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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杀死变色龙

文 赵松

作者简介

赵松

作家、评论家,著有《你们去荒野》《伊春》《隐》《空隙》《抚顺故事集》《积木书》《被夺走了时间的蚂蚁》《灵魂应是可以随时飞起的鸟》《最好的旅行》等。曾获首届“短篇小说双年奖”“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作品奖”,作品先后荣登“收获文学榜”2021年“短篇小说榜”和2022年“中篇小说榜”。

在外面,而不是在平时的地方,三天也可以漫无边际。

这简单得就像把石头扔入寂静的湖水,沉入深处,任由那些波纹荡漾而去。那块石头,就是她自己,形状不规则,棱角还在,磨损明显。那湖是这山谷,空气是湖水,而被墨绿山峦勾勒出的蓝色天空则是其倒影,阳光则是涣散中的波纹。这里,离那个现实世界是319.3公里。山其实很小,连绵环绕,远近重叠,即使待在房间里,她都能感觉到它们那种温柔而又紧密的簇拥。五月初了,这里仍是凉爽的。要是沉浸在强烈的阳光里,皮肤就会有轻微的灼热感,可是有轻风拂过时,就会体会到那种初秋才有的阳光清爽。

无论如何,她都要感谢他的,能想到带她到这里休息。她需要休息,需要漫无目的的懒散,哪怕是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海螺,晒着最后的太阳,然后死去,也没什么。在这种状态里,未来什么都不意味,就算没有也可以。她无所期待。被抛出去的石头,那轨迹跟落点是注定的了,需要的只是耐心等待那最后落地的瞬间,而不是调整姿态。没人知道要等多久。对于这种观点,他的看法显得过于现实,不管你把自己抛到什么样的高度,关键还是要看最后的落点。听起来,这更像是在点评乒乓球比赛,区别在于,他把自己当成了打球的人,却不知道,在她看来,他跟她都只是那个又轻又小的球,身不由己。可她并不想说出这些。

令她有些歉意的是,在六个多小时的行车路上,自己都在睡觉。直到后来醒来时,她才意识到,神情凝重的他,在开车的时候,或许需要有人陪他说点什么,哪怕只是陪着默默注视前面的路也会好些吧。认识他以来,这还是她头回觉得有歉意。他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并不清楚,不过想来能让他这种人不安的,应不是小麻烦,而且没人能帮得上他。可能就是在她即将醒来的时候,他才想到需要有点声音出现在车里。最后播放的不是音乐,而是评书。听声音就知道,是袁阔成的《三国演义》。她父亲就爱听这个,会反复听。正播放的,是关云长单刀赴会:“这时候关云长已经拉着鲁肃到了江边了,看关公啊,还是那样谈笑自若,再看这位鲁肃鲁子敬,浑身都软了,脚底下跟踩着棉花一样……”

到达时,是四月三十日的深夜。过去的三天,他没有勉强她一起去山里,而是如她所愿,留在房间里。他每天早起进山,中午回来,跟她一起吃饭。下午两三点,他会再出去,直到天黑前才回来。他有很多心事。她则完全没有。有了独处的白天,她就不至于被他那莫可名状的压抑所感染了。他也透露了一些事,她只能听着。没办法。总会有办法的,他这样说着,却像头被困在角落里的野兽,即使在睡梦中身体也是紧绷的。而她呢,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就像个观众,怀着无用的同情看着,除了叹息,什么都做不了。躺在黑暗里,她还有些歉意,为了白天里残留下来的那些散漫与惬意。

直到今天上午十点多,他发来微信,这些混合着歉意与惬意的感觉才瓦解了。有位朋友,中午来见我们。他在这句话后面缀了个坏笑的表情。谁呢?她有些诧异。过了片刻,他回复,小A。看到这名字,她就沉默了,但也只是沉默而已,并无什么想法。是我让她来的,他继续说道,她就在离这里不到五十多公里的县城,跟她的朋友出来度假的。差不多又过了十几分钟,他又发来了信息,不好意思,山里信号不好,是我给她打了电话,因为之前还欠她一笔钱,想还给她。只能给她现金,没法转账,否则她也就不用来了。好啊,她回道,我无所谓的,当初她离开时,我都没机会跟她当面道别,这样也好,可以补上了,拜你所赐,那我就等着了。

认识他,是三年前的事。当时正值年底,她每天都加班到很晚。那天晚上,临近加班结束时,她已疲惫不堪,只想早点回去睡觉。同事兼室友小A,却偏要约她去消夜。她犹豫半天,还是答应了。到了地方,她就后悔了。小A带她来到座位时,那里已坐着个陌生人了。小A就介绍,这位就是之前提到过的那个老网友。说实话,要是小A不说,看到他那正襟危坐的样子,她还真猜不出这位叔叔是什么人。不过事已至此,也无所谓了,反正跟她也没关系,那就专心吃吧。

她完全没胃口,又很困倦。这里的东西不好吃,可她也只能低头努力吃,这样至少不需要抬头看这二位。由于没戴隐形眼镜,她都没看清他,只知道圆脸,没胡子,还有些胖,微鬈的头发紧贴着头皮,像刚出过汗。后来小A笑她的吃相,还跟他说,你不知道,她能吃到男友都养不起她了,只好分手。听着小A那夸张的笑声,她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她觉得他在观察她,但也只能更努力地吃东西。再后来,就听他说,你胃口这么好,怎么还这么瘦呢?这时她也吃得差不多了,就放下筷子,喝了一大口冰水,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他,这才说道,吃完回去,我会都吐掉。

话题终结者!小A大笑,然后就发微信给她,他今晚要住到家里哦。她回复,好,那我先到江边走走,消化消化。然后她就起身告辞了,都没再看他们一眼。当时已是夜里十点多,江边步道上空空荡荡,有的就是那些金灿灿的步道灯、护栏灯、景观植物灯和白色路灯。还是没人的地方好,连那些灯都是喜气洋洋的。没有风,可她还是觉得有些冷。对面那些建筑物都被黑暗包裹着模糊的轮廓,后面的光远远的,就连平时常见的那种射向夜空的光柱都不见了踪影。缓慢波动的江面上,除了靠近这边的部分映动着斑驳光影,其余的都在黑暗里。闻着江水的土腥味儿,她走着,不时看看江面,要是能看到一艘无声无息的驳船就好了。后来,她找了个角落,干呕了几次,却没能吐出来。

走在小区里,她还在酝酿着。一只枯瘦的野猫走过路口,钻入灌木之前,还扭头朝她望了一眼。她就把胃里的东西想象成那只猫,它蠕动着、挣扎着,来吧,出来吧。来到自家楼下,她站在路边的灌木旁边,俯下身子,想要吐出来,那只猫在扭动,却出不来。等她围着这幢老楼走了几圈之后,它已经不动了,像块石头。上楼回到房间,她并没有去洗澡,而是直接搬了把椅子,坐到了阳台上。点了支烟,只抽了不到一半就掐掉了。卧室里没开灯,坐在阳台上看外面,即使对面楼灯光稀疏,也还是觉得空中有些亮意。烟已从窗口飘出去了,寒意正漫进来。尽管她穿着外套,却还是觉得比在江边时要冷。这样坐着,感受着那种清冷,她稍微觉得舒服了些,放弃了呕吐的愿望。没有任何声音。

第二天早上,她没吃饭就到了办公室,觉得整个人都是肿胀的。小A迟到了,见到她就撇了下嘴。她就在微信里问,如何?小A回复,不如何,完全不行,草草了事,聊聊天还可以,呵呵。我跟他说,其实我是性冷淡。过了几分钟,小A又补充道,哦,对了,我把你微信给他了哦,他临走时跟我要的。她歪着脑袋,看着电脑屏幕,出了会儿神。小A意犹未尽,说真的,你昨晚上太能吃了,有点夸张,你回来时,我还没睡着呢,但也没听到你吐呢。她就回复,没吐出来。哦,小A回道,不过,当时看你那么猛吃,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不该那么晚了还叫你出来……不过你肯定想不到,他在临睡前,还在念叨你说的那句话呢,吃完了,回去吐掉。小A发了一长串大笑的表情,我就跟他说,不懂了吧?这就是社恐的表现。她回了个微笑的表情,胃里有些抽搐,除了酸水,什么都没有。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她又一次把父母的微信拉黑了。

而上一次,则在两年前的春节前夕。离家多年,她一直努力传递给父母的,都是那种完美定型的乖巧状态,可父母从中察觉到某种疏离感,认为她看似乖巧如故,其实是越来越冷漠了。其实不用母亲暗示,她也觉得有些演不下去了。渐渐失去耐心的是她,而最后爆发的,却是母亲大人。这场几乎卷起所有旧事的大清算的结果,就是她把他们的微信都拉黑了。若不是没过多久她就陷入了抑郁并濒临崩溃,不得不打电话给父亲,然后他们从老家匆匆赶来,陪了她一个多月,直到她恢复,还真不知道这事要怎样收场。送他们离开时,在机场候机大厅里,母亲就凄然地说,你要是还有点心,就好好活着吧,凡事能将就,就将就点儿,等我们都不在了,你怎么着,我们也管不到了。她就拥抱了母亲那健壮的身躯,然后蹲下身去,摸了摸母亲右裤管里那条新装不久的金属假肢。不远处,玻璃幕墙上的黄昏余晖正在隐没。放心吧,她说,我不闹腾了。

到这把年纪,父母的多数言行其实都已是惯性的自由落体式的了。他们已无力去理解这个世界,他们的很多记忆、身体功能、人际关系,甚至包括跟她的关系,其实都在慢慢地瓦解脱落。而他们的脑袋,则像是很多年都不整理的塞满杂物的仓库,她要是稍有不慎,碰倒了其中的某件东西,就有可能瞬间引发坍塌式的连锁反应。至于后果,她都见识过很多次了,够了。说是够了,可这次,她还是在不经意间就重蹈了覆辙。导火索并非他们只看标题就转发到群里的那些暗藏很多垃圾的信息,也不是母亲发的那些长语音——她没有听,只是转成了文字,后来也没看——而是她在群里宣布,刚跟那个认识不到半年的男友分了。搞笑的是,他最后在微信里对她说的话,你需要的不是男友,而是一个爹,你就该去找个爹过日子。这次爆发的,是父亲,一口气发了不下二十条语音。她就把它们转成了文字,看着那些文字一段段地浮现。等到看完最后一行,她就把他们都拉黑了。放下手机,她感觉自己在发抖,不,不是难过,而是某种释然跟古怪的兴奋。

大年三十那天,她发了高烧,最后感觉挨不过了,就只好去了医院。医生说是急性阑尾炎,至于要手术还是保守输液,你自己决定。她也没多想,那就手术好了。手术倒是简单的,只是术后要住院五天。夜里,躺在病床上,她就在微信里跟小A简单说了手术的事,也不能回老家过年了。啊?小A回复,可是明天我就要飞回老家了,不能来看你了,只能祝你早点康复了!过了片刻,小A又补充道,哦对了,他又来了,昨晚到的,我没空见他,就让他住宾馆了……那我就让他找时间替我去看看你吧。她回复,不用了。小A也就没再回复。

微信里有个加友申请。看那头像,是台小型家用天文望远镜。想了想,她还是通过了验证。没过多久,他就发来了长长的语音信息,背景声像是在闹市里,人声,车声。大意是,他这两天是来处理生意上的事,然后明天就直接飞回深圳了,小A让他来医院看望她,但他的行程都排满了,实在是赶不过来,只能说声抱歉了。她就回复,没关系。他就又补了句语音,那就下次我来请你吃饭吧。她过了好久才回复,到时再说吧。后来,他又发来几句语音,都是关于买房的,请她帮忙参谋一下,哪里有位置好、小区环境也好的,价钱不是问题。她对那些喜欢在微信里发语音而不打字的人向来没有好感,就有些烦了,随便搜了几家房屋中介的App,都转给了他。他只是回了个大笑的表情。没深没浅的人,她想。

春节前,父母那边仍旧静默。那她也就不能回老家了。自从那次手术后,她的身体就留在了痊愈前的状态里,胃口也不好。那些天,他偶尔跟她微信聊天,一来二去的,就知道了这情况。有一次都深更半夜了,他忽然就问她,最想吃什么?她想都没想,就回道,想吃草。吃草?他就说,那好,我来给你送草吧。她觉得这就有些无聊了,就回复,好啊。除夕前一天的下午,当他把登机牌拍照发给她时,她也只能无语了。其实她是想婉转地拒绝的,比如跟他说,大过节的,你应该跟家人在一起。但转念想想,还是算了,一个听说你要吃草就能飞过来的人,想必也是没什么事做不出来的吧。

就这样,整个春节,他都是陪她过的。他每天烧菜做饭,打扫卫生。菜烧得很差,但诚意满满。这似乎也正是他们的关系实质,除了没什么味道,其他倒还说得过去。他睡在小A的房间里。两人相处,都是在客厅。坐在那个长沙发上时,她总是有意跟他保持些距离。以至于他故意问道,你留这空位,是还有人要来吗?她打量了下他说,给小A的。他也只是尴尬地笑了笑。她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打量着他。初次见面后,他又来过两次,都是吃饭,小A好像习惯了每次都叫上她。这次见到,他明显变黑了,显老。他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就问她在看什么。她想了想说,我估计,你跟我爸年纪也差不了多少。这话令人沮丧。她就继续说道,上次见到你,还是挺白的,这次怎么就黑了呢?不会下次又变白了吧?

他就起身到洗手间里,对着镜子,仔细端详。是有点黑了呢,他自语道,哦,可能是我前段时间跑了几次工地,晒到了。之前的微信聊天里,他都喜欢说自己在哪里,忙些什么,可是从没听他说起过还有什么工地的事。她就忽然想到了小A,要是她知道他在这里,会作何感想,有什么反应?尽管小A已明确表示过现在对他已没什么兴趣了,但至少还没说要放弃。不过,到目前为止,她跟他连半点暧昧都还没有过呢,问心无愧。话是这么说,但想想还是会有些尴尬的。

你不觉得尴尬吗,她看着他,要是我跟小A说了,你觉得她会怎么想?她说着就又叼了支烟。他就给她点上了,然后摆弄着那只绿色塑料打火机。犹豫了片刻,他才慢悠悠地说道,你又不会真的跟她说的,有什么可尴尬的呢?你觉得她真的会在乎我怎么样吗?再说了,她怎么想,你会在乎吗?我觉得不会。这时,她的手机响了,铃声是叶倩文的那首《潇洒走一回》,在这个诡异的时刻,听着这样热闹的歌声,真是足以笑场了。她还没拿到手机,就脱口而出,小A。拿起手机,果然就是……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她忍住笑,接了,还开了免提。

春节假期的最后一个傍晚,他拖着那只黑色行李箱,站在了门口。想到他能无所求地陪她过了这个春节,她就决定给他一个礼节性拥抱,就平静地走了过去。当她被这个肥硕的身体拥入怀里时,虽然只持续了几秒钟,但她还是有些意外,这个拥抱是如此有力。没有多余的动作。她轻轻推开他,开了门,那就再见了,一路平安。他抿着嘴唇,出了会儿神,这才转过身去,拖着行李箱进了电梯。她轻轻地关上房门。瞬间的寂静里,她忽然感到有些疲惫和茫然,这可真是个诡异的开始。

那天小A打来电话时,她觉得自己有种古怪的兴奋。开着免提的手机里,传出小A那慵懒的声音,回老家后的无聊,相过几次亲,乏味至极,都是些什么人啊,你无法想象……至于为什么懒得理他,以及他正在三亚过春节,还撒谎说只有他自己之类的事,就不说了。她用眼角余光看着他那神情变化时,甚至觉得自己心里的那种兴奋多少有点变态。她就告诉小A,幸好有个朋友过来陪她,不然真不知道怎么过这个春节。小A一听就来了精神,谁呢?她就说,你不认识的,从没跟你提过。后来,小A在结束通话前告诉她,我准备不再理他了,就这样吧。她沉默了几分钟,才问道,你想清楚了?小A想了想说,我这个人,没别的特点,就是容易厌倦,不管什么人,只要让我觉得腻了,就完了。反正我最近就是这样,对什么人都提不起兴趣。

后来,大年初七的下午,小A在去机场的路上给她发来微信,不晚点的话,五点多就落地了。她就出去买了些菜。回来后,又去小A的房间里仔细察看过。等小A发来落地的信息时,她已在做晚饭了,还开了瓶红酒。因为堵车,小A进门时已是晚上七点多了。卸了妆,洗过澡,小A就穿着睡衣坐到了餐桌旁边,看着那些菜和杯里的红酒,有些心不在焉。过了会儿,小A才说起来,登机前,我给那个家伙发了微信,我说咱们就到此为止吧。他没回。落地后,我又给他打了个电话,想正式跟他说一下。他没接。刚才上楼时,他才在微信里回复了两个字,好的。她只是听着,吃着。好吧,小A举起酒杯说,我结束了,轮到你了,跟我说说,你的神秘春节,保密工作如此到位,说明这人对你挺重要的。

你想多了,她说道,哪里有什么保密,我跟他平时都没什么来往的,只是说到我生病了,没回家过年,他就跑来了,说是来送草。送草?小A没懂。对,她说,送草,他问我想吃什么,我就随口说,我想吃草。小A就大笑。说实话,她继续说道,这些天里,只是证明了一点,我对他确实没什么感觉。我们没什么话题,我是有点别扭的,他呢,倒是挺自然的,好像不说话都没什么。小A点了支烟,吸了一口,然后就把手臂支在桌面上,擎着那支燃烧的烟,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那天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听声音,感觉像是开的免提?哦,她点了下头,当时我在敷面膜,就开了免提,在房间里,关着门的。小A就说,我估计也是。后来,她们不知不觉就把那一瓶干红都喝掉了,话也就多了起来。

小A就说起过去的感情生活,奇怪自己为什么总是跟一些没什么感觉的人搞在一起,这次春节回老家,也是整天待在家里,谁都没见。后来呢,小A若有所思地说道,就是我听说,大学时的男友,从美国回来了,带着老婆孩子……这个家伙,当初是办好出国留学手续之后,才告诉了我。当时我就想,谁还离不开谁呢?那就再见吧。其实呢,直到去年底,认识了那位大叔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其实是有点走偏了,因为那个前男友的事,走到了反面。跟这么个大叔呢,牵扯到现在,也就是混着,他不认真,我也不认真,他撒谎,我也撒谎,其实一点意思都没有,也没什么实惠,可他还觉得我是个很物质的人。所以那天我跟你说,要跟他结束了,也是真的……我看他,对你好像是有那么点意思的,不过这是他的常态了,即兴的,随时都能发生的,当然这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了。

人是挺奇怪的,她想了想说道,就拿那个来陪我过春节的人来说吧,他是我在大学毕业后第一个工作单位里认识的,他一直都喜欢我,至今还是单着呢,是不是为了我,就不知道了。可我对他没有任何想法。当时他也知道,我有喜欢的人,他认识,就是那时我们单位的领导,长得跟金城武有点像,对我特别好,我呢,其实也就是暗恋,从没表露过,他对我就像兄长和老师那样,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最初我们是在广州,后来他调到北京,然后把我也调去了。有天晚上,他找我到酒吧喝酒。跟我说了他的情况,其实我宁愿他不说出来。都说出来了,我也就没戏可唱了。我这个人就喜欢唱独角戏。他说的时候,我也就听着。最后,他希望我能一直在他身边,好让他放心。我什么都没说。第二天他出差了,我就到人事那里递了辞职信,人事问我,领导知道吗?我说知道。人事就把手续办了,只等他回来签字。然后我就回老家了。没想到,他当晚就打来电话,不同意我辞职。我说那我也不会回去了。结果第二天他就开了十来个小时的车,到了我老家。我只好给他订了酒店,去见他。我们在房间里待了一个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一直拥抱着,在床上,待到天亮。第二天一早,他就走了。直到现在,他偶尔还会在微信里跟我聊几句,说说彼此的近况。他在两年前就结婚了,门当户对,豪门联姻。他说他过得并不开心,那我又能说什么呢?

听完这个故事,过了很久,小A才抬起头来说,我要是你,就不会这样,我会跟他在一起的,其他的都不管了……那,这次他来,你们……?她想了想说,他就睡沙发了。可能你是对的,不过我这人就是这样,喜欢跟自己的想法背道而驰。其实呢,也无所谓对错,我只是不希望事情变得很复杂,还是简单些好,我不想麻烦任何人……他去我老家的那天晚上,我还跟他讲了我小时候的事。我奶奶是个盲人,生了六个子女,都对她不好。我上小学的时候,经常去看她。有一天她摔倒了,盆骨骨折,我的一个叔叔就说是我把她推倒的。结果呢,我父亲就当着亲戚们的面,抓起一把椅子砸在了我身上,我下意识地伸手挡了一下,手腕就骨折了。我说着,就把伤处给他看,他就哭了,我也哭了,两个人就抱头痛哭。哭完,天也亮了。现在想想,能这样也挺好的。

小A站起身来,拥抱了她。就这样,两个交换了故事的女人,拥抱在了一起。她抱着小A的身体,感觉有些陌生,还有些僵硬,就拍了拍小A的后背,咱们就不要再煽情了,就是个故事,你有你的,我有我的,讲完了,就过去了。小A点点头,在那里站了几分钟,这才把行李箱里的东西都取了出来。她收拾完餐桌,回到房间里,找到iPad,搜到一部卓别林的老电影,《城市之光》,然后关了灯,躺在床上,并没有去看那片子,只是抽着烟,三点多才睡。

他的年纪,他的身份,其实她都不清楚。不过她也只是偶尔才会想到这些。某个神思涣散的瞬间,脑子里空了,他的脸,就浮现了,或明或暗的,多少有些模糊的。可她并不会由此展开想象或猜测,只是任由这张脸浮现然后隐没。奇怪的是,有时她会发现,自己想不起他的样子,它似乎只会不经意间才再自行浮现。

年纪大的行吗?某次母亲习惯性地纠缠于她的婚姻大事时,她这样问道。多大呢?母亲警觉了起来。她就笑了,我就是随口一说。她知道这是终止话题的理想方式。当时,他还刚出现在她的视野里,还是室友小A初次见面的暧昧网友。后来,他好像说过自己的年龄,在她走神的某个瞬间,完全没听清楚,但也没去追问。这样一个话头,已足够让母亲紧张多时了,多次警告她,你不要乱来。你觉得我是那种乱来的人吗?她反问。难说,母亲回道。这种对话的好处,就是能让她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免除那种无聊的辩论。

他多大年纪,真不重要。她甚至都没把他当作现实中真实存在的人。他就像颗轨迹不明的彗星,既无法预测何时会出现,也不能确定轨迹。他的这种不确定性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他有时会把胡子刮得很干净,有时又会好多天都不刮胡子。而他的着装,也像是为此而搭配的——刮过胡子,就会西装革履白衬衫,不刮,则是随便穿穿,毫不讲究。还有,她发现,当他把脸刮得干净时,谎话大话就会多,反之就比较少。观察这种变化,是她跟他相处时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那天,她观察他的脸,过了几分钟之后就说,你就像个变色龙。他似乎有那么一点尴尬。当然,也可能他只是故作如此。他能看出来,她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意在嘲讽。她确实没这意思。她是个喜欢有话直说的人。要是她觉得他是个骗子,那她就会直接说出来,而不会拐弯抹角。至于他究竟是不是个骗子,她其实无所谓,以目前这种关系,她也没有什么可让他骗的。而且她曾跟他说过,对于你,我没有什么要知道的,也没什么要求。他觉得这样挺好的。她也觉得挺好,至少你可以不用说或少说些谎话。

说他是变色龙,只因她发现他的肤色会变化,有时看着挺白的,有时却有些黑。她也并没有展开这个话题,只是继续若无其事地观察那张脸,就像在看某个东西。只是要避免看眼睛,以免让对方误以为她是想要交流什么。就像那种人脸识别系统,她只是比对形象与印象。要是想交流,就不能仔细观察了。作为人最裸露的部位,脸跟手一样,都是最容易透露隐秘信息的。他的这张脸,多油脂,毛孔粗大,年轻时应是出过很多青春痘,可能还涂抹过各种药物,导致质地有些类似于被打磨过的橘子皮。她的观察,也仅限于此。

变色龙吗?他并不恼火,这是不是说明,你其实并不相信我?也没有,她语气平和,不存在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我看你,跟看棵树,看只鸟,看只猫,或是看路边的某个人,其实没有区别……我只看表面。比如我看你的脸,是因为它跟我上次见到的有点不一样,颜色上的……而我想的是,要是我能画画,那我就给你画个肖像,也就不用解释了。可惜,我不会画画,就只能这样看了。他想了想说,我这么丑的。这也不是问题,她说,你会觉得一棵树丑吗?他歪了下头,也不是不可能吧?不会的,她说,我经常观察一些陌生人,可我从不会去想,他们是美的还是丑的,他们只是有值得观察的地方。

他就像电梯里的那些屏幕,喜欢随时为自己投放各种广告。他的生意,他的人脉,他的文物收藏,他的房子,等等。她对这些没兴趣,之所以容忍,只不过是因为她知道,他这样完全是习惯使然。这习惯就如同人后天长出的一个器官,已经无法摘除了,而他又并不知道它的存在有多么突兀。有一次,她就跟他说,你要是不说这些,可能我们都会觉得自在些。不过她也知道,想让他不这样说话,确实也不容易。她就提示他,你其实可以试着不说话,或是只说点眼前的话。眼前的话?他没明白。她只好说,比如你是个演员,或是播音员,主持人之类的,现在你在这里了,就不需要再说台词了,可以把剧本忘了,随便说点什么,或是不说什么,都没问题的。

他还有个毛病,就是偶尔给她带来什么礼物时,都要马上说出价格。可笑吧?不过也没什么,她觉得,至少他还能想着带给她礼物。考虑到每月顶多就能见一次,有时甚至要两个多月才能见一次,她就把他这种行为看作想强调其重视她的蹩脚表现。他也有接近真实的时候。比如他曾告诉她,有个地方,上个月我去看过,在桐庐那边,有个民宿项目,离那里不远,有座民宅出售。当时他低头看着拖鞋上露出的脚趾,跷了跷拇指,然后继续说道,我就想着,买下来,改造一下,给你用来做民宿,你自己住也可以,随你。哦,她点了点头,能这样想想,也不错。他就点开手机里的几张实景图给她看。

然后,他又从包里取出白纸和油笔,随手勾勒起来。那些线条逐渐交织在一起。这里在半山腰,他解释道,是个小台地,原有四间老房,两正两厢,视野开阔,俯瞰下面的山谷,看对面那些山,会有种环抱感,日出的位置,在这里……房子原有框架结构是实木的,都保留,墙壁重做,重点是这几处的窗户,能营造好的视野,不管你是躺在床上,还是待在厅里,朝外面望去,都会有很好的景观效果。她点了支烟,慢慢吸着,吐了几个烟圈儿。他咳嗽了几下。等他都画完,呈现在她眼前的,就是一幅建筑草图。

嗯,有点意思。她歪着头看着,你不会是搞过建筑设计吧?他看着那幅图,没吭声。等到即将出现某种抒情氛围时,她已想到了一句有杀伤力的话,就先问了句,你好像少说了什么?他有些诧异,什么?她把烟掐灭在茶几上的烟缸里,见那个黄色烟蒂还翘立着,就又把它摁了下去。你忘了说价钱了,她看了眼他右脚上那个刚才还在跷动的大脚趾,又补了句,你好像有灰指甲哦。

其实,她还有个乐趣,就是他们见面或分别时,他给她的有力拥抱。这样的时刻,她会觉得他没那么虚幻,还有种戏剧感。谁会没事儿闲的去用力拥抱一个不需要的人呢?嗯,她需要这种短暂而又真实的被需要的感觉。彼此偶尔有点需要,即是她跟他的关系实质。而这是她前几任男友做不到的。他们也会拥抱她,但就像跟客人握手,无力又敷衍。他们无法理解,拥抱是她在两性关系里仅有的乐趣了。更为可笑的是,要是她稍用些力去拥抱他们,那无一例外的,他们的身体都会紧张,会下意识地后缩,就好像她的这个动作里还隐藏着什么未知企图。而他跟他们最大的不同,就是至少在拥抱时会全力以赴,有力而又热情。

他们不懂,身体只在有衣服遮蔽时才更易露出某种真实,要是都脱光了,就算是缠绕在一起,也会失真,只剩下本能的动作——人类随时可以出现的发情期状态。你又怎么可能跟他们说清楚,穿着衣服时的拥抱,才是更接近真实的关系状态呢?她可以容忍他们举止粗俗没有情趣,但不能容忍他们在拥抱时的退缩敷衍。这是人格缺陷。她又不是4S店,不负有修复他们失灵部分的责任。因此,她跟他们的分手方式向来简明,就是直接删除所有联系方式,从不预警。当然,他们也就消失了,带着不明就里的恼火或沮丧。只有最近那个男友,在那天凌晨三点多,给她发来短信,我知道,你从来就没喜欢过我,可我也从来都没有真的喜欢过你,你需要的,不是我这种人,也不是男友,而是一个爹,你就应该找个爹过日子。当时,她在黑暗里坐了起来,点了支烟,然后回复了他,谢谢你,提醒了我,我觉得,你说的是有道理的。她说的是真心话,而不是故意气他。那天,刚好是他们认识半年整。

她经常会在凌晨从床上爬起来,到阳台上去。说是阳台,其实跟卧室间的隔墙已拆除,这就让卧室显得宽敞些。原来隔墙的位置装了落地窗帘。她拉开窗户,俯身在窗沿上,抽着烟。对面楼房只有几家还亮着灯,园区里除了黑暗,就是步道地灯的星星点点的微光,有风,那些沉浸在很多树里的细碎灯光,就有了时隐时现的感觉。

有一次是在十月里,她闻到了浓浓的桂花香气,就把烟圈吐向窗外。跟涌入的花香气那种暴力感相比,这点烟实在是微不足道,瞬间就被吞没了。无论如何,都不能阻止花香充满她的肺乃至周身。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怀疑自己即将被这花香引爆了。幸好,她的躯体终于感受到外面涌进来的气息其实是冷的,就关了窗户,重新拉上落地厚窗帘。

躺回床上,她睁着眼睛,注视着室内恢复完整的黑暗。即使那个老男人就睡在她身边,她也会经常如此,只是注视着黑暗。有一次,黑暗里隆起的一团黑影,他盯着她那闪烁的眼睛,你在想什么。我在放空,她说。在她的印象里,会在黑暗里忽然爬起来,盯着她的眼睛看,然后还要跟她说话的,只有他了,那样子,就像个睡眼惺忪的大男孩。她当时只是摸了一下他的脸庞,油腻腻的,也可能是汗,然后她在枕巾上擦了擦手指头,睡吧,乖。她喜欢偶尔对这个老男人说出这个字。而当他倒头又睡下时,她甚至觉得,有时候,自己其实并不讨厌他。

她还留着那张草图,那些线条富有动感,有着天然的感染力。她偶尔翻出它,看上一会儿,想象一下那种环境里特有的静谧,还有浓郁的植物气息。只是在这种想象里,并没有他的戏份。尽管那天在她说出那句有意煞风景的话之后,他有些失望,但仍然相当淡定,还不忘补充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当真的,我也就是这么一说,用你的话讲,能这样想想,不也挺好的吗?你可能不信,我画着画着,就把它当成真的了……那我现在就坦白交代吧,它的样子,不是我想的,它就是个民宿,在上次我去考察过的地方。她忍不住笑了,你就不要玩剧情反转了,我又不会真的要你把它买下来给我,放松,就算是这样吧,我还是挺喜欢这幅草图的,有点没想到,好看,留给我吧。

听说小A调到南京分公司工作这个消息时,她正在外地出差。发来消息的,却是另一位同事。当时她还在开会。后来,当她准备在微信里问小A为什么时,小A的微信也来了,不好意思,我走了,也是上面临时做的决定,问我的意见,我就同意了。我们那个房子,下月底到期,到时你自己决定要不要续约吧,房租不用给我,祝你好运,再见了。她就回复,那晚上我们电话吧。小A也没回。晚上,她给小A打过两次电话,都没接。她就给小A发微信,方便时通个电话吧。还是没有回复。这让她不免有些茫然。后来,她就在微信里问他,你知道小A调去南京的事吗?他回复,不知道,我们春节后就没联系了。

出差回来,她直接回了家里。小A的房间已搬空了。过去的几天里,她几乎每天都会给小A发几条微信,但都没有回复。她在小A那空荡荡的房间里站了好半天。回到客厅里,坐在餐桌前,她下意识地侧过头去,看了眼桌面。看到了那个空杯子,发现下面压了张纸片。她拿开杯子,拈起它,是张登机牌。名字是他的。再看时间,又查了手机里的日历,正是除夕前一天的。她又把它放回到桌面上。当初他走了之后,她是仔细收拾过小A的房间的。她就拨通了他的手机,那个登机牌,你留在了小A的房间里,对吧?她的语气平静。什么登机牌?他愣了一下,然后想了想又说,哦,想起来了,那些天,我睡前没事,就翻小A的一本书,应该是随手把登机牌夹在里面当书签了,走时就忘了。你可以的,她说道,这都能想得出来。信不信由你,他说。这样做,对我又能有什么好处呢?她跟你翻脸,难道你就不会跟我翻脸吗?她沉默了,几分钟后,就挂断了电话。

人跟人,说到底也就那么点脆弱的联系,稍有不慎,就断了,再难续上。除了误会,还是误会。显然,在小A看来,她跟他已是一路货色,都很虚伪,谎话连篇。他明明在春节期间就跟她在一起了,她却还要装模作样演那么一出戏,然后还编出另外一个故事。跳进哪里都洗不清了。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想着洗清了。她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又看了看那张登机牌,就用打火机把它点燃了。她叼着烟,略微侧着头,看着那蓝黄相间的火焰,上面的那些文字跟数字逐渐被黑色吞噬,快要烧到手时,她才把它丢到了烟缸里,拧开矿泉水瓶,倒了些水进去,有些黑的纸灰就浮了起来。后来,她点开微信,把他拉黑了。接着,又点开小A的朋友圈,显示的是三天可见,但没有内容。她就把小A也拉黑了。随后,她又给房东发了微信,到期后就不续了,押金请都打给小A,谢谢。

半年后,有天下午,前台打来电话,说有访客找她,是位先生,说是跟你预约过。她请前台把电话给客人。她听到的,是他的声音,是我,想着跟你见一面,半小时后,我就去机场了。她想了想,好吧。在电梯里,看着楼层数字的变化,她有些出神。耳朵有些不舒服。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电梯里有同事在跟她打招呼。

一楼大厅里人来人往。他站在离前台几米处,身旁立着那只黑色的行李箱。她示意到外面去。在正门侧面的吸烟点那里,她站住了,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着,吸一口,看着他。就是想看看你,他表情严肃得有些可笑。另外就是觉得,还是得跟你说一下,那个登机牌,不是我有意留下的,就是个误会,我本来是想跟小A解释的,但她把我拉黑了,打电话也不接,我也没办法了。你拉黑我,也正常。但我还是想当面跟你解释一下的,那就是个误会,我说完了。她抽着烟,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男人。他看上去比上次要白些,穿着打扮很正式。他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一辆正停下的车子的牌号,哦,我的车到了,那,就再见了。她点了下头,好。当天晚上,他又发来加微信申请,她就通过了验证。

小A跟他是在某个交友平台上认识的。按小A的说法,他这个人,要说还有什么优点,那就是耐心,还有就是永远在线,随便什么时候给他发个微信,他都是即刻回复,不管是清晨,还是深更半夜,就像从来都不睡觉似的,像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小A在微信里备注他的名字,就是“全家”。另外就是,这个人呢,别管什么话题,他都能接得住,虽说观点挺俗套的,但态度是真的好。这年月,有人愿意二十四小时在那里候着,随时陪你聊天,也是不容易。他们甚至可以聊半天老鼠,有天半夜里,小A下楼去全家便利店买方便面,结果发现店门锁着,上面挂着“请稍候”的牌子,就透过玻璃门,望着那些商品。忽然有只老鼠从货架下面钻了出来,四处转悠。小A就抓拍了照片,在微信里发给他。于是他们就聊老鼠。他说,老鼠也不容易,但也比人要自在多了,你看它,住在这家便利店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也没有天敌,心情好了,就多生几窝,没意思了,就少生几窝。怎么就没天敌?小A反驳道,人就是天敌,早晚要下药的,或是粘鼠板什么的,高风险。这你就不知道了,他回复道,老鼠精着呢,只要有一只老鼠吃了药,或是被粘鼠板粘住了,其他老鼠就都知道了,人家那也是个社会。

当时小A还把对话截屏发给她看,像不像两个神经病在聊天?不过呢,小A随后又补充道,他这个人,说些闲话是可以的,但要是想听他说句实话,那可就难了。我发现,他至少有三部手机,是不是够复杂?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做哪行的,听起来是什么都做,可实际上每天似乎都挺空的。我就说他,你就像是四五线演员,演技不行,但干劲可以。他听了也不生气。就算我跟他说,你是我交过的男人里品相的下限,他也不生气。

回想一下,她觉得跟小A也确实不算是好友,只是同事加室友的关系。小A总是有男友,而她则相反。谈及此事,她曾对小A半开玩笑道,咱们还真是两极,我是零,你是无限可能。也不能这么说吧,小A说,我是什么都喜欢说出来的,你就不一样,什么都藏在肚子里,所以呢,你说你是零,我觉得未必,话多的人,故事少,话少的人,故事多嘛,我对你很好奇的……我交男友,就是不想让自己空着,像你这样,总是一个人,我是受不了的。不过你呢,就像香港电视剧里在黑社会卧底的警察,表面上一切正常,心里却藏着重大任务,成为整部剧里最后的那个爆点。她听了就笑道,最多也就是自爆吧。

她说自爆,并不是玩笑话。这种感觉,她从来都不清楚会在什么时候就悄然袭来,围绕着她,有时会让她恐慌得近乎窒息。在那家中老年人居多的国企里,她是很受大家青睐的,同事都觉得她善解人意,什么事都能处理得来,跟什么人都能处得来。这个形象根深蒂固,可她并不喜欢这种人设,就像不喜欢这种永远温吞的工作环境。要是可以重选,她宁愿去养老院、孤儿院,甚至是殡仪馆之类的地方。小A认定,你这样其实真的就是社恐,跟具体在哪工作没什么关系。后来,在跟母亲解释为什么会坚持拒绝相亲这种事时,她就是用小A的说法来应付的,我就是社恐,社交恐惧症。母亲却说,最好别跟我玩这种文字游戏。

她跟他也这样说过。那时他已来见过她几次,可以住在她那里了。针对她社恐的说法,他只是说,我倒真没觉得你是这样的,跟你待在一起,挺舒服的,话都不用多说。其实,即使是在微信里,他们聊天也不多。相对于发语音,他更喜欢发些随手拍的照片,还要改成黑白的。除了拍街景,拍早晨和黄昏时的天空,他发来最多的就是拍女人的,各种年龄样态的女人。其中有些照片显然不是他拍的,而是来自网络。那些女人,都处于某种走神或出神的状态。偶尔也会有女人发现他在偷拍,给他以警惕甚至厌恶的眼神。跟这些照片相配的,还有那些城市的名字,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其中的意思就是,他始终在四处游走。但也很难说这些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可能有的是早就拍的,这意味着它们跟他当时所在的城市并不相符。她还发现,他发朋友圈的频率也不高,而且从来没有文字,都是照片,街景的,或是自然风景的。

不过问彼此的私生活,是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有的默契。自从她验证了小A说的他“并不行”之后,她甚至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时反而更放松了。既然他更喜欢跟她在一起待着,只要有些简单自然的亲昵动作就能满足,那她有什么理由不接受这种状态呢?至于他喜欢她什么,他倒是并不讳言,话少,永远从容淡定,皮肤好。那你喜欢我什么呢?他又问她。她想了想,其实是谈不上喜欢的,只是不觉得讨厌而已,不过说实话,让我不讨厌的,挺少的,你算一个。他听着就乐了,那我真荣幸,那咱们算是什么关系呢?她点了支烟说,伴儿吧。至少,你在的时候,我不大会去琢磨什么要不要安乐死之类的事。

这倒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不动声色地说道,至少,你得去荷兰这种国家才有可能,在那里是合法的,但估计也还是要看具体的条件,要履行一堆法律手续什么的。那样的话,你就得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了。我去过荷兰,阿姆斯特丹,海牙,鹿特丹,都是很安静舒服的城市,好多年前了……你应该会喜欢的,说不定,你去了之后,就会在那里安享晚年了。趁她有些出神,他举起了手机。她本能地伸手去遮挡,就像明星面对狗仔队。她早就有言在先,不得偷拍。不由分说,她一把抢过他的手机,翻到那几张照片,都删掉了。下次你要是再偷拍我,她正色道,那我就把这手机直接扔到楼下去。

再次见到他,已是一个多月后。五一长假前,他在微信里提到桐庐那边山里的民宿,就是上次跟你说过的,其中有家是我的一位建筑师朋友搞的。说着就发过来几张广告图片,果然是在群山环绕中。山都不高,却是连绵不断的。等到四月最后一天的下午,他按说好的时间赶了过来,然后租了辆车,当天傍晚就接她去了桐庐。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发现他应是很久没刮胡子了。他在调后视镜时看了下自己的脸,是不是有些黑了?熬夜熬的,最近每天只睡不到三个小时,看着有点像个逃犯了。还行吧,她戴上了墨镜。他也戴上了墨镜,然后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身边的东西,把三部手机里的两部放到那个黑皮包里。她注意到里面有厚厚的几沓现金。他开启导航之后,车子就在暮色里慢慢驶入了密集的出城车流。

到达目的地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路上前半程几乎都是拥堵状态的,没过多久,她就睡着了,只是睡得并不深,偶尔还能听到导航里的嗲里嗲气的女声。等她隐约感觉到某种寂静弥漫在周围的时候,就睁开了眼睛。车灯的强光在山间狭窄公路上浮动,也在两侧那过度茂密的树丛上耀眼晃动。车内的黑暗里,借着车内仪表盘的绿光,她先看到的就是那张毛茸茸的脸的轮廓。之前她偶尔醒来时,就听到在播放袁阔成的《三国演义》,现在仍然是。

见她醒了,他就说快到了,还有半个多小时。然后又说,要不要换个音乐听听?她说不用,就听这个吧,我老父亲的最爱,这才是单刀赴会,离走麦城还早着呢。他就拿起手机,直接调到了“关云长败走麦城”那一章:“关云长大战徐晃,关公这一仗,是带着气儿打的。好你个徐晃徐公明啊,你一不念旧交,二呢,连夺我十二座大寨,险一些把我的关平给生擒活拿了,今天我让你知道知道关羽的厉害,我非用青龙刀把你斩了不可,你看到那于禁、庞德没有,那就是你徐公明的前车之鉴。所以关公是越战越勇,可是,力不从心啊……”

看着被那车灯强光晃得白亮的缓慢摇摆的繁茂树木,她有些恍惚,感觉像在梦境里。直到车子停下来,他们下了车,在黑暗里朝着不远处的灯光走过去时,这种感觉都还在她的脑海里弥漫着。那民宿其实是幢三层小楼,建在山腰的一片台地上,入口处有个游泳池,池底有灯,透出蓝莹莹的透明水体。我还以为是你画过的那个地方呢,她随口说道。他坏笑道,你要是想看,明天带你去看看。她摇头,不想。

他们曲折到了前台,转眼又到了房间里。那些灯亮起来时,她才从那绵延的恍惚中回过些神来。放下行李,他们就下去简单吃了点东西,随即又回到了房间里。这是个层高至少有五米的大房间,卧室跟厅之间是用镂空木板隔开的。卧室飘窗位置其实是个浴缸,这让她想起他那张草图里就有同样的设计。等坐在阳台上的藤椅里,微凉的山风阵阵吹来,她感觉像是坐在摇荡不已的黑暗的柔软边缘,不断被黑暗的长长绒毛撩动着头发跟脸庞,而那黑暗本体则正在山谷里盘踞着,相形之下,那暗蓝的夜空还有点亮度。

她去洗了澡。然后他也去洗。擦干身体,她把卧室和厅里的灯都关掉了,然后什么都没穿,站在阳台落地窗前,拉起了那层浅灰色纱帘,随手关了阳台上的灯。她抽烟。浴室里的灯光被磨砂玻璃滤掉了很多,整体像个落地灯笼似的包裹着时强时弱的水声。这里没有别的声音了。没多久,他也洗完了,用浴巾擦着身上的水珠,站在她的旁边。两个人都没说话。过了片刻,他转过身来看她。她感觉到了,就扭头看他。在这有些臃肿的身体跟她那过于单薄的身体之间,浴室里透出来的微光,把他们的身影平缓模糊地映上了纱帘。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她那光滑细腻的肩头。她没动。等到手里夹着的那支烟燃出了半截烟灰,她就用另一只手在下面接着,然后慢慢地挪到那只金属垃圾桶那里,抖落了。

他的亲昵动作跟过去一样缓慢温和,但也仅限于此,就像兴冲冲带了很多食物美酒准备爬上山后再好好享用的老年人,结果只爬到三分之一就力尽了。用他自嘲的话来说,就是在涨潮的途中就退潮了。黑暗里,她拍了拍他的手臂,休息,休息,你需要的是休息。等他满怀歉意地躺在了她的旁边,她就侧过身子拥抱了他。没有什么是应该怎样的,她像在自言自语。他用力抱了抱她。这就像吃菜,她继续说道,有人喜欢吃荤的,就有人喜欢吃素的,也会有人可荤可素,其实都正常……有人喜欢吃点就好,有人喜欢吃到满足,还有人会吃到想吐。嗯,他点了点头道,你就属于最后那种,吃到想吐的。

好了,她说,说说你的事吧。他出了会儿神,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带那么多现金出来吧?她闭着眼睛,没有回应。他说,那是因为,我现在不能坐飞机,也不能坐高铁,我这次就是坐那种绿皮火车来的,原本高铁只要八个多小时,结果变成了二十多个小时……也不能住酒店,住这里,因为是朋友开的,不用登记身份证,另外也不能刷卡了,不能用支付宝、微信支付,只能用现金了。失信人员,她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说道。被抹掉了,他说。可怜,她又抱了抱他。是啊,他说,我也觉得可怜,从未有过的。他准备讲一讲,自己到底何以如此狼狈时,却被她阻止了。她睁开眼睛,看着他那双浑浊湿润的眼睛,不要讲这些事了,说点别的吧,不相关的,随便什么都可以。那我就只能讲私生活了,他说,可这个也是你禁止的。她想了想,好吧,那今天就让你破个例了,不过不要多,只要挑一件来讲,就可以了。

我结过三次婚,他说,现在就讲第三次,当时我刚从监狱里出来,在里面那两年,给我带来的最大改变,就是我又想结婚了,找个普通的姑娘,过安稳日子,我出来那天,站在马路上,看着阳光普照的城市,蓝天白云,就是这样想的。然后我就跟我的好哥们儿打听,原来办公室有个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他就说,好像是有男朋友了哦。我说不管了,创造机会让我跟她见一面吧。他就安排了。我们三个一起吃了顿饭。结束后我开车送她回家,我就跟她说,我要追求你了。她说我有男友。我说只要你们没结婚,我就有机会。她说你怎么想,跟我没关系。我说你拭目以待。从那以后,我就经常找她吃饭,约三五次,她总归会答应一次的。就这样,持续了有半年多。我很平静,吃饭就是聊聊天,然后就送她回家。我告诉她,吃饭就是为了让你多了解一下我这个人。她话不多,有着超出年纪的沉稳。我知道,只要她愿意出来,我就还有机会。之前我在那个公司做高管时,她知道我的口碑不错的。出事进去,也就是替罪羊。我跟她吃饭时,就讲过去的经历,都是真实的。我的创业史,兄弟情义,爱情故事,包括怎么进去的。她听进去了。后来,有朋友邀我去附近城市看一个度假村项目,我就让她跟我一起去,她开始是拒绝了,我就跟她磨,直到我当她面打电话请朋友安排两间大床房,她才同意了。那个度假村依山傍海,风景美,好吃的多,那两天她挺开心的,因为我多数时间都是在跟朋友们一起聊项目的事。第三天下午,我就跟她说,跟我去深圳吧,去见见我父母。她就很镇定地看了看我说,你白费心思的,就算我去见过你父母,我父母那边也是过不了关的。她这个人,你看她文静,其实思路跟别人很不一样。就在我觉得她不会跟我去深圳的时候,她却突然答应了。我就买了机票,当晚就见了我父母,只待了大约两个小时。回来后,又过了一周,我们就飞去了她陕西老家。她说,要是我父母不同意,这事就结束了,你以后也不要再找我。我答应了。等到了她家里,我就把一个皮箱放在了她父母面前,里面是一百万现金,我说,我要娶你们的女儿。然后才坐下来,跟他们聊了我的情况。他们就同意了。她当时吃惊地看着父母,你们就这么把我给卖了?她父母就说,这个人,可以的。后来,她就郑重地告诉我,你以后别跟我耍花样,否则会很惨的。一个月后,我们结婚了。我们生了一儿一女。三年前,她说咱们移民加拿大吧,我老早就想要去那里了,等过去之后,你继续回来做你的生意。于是我们就移民了,在一个海边小城里买了房子,离海滩不远,她喜欢。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在一个没有熟人的好地方,安静地生活。她说,我认识你之后,就觉得你能做到。然后又说,等你折腾不动了,就可以回这里养老了,我会等你的。就这样,我就又回来做我的生意了,每半年回去一次,待上个把月,再回来。

嗯,她点了点头道,这样听起来,近乎完美了。他想了想说,她比我小二十岁,我很爱她,她也爱我,可是我呢,却偏偏要出来继续折腾,说实话,有时候想想,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惯性状态。她现在也很忙,每天除了带孩子,就是参加各种培训班,学音乐,学绘画,学陶艺,学插花,一天下来,晚上经常都没力气跟我视频了。以前我们几乎每天都要视频的。这次生意上出了状况,我没告诉她。要等后面看看情况再说了。坦白说,这些年我在很多地方都有女朋友的,但你是唯一让我有些动心的。你这个人呢,无欲无求的,甚至都不需要明确的关系,也就是跟你在一起时,我才是不需要动脑子的,也不需要多说话,可以安稳地待着,或是睡觉。你好像不会琢磨任何人。在我看来,你就像——她打断了他的话头,可以了,感觉你接下来就要抒情了。

寂静中,她能听到外面山谷里的风声,能听到窗外不远处的竹林摇荡的唰唰声。这山风比她想象的要大多了。她喜欢这样的风声,甚至觉得可以一直听下去,直到黎明。她又回想起来时的路上,忽然醒来之后,车在盘山路上七转八转的,车大灯的强光一阵阵照亮了黑暗里的繁盛草木,看着像是一团团的白亮的东西,在摇荡着,转眼又消失了。她就想,要是从空中俯瞰的话,那这辆车,就是在山里滑动的一个小小的光斑了,而自己呢,不过就是这光斑里的一粒尘埃而已。他呢,也不过是另一粒尘埃而已,近在咫尺,又相距遥远,或许某个瞬间,一阵风吹过,也就散掉了,甚至不只是散掉,而是各自从这世界里脱落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又说话了,对了,你之前跟我说过的,安乐死,只是说着玩的吧?她就笑了笑,算是吧,现在想想,也只是个想法,否则你也就看不到我了……不过呢,现在我又有新想法了。他愣了一下,是什么呢?她出神地想了想说,我准备,徒步去珠穆朗玛峰,不过就算走到那里,我也不会去攀登它的,只是要走到那里。等到了,再看看还会不会有别的什么想法出来。说不定,到了那时,我可能又想安乐死这事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想法,没准儿就会想去藏区支教了。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呢?他问。她就说,等我回去,先辞职,再做些准备,就可以出发了。那你准备怎么跟父母说呢?他又问。很简单啊,她说,就告诉他们,公司安排我去各地考察项目。

两个人又沉默了。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睡着了。她却是一直醒着。等到天色蒙蒙亮时,他又醒了,忽然就爬起来,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他的眼睛。谁都没有说话。他就又躺下了。过了一会儿,他就闭着眼睛问她,那,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呢?她想了想说,不知道了,可能会很久吧。这个世界啊,你不觉得吗,它还是挺大的,我这样走出去,你也在四处走着,走着走着,也就散了,这是常有的事。我会怀念你的,他过了一会儿说道。她就微笑道,那就怀念好了。

沉默良久,他有些迷惘地说道,这么听着,你这次出来,是特地跟我道别的?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道别,她说,这事我计划了一段时间,只是没跟你提过而已,毕竟也还没想清楚,还要做些功课,不是想走就走得了的,你说是不是?再说了,你我还需要什么特意道别吗?你其实也是知道的,凡事都有时限,时间到了,也就变化了。我跟你不一样,我几乎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你呢,是有太多的牵挂,所以呢,有些时候,你可能远比我脆弱得多。

厅里的长沙发上,放着他的那个黑皮包,iPad,还有本旧书。她拿起书,发现做书签的,仍是一张登机牌,时间是去年十月里的,出发地是深圳,到达地是新西兰的惠灵顿。书是盗版的,《林肯传》,翻开的这页,正是那章名为“刺客出逃”的开篇。把书放回原处,她继续在室内慢慢地游走。来之前,她跟他约定,第五天下午离开就可以了。现在她的想法是,明天就可以走了。然后她就回到床上,又睡了一觉。

醒来时,已是下午两点多了。她来到阳台上,坐在那把被晒得有些发热的藤椅里,看着下面的山谷,过了一会儿,又去看楼下的那片草坪,还有入口的那个泳池。正看着,发现有两个人从远处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就是他。旁边是位戴着遮阳帽和墨镜的女人,瘦瘦的,一袭黑色长裙。他们到了楼下,停住脚步,低声聊着什么。她就扶着栏杆,看着他们。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她。那女人也抬起头,摘下了墨镜,冲她挥了挥手。她歪了下头,嘴角抽动了一下,算是回应了。他把小A带到了房间门口,对已等在那里的她说,你们先聊,我出去转转。

我之前给你发过短信,小A坐到沙发上,摆弄着手机。你没回,估计你早就把我手机号删了。她就说,是手机静音了,之前在睡觉,起来后也没看手机。没关系,小A说,我不是特地跑来打扰你们的,我刚好在离这里不远的小县城里玩儿,他打电话给我,说是要还我钱,是老早就欠的,我都忘了。我就让他转账,他说银行账户都被封了,只能给现金,那好吧,我就看在钱的份上,过来一趟,好在离这里也不算远。他说你也在的,我就想啊,都这么久了,那就见见你吧,我这人你知道的,不管什么事,过去就算了。刚才在过来时,他还特地跟我解释,说之前那就是个误会,当时你们并没有什么,是跟我分开后,才跟你有了这种关系的,而且也不是恋人……我就跟他说啊,你不需要说这些的,都过去了。

哦,她点了点头,我其实也没什么要解释的,确实就像你说的,都过去了。当初我给你发微信,想跟你通电话,也不过就是想说一声,我跟他没有什么的,这是事实,当然你不理我,我也就算了,也不想有越描越黑的感觉。说着话,她到床那边取回手机,翻看了一下,小A确实发过一条短信:我过来了。当时她要是看到了,还是会回的,问上一句,你是哪位?这时他发来了微信,我在停车场下面的那家茶室里喝茶,你们好了,就告诉我,我再上来,送小A出去。她就回了,好。然后她就坐到了小A对面,两个人有些面面相觑的意思,又都尽量显得坦然些。

不过我没想到你会拉黑我,小A看着手机说道,我犹豫过要不要拉黑你,但想想还是算了,那样的话你会以为我真的把这事当成事了,我真没当回事,当时就是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才没回你的微信,不接你的电话。她就说,当时我是把你跟他都拉黑了,觉得这样也就一了百了了,大家都清净了。我跟他恢复联系,也是半年后的事了。小A笑了笑,这些我就不关心了。我以为他不会还我这笔钱了,现在他要还了,我还有点意外呢。哦对了,我去年结婚了。想不到吧?我这么爱玩的人,也会有这一天,我自己都意外。可能就像你当初跟我说的那样,我这个人,其实骨子里还是很传统的,时机到了,就会立即恢复正常的生活状态。我还是佩服你的眼光的,够毒。刚才来的路上,他跟我说了,你准备徒步去西藏,我就告诉他,当初你最想做的,其实是到大凉山之类的地方支教,不过呢,能说出来的想法,总归是要变的,只有不说出来的想法,才真有可能去做,对吧?我还告诉他,一个女人说的,跟想的,不是一回事。他就说,他跟你在一起很舒服,这就够了。我说那不挺好的嘛,两个人都无所求,完美了。他也告诉我了他现在的处境,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既不能说我有点幸灾乐祸,也不能说我为他惋惜,只能谢谢他在这种情况下,还想着还我的钱,还有利息,可以了。他现在这样子,也挺不容易的,听他那意思,他那个年轻的老婆好像也懒得理他了,他说他现在就像丧家之犬。

她递给小A一支烟。小A摆了下手,戒了。不过呢,我其实还是原来那个我,还是那么自以为是,不管别人,我这次出来玩,是跟另一个朋友,算是对我很重要的一个人吧,也是我的贵人,对我也是无条件地好。跟你说这些,我一点顾虑都没有。不过说实话,即使是在以前,在我的感觉里,咱们也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那种距离感……我好像多少了解你一些,你的那个世界,是封闭的,对任何人都是。这么说吧,当初也算是我有意把他推给你的,反正他对你也有兴趣,而我对他又没了兴趣,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我知道你对他也没什么兴趣,你对大多数人都没什么兴趣,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你们就能擦出点意外的火花呢?结果你看,还真的就有了,你们该感谢我才是……不过,以我对你的了解,估计你们也差不多了。挺好的,就像咱们一样,我来跟你说了这么多,也就是想说,好聚好散。

她想了想,确实也没什么是要对小A说的,就站起身来,咱们再拥抱一下吧。小A就站起来,跟她轻轻地拥抱了。然后,她把小A送到房门外,我就不远送你了。小A戴上墨镜和那顶遮阳帽,不用了,我也不跟他打招呼了,你代我再感谢一下他。哦,对了,你以前给我讲过的那个你心爱的男人,你们后来还有联系吗?她笑了笑,当然,一直都有,再过半个小时,他就会来这里接我了,去另一个地方,靠近千岛湖的。哦,小A沉吟了一下,呃,那他知道吗?她摇了摇头,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他呢。这不会又是你即兴创作的故事吧,小A反问道,你不觉得这剧情也过于巧合了些吗?她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这个表情有些复杂的女人说,不是故事,也可以说,是另一个故事。不错,小A摸了摸她的肩头说道,可以的,祝你好运。

她回到沙发那里,坐下,拿起手机,想了想,并没有给他发微信。大约坐了十来分钟,她叫了网约车。几分钟后,就有人接单了,距离这里还有十多公里。她就起身去卧室里收拾东西。没过多久,车就到了。她下楼,把那只黑色小拖箱放到了车的后备厢里,然后钻进车里,坐在后面的位置上。车窗玻璃上贴有遮光膜。司机看了下导航上的路线,就出发了。外面的阳光依旧强烈,道路两侧的树木都有些发白的感觉,透过遮光膜看上去,又多少有些暗淡的意思。车子经过那个停车场时,她在那些车之间看到了他的那辆车,再往前,就看到了那个茶室。她拿着手机,点开微信,找到他的那个天文望远镜的头像,然后又翻了翻之前的那些为数不多的对话,过了一会儿,就把他拉黑了,接着,把他的手机号也屏蔽了。

车里开始播放音乐了,都是些很老的粤语歌。听着听着,困意就袭来了,很快就包裹了她的身体。她就想,好了,这样安稳地睡上一觉,等醒来时,差不多也就到家了。其实她睡得并不安稳。车开得明显有些快,不时会有些摇晃,这就使得她始终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里。在某个醒来的瞬间,她听到了梅艳芳的声音,还有那过于熟悉的粤语歌词,听着,却听出了某种莫名荒诞无稽而又讽刺的感觉: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三餐一宿也共一双,到底会是谁?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戏。前事故人忘忧的你,可曾记得起?欢喜伤悲老病生死,说不上传奇…… our16zZ55L6a40vrkwQ0i59519oU3jY25HxsOyNzc6UgwvRpbKNV3dQR4rwQ9E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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