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的晚霞在渐渐消退。当然,在热带丛林里并不能看到那种云蒸霞蔚的景象,浓密的爬藤植物在头顶形成穹庐,只有缕缕霞光像七彩丝线似的从罅隙里泻下来。地面仍是湿凉的,空中蒸腾着水汽,夹杂着植物腐败又生机勃勃的气息。有蝇虫嗡嗡地飞过,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围着地面的血腥处亢奋地绕着圈。
死尸遍地。
水汽很重,每一具尸体都显得沉甸甸。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流弹的声音,细细的一声,很快就戛然而止,像被丛林吃掉了。
老于想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但一丝力气都使不出,胳膊被另一具尸体抵住,血渗到他的身上。咸腥的气息铺天盖地下来,让他越来越喘不过气。浑身都动弹不了,越来越重,越来越沉,好像一桶水泥倒进了身体,老于感到自己快要凝固了。他屏住气,试图用最后一点力推开压在身上的重量。啊啊——他嘶吼一声——
醒了。老于把自己吼醒了。又是这个梦。
他起身去客厅倒点水喝,后背汗涔涔的,在靠窗的沙发上一阵枯坐,等汗吹干。后半夜老于没再睡着,天一亮就起来了。儿子小于刚从外面回来,进门拿了书包就往外跑。老于叫住小于,问他刚刚干吗去的,这么早去学校做什么?小于没理他,将书包用力一甩,下了楼。
完逑蛋,老于鼻子哼了一句。小于今年初二,开始叛逆了,在几次两败俱伤的家庭大战后,老于在网上找了个心理咨询师,用心理咨询师的话说,小于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叛逆,比别的孩子来得更早一些。又说,青春的梦,不羁的狂,顽固地为了未来描绘一幅斑斓的画。老于觉得心理咨询师此前一定是名歌手,还是东北的,要不然怎么这么喜欢用刀郎的歌词来对付呢。
老于骑着自行车去单位,一路上想的都是小于,梦,石头,雕像。“每个石头里都藏着一个人”,经过淮海路时,老于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话来,他嘿嘿笑两声,也不知道这句话哪来的?什么意思?但就是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哲思。
马格的男保姆傍晚被带来做笔录,他比老于想象中还要年老一些。用“老”字形容可能都太客气了,应该再加上一个“衰”字。他坐在老于对面,很瘦小,像一片打了卷的柳树叶儿,桌子挡住了他大半个身子,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
你在淮海路7号江枫园工作了多长时间?
差不多三年吧。
每周的周三、周五和周日工作,其余的时间你会去那儿吗?
不会。
你报警的时间是周二,周二早晨你为什么出现在淮海路7号江枫园?
男保姆愣了一下,好像事先并没有想好如何回答。他支支吾吾,说自己那天在菜场,看见一个乡下菜农在卖菱角,就买了一些,菱角红红的,又大又饱满,不常见呢,他就想给马格也送点过去。到了江枫园,他又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后来想,来都来了,就用钥匙打开了门……说完男人抽噎起来,柳叶儿更卷了,过了一阵,他抬起手臂擦眼睛,老于又瞥见他馒头一样的肱二头肌。
这时,小何从外面进来了,递给老于法医鉴定报告。被害人的死亡时间确定为9月26日傍晚,即男保姆报警的前一天。致使被害人丧命的凶器应该是类似于凿子一样的工具,死者身上多处有凿子作用的痕迹。
老于把最后一条念出来,并观察男保姆的表情。凿子,他又重复一句,吩咐小何明天一早去案发现场再仔细寻找凶器。
笔录又进行了几分钟,老于让男保姆回忆一下,26日傍晚他在干什么。对方看着窗外,说那天傍晚啊,他真记不太清了,反正不在江枫园。老于让男保姆先回去,这几天保持电话畅通,随时配合警方调查。
男保姆离开后,小何就急了,他问老于为什么放他走,这不明摆着有重大嫌疑吗?
老于说别急,如果凶手是男保姆,他一定会再去江枫园的,也许就是今晚。
他去干什么?小何问。
凿子。老于回答。