块钱一盒的烟。我们坐在车上,像是发了一笔横财。这个场景,让我想起了三年前。
我坐在刘忠的车上,发财的欲望围绕着我,这种欲望是如此强烈,令我不得不抱怨自己过往的二十八年都在干什么。几年而已,刘忠已经在社会上混得风生水起,成为繁忙的体面人,都来不及扶持我一把。我说,刘忠,给条发财的路子吧。刘忠连看都没看我,你这样不挺好吗?这句话惹怒了我,仿佛我注定要贫穷,没有办法,我拿友情作为要挟,让他务必要帮兄弟一把。他给了我一个机会。刘忠的原话,只要发财的信念足够大,就一定会成功。一个家伙欠了刘忠五十万迟迟不给,合情合理的途径毫无用途,只要我能要回这笔钱,他会分给我二十万。你知道吗,当时我就愣住了,似乎二十万已经装进了口袋里。
后来发生的事有些曲折,不管怎样,我并没有完成刘忠交给我的任务。可能是我发财的信念不够大,或者我善念尚存。如同陈多云今天这次失败的复仇,他并不是想让潘庆祥继续忍受病痛的折磨。他只是单纯的怯懦,故去的妻子没能让他丧失理智。陈多云用刀捅潘庆祥,一如他给潘庆祥留下墓碑,都是作为农民的后代,看到地里有杂草不能熟视无睹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和陈多云略有区别,我是作为农民的后代,丧失了耕种的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